第6章 草叶集(4)
我从山顶上窥望着他们。
自杀者的肢体躺卧在寝室里血污的地上,
我亲见那披着湿发的死尸,我看到手枪掉在什么地方。
马路上的坎坷、车辆的轮胎、鞋底上的淤泥、闲游者的谈话、
沉重的马车、马车夫和他表示疑问的大拇指、马蹄走在花岗石上嘚嘚的声响,
雪车叮当的铃声、大声的说笑、雪球的投击,
大众表示欢迎的呼喊、被激怒的暴徒的愤怒,
蒙着帘幕的担架的颠动、里面是被送往医院的一个病人,
仇人的相遇、突然的咒骂、打击和跌倒,
激动的群众、带着星章飞快地跑到群众中心去的警察,
无知的顽石接受和送出的无数的回声。
中暑或癫痫患者因过饱或在半饥饿时发出的可怕的呻吟,
忽然感到阵痛赶忙回家去生孩子的妇人的可怕的叫喊,
始终在这里颤动着生存着或已被埋葬了的人的言辞、被礼节遏止住的号泣,
罪犯的逮捕、玩忽、淫邪的勾引、接受、噘着嘴唇的拒绝,
我注意到这一切,或是这一切的反映与回声——我来到了我又离去了。
9
乡村里仓房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好一切,
收获时候的干草载上了缓缓拖拽着的大车,
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交相映射的棕灰色和绿色上,
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我在那里,我帮忙操作,我躺在重载之上,
我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我交叉着两脚,
我跃过车上的横档,摘下一把苜蓿和稗子草,
我一个筋斗滚下来,头发上满是些稻草。
10
我独自在遥远的荒山野外狩猎,
漫游而惊奇于我的轻快和昂扬,
在天晚时选择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烧起一把火,烤熟了刚猎获到的野味,
我酣睡在集拢来的叶子上,我的狗和枪躺在我的身旁。
高张风帆的美国人的快船,冲过了闪电和急雨,
我的眼睛凝望着陆地,我在船首上弯着腰,或者在舱面上欢快地叫笑。
水手们和拾蚌的人很早就起来等待着我,
我将裤脚塞在靴筒里,上岸去玩得很痛快,
那一天你真该和我们在一起,围绕着我们的野餐的小锅。
在远处的西边,我曾经看见猎人在露天举行的婚礼,新妇是一个红种女人,
她的父亲和她的朋友们在旁边盘腿坐下,无声地吸着烟,他们都穿着鹿皮鞋,肩上披着大而厚的毡条,
这个猎人慢悠悠地走在河岸上,差不多全身穿着皮衣,他的蓬松的胡子和卷发,遮盖了他的脖颈,他用手牵着他的新妇,
她睫毛很长,头上没有帽子,她的粗而直的头发,披拂在她的丰满的四肢上,一直到了她的脚胫。
逃亡的黑奴来到我的屋子的前面站着,
我听见他在摘取木桩上的小枝,
从厨房的半截的弹簧门我看见他是那样无力而尪弱,
我走到他所坐着的木头边领他进来,对他加以安抚,
我满满地盛了一桶水让他洗涤他的汗垢的身体和负伤的两脚,
我给他一间由我的住屋进去的屋子,给他一些干净的粗布衣服,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的转动着的眼珠和他的局促不安的样子,
记得涂了些药膏在他的颈上和踝骨的疮痕上面,
他和我住了一个星期,在他复元,并到北方去以前,
我让他在桌子旁边紧靠我坐着,我的火枪则斜放在屋子的一角。
11
二十八个青年人在海边洗澡,
二十八个青年人一个个都是这样地互相亲爱;
二十八年的女性生活而且都是那样的孤独。
她占有建立在高岸上的精美的房子,
她俊俏美丽穿着华贵的衣服躲在窗帘背后。
在这些青年人中她最爱谁呢?
