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癞子
佚名 著
杨绛 译
译本序
我翻译的西班牙名著《小癞子》经过修改和重译,先后出过五六版。我偶尔也曾听到读者说:“《小癞子》,我读过,顶好玩儿的。”这正合作者《前言》里的话:“就算他(读者)不求甚解,也可以消闲解闷。”至于怎样深入求解,我国读者似乎不大在意。我作为译者,始终没把这本体积不大的经典郑重向读者介绍,显然是没有尽责。
《小癞子》的读者假如忽略了作者《前言》,很可能“不求甚解”,只读来消遣。如果细读《前言》,准会发现里面有许多文章值得深入求解。
《前言》和小说本文都算是癞子的话,不过笔墨略有不同。小说本文质朴而简洁。《前言》虽然也没有辞藻,语言却更为文雅。短短的第一节里就两次引用经典上的名句。小说本文是癞子向一位贵人叙述自己的身世,从他自小挨饿受苦的种种经历,直到长大成人,娶了大神父的姘妇而交上好运。《前言》里却隐藏着一位作者。《前言》其实是作者的议论,面对广大的读众,不仅仅面对一位贵人。直到末一节才转为癞子本人的语气。
作者开宗明义,指出这部作品是写非常的事,而且是向来没人注意的。他认为这种事该有人写,不让它埋没。读者嗜好不同,识见不同,说不定有人会对这类事情很欣赏,也很重视。他以作者的身份说,如果写了书只给一个人看,就没几人肯动笔了。写书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总希望心力不白费,读者会看到书里的妙处而加以赞赏——也就是说,看到他的创新,了解其中的意义和价值。
《小癞子》是西班牙十六世纪中期出版的。当时文坛盛行英雄美人的传奇,渲染无敌的勇士、无双的佳人、崇高的品德、深挚的爱情等等,而神奇怪诞的魔法师、巨人、怪兽、毒龙之类多方作祟,造成故事的悲欢离合。到六十年代末期,继骑士小说而盛行的是田园小说,写超尘绝俗的牧童牧女谈情说爱。《小癞子》不写传奇式的英雄美人,不写“田园”中的牧童牧女,而写一个至卑极贱的穷苦孩子。他伺候一个又一个主人,切身领略到人世间种种艰苦,在不容他生存的社会上一处处流浪,挣扎着活命。这里没有高超的理想,只有平凡的现实;而卑贱的癞子替代高贵的伟大人物,成为故事主角。
卑贱的人物进入文学领域充当主角,不从癞子开始。就以西班牙本国来说,近五个世纪以前,一四九九年出版的《赛莱斯蒂娜》虽然以富家公子和名门闺秀的恋爱为主题,主要角色却是为男女双方撮合拉纤的赛莱斯蒂娜。这个狡猾的虔婆尽管卑贱,却是社会上的重要人物。人人都知道她,很多人——不论贵贱都有求于她。她行业虽贱,却很吃得开。有钱有势的“风流人物”,老老少少都是她的主顾;而她所利用的女人又都甘心受她剥削。堂吉诃德说过:在治理得当的国家,拉皮条是最少不了的行业。癞子和赛莱斯蒂娜可大不相同了。他只是一个吃不饱、饿不死的叫花子,他的故事无非偷嘴撒刁、挨打挨骂。他主人把他的作为讲给旁人听,他们听了就哄然大笑,为打骂他的主人助势帮腔。癞子在社会上只像蚂蚁一般,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正如他自己说的:癞子如果饿死了,谁也不会再想到他。他的死活都没人在意,他的心情当然更没人顾念了。他一生的经历不值得史籍记载,他切身的感受只有自己本人知觉。作者别有见地,让癞子自己叙述身世,并讲出他的感受。这就是作者所谓“也许一向没人知道”的“非常的事”。因为癞子的身世只在他本人才有意义;他的感受也只有本人才体会亲切。《小癞子》是自述体。由一个社会上无立足地的小人物讲自己一处处的流浪生活,确是作者创新。他首创了“流浪汉小说”。各国文学史上一致把《小癞子》称为“流浪汉小说”的鼻祖。
究竟什么是“流浪汉小说”,解释并不一致。一般说来,“流浪汉小说”都以“流浪汉”为主角。“流浪汉”指无业游民。他们出身微贱,没有家产,没有行业,往往当佣仆谋生,却又没有固定的主人,因为经常更换。他们或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或是无业可就,到处流浪,苟安偷生。有的是玩世不恭,有的是无可奈何。他们与国家的法纪和社会秩序都格格不入。可是他们并不公然造反,只在法网的边缘上图些便宜,如欺诈讹骗、小偷小摸之类。流浪汉从来不是英雄,他们是“非英雄”或小人物——不过“非英雄”或小人物不专指流浪汉。
流浪汉小说可以借主角的遭遇,揭露社会上各个角落的龌龊,讽刺世人的卑鄙;也可以借主角的为非作歹,一面写良民愚蠢可欺来逗笑取乐,一面写歹徒不得好下场来警顽劝善。反正这种小说的内容都写这个很不完美的现实世界——徐文长《歌代啸》楔子开场所谓“世界原系缺陷,人情自古刁钻”。而流浪汉都看破这个世界而安于这个世界。
按照一般文评的说法,流浪汉小说都是流浪汉自述的故事。流浪汉故事如果由第三人叙说,就不是流浪汉小说。自述的故事如果主角不是流浪汉,当然也不是流浪汉小说。
西班牙十七世纪出版的著名流浪汉小说如马特奥·阿莱曼的《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的生平》,又如克维多的《骗子堂巴勃罗斯的生平》(即中译本《骗子外传》),都用为非作歹的流浪汉充主角。前者侧重于警顽劝善,后者侧重于逗笑取乐,两书都是自述体。法国勒萨日的流浪汉小说《吉尔·布拉斯》借西班牙为背景,暴露和讽刺当时的法国社会,充主角的流浪汉是个玩世不恭的奴才,小说也是自述体。英国奈希写了英国最早的流浪汉小说《不幸的旅行者,或杰克·维尔登的生平》(1594),也把为非作歹的流浪汉做主角,侧重于讽刺和滑稽。笛福的《摩尔·弗兰德斯》也是流浪汉小说,尽管主角是女人,称不上“汉”;小说旨在暴露社会的阴暗,也有惩戒的意味。这两部英国小说也都是自述体。以上所举,都是人所熟知的流浪汉小说,都和《小癞子》一脉相承,作者都受《小癞子》的影响。
这类小说不仅都用自述的体裁,结构上也有相同处——都由一个主角来贯穿全书的情节。流浪汉到处流浪,遭遇的事情往往不相关联。他一生的经历并没有亚里士多德《诗学》上所讲究的“统一性”或“一致性”,而是杂凑的情节。主角像一条绳束,把散漫的情节像铜钱般穿成一串。这种情节杂凑的结构是流浪汉小说所共有的。
因为流浪汉小说都由一个主角来贯穿杂凑的情节,所以同样结构的小说渐渐就和流浪汉小说相混了。历险性或奇遇性的小说尽管主角不是流浪汉,体裁也不是自述体,只因为杂凑的情节由主角来统一,这类小说也泛称为流浪汉小说。例如英国菲尔丁的《弃婴汤姆·琼斯的故事》,主角既非流浪汉,小说又非自述体,作者还自称遵照《诗学》所讲的结构,可是这部小说因为由主角贯穿全书情节,也泛称为流浪汉小说。甚至班扬的《天路历程》、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都泛称为流浪汉小说。一种文体在流传推广的过程中,免不了各式各样的演变。弗洛霍克在《流浪汉体小说的观念》一文里指出,“流浪汉体”离开了西班牙也就改变了性质。例如法国的吉尔·布拉斯、英国的摩尔·弗兰德斯等,他们和饥饿线上挣扎求生的流浪汉处境不同,心理也不同,偏离了“流浪汉”原始的定义。其实,小癞子和他本国的后裔在心理上也并不相同。例如小癞子对侍从的温情,显然是一般流浪汉所没有的。反正一种文体愈推广,愈繁衍,就离原始命名的意义愈泛愈远了。
《小癞子》在流浪汉小说里是特殊的,不仅因为是首创,还另有独到。它篇幅比任何别的流浪汉小说都短,可是意味深长,经得起反复品尝。作者不仅设身处地,道出癞子的心声,也客观写出癞子的为人;不仅揭露并讽刺癞子所处的社会和他伺候的一个个主人,也揭露并讽刺癞子本人,而且作者也嘲笑了自己。
《前言》的末一节,以癞子的口吻为“苦命的穷人”吐一口气。出身高贵的公子何德何能,占尽便宜?出身穷苦的就没有活命的权利吗?他“历尽风波,安抵港口”,全靠自己奋斗,不是坐享现成,这不是可以自诩吗?
