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译本序(4)
里厄是小说的主人公,处于小说情节的中心,所有主要人物都围绕着他。首先,他头脑清醒,为人正直,在当局想掩盖真实情况之时,第一个说出这瘟疫的名称,并促使当局宣布发生鼠疫和关闭城市。其次是谦虚,他总是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从不夸耀,甚至不主动请别人给他帮忙,而总是别人提出要给他帮忙。他还多次强调自己的知识和看法有局限性。他在跟另一位医生卡斯泰尔谈到血清是否有用时说:“其实我们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塔鲁问他是否相信天主,他虽然不信,却回答说:“我处在黑夜之中,想要看得一清二楚。”另外,他能理解别人,为人宽厚。即使对自杀未遂的科塔尔,他也不愿给他增添麻烦,对一心想出城的朗贝尔,他虽说不愿相助,却理解记者追求幸福的愿望,对格朗,他并不觉得滑稽可笑,对法官奥通,也不加以批评,他理解塔鲁的悲观失望,他不相信天主,却去听帕纳卢神甫的第二次讲道。后来,塔鲁给他谈了过去的经历,他听了之后说:“我觉得自己不喜欢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我感兴趣的是做个男子汉。”
一九五五年,加缪在给罗朗·巴尔特的信中说:“我希望《鼠疫》能被读出多种意义。”首先,这部小说客观地描写了鼠疫在一座城市流行的情景,如发现死老鼠,病人的症状(口渴、高烧、腹股沟淋巴结炎等),城市检疫隔离,居民处于流放状况,采取的卫生医疗措施,以及社会上的种种情况。另外,里厄在第一部第五章中回忆起历史上发生的几次鼠疫,帕纳卢神甫在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讲道时也提到以前发生的鼠疫。
其次,这部小说有象征意义,暗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法国人民对德军占领的抵抗,这对一九四七年的读者来说显得更加清楚。小说中许多段落描写的情况,也确实跟德军占领时的情况相同。例如,小说中打电话和通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就像当时跟自由区(非占领区)打电话和通信那样。又如实行宵禁,禁止出城,在小说中跟德军占领时期一样,也有逃跑的事发生。当局还采取措施,限止食品和汽油的供应,食品店前于是排起长队,有些老板就提高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黑市和走私随之产生。小说中提到奥兰体育场设置的检疫隔离营,则使人想起纳粹德国关押犹太人的监禁营,而把有些街区隔离开来,则是暗指欧洲有些城市中的犹太人聚居区。而叙述者在讲述把尸体送往焚尸炉时,则显然是指纳粹德国当年焚烧成千上万男子、女子和儿童的焚尸炉。欢庆城市摆脱鼠疫和哀悼鼠疫受害者的场景,则使人想起法国解放的情景。正如加缪在给罗朗·巴尔特的信中所说:“《鼠疫》明显的内容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斗争。”
最后,这部小说还有哲学上的意义,那就是指出这世上的荒谬之处。生活在许多方面毫无意义,人只要封闭在自己的习惯之中就是如此。小说中叙述者说,奥兰这座城市,“人们既会在那里百无聊赖,又会竭力养成习惯”,人们努力工作,设法多赚钱,并“把其他时间用来打牌、喝咖啡和聊天”。这“习惯”二字在书中多次出现,并成为平庸的同义词,这种平庸有时是心甘情愿,有时则为生活所迫。这习惯表示没有计划和未来,是死亡的一种形式。鼠疫流行之后,使这种不断重复的生活显得更加突出。例如,朗贝尔只好反复听《圣詹姆斯医院》这张唱片,电影院不断重放同一部影片,演出《俄尔甫斯与欧律狄克》的剧团被迫留在市里,“几个月来,每逢星期五,本市歌剧院里就响起俄尔甫斯音调优美的抱怨和欧律狄克毫无用处的呼喊”。“重新开始”这四个字也就在书中多次出现:“清晨,他们又回到灾祸之中,也就是回到墨守成规的生活之中。”