啊,他们中面貌最平常的一个,她看来是最美丽。
姑娘哟!你要到哪里去呢?因为我看见你,
你一边在那里的水中嬉戏,一边却又静立在你自己的屋子里。
跳着,笑着,沿着海边,第二十九个沐浴者来到了,
别的人没有看见她,但她看见了他们并且喜爱他们。
小伙子们的胡子因浸水而闪光,水珠从他们的长发上流下来,
流遍了他们的全身。
一只不可见的手也抚摩遍了他们的全身,
它微颤着从额角从肋骨向下抚摩着。
青年们仰面浮着,他们的雪白的肚子隆起着朝向太阳,他们并没有想到谁紧抓住他们,
他们并没有知道有谁俯身向着他们在微微地喘息,
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们用飞溅的水花浇湿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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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的小伙计脱下了他的屠宰衣,或者在市场的肉案上霍霍地磨着屠刀,
我徘徊着,欣赏着他的敏捷的答话,和他的来回的移动和跳舞。
胸脯汗渍而多毛的铁匠们围绕着铁砧,
每个人用尽全力,挥动着他的大铁锤,烈火发着高温。
从满是炭屑的门边我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他们柔韧的腰肢与他们硕大的手臂动作一致,
他们举手过肩挥动着铁锤,他们举手过肩那样沉着地打着,又打得那样的准确,
他们不慌不忙,每个人都打在正合适的地方。
13
黑人紧紧地捏着四匹马的缰绳,支车的木桩在下面束着它的链子上晃摇着,
赶着石厂里的马车的黑人,身体高大,坚定地一只脚站在踏板上,
他的蓝衬衣露出宽阔的脖子而胸脯在他的腰带上袒开,
他的眼神安静而威严,他从前额上将耷拉着的帽缘向后掀去,
太阳照着他卷曲的黑发和胡子,照着他光泽而健壮的肢体的黑色。
我看到这个图画般的巨人,我爱他,但并不在那里停留,
我也和车辆一样地前进了。
无论向何处移动,无论前进或是后退,我永远是生命的抚爱者,
对于隐僻地方和后辈少年,我都俯身观察,不漏掉一人一物,
为了我自己、为着我的这篇诗歌我将一切吸收。
勤劳地负着轭或者停止在树荫下面的牛群哟,在你的眼睛里所表现的是什么呢?
那对于我好像比我生平所读过的一切书籍还多。
我整天长游和漫步,我的步履惊起了野鸭群,
它们一同飞起来缓缓地在天空盘旋。
我相信这些带翅膀的生物有其目的性,
也承认那红的、黄的、白的颜色都能使我激动,
我认为这绿的、紫的和球状花冠都各有深意,
我更不因为鳖只是鳖而说它是无价值的东西,
树林中的<木坚>鸟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但我仍觉得它歌声很美丽,
栗色马的一瞥,也使我羞愧于自己的愚拙。
14
野鹅引导他的鹅群飞过寒冷的夜空,
它叫着“呀——嗬”,这声音传来有如对我的一种邀请,
无心人也许以为它毫无意义,但我却静静地谛听。
向着冬夜的天空,我看出了它的目的和它所在的地方。
北方的纤足鼠、门槛上的猫、美洲雀、山犬,
母豚乳房旁用力吮吸着鸣叫着的小猪群,
火鸡的幼雏和半张着翅膀的母鸡,
我看出,在它们身上和我自己身上有着同一的悠久的法则。
我的脚在大地上践踏流露出一百种感情,
我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写出使它们满意的叙述。
我热爱户外的生活,
热爱生活于牛群中或尝着海洋或树林的气味的人们,
热爱建筑者和船上的舵工,及挥动锤斧的人和马夫,
我能够整星期整星期地和他们在一处饮食和睡眠。