法国十八世纪作家博马舍的名剧《费加罗的婚礼》第五幕第三场里,费加罗说:“你是一位大贵人,就自以为也是大天才了!靠你的爵位,好不神气!你凭什么这样享福呢?不过是托赖爹妈生了你!如此而已!”勒萨日《吉尔·布拉斯》第十卷第十章里,西比翁说:“我要是自己做得下主,准生在头等贵人家……不过爸爸不是自己挑的。”《小癞子》是十六世纪中期的作品。假如博马舍剧里的话敲响了革命的警钟,那么,出版较早的《吉尔·布拉斯》里也有同样的话,而十六世纪的《小癞子》里早有这种议论了。有趣的是,发议论的费加罗和西比翁,和癞子同是流浪汉一型的人物。
如果细读《前言》,就不会忽略小说本文里那些俏皮而微妙的讥诮。例如小癞子讲他父亲——一个磨房工人偷麦子吃官司的事:“他据实招供……为正义吃了苦头。他是《福音》所谓有福的人。我希望上帝保佑他上了天堂。”小癞子这么说,可算是天真未凿,但作者却借来挖苦了《圣经》上的话:“为正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堂是他们的。”小癞子的父亲从军身亡,他的寡母无家可归,“决心要依傍着有钱的人,自己也就会有钱”。这话原是西班牙谚语:“你和好人为伍,也就成为好人。”“好人”和“有钱人”是同一个字。癞子和他妈妈把谚语这么理解,很自然也很合理,正是他们从生活里体验出来的。癞子依傍了大神父,不就有钱了吗?有钱人不就是好人吗?作者弦外之音很清楚。小癞子又伺候了一位教士。他说这位教士的吝啬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穿上道袍养成的”。这话可以是混沌的孩子不由自主的猜想,但也是作者老实不客气唾骂教士。小癞子的第三个主人穷得经常挨饿。他死要面子,却不要脸,让小癞子讨饭养活他。这也表示作者对“上等人”所谓“体面”作何评价。第四章篇幅极短,却皮里阳秋,全是讽刺之笔。几个女人把小癞子介绍给一个墨西德会的修士,说是她们的亲戚。什么亲戚呢?当时文献里常讲到修士的“侄女”或“外甥女”等“亲戚”,实际上是姘妇。这个修士不喜欢唱圣诗的男孩子。“喜欢”是什么意思?“不喜欢”又是什么意思?末句“还有些这里不提的小事”,只为“不提”,更令人猜疑他怎样欺负了小癞子。至于那个兜销免罪符的主人,他只让小癞子亲眼看到他伪造圣迹,愚弄善男信女。小癞子跟着这个主人吃了什么苦头,后来跟着画手鼓的主人又受了什么折磨,书上只一笔带过。小癞子渐渐长大成人,为驻堂神父卖水四年,吃饱穿暖,攒钱买几件估衣,穿得很像样,就扔掉饭碗,当了公差的佣人。吃这碗饭也许油水不少,只是风险太大,经常提心吊胆。“一个人要发迹,得为皇家效力”;癞子“为皇家效力”,虽然职司是最低最贱的,也证实这句话毕竟不错,他从此日子好过了。恰好萨尔瓦多的大神父要为自己的女佣找丈夫,癞子当选,就此丰衣足食。我们读了癞子的遭遇,能体会他的感受,并看到他那些卑鄙的主人在当时社会上混得很活跃。
作者了解并同情癞子,可是他和癞子之间显然是有距离的。这部小说是一串逗笑的趣事。小癞子偷嘴撒刁尽管情有可悯,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是可怜虫,却也未免可笑——连他自己听到主人形容他的行径,一面啼哭也忍不住失笑。小癞子小时迫于饥饿,身不由己。他吃饱以后走什么道路就由自己选择了。他把卖水用的骡子交还驻堂神父是他自决的第一步。癞子未必因为驻堂神父剥削了他而不干那买卖。他只是人大心大,一看自己穿得很像样,觉得有了本钱,可以找更好的买卖了。但是担惊受怕的事他也不干。他知道最好的买卖是“为皇家效力”。他钻营到最低贱的一个职司,那得意劲儿从话里洋溢出来:“我至今还当这差使,为上帝并为您效忠尽力。”他娶大神父的女佣并不是受了蒙骗,而是因为计较到这一来对他只会有好处。他明白自己是做开眼的乌龟,遮羞的丈夫,可是笑骂由人笑骂,吃饱穿暖、攒钱养老是活命的根本。他早打定主意要依傍有钱的人,所谓“与好人为伍”;这是他的处世箴言。所以他干脆对大神父打开天窗说亮话,让大神父明白该怎样相待。据他自己说,他们三口子相处得很融洽,因为他拿稳自己的老婆多么正经——也就是说,不正经。谁风言风语,他会用一个指头遮脸,说他老婆和全城的女人一样正经——底子里就是说,反正女人没一个正经。作者对癞子的善于妥协,苟活偷安,并不著一辞,只由癞子自己叙说,而讥诮尽在不言中。
作者在《前言》里说,著作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总希望心力没有白费。他不是为钱,却是希望有知音欣赏,至少能有人阅读。他引用“荣誉培育了艺术”这句名言,举出追求荣誉的几个实例,笑自己未能免俗。他不顾触犯当权得势的教会和宗教法庭,或许也略似兵士冲锋陷阵,只为博得赞赏。宣教师原该不图荣誉,可是仍然醉心荣誉。枪法并不高明的武士听了油嘴光棍的恭维,乐得忘其所以。这本小说是否真有价值,能博得行家赞赏呢?作者似乎并不敢自信。好在他不是谋利,只求作品有知音欣赏;作品公之于世,自己就隐藏起来。《小癞子》出版至今已四百多年,作者究竟是谁,经许多学者钻研,还是考证不出。
有的说,《小癞子》是胡安·德·奥泰加神父学生时代的作品,因为思想上似有共鸣,而且据说神父的斗室里藏有他亲笔写的《小癞子》草稿。可是这部“草稿”谁也没有亲眼看见。究竟有没有这部“草稿”?是草稿还是手抄的现成书稿?没人可以证实。
长期以来,很多学者认为《小癞子》的作者是曾任西爱纳(编者按:今通译为锡耶纳)总督、西班牙驻教廷大使狄艾果·乌尔达多·曼多萨,因为他喜欢用通俗文字写些逗趣的诗文。可是在他晚年,有人把他的游戏笔墨编纂成集,并没有收入《小癞子》。
又有学者以为作者是诗人塞巴斯田·德·奥若斯果,因为他有伊拉斯谟思想。还有其他文人由于同一原因也被人当作这部小说的作者。伊拉斯谟提倡人类的理性,颂扬基督精神,反对宗教的教条和仪式。《小癞子》里虽然偶尔也挖苦《圣经》上的话,并取笑教廷的免罪符,却只像中世纪小说那样讽刺教士不守清规、贪图享受、没有慈悲心肠等等,并没有宣扬伊拉斯谟主义。各种推测还很多,不一一列举。
现代西班牙文论家阿美利科·卡斯特罗又提出新见,认为作者是西班牙十六世纪的“新基督徒”,这种人是犹太人后裔,曾饱受当时社会的歧视压迫而心怀怨愤。但小癞子虽然饱受压迫,《小癞子》的作者并不像饱受压迫的人。他笔下也没有怨苦愤怒,只有宽容的幽默。从许多推测里只能猜想作者是敢于发表新见的开明人士。
也有人考证小说写成的年代,用作旁证来考订作者。可是小说第一章里提到的亥尔维司之役有两个,一是一五一〇年,一是一五二〇年。末一章“神武的皇帝陛下”进驻托雷都(编者按:今通译为托莱多)也有两次,一是一五二五年,一是一五三九年。一五四〇年托雷都因年成不好,下令驱逐流氓乞丐。小说里写小癞子看到街上的叫花子受鞭打,不敢再讨饭,可见小说写在这个法令实行之后。但所有这些考证只能说明作者不是某人,而不能证实作者究竟是谁。最近《海岛》杂志(文学及人文评论)上有论及《小癞子》的文章,称这部“珍贵”的作品为“寻觅爸爸的孤儿”。
只有一点可以证实。《小癞子》虽是自述体,作者却不是癞子本人,因为癞子是传说里的人物。早在欧洲十三世纪的趣剧里就有个瞎眼花子的领路孩子;十四世纪的欧洲文献里,那个领路孩子有了名字,叫小拉撒路(我译作小癞子)。我们这本小说里,小癞子偷吃了主人的香肠,英国传说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鹅,德国传说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鸡,另一个西班牙故事里他偷吃了一块腌肉。伦敦不列颠博物馆藏有一部十四世纪早期的手抄稿Descretales de Gregorio IX,上有七幅速写,画的是瞎子和小癞子的故事。我最近有机缘到那里去阅览,看到了那部羊皮纸上用红紫蓝黄赭等颜色染写的大本子,字句的第一个字母还涂金。书页下部边缘上有速写的彩色画,每页一幅,约一寸多高,九寸来宽。全本书页下缘一组组的画里好像都是当时流行的故事,抄写者画来作为装饰的。从那七幅速写里,可以知道故事的梗概。第一幅瞎子坐在石凳上,旁边有树,瞎子一手拿杖,一手端碗。小癞子拿一根长麦秆儿伸入碗里,大约是要吸碗里的酒,眼睛偷看着主人。画面不大,却很传神。第二幅在教堂前,瞎子一手拄杖,一手揪住孩子的后领,孩子好像在转念头,衣袋里装的不知是大香肠还是面包,看不清。第三幅也在教堂前,一个女人拿着个圆面包,大概打算施舍给瞎子。孩子站在中间,伸一手去接面包,另一手做出道谢的姿势。第四幅里瞎子坐在教堂前,旁边倚杖,杖旁有个酒壶,壶旁有一盘东西,好像是鸡。瞎子正把东西往嘴里送,孩子在旁一手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剪子,一手伸向那盘鸡,两眼机灵,表情刁滑。第五幅是瞎子揪住孩子毒打,孩子苦着脸好像在忍痛,有两人在旁看热闹,一个在拍手,一个摊开两手好像在议论。第六幅大概是第五幅的继续。孩子一手捉住瞎子的手,一手做出解释的姿态。左边一个女人双手叉腰旁观,右边两个男人都伸出一手好像向瞎子求情或劝解。第七幅也在教堂前,瞎子拄杖,孩子在前领路,背后有人伸手做出召唤的样儿,大约是找瞎子干甚事。