当然,重新开始也会有肯定的意义,只要是重新开始斗争,以便使生活有意义。格朗不断重写他小说的第一句话,里厄不断给病人治疗,卡斯泰尔不断研制血清,朗贝尔不断想办法出城,而据朗贝尔说,鼠疫,“这是要重新开始”。但这种不断进行的斗争,却往往白费力气。斗争不断重新开始,这也是人生没有意义的一个方面。小说也因此具有悲剧性,而加缪的悲剧性则具有荒谬的形象。从表面上看,《鼠疫》中的人物最终取得了胜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塔鲁在疫病被战胜时死去,里厄失去了朋友和爱妻。尤其是,“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亡也不会消失”。然而,《鼠疫》中的世界并非令人绝望,对荒谬的反抗使生活有了意义和理由,也使书中的人物令人敬重。
《鼠疫》的译本,最早出自顾梅圣(署名顾方济)、徐志仁的手笔,由林秀清(署名林友梅)校阅,一九八〇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林老师当年曾对我说,请顾老师翻译此书,是因为他对天主教熟悉。书中帕纳卢神甫是“博学而又活跃的耶稣会会士”,理应是天主教徒,当时阿尔及利亚信奉的是天主教,对信奉的至高神的称谓是“天主”,而由于天主教跟东正教和新教并列为基督教三大派别,所以书中的教徒称为chrétiens(基督教徒)。帕纳卢神甫第二次讲道时,谈到了la Mercy,顾老师译为“赎俘会修道院”,我虽说相信顾老师的译法,但也需要加以核实。手头的纸质辞书中均未找到这个词,最后在网上找到这修会的全称为Notre Dame de la Rédemption des Captifs de la Merci,是为解救被撒拉逊人关押的许多基督教徒而在西班牙建立,所以应取顾老师的译名。另外,在翻译中,也看出顾译本的另一优点,那就是对医学术语的翻译准确无误。顾老师生前是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为交通大学医学院)法语教授,对医学术语熟悉,即使有疑问,也可请教校内的专家教授。我曾受顾老师委托多次参加卫生部出国进修考试法语试题的命题工作,对该校教师这方面的专长十分了解。如书中bubons一词,《新法汉词典》上释义为“腹股沟淋巴结炎”,顾译为“腹股沟腺炎”,更加确切,又如ganglions mésentériques,可译为“肠系膜淋巴结”和“肠系膜神经结”,顾译选择后者。当然啰,这次既然重译,也应该在对原文的理解和表达方面作出自己的努力,以不辜负顾老师和林老师生前对我的教诲和期望。
加缪的这两部小说,虽说都阐述某种哲理,却并非在纯粹说教,而是使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也是它们畅销的一个主要原因。对这两部作品的分析,主要参考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本后附的资料,感谢责编黄凌霞女士在寄来小说正文复印件的同时,也寄来这些资料的复印件。另外还参考米歇尔·马雅尔(Michel Maillard)《加缪》(纳唐出版社,1993年),玛丽-奥迪尔·安德烈(Marie-Odile André)《加缪的〈局外人〉》(小说十个片断分析,阿提埃出版社,1991年),贝尔纳·阿吕安(Bernard Alluin)《加缪的〈鼠疫〉》(阿提埃出版社,1996年)等专著。其实,对作品分析,也是对作品的深入理解,对准确翻译一些词语颇有帮助。书中译名则主要参考《大辞海·外国文学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等辞书。摩纳哥朋友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Christiane Blot-Labarrère)和法国朋友安德烈·拉巴雷尔(André Z. Labarrère)夫妇,在得知我接译这两部小说之后,主动提出愿为我解答疑难,先后解答了《局外人》的十几个问题和《鼠疫》的五十几个问题,在此谨表衷心的感谢。
译者
二〇一〇年九月于海上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