最平凡、最廉贱、最靠近、最简单的是自我,
我来此寻觅我的机会,为了丰厚的报酬付出一切,
装饰我自己,把我自己给予第一个愿接受我的人,
我并不要求苍天俯就我的善愿,
而只是永远无偿地将它四处散播。
15
风琴台上柔和的女低音在歌唱,
木匠在修饰着厚木板,刨子的铁舌发出咻咻的声音,
已结婚和未结婚的孩子们骑着马回家去享受感恩节的夜宴,
舵手抓住了舵柄用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它斜推过去,
船长紧张地站在捕鲸船上,枪矛和铁叉都已预备好了,
猎野鸭的人无声地走着,小心地瞄准,
教会的执事们,在神坛上交叉着两手接受圣职,
纺织的女郎随着巨轮的鸣声一进一退,
星期日来此闲游并查看他的雀麦和裸麦的农夫停留在栅栏的旁边,
疯人被认为确患疯症终被送进了疯人院,
(他再不能如幼小时候在母亲寝室里的小床上
一样熟睡了;)
头发灰白下颚尖瘦的印刷工人在他的活字盘上工作着,
他嚼着烟叶,眼光却蒙眬地看着原稿纸;
畸形的肢体紧缚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台上,
被割去了的部分可怕地丢掷在桶里;
黑白混血的女孩子被放在拍卖场出卖,醉汉在酒馆里的炉边打盹,
机器匠卷起了袖子,警察在巡逻,看门人在注视着过路的人,
青年人赶着快车,(我爱他,虽然我不认识他;)
混血儿穿着跑鞋在运动会中赛跑,
西部的火鸡射猎吸引了老年人和青年人,有的斜倚着他们的来复枪,有的坐在木头上,
从群众中走出了神枪手,他站好姿势,拿起枪来瞄准,
新来的移民集团满布在码头上和河堤上,
发如卷毛的人在甜菜地里锄地,监工坐在马鞍上看守着他们,
跳舞厅里喇叭吹奏了,绅士们都跑去寻觅自己的舞伴,跳舞者相对鞠躬,
青年人清醒地躺在松木屋顶的望楼上静听着有节奏的雨声,
密歇根居民在休仑湖的小河湾地方张网捕猎,
红印第安人的妇女裹着黄色花边的围裙,拿着鹿皮鞋和有穗饰的手袋子出卖,
鉴赏者沿着展览会的长廊半闭着眼睛俯视着,
水手们将船靠稳,船上的跳板为上岸的旅客抛下来,
年轻的妹妹手腕上套着一绺线,年长的姐姐将它绕上了线球,时时停下来解开结头,
新婚一年的妻子产后已渐复元,她因为一星期以前已生下了头一胎的孩子而感到快乐,
有着美发的美国女子,在缝衣机上,或在工厂纱厂工作着,
筑路者倚着他的双柄的大木槌,访员的铅笔如飞一样地在日记本上书写,画招牌的人在用蓝色和金色写着楷字,
运河上的纤夫在沿河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着,记账员在柜台上算账,鞋匠正在麻线上着蜡,
乐队指挥按节拍舞动指挥棍,全体演奏者都听从他的指挥,
小孩子受洗了,这新皈依者正做着他的第一次的功课,
竞赛的船舶满布在河湾里,竞赛开始了,(雪白的帆是如何的闪耀着啊!)
看守羊群的牲畜贩子,向将要走失了的羊群呼啸着,
小贩流着汗背着自己的货品,(购买者为着一分钱半分钱争论不休;)
新娘子熨平了她的雪白的礼服,时计的分针却这么迟缓地移动着,
吸鸦片烟的人直着头倚靠着,大张着嘴,
卖淫妇斜拖着披肩,帽缘在她摇摇晃晃长满粉刺的脖子上颠动,
听到她的极下流的咒骂,众人嘲笑着做出怪相彼此眨眼,
(真可怜啊!我并不嘲笑你的咒骂,也不愿拿你开心;)
总统召开国务院会议,部长们围绕在他的周围,
在广场上,三个护士庄重地亲热地手挽着手,
捕鱼的船夫们将鲽鱼一层一层地装在篓子里,
密苏里人横过平原在点数着他的器物和牛群,
卖票人在车厢里来回走动,他让手中的零钱叮当发响以引人注意,
铺地板的人在铺地板,洋铁匠在钉着屋顶,泥水匠在呼叫着要灰泥,
工人们扛着灰桶,排成单行鱼贯前进;
岁月奔忙,无数的群众聚会,这是七月四日美国的国庆,(礼炮和枪声是多么的响哟!)