莎士比亚《无事生非》第二幕第一景里引用了小癞子的故事。英国学者曾提出疑问,认为莎士比亚未必引用了《小癞子》这本小说,因为一五三五年英国出版的《趣事妙语集》里已有这个故事。
不仅小癞子是民间传说里的人物,就连靠他讨饭养活的侍从和兜销免罪符的混蛋都是传说里的人物。连第三章里寡妇送葬号哭那一节也有蓝本。小癞子头撞石牛、和瞎子同吃葡萄、哄瞎子撞石柱等情节都早有传说了。
小说家从传说故事取材是常有的事。例如我国明代小说《水浒传》里的三十六天罡,据周密《癸亥杂识》续集,宋末元初龚圣予《宋江三十六人赞》和三十六天罡的姓名绰号基本相同。宋江等人的故事,街谈巷语也早有传说。元代《大宋宣和遗事》已讲到劫取生辰纲、杨志卖刀、宋江杀阎婆惜等故事,元代杂剧里也有李逵、燕青、武松等为主角的杂剧。又如我国明代小说《西游记》里的孙行者,也早在前代文献里出现过。南宋刊行的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有个猴行者,使一条金环杖,帮唐僧上西域取经。杨景贤撰《西游记》杂剧里唐三藏一行人经历的魔难较多,出现的角色和《西游记》小说里的更近似而并不相同。这都说明小说家采用现成的资料——不论历史性或神话性的。
这并不是说,写小说只需把传说里的人物故事贯穿起来,便成小说。小说家还需从材料中精选提炼,重加充实,重新抟造,才能给人物生成骨肉,赋予生命。《小癞子》的作者叫小癞子生于某城某镇某一地点,父亲某某、母亲某某都有名有姓。他父亲干什么行业,他八岁父亲吃了官司从军阵亡又是哪一年、哪个战役的事。这样,小癞子就固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时期、某一个地点、某一个社会阶层内,借得了历史的背景、地理的真实、社会环境的气氛。他怎样找到一个个主人,又怎样离去,都有来由。那些主人都是他亲身伺候过来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定的环境里自然发生。因此,他伺候的瞎子和一般瞎子不同,不是传说里的瞎子而是一个特殊的瞎子。他历次偷吃挨打由他讲得头头是道,千真万确,一桩桩都成了特殊的事。比如他和瞎子同吃葡萄是在盛产葡萄的地区,正当收葡萄的季节,施舍给瞎子的葡萄已经过熟,主仆俩同吃的情景历历如真。又如小癞子遇到送葬号哭的寡妇正当他伺候第三个主人的时期,恰好他们住的房子是阴惨惨的,他们主仆挨饿过日子,这一段现成的故事穿插在这个环境里就觉天衣无缝。
戏剧性结构的故事“从半中间叙起”,这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我们这位熟悉经典的作者在《前言》里所说“不从半中间起”,想必是针对这一句话。他要写出癞子的全貌,主张从头讲来。作者在这点上自有道理。癞子是他处境的产儿,他的为人由他从小的经历造成,也是他一个个主人熏陶出来的,他经历的道路影响他抉择的道路。癞子是饿怕了的,会利用一切机会填满肚子。他懂得“体面”不能当饭吃,穷苦人活命要紧。他没有余力讲究什么“体面”。他要安居乐业,攒钱养老,得依靠有钱的人。癞子的经历从头讲起,能使读者亲眼看到他逐渐长大,从小叫花子到他成为大神父姘妇的丈夫。这又是由他自己叙述的。前后种种遭遇在他的意识里当然融和在一起,是一个整体。他的全貌不但全面,还很具体。
小说家往往在小说里出头露面发议论。《小癞子》的作者却不亲自出场,他有议论可以推给癞子。例如第一章小癞子听他的异父弟称他爸爸“黑鬼”,暗想:“他瞧不见自己,倒躲人家。”这是小孩子能见到的。下一句“像他这种人世界上不知该有多少呢”就超出了小癞子的识见。可是叙述者不是作者,所以该算是癞子的议论吧。下文说,穷苦的奴才为爱情偷东西养婆娘,何怪教士修士……那一节显然不是小癞子的话,那是他长大以后的识见。作者在故事里不露脸也不出声,只让癞子叙说。读者只听到癞子在面前讲述——都是老实的招供,话里本相毕露,叫人识破了他而暗暗失笑,竟忘掉那全是作者的刻画和讽刺。这都表现了作者炉火纯青的艺术。
作者在《前言》里说自己笔墨粗陋。这无非指他用修辞学所谓通俗的话,而不用高雅的“诗”的语言辞藻。他并没有用下层社会流氓乞丐的口语来叙述。瞎子教小癞子的黑话,书里一句都没有出现。作者只凭语言简洁生动而取得真实感。
小说结尾“我那阵子很富裕,正是运道最好的时候”,其实是极不光彩、极为可笑的处境。《前言》里癞子要向那位贵人讲的,就是他怎样走到了这个地步。所以故事到此,正该结束;这样的结束也含蓄不尽。可是受人喜爱的作品往往会有人续写。
早在一五五五年,有无名氏续写了第二部,在比利时出版。第二部的开头接在第一部末尾,写癞子酗酒成习。在第二部里,癞子为了谋利,从军远征阿尔及尔,航海遇风船沉,他喝足了酒,入水不死,变成一条鱼。他变了鱼在海底的遭遇,或许影射真人真事。他遇到人间无处存身而潜入海底的“真理”女神,后来又回到人间。第二部也有讽刺意味,但荒诞不经,成了浪漫式的冒险故事。
一六二〇年巴黎出版了《小癞子》的另一个第二部。作者卢那是居住巴黎任翻译和教师的西班牙人。他写癞子酗酒,入海不死,由渔人网出,当做海怪展览敛钱。癞子后来又当叫花子,经历许多艰苦。两个续本都写出时运变化无定,癞子保不住还得随着他的运道而升沉;在这一点上,续本倒是贯彻了流浪汉小说的精神。
《小癞子》的第一部大约一出版就大受欢迎。一五五四年的一年里,三处——布尔果斯、阿尔加拉(编者按:今分别通译为布尔戈斯、阿尔卡拉)和比利时都出了书。三个版本互有异同。据考证,原版(一五五三年或早于一五五三年)已遗失。遗失的版本可能不止一个,因为上述三个版本都不是从同一个版本传下来的。
一五五九年宗教法庭取缔有害书籍,《小癞子》列为禁书。一五七一年,有些开明的神学家主张放宽禁令,出些删节本。一五七三年出版了人文主义者美洲事务大臣维拉斯果删节的《小癞子》。维拉斯果在引文里说:《小癞子》这样一本生动有趣的小说,有它的价值,也深受读者喜爱。国内禁止发行,国外仍在翻印,不加删节地仍予再版。删节本把讥刺墨西德会修士和兜销免罪符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全部删去。其他许多干犯教会的章节,例如第六章写驻堂神父剥削谋利,第七章写大神父不守清规,也许当时见惯不怪,都轻轻放过了,只删掉攻击教士的个别辞句六处,例如第一章何怪教士修士为情妇和私生子谋利一句,第二章不知吝啬是否穿上道袍养成一句。两个续写的“第二部”也全删掉。
删节本只在国内重版,国外翻印的还是未经删节的本子,如一五八七年米兰的翻印本,一五九五年和一六〇二年比利时的翻印本。意大利、法国、英国、荷兰、德国先后都出了译本,译文都根据未经删节的版本。西班牙国内直到一八四四年,《小癞子》才恢复原貌。近来有许多关于《小癞子》版本的考证,这里不一一叙述了。
《小癞子》原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新约全书》的《路加福音》里有个癞皮花子名叫拉撒路,后来这个名字泛指一切癞皮花子,又泛指一切贫儿乞丐。我们所谓癞子,并不指皮肤上生癞疮的人,也泛指一切流氓光棍。我国残唐五代时的口语就有“癞子”这个名称,指无赖而说;还有古典小说像《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里的泼皮无赖,每叫作“喇子”或“辣子”,跟“癞子”是一音之转,和“拉撒路”这个名字意义相同,所以我译作《小癞子》。
这个译本所根据的原著是何塞·米盖尔·加索·贡萨雷斯的校注本,布鲁盖拉经典丛书版(1982)。一九七八年出版的拙译《小癞子》根据富尔歇·台尔博司克的校订本(1958)。承西班牙友人玛丽亚·里维斯女士和胡安·布迪艾尔先生赠送原著另两种版本。我把几种版本对照比较,选择了现在根据的本子。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的康韦先生曾不惮其烦,为我找到上述英国十四世纪手稿上七幅有关小癞子的速写。人民文学出版社王央乐同志赞成我把这部翻译加上序言出版,并审阅全文。这里一并致谢。
杨绛
一九八五年四月
前言
有些非常的事,也许是一向没人知道的,我认为该广为宣扬,不让它埋没。有人读了这种记载也许会找到些欣喜的东西,就算他不求甚解,也可以消闲解闷。所以普里尼欧说:“一本书不论多糟,总有些好处。”[1]况且各人口味不同:你不吃的,他却贪得要命;某些人瞧不起的东西,另有些人却很重视。这无非是说:作品除了恶劣透顶的,都不该销毁摧残,而该公之于世;至于无害而多少有益的作品,那更不在话下。如果写了书只是给自己看,就没几人肯动笔了。著作很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总希望心力没有白费——倒不是要弄几个钱,却是指望有人阅读,而且书中若有妙处,还能赢得赞赏。图琉说得对:“荣誉培育了艺术。”[2]
冲锋陷阵的战士难道是活得不耐烦吗?当然不是;他要博得人家称赞,就不惜拼死当先。从事文艺的也是如此。譬如宣教士一心要超度众生,讲道娓娓动听,如果对他说:“啊呀,您大师讲得真叫顽石点头!”瞧,他会不乐意吗?有一位武士比武出了丑,但听到油嘴光棍恭维他的枪法,就把自己的战袍送了那人;如果他枪法真是好,得到行家赏识,还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这是人之常情;老实说,我也未能免俗。我笔墨粗陋,写了这个小故事。如果读者觉得有趣,一致称赞,并且从此知道,一个人多么困苦艰辛也能活命,那么,我也绝不会不高兴的。
我请求您大人接受我这点小意思;只恨力不从心,不能写得再好。您叫我把自己的事仔细向您叙述,所以我认为不从半中间起,最好从头讲来,让您能看到我的全貌,也让贵公子们想想,自己何德何能,无非靠运气占了便宜;苦命的穷人全凭自己挣扎,居然历尽风波,安抵港口,成就比起来要大得多呢。
第一节 癞子自述身世,他父母是何许人
我先奉告您大人,我名叫托美思河的癞子。我爹多梅·贡萨雷斯、我妈安东娜·贝瑞斯,都是萨拉曼加[3]的泰哈瑞斯镇上人。我生在托美思河上,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我且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吧。我爹——愿上帝慈悲,宽宥他的亡灵——他在那条河边的一个磨房里做了十五六年工,经管磨粉的麦子。有一晚,我妈偶然在磨房里,她肚里正怀着我,忽然阵痛,当下就生产了,所以我说自己生在那条河上是千真万确的。
我八岁那年,送来磨粉的麦子口袋上出现裂口,有人控诉我爹从中打偏手,我爹就此吃官司了。他据实招供,直认不讳,为正义吃了苦头。他是《福音》所谓有福的人[4],我希望上帝保佑他上了天堂。当时国家正招兵打摩尔人。我爹遭了刚才讲的祸事,已经驱逐出境。他跟了一位从军的绅士当骡夫,忠心为主,和主子一起打仗死了。
我的寡妇妈妈没了丈夫,无家可归,决心要依傍着有钱的人,自己也就会有钱[5]。她进城租下一间小房子,给学生做饭,又给玛达丽娜教区护教军官家的马夫洗衣裳,常在马房里厮混,就此结识了一个照管牲口的黑人。这人有时在我们家过夜,有时白天上门,只说要买鸡蛋,就进屋来。他初来我瞧他又黑又丑,对他又嫌又怕。可是他来总带些面包,带几片肉,冬天还带木柴给我们取暖;我发现他来了我们吃得好,就很喜欢他。
他经常和我妈来往,在我家过夜,我妈就给我生了一个很俊的小黑人。我摇他睡觉,让他焐着我取暖。记得有一天我那黑后爹逗他的娃娃玩儿,那小娃子瞧我和妈妈皮肤白,他爹另是一样,有点害怕,躲在妈妈身边,指着他说:
“妈妈,黑鬼!”
我后爹笑着说:
“这婊子养的!”
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听了我小弟弟的话暗想:“他瞧不见自己,倒躲人家,像他这种人世界上不知该有多少呢!”
那黑人名叫萨以德。该是我们晦气,他和我妈来往给总管知道了。一查究,发现喂马的大麦大约一半给他偷了;麸皮呀,木柴呀,梳马毛的梳子呀,围单呀,盖马的毯子和单子呀,都有走失。他要是没有东西可偷,连马蹄上的铁都撬下来。他把这些东西都送给我妈,帮她养大我那小弟。一个穷苦的奴才,也为了爱情偷东西养婆娘,何怪一个教士或修士为了资助他的信女,抚养他的私生孩子,或在穷人身上刮皮,或从寺院揩油呢!刚才讲的种种罪状都有真凭实据,而且还不止那几桩。因为他们吓唬着盘问我,我小孩子家不经吓,知道什么,全说出来,连我妈叫我卖给铁匠的几块马蹄铁都和盘托出。
我那个倒霉的后爹吃了鞭子,又挨了烧炙[6]。法院判令我妈再不准进那个护教军官的住宅,也不准庇留可怜的萨以德,否则按律打一百鞭子。
可怜我妈妈生怕“失落了吊桶,又把绳子陪送”[7],只好咬着牙服从命令。她免得担惊受怕,又防人闲话,就在索拉纳一家客店里当佣人,伺候旅客。她在那里千辛万苦,把我小弟弟带大,渐渐地会走路了。我也成了大孩子,会打酒买蜡烛,给旅客打杂儿。
当时有个住店的瞎子看中我可以领他走路,向我妈要我。她就把我交托给瞎子说:我爹是好人,为了推广正教,在亥尔维司战役[8]里阵亡的;她相信上帝会保佑我长大了和爹一样好。她求瞎子顾念我是孤儿,好好看待我。瞎子一口应承,说他是要我当儿子,不是当佣人。我就此伺候了这个年老的新主人,领他走路。
我们在萨拉曼加耽了几天,我主人觉得进账不多,决计到别处走走。动身前我去看妈妈,两人对哭一场,她祝福了我说:
“儿啊,我知道咱们这辈子不会再见了。你要巴巴结结做个好人,愿上帝指引你。我养大了你,把你交托了好主人,你自己当心吧。”
我就回到主人那里,他正在等我。
我们出了萨拉曼加,前面桥堍上有一只石兽,形状像公牛。瞎子叫我到石牛旁边去;我就跑去了。他说:
“癞子,这石牛肚里轰轰地响,你贴上耳朵听听。”
我死心眼儿,当真把耳朵凑上去。他摸到我脑袋正挨近石头,就使劲一推,害我一头猛撞在他妈的石牛上,磕得痛了至少三四天。他说:
“傻子,学个乖吧!瞎子的领路孩子得比魔鬼还机灵。”
他来了这番恶作剧,乐得直笑。
我还是个混混沌沌的孩子,这会儿才如梦初醒,暗想:“这话不错。我无依无靠,得头尖眼快,留心照顾自己。”
我们一路行去,没几天他把江湖上的黑话传授了我。他瞧我伶俐很高兴,说道:
“我不能给你金子银子[9],可是能教你许多活命的窍门儿。”
这倒不是空话。我的生命是上帝给的,我能活命却全亏那瞎子的教导。他自己虽然瞎眼,却开了我的眼,指示了谋生之道。
我津津叙说这些琐碎,无非要您瞧瞧:出身卑贱而能上进,多了不起;出身高贵而甘心下流,多没出息。
言归正传,还讲那瞎子和他的故事吧。我告诉您,自从上帝创造了世界,没出过一个比他再聪明乖觉的人;吃他那行饭的,数他是个尖儿。他能背诵一百多种祈祷词,在教堂祈祷,声音又沉着,又响亮,满堂都听得见;而且神气也很像样,一脸恭敬虔诚,不像别的瞎子老攒眉挤眼。
此外,他还有许多弄钱的窍门。据说他会念各种经咒:女人如果不生育,或者怀孕快要生产,或者夫妇不和,要得丈夫欢心,他都有合用的经咒。孕妇生男生女,他也能预言。他又懂医道,能治牙痛、昏厥、妇科百病,据说,咖雷诺[10]的学问还没他一半儿。反正谁有病痛向他诉苦,他马上就说:
“如此这般,煮什么草,服什么根。”
他有这套本事,大家都请教他;女人对他的话百句百听,尤其找得他勤。他靠我刚才讲的种种窍门儿,在她们身上很赚钱,一个月赚的,比一百个瞎子一年赚的还多。可是我也告诉您吧,他尽管弄到那么多钱,我却没见过比他还啬刻的人。他简直把我饿得要死,给的东西还不够我吃个半饱。这是实话。我要不靠心灵手快,自己找补,早饿死多少回了。随他多么老奸巨猾,我总有办法揩他的油;他的东西,上上份儿多半是我得的。我为此着实捉弄过他,只是并不次次得手。我不妨讲它几桩。
他把面包和随身东西都装在一只麻袋里,袋口箍着个铁圈,圈上配着锁钥。他东西拿出拿进,防备得非常严密,还细细点数,连面包屑也没法偷他一星。他给我吃的那份苦粮,不到两口就光了。可是他上了锁,就放松了戒备,满以为我有别的事分心呢。我就把麻袋上的一条缝拆开几针,从那只吝啬的口袋里大揩其油。我拿的面包不是小片,是好大块儿,还拿咸肉和香肠。我常把那条缝拆开又缝上。这不过是偷吃些东西当点心;可恶的瞎子饿得我要死,我这样才有机会自己解救饥荒。
我把偷摸的钱都兑成半文的小钱。好在他看不见,人家出一文钱请他念经,钱刚掏出来,我就噙在嘴里,换上了半文钱;随他伸手多快,钱一过我的手就减值一半。那恶瞎子一摸知道是个半文,就抱怨我说:
“他妈的怎么回事儿啊?从前人家总给一文钱,时常还给当二的大钱[11]呢。自从你跟了我,只给半文钱了,该是你害我倒了霉。”
他吩咐我等请他念经的人走了,就扯他的衣角。我如言照办;他没念完半遍经就把其余的都赖了,立刻又喊着说:
“什么什么经有谁要我念吗?”