岁月奔忙,农人在耕耘,割草者在割着草,冬天的种子已在泥土里种下,
在湖沼边捕刀鱼的人,在湖面上的冰孔边守候着,期待着,
树桩密密地围绕在林中空地的周围,拓荒者用斧头沉重地劈着,
黄昏时,平底船上的水手们,在木棉和洋胡桃树的附近飞快地驶着,
猎山狸的人走过红河流域,或田纳西河和阿肯色河所流灌的地方,
在加塔霍支或亚尔塔马哈[20]的暗夜中火炬的光辉照耀着,
老家长们坐下来晚餐,儿子们、孙子们、重孙们围绕在他们的身旁,
在瓦窑里,在天幕下,猎人们在一天的疲劳之后休息了,
城市入睡了,乡村也入睡了,
生者在他应睡时睡下,死者也在他应长眠的时候长眠,
年老的丈夫睡在他的妻子的旁边,年轻的丈夫也睡在他妻子的身旁;
这一切都向内注入我心,我则向外吸取这一切,
这些都是或多或少的我自己,
也就是关于这一切的一切我编织出我自己的歌。
16
我既年轻又年老,既聪明又同样愚蠢,
我不关心别人,而又永远在关心别人,
是慈母也是严父,是一个幼儿也是一个成人,
充满了粗糙的东西,也同样充满了精致的东西,
是许多民族组成的一个民族中的一员,这里面最小的和最大的全没有区分,
我是一个南方人,也是一个北方人,一个对人冷淡而又好客的阿柯尼河边的农民,
一个准备着用自己的方法去从事商业的美国人,我的关节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关节,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关节,
一个穿着鹿皮护腿行走在伊尔克山谷中的肯塔基人,一个路易斯安那人或佐治亚人,
一个湖上、海上或岸边的船夫,一个印第安纳人,一个威斯康星人,一个俄亥俄人;
喜欢穿着加拿大人的冰鞋或者在山林中活动,或者和纽芬兰的渔人们在一起,
喜欢坐着冰船飞驶,和其余的人们划船或捕鱼,
喜欢生活在凡尔蒙特的小山上或者缅因的树林中,或者得克萨斯的牧场上,
是加利福尼亚人的同志,是自由的西北方人的同志,(深爱着他们的魁梧的体格,)
筏夫和背煤人的同志,一切在酒宴上握手言欢的人的同志,
一个最朴拙的人的学生,一个最智慧的人的导师,
一个才开始的生手,然而又有无数年代的经验,
我是属于各种肤色和各种阶级的人,我是属于各种地位和各种宗教的人,
我是一个农夫、机械师、艺术家、绅士和水手,奎克派教徒、
一个囚徒、梦想家、无赖、律师、医生和牧师。
我拒绝超出自己的多面性以外的一切,
我呼吸空气,但仍留下无限量的空气,
我不傲睨一切,而只安于自己的本分。
(飞蛾和鱼卵有其自己的地位,
我看得见的光亮的太阳和我看不见的黑暗的太阳也有其自己的地位,
可触知的一切有其自己的地位,不可触知的一切也有其自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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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各时代各地方所有的人的思想,并不是从我才开始,
如果这些思想不是一如属我所有那样也属你们所有,那它们便毫无意义或是很少意义,
如果它们不是谜语和谜底的揭示,那它们便毫无意义,
如果它们不是同样地既接近又遥远,那它们便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