吃饭的时候,他身边常放一小壶酒。我快手抢来和壶嘴悄悄儿接两个吻,再放回原处。不过这办法没行多久。他喝酒发现少了几口,怕有走失,从此抓住壶把,一下也不放手。我就特地截了一长段麦秆儿,插进壶嘴,使劲一吸,把酒引到归宿处,磁石也没我那股吸力。可是那混蛋精明得很,想必知觉了。他从此又改变办法,把酒壶夹在两腿中间,再用手按住;这样一来,壶里的酒就稳归他受用。我喝酒上了瘾,馋得要命,眼看麦秆帮不了我的忙,就另出主意,在壶底钻个小小的窟窿或泉眼,轻轻巧巧封上一层很薄的蜡。吃饭的时候我假装怕冷,挤在那小气瞎子的两腿中间,向火取暖。那层蜡很薄,暖气一烘就化,酒就源源而出;我张嘴凑着,酒全流到我嘴里,一滴不糟蹋。等到那倒霉家伙把壶送到嘴边,壶里已经空了。他很惊讶,不知是怎么回事,只顾自咒自骂,又咒骂那酒壶和酒。我说:
“大伯,你总不能说是我喝了你的酒吧,酒壶你自己拿着呢,没有放一放手。”
他把酒壶翻来翻去,细细摸索,竟找出那个泉眼,识破了我捣的鬼。可是他假装不知道。第二天,我照旧让酒壶漏酒;当时没想到祸事临头,也不知道恶瞎子已经心中有数,还去坐在他两腿中间,仰脸凑着喝那流下的美酒,半闭着眼细细领略滋味。狠心的瞎子觉得时机已到,可以对我报复了。他双手举起酒壶,向我嘴上狠命砸来。那把酒壶给我吃了甜头,又给我大吃苦头。可怜癞子还像往常那样放心享福呢,一点没防到这一着,简直以为天塌了,天上所有的东西都塌在自己头上了。
瞎子下手很猛,砸得我不省人事,酒壶都破了,碎片嵌进脸皮,割破好几处,还磕掉几颗牙,我从此缺了那几颗牙。打那时起,我就恨那恶瞎子。尽管他疼我,哄我,给我治疗,我看出他下了毒手洋洋得意。他用酒洗了碎片割破的伤口,笑嘻嘻说:
“癞子啊,害你受伤的东西也可以医好你,你说不是吗?”
他还讲了些笑话,只是我没那心情当笑话听。
我脸上结了疤还没平复,心上暗想,恶瞎子再那么砸我几回,准断送了我。我决计趁早先甩脱了他;不过事情要做得妥当,不能急在一时。我也想捺下心,不计较他用酒壶砸我的事。可是他从那天起,老无缘无故折磨我,不是挝脑袋,就是挦头发,这样虐待,不由我不记恨。如有人问他为什么对我那么狠,他立即叙述酒壶的故事,说道:
“您以为这小子是个实心孩子吧?您听听,魔鬼都想不出这套把戏呀!”
人家听了画着十字说:
“瞧,谁料小小孩子能这么坏!”
他们想到我捣的鬼,笑个不了,一面对瞎子说:
“好好儿收拾他,上帝会补报你。”
他有人捧场,成天净收拾我。
我就存心害他,故意领他走最坏的路。哪里有乱石头,就领他从石头上过;哪里泥泞,就领他走泥泞最深的地方。当然我自己也不能走干路;可是我只要那两眼漆黑的人不能借光,自己瞎掉一眼也心甘情愿。他就老把拐棍的把儿杵我后脑,杵得我脑后都是肿包儿,头发也揪秃了。我发咒说不是故意,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路了。可是没用,他不相信,那混蛋精明得很。
我和那瞎子打过许多交道,有一桩我觉得很可见他的精细,您听我讲了就知道他多么聪明。我们从萨拉曼加出来,他打算进托雷都境。他说那边的人尽管不爱布施,总比别处的人富裕些。他深信老话说的“不怕施主硬心肠,只怕他是光脊梁”。我们挑富庶的地方一路走去,哪里人缘好,进账多,就多耽些日子,否则第三天就走。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叫阿尔莫若斯。当时正是收葡萄季节。一个收葡萄的舍给他一串葡萄。盛葡萄的筐子向来不是轻抬轻放的,而且葡萄已经熟透,那串葡萄提在手里,一颗颗都脱落下来;要是装进口袋,就挤成浆,把旁边的东西都沾湿了。他决计大吃一顿吧,一来是不能带走,二来是要哄我开心,因为他那天已经用膝盖顶我好几下,又揍我好几拳了。我们坐在一个围栏上,他说:
“这回我让你放量吃。这串葡萄咱们俩各吃一半。你摘一颗,我摘一颗,这样平分。不过你得答应我,每次只摘一颗,不许多摘;我也一样,咱们就这么直吃到完,谁也不能作弊。”
我们讲定就吃。可是那奸贼第二次摘的时候改变了主意,两颗一摘,料想我也那样。我瞧他说了话不当话,不甘落后,还要胜他一着;我只要吃得及,每次摘两颗、三颗,或者还不止。那串葡萄吃完,他还拿着光秆儿不放手,摇头说:
“癞子,你作弊了。我可以对天发誓,你是三颗三颗吃的。”
我说:“没的事啊,干吗怀疑我三颗一吃呀?”
那乖觉透顶的瞎子答道:
“你知道我怎么瞧透你是三颗三颗吃的?我两颗两颗吃,你始终没嘀咕一声呀。”
我心里暗笑,尽管只是个孩子,也看到那瞎子的精明。
我在这第一个主人手下有许多稀奇可笑的事,免得啰唆,这里都不说,只讲讲怎么和他分手就完了。
我们那时候在埃司咖罗纳公爵属下的埃司咖罗纳城,住在客店里。他交给我一段香肠叫我烧炙。香肠炙好,他把抹香肠油的面包吃下,就从钱包里掏出一文当二大钱,叫我上酒店买酒。常言道:“机会造偷儿。”魔鬼指示了我可乘之机——我看见火边有个细长的烂萝卜,大概是不中吃了,扔在那里的。当时我闻着香喷喷的香肠,明知自己只有闻香的份儿,可是馋得要命,一心只想吃它到嘴。恰巧屋里又没有旁人,我就大着胆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趁瞎子掏钱的当儿,把炙叉上的香肠取下,随手换上那个萝卜。我主人把买酒的钱给了我,自己接过铁叉,在火上转来转去,烧炙那个不配下锅的烂萝卜。我一路去买酒,急急把香肠吞下;回来看见那倒霉的瞎子正把萝卜夹在两片面包中间。他没有摸,不知是萝卜。他把面包送到嘴边,一口咬下,满以为里面有香肠,不道咬到了生冷的萝卜,就变脸说:
“小癞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叫屈道:“我真倒霉了,怎么又赖上我呀!我不是买酒刚回吗?也不知是谁跑来,开了这场玩笑。”
他说:“没的事!这把铁叉我压根儿没放手,绝没有别人。”
我满口赌咒,说没干那偷天换日的事。可是没用,那该死的瞎子精明得很,什么都瞒他不过。他跳起来,按住我脑袋,凑上来闻我。他一定像好猎狗那样闻到了气味。他要寻根究底,而且在火头上,就双手抓住我,狠命掰开我的嘴,把鼻子直伸进去。那鼻子本来又长又尖,发了火好像更长了一拃多,鼻尖直戳到我喉咙里。当时我害怕得紧。那段倒霉的香肠刚刚下肚,还没安顿。再加他那长鼻子简直要堵死我了,撩触得我喉头痒不可当,竟使我把干的坏事、吃的美味全抖搂出来,赃物归还了原主。原来恶瞎子没来得及抽出他的长鼻子,我早恶心得把赃物连那鼻子一并奉还了;他的鼻子和那段囫囵吞下的倒霉香肠是从我嘴里一起冲出来的。
天啊!我但愿当时已经埋了吧!因为我已经吓死了。那歹毒的瞎子怒气冲天,要不是旁人闻声赶来,他准要了我的命。他们把我从他手里拉出来,我稀稀几根头毛,给他揪了满满两把,脸皮和脖项都抓破了。我脖子抓破是活该;我历次受罪都是为了口腹的过失,脖子是口腹之间的通道。
那可恶的瞎子当众把我的许多倒霉事一遍遍地讲:又是酒壶的事,又是吃葡萄的事,又是当前的事。大家哄然大笑,招得过路人都进来瞧热闹了。可是他把我的作为讲得又俏皮,又滑稽,我虽然吃足苦头,还在哭哭啼啼,也觉得不笑辜负了他的口才。当时我忽一转念,深怪自己太窝囊,没咬掉他的鼻子。多好的机会呀!事情简直是现成的,我只消上下牙齿一合,他那鼻子就是我的了。也许我的肠胃瞧是坏人的鼻子,就严加拘管,不像对香肠那样放松。鼻子既不出现,问到我就可以一口抵赖。我但愿干了这件事;这是怎么也应该干的呀!
店主妇和在场的许多人给我们劝和,又用我买来的酒洗我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可恶的瞎子趁此又大说俏皮话:
“真是的,我为这小子一年来洗伤费掉的酒,比我两年来喝下的还多。反正癞子啊,你这条命不是爹给的,是酒给的;你爹只生你一次,酒却叫你起死回生一千次了。”
他随即讲怎么一次次砸破了我的脑袋,抓破了我的脸皮,然后又用酒为我治疗。
他说:“我告诉你吧,世上如有走酒运的人,那就是你。”
我尽管暗暗咒骂,为我洗伤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不过瞎子这句预言并非瞎说,他准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从此好几次记起他。我对他种种捣鬼,虽然自己也吃亏不小,可是我每想到他那天说我的预言竟那么准,就觉得捉弄了他很抱歉。您看了下文会知道,他真是个铁口。
我吃了瞎子这次亏,还挨他挖苦取笑,决计怎么也不跟他了。我曾经打过这个算盘,拿过这个主意,自从受了他这番捉弄,越发斩钉截铁。且说我是怎么离开他的。我们第二天在城里求人布施。前一夜下大雨,到天亮没停。城里有几处门楼下可以避雨,他就在那里念经。天黑雨还不停,瞎子对我说:
“癞子,这场雨劲头还足得很,天愈黑,雨愈大了。咱们趁早投客店过夜吧。”
到客店去得过一道河,大雨水涨,河面很宽。我对他说:
“大伯,那条河涨得宽了,可是我知道有个地方很窄,咱们打那儿过河方便,不用拖泥带水,一跳就过去,脚都不湿。你瞧怎么样?”
他觉得主意不错,说道:
“你真机灵,怪不得我喜欢你。带我到河窄的那里去吧。现在冬天,着了水不是滋味,脚上湿了更糟糕。”
我瞧他着了我的道儿,就把他从门楼下直带到广场上。沿广场的房子有凸出的部分是建筑在石柱上的。我带他到一个石柱旁,说道:“大伯,这儿河面最窄。”
雨下得正大,那倒霉家伙身上已经湿了,急要躲开淋头的雨水。主要是老天爷要帮我吐气,迷了他的心窍。他竟把我的话信以为真,说道:
“把我拨对了方向,你先跳过河去。”
我拨得他正好面对石柱,自己仿佛躲避撞来的公牛那样,一跳闪在石柱后面。我对他说:
“来吧!拼着命使劲儿跳,你就过来了。”
那可怜的瞎子要跳得远,先倒退一步,像公羊似的挺起身子,使足了劲向前冲去。我话犹未了,他早一头撞在石柱上,响得像个大葫芦。他往后便倒,已经撞得半死,头开脑裂了。我说:
“怎么的?你闻得出香肠,却闻不出这是个石柱吗?你闻闻呀!”
许多人围上来救他,我把他撇在那些人手里,一口气逃出城,不到天黑,就逃到托里霍斯。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也顾不及打听。
第二节 癞子做教士的佣人,经历了种种事
我觉得耽在托里霍斯不妥,第二天又逃到一个地方叫马奎达。我不幸在那里碰到个教士。我问他要钱,他问我会不会助理弥撒。那倒霉的瞎子虽然虐待我,却教我许多有用的本领,助理弥撒就是他教的。我据实说会,那教士就让我跟他做佣人。
我躲了雷打,遭了电击。刚才讲那瞎子小气,可是和这人一比,就像亚历山大一样慷慨了[12]。我不用多说,反正他一身汇集了世上一切悭吝鄙啬。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穿上道袍养成的。
他有一只旧箱子,箱上有锁,钥匙拴在他系外衣的皮带上。他每从教堂领了供献的面包,立即亲手锁在箱子里。别人家靠烟囱总挂些咸肉,桌上总搁些奶饼,柜里总有一篮吃剩的面包头。我觉得东西尽管吃不到嘴,眼前看看也可以安心。可是他家整宅房子里没一点吃的东西。他家只有一串葱头,锁在楼顶一间屋里。我的口粮是四天一个葱头。有时他有客,我问他要钥匙自己去取,他探手从衣兜里掏出来,郑重地解下给我说:
“拿去,赶紧还来,别只顾贪嘴。”
好像巴伦西亚全城的蜜饯[13]都锁在那屋里呢!其实我早说过,里面除了钉子上挂的一串葱头,他妈的什么都没有。那几个葱头,他肚里清清楚楚都记着数呢,我要是自作孽吃过了头,他决不轻饶。干脆说吧,我饿得简直要死了。
他待我苛刻,自奉却不薄,每天午饭、晚饭要吃五文钱肉。肉汤是我们俩同喝,可是肉呢,我休想有一星半点到嘴。他只给我吃一点面包,天可怜,哪里能够得个半饱呢!
那地方的人星期六吃羊头[14],三文当二大钱一个。他总叫我去买一个,煮熟了,把眼睛、舌头、脖子、脑子和嘴圈的肉自己吃掉,啃光的骨头给我,还盛在盘子里说:
“拿去,吃吧!乐吧!这世界是你的!你比教皇还过得好。”
我暗想:“但愿上帝也叫你过过我这种日子!”
我跟了他三个星期,饿得瘦弱不堪,连站都站不直。我要不靠上天保佑或自己设法补救,分明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没法揩他的油,因为无从下手;即使有那机会,也不能像蒙骗以前的主人那样蒙骗他。那瞎子要是撞死在石柱上,上帝宽恕他的罪过吧;他虽然机灵,究竟瞎了眼睛,看不住我。这位教士可眼睛尖极了,谁都比不上。
教堂里捐献的时候,落在盘里的钱没有一文不记在他心上。他一眼看着捐献的人,一眼看着我的一双手。两只眼睛像水银似的骨碌碌在眼眶里转,盘里多少钱他都有数。捐献完毕,他就收过盘儿放在祭台上。
我自从跟着他过活——或者该说忍死,始终没偷到他一文钱。我从没有为他上酒店打过一文钱的酒。他有祭献过的一点酒锁在箱里[15],省着喝,够他受用整一个礼拜。他要遮掩自己吝啬,对我说:
“孩子,你听着,教士应该吃喝得很清苦,所以我不像别人那样大吃大喝。”
可是那小气鬼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逢教士会餐或在请我们念经的丧事人家,他不用自己花钱,就吃得狼吞虎咽,喝起酒来比江湖医生还凶[16]。说起丧事,老天爷饶恕我吧,我对人类从无恶意,但是只盼望有人死。因为我们在丧事人家吃得好,而且我能吃个饱。我但愿每天死一个人,甚至还这样祷告上帝。我们给病人领圣体的时候,尤其是行临终涂油礼的时候,教士总叫在场众人为病人祈祷。祷词照例说:这病人听凭天意处置吧。我也祷告得很起劲,而且一片至诚,不过我与众不同,只求上帝叫病人赶快死。
如有病人死里逃生,我真罪过,总千遍万遍诅咒他;他死了呢,我就千遍万遍祝福他。我在教士身边大约六个月,只死掉二十个人,想必是我杀死的——该说是应了我的祷告而丧命的。上帝瞧我经常在死里煎熬,大概有意断送了他们延我一命。但是我无法解脱身受的苦难。有丧事的日子我算活了命,没丧事的日子又照常挨饿,而且肚子饱惯了,饿来越发难受。我除非死了才得安顿。所以我希望别人死,有时也但愿自己死。可是死神虽然老跟在我背后,总没有和我照面。
我屡次想甩了这小气主人逃走,只是有两点顾虑。一是我饿得发软,怕自己这两条腿靠不住。二是我心里有个计较:“我跟过两个主人。第一个主人饿得我要死,我撇下他投上了这一个,更饿得我土埋半截了。如果离开他再找到一个不如他的,那我除了送命还有什么办法呢?”这样一想,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深信阶梯一步步只往下走,再下一步,癞子就完蛋了,谁也不会说到他了。
我忍饥挨饿,眼看自己一天天瘦弱下去,无法可想。但愿上帝保佑一切虔诚的基督徒别受这般苦楚!有一天,我那精刻的主人出城了。门口偶然来了一个铜匠。我相信他是天使化身,上帝派来找我的。他问我有什么东西要修补。
“如要为我修补,活儿可不轻,我肚里需要大修大补呢。”我喃喃自语,他没听见。
可是我当时受了圣灵启示,没闲工夫耍贫嘴,只说:
“大叔,这箱子上的钥匙给我丢了,怕挨主人的鞭子,麻烦你瞧瞧,你那些钥匙里有没有可配的,我决不亏你。”
那天使化身的铜匠带着一大串钥匙,就一个个挑来配。我出不了力,只好用祈祷来帮忙。万想不到忽然箱子打开,我见了里面一个个面包,所谓“上帝的脸”[17]。
我说:“我没钱买你这把钥匙,随你箱子里拿些什么折价吧。”他挑了一个最好的面包,把钥匙给我,欢欢喜喜地走了;我更是满心欢喜。
我当时什么都没碰,怕走失太多了显眼,而且觉得一箱东西都由我做主,从此不愁饥饿了。天照应,我那个小气主人回家,没发觉丧事人家上供的面包已经给那位天使拿走。
第二天我等他一出门,马上开了我的面包乐园,捧起一个面包就咬,不到两遍信经的工夫,早把它消灭得无影无踪,也没忘了重把箱子锁上。我就打扫屋子,欣欣喜喜,以为靠这点补救,从此消灾解难了。那一天和第二天我肚里有了贴补,过得很快活。可是注定我安顿不了几天;我仿佛害了三日疟,第三天旧病如期复发。我看见那害我挨饿的家伙,正弯着腰把箱子里的面包搬来搬去、来回地数呢。我假装不在意,心里暗暗祷告:
“圣约翰[18]啊,瞎了他的眼睛吧!”
他屈指计算着日子,点数了好半天,说道:
“这箱子要不是好好儿锁着,就该说面包有人偷了。以后我得记个数,免得不清不楚。这里还有九个面包和一块零头。”
我暗说:“但愿上帝罚你倒霉九次!”我听到他刚才的话,心上好像中了猎人的箭。我的肠胃预料又得照旧守斋,立刻又感到饥饿的抽搐。他出门了,我打开箱子过过瘾,对着面包瞻仰爱慕,不敢领受[19]。我希望那小气鬼或许数错,把面包点数一遍,偏偏一点不错。我只好把一个个面包吻了又吻,又拿起那块零头,顺着掰碎的边沿,小心翼翼地掰下一些;我吃下过了一天,不能再像前一日那么乐了。
我的饥饿有增无减,而且前两天养粗了胃口,饿来越发难熬,一人在家什么也不想干,只把那箱子开了又关,瞻仰小孩子所谓“上帝的脸”。上帝保佑苦人,瞧我这样困苦,就启示我一个不无小补的办法。我想:“这只箱子旧了,又很大,还有些小小的窟窿,说不定老鼠钻进去吃残了面包。要拿掉整个儿的难办,瞒不过那个害我挨饿的人,可是我这办法也能救救急。”
我就拿起面包来搓揉,把碎屑攒在手边一块破桌布上;一连搓揉了三四个,然后像人家吃糖杏仁似的把碎屑吃下,稍为垫了垫饥。我主人回来吃饭,开箱看见面包破破残残,准以为老鼠咬了,因为我把面包搓揉得恰像老鼠咬过的。他把箱子周身细看,找到些窟窿,怀疑钻进了老鼠去。他喊我说:
“癞子,你瞧瞧!咱们的面包昨晚遭殃了!”
我满面惊诧,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还有什么说的,准是老鼠,什么都不放过。”
我们一起吃饭,我靠天照应,借此又沾了光。我得的面包不止往常的那份苦粮了;我主人以为是老鼠碰过的面包,都用刀切下,对我说:
“这些你吃了吧,老鼠是干净的。”
所以那天我凭双手或十爪所得之外,又添了额外的口粮。不过我还没吃动头,一餐饭已经吃完了。
我立刻又吃了一惊。我看见主人忙忙碌碌从墙上拔些钉子,又找些小木片儿,把旧箱子上的窟窿一一修补。
我当时心想:“唉,我的上帝!活一辈子得经受多少忧患啊!艰苦的人世上,欢乐能有几时!我刚以为靠那可怜的办法可以消灾解难,正在私自庆幸,可是我的苦命总不饶我。吝啬鬼多半不偷懒,我那吝啬的主人向来勤快;他心上开了窍,手下越发勤快了。这会儿他封闭了箱上的窟窿,就断了我的生路,把我送上死路。”
我还只顾自悲自叹,那位心思周密的木匠已经用许多钉子木片把箱子补好。他说:
“捣蛋的老鼠先生啊,你们现在得另打主意了!在我这屋里,你们日子不好过!”
我等他一出门,忙去看他的手工,发现那只破旧的箱子上,窟窿全都补好,连蚊子都飞不进一个。我那钥匙简直没用了。我开了箱子,没希望揩油,可是看见主人以为老鼠咬过的那两三个破面包,我就像击剑老手那样轻轻巧巧,在上面剥落一点碎屑。穷困是最好的老师;我经常受穷困的锻炼,日夜在思索活命的方法。据说一个人肚里空虚,心思灵敏,肚里饱满,心思呆钝。我想出这些可怜的办法苟延性命,大概是饥饿增长了智慧。
有一夜我正躺着盘算,怎样靠那只箱子解救饥荒,听见主人打鼾,还夹着几声深长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我那天胸中早有成算,已把家里撂着的一把旧刀子藏在顺手的地方,我当时就悄悄起来,直奔那只破箱子,找最不坚固的地方,把刀子当锥子那样钻下去。那箱子是陈年老古董,木头很酥,而且蛀了,毫不结实,一刀子下去,就在边上钻出个救灾救难的好窟窿。我随即打开箱子,摸索到破残的面包,照老样儿吃了一点碎屑。我稍为平平饥火,又锁上箱子,再去躺在草铺上,眯了一会儿。我睡不稳,想必是空心饿肚的缘故,因为我那时候绝不会为了法兰西国王的忧虑而失眠啊[20]。
第二天,我主人看见面包遭劫,也发现了我钻出来的窟窿,就咒骂老鼠,又说:
“怎么回事啊?我这屋里以前从来不闹耗子。”
这一定是真话。全国如有老鼠不到的人家,该是他那里,因为没东西吃的地方,老鼠不去做窝。他又在屋子里、墙壁上找些钉子木片,把窟窿补上。晚上我等他一睡着,立即下地用我的刀子把他白天补上的窟窿一个个都钻开。
我们俩干得真欢,恰是应了老话说的“这扇门关了,那扇门会开”[21]。反正我们俩干的活,就仿佛珀涅罗珀织的布[22]:他白天织上,我夜里拆掉。我们几日夜之间,把那只倒霉的伙食箱弄得不成模样,上面密密层层的钉子,简直像古代战士的铠甲,不像个箱子了。
他瞧自己修补了毫无用处,说道:
“这只箱子已经糟蹋得不像个样儿,木头也糟了,酥了,挡不住耗子。现在已经这样不中用,再锤打几下就完全垮了。可是这箱子尽管没多大用处,没有又不行,就这点麻烦;买一只新的要花我三四个瑞尔呢。我以前的办法不济事,最好还是在箱子里设下机关,把该死的耗子逮住。”
他马上去借了一个捕鼠笼子,问街坊要了些乳酪的边皮安在钩上,支起闸门,放在箱里。这倒是额外照应了我。我虽然不用沙司提胃口,有鼠笼里的乳酪边皮下饭总是喜欢的,我也并不放过他的面包。
他一看面包咬坏,乳酪吃掉,偷食的老鼠却没拿住,觉得真是见鬼了。他去请教街坊,怎么乳酪吃了或叼走了,闸门也关下了,笼里却没有老鼠。
街坊认为那不是老鼠,老鼠早晚会捉住。一个说:
“我记得你屋里有一条蛇,准是那条蛇捣乱。我这话有个道理。蛇身子长,叼了钩子上的东西,尽管给闸门压住,它没有全身进去,还可以出来。”
大家都说有理。我主人很不放心,从此不像往常睡得熟了。他拿一根粗棍子放在床头上,晚上略有虫蛀木头的声息,他以为是蛇咬箱子,就赶紧起来,拿棍子使劲打那倒霉的箱子,想把蛇吓走。他把街坊闹醒,我也不得睡觉。他听说这种动物晚上常钻进婴儿的摇篮取暖,还会把他们咬伤。他以为蛇在我身边,钻在我的草铺或衣服里了,就跑来把我连人带草都翻过来。
我往往装睡,天亮他就问我:
“孩子,你晚上什么也没有听见吗?我起来赶蛇了,还以为钻在你铺下呢。蛇是冷血,爱往暖处钻。”
我说:“天保佑别来咬我,我最怕蛇了。”
他那么惊醒,我可以保证,那条蛇——该说那蛇小子——晚上决不敢咬那箱子,也不敢跑近去;可是白天他在教堂或上街了,我就去攻打。他一看东西又遭殃,下了功夫都白费,就像刚才讲的游魂冤鬼那样夜里出来搅扰。
我向来把我那个钥匙藏在草铺底下,瞧他戒备得无休无歇,怕他搜出来,觉得晚上还是放在嘴里最妥当。我自从跟了那瞎子,我的嘴巴就成了口袋,有时一口含二三十个小钱还照样能吃东西。那该死的瞎子把我衣服上每一条缝、每一个补丁都仔细摸索,我的钱要不是含在嘴里,就一文不剩,全搜去了。
所以我每晚把钥匙含在嘴里,放心睡觉,不怕给鬼灵精的主人找到。可是注定的坏运提防不了。合是我倒霉,也许该说是我自作孽,一晚我含着钥匙睡熟,大概没闭上嘴。钥匙的柄是个管子,当时恰好迎着我呼吸的气息。也是我灾星临头,我吹哨似的啸得很响。我主人提心吊胆,听见声音,以为是蛇啸——大概也真像蛇啸。
他拿着棍子悄悄下床,怕惊动了蛇,蹑手蹑脚摸索着循声而来;到了我身边,以为蛇图暖和钻在我身下的草里了。他打算对准那条蛇一下子打死它,就高高举起棍子,用尽力气,向我头上狠命打来,打得我人事不知,头开脑裂。
我挨了毒打,一定痛得直叫。据他自己说,他这才知道打着我了,就在我身边大喊,想喊醒我。可是他摸到我血流如注,知道把我打伤了,忙取火来照;只见我含着个钥匙直哼哼,那钥匙还像我吹哨的时候那样半露在嘴外,始终没吐出来。
打蛇的人不懂钥匙是怎么回事,很吃惊,从我嘴里掏出一看,和自己的钥匙棱角一模一样,心里就有数了。他随即配比一下,证实了我的罪行。那狠毒的猎人准说:“耗子呀!蛇呀!你净和我捣乱,吃我东西,这回可给我捉出来了!”
一连三天我仿佛闷在鲸鱼肚里[23],什么也不知道。以上都是我清醒后听我主人讲的;谁跑来,他就把这事仔细地讲。
三天后我才苏醒,瞧自己躺在草铺上,满头贴着膏药,敷着油膏,吓得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狠心的教士答道:
“告诉你,搅得我家翻宅乱的耗子呀,蛇呀,给我一网打尽了。”
我检点自己,发现身受重伤,马上料到自己遭祸了。这时来了一个念咒的老太婆和几个街坊。他们解开我裹头的纱布,给我治伤;瞧我回复了知觉很高兴,说道:
“他清醒过来了,天保佑可以没事了。”
他们又谈起我遭的祸,且说且笑。我这个可怜虫,听了只有哭的份儿。他们看我饿得发晕,倒也给我些东西吃,只是填不饱我。我那样过了半个月,逐渐能够起床,总算脱险了;只是经常挨饿,伤也没有全好。
我起床后第二天,我的主人抓着我的手把我撵出大门,推到街上,说道:
“癞子,从今天起,你走你的,我不用你了。随你另找主人,上帝保佑你吧。我身边不要你这样勤快的佣人。没什么说的,你从前的主人准是个瞎子。”
他好像我身上附了魔鬼似的,当着我连画十字,一面转身进屋,把门关上。
第三节 癞子伺候一位侍从,在他那里的遭遇
我当时只好硬着头皮挺去,靠好心人照应,走一程,歇一程,到了有名的托雷都省城。蒙上帝垂慈,我在那里不到半个月,创伤完全平复。我带伤的时候常有人周济,可是身体好了,人家都说:
“你是个流氓花子。快找个好主人干点活儿呀!”
我暗想:“好主人哪里去找呢?得上帝这会儿再像创造世界那样给我创造一个呀。”
我挨户求乞,没得到什么救济,因为“慈悲”早已到天上去了[24]。可巧有个侍从路过。他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光光的,走路从容自在。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他说:
“孩子,你是要找个主人吧?”
我说:“是啊,先生。”
他说:“那就跟我来吧。你是上帝保佑,碰到了我。你今天一定祷告得很虔诚。”
我凭他的服装和气度,觉得正需要这么一个主人,听了他的话,满心感激上帝,就跟了他。
我这第三个主人是早晨碰到的。他带我在城里走了不少路。我们经过几处卖面包等伙食的菜场。当时正是采办伙食的时候,我以为他要买了东西叫我扛回去——这也正是我的心愿。可是他迈着大步走过了。
我暗想:“大概这里的东西他看不上眼,要上别处买呢。”
我们直走到钟打十一点。他就进大教堂去,我也跟进去,看他一片志诚地望弥撒,并奉行其他教仪,直到弥撒完毕,众人散走。我们出教堂就大踏步从一条街上穿出去。我瞧他不忙着置办伙食,说不尽的快活,料想新主人家的伙食是整批买进的,我想吃而且急急要吃的午饭,准已经做好了。
钟上打过午后一点,我们到了一家门口,我主人停步,我也站住。他把大氅往左一掀,袖里扯出个钥匙开了门,我们就进去。那门口黑暗阴森,不由得叫人打寒噤。里面有个小小的院子,房子还整齐。
我们进了院子,我主人脱下大氅,问我手可干净,他和我把大氅抖了叠好。那里有一条石凳;他吹净凳上的尘土,把大氅放在上面,自己挨着坐下,就仔细问我原先在哪里,怎么到了这个城里来。我觉得该摆桌开饭了,问这些话不是时候,不耐烦多说。不过我还是尽力编造自己的身世,一一回答,讲的都是自己的好话,其他说来不登大雅,就略过不提了。他问完话还那么坐着。快两点了,我瞧他像死人似的没一点要吃饭的意思,立刻觉得征象不妙。我随后又注意到大门已经上锁,全宅上上下下听不见人的脚步声。宅子里只见墙壁,没一只小椅子,没一块案板,没一条长凳,没一只桌子,连我旧主人的那种箱子也没一只。这宅房子就像是着了魔道的。他坐了一会儿问我说:
“孩子,你吃饭了吗?”
我说:“没有呢,先生,我碰到您的时候,还没打八点。”
“那时候还早,可是我已经吃过早点。我告诉你,我早上吃了点儿东西就整天不吃了。你自己玩去吧,晚饭还有会儿呢。”
您大人可以料想,我听了这话差点儿晕倒,不仅因为肚里空虚,实在是看到自己运气坏尽坏绝了。我重温从前经历的苦难,叹恨自己没造化。我打算离开那教士的时候曾想:这个主人虽然抠门刮皮,保不定还会碰到一个不如他的。我这时又记起那点顾虑来了。总之,我为自己过去的苦命和当前的厄运,心里悲酸。可是我尽力克制,脸上不露,只说:
“先生,我谢天照应,不是个贪嘴孩子。我不是吹牛,我在年岁相仿的孩子里胃口最秀气,从前几个主人至今还为这个夸我呢。”
他说:“你有这美德,我就更喜欢你了。敞着肚子吃的是猪,上等人吃东西都有节制。”
我暗想:“我还看不透你吗?我投奔的主子都把挨饿当作良药或美德,真是活见鬼!”
我怀里还有几块讨来的面包,就去坐在门廊的一边,把面包掏出来。他看见了说:
“孩子,过来,你吃的什么呀?”
我过去把面包给他看看。我有三块,他挑了一块最大最好的说:
“啊呀,我瞧这面包顶不错!”
我说:“哎,先生,这时候可真是好呢!”
他说:“是啊,实在是好,你哪儿来的?是干净手揉的面吗?”
我说:“那可不知道了,不过我闻着不恶心。”
我那可怜的主人说:“但愿如此。”
他和我一样拿起面包大口吞嚼。
他说:“天啊!这块面包香极了!”
我知道他的苦处,料定他如果先吃完,准要帮我来消缴那剩下的一块,就忙不迭地吃;所以我们俩差不多是一起吃完的。于是我主人掸掉了沾在胸口的一点点面包屑,跑到旁边一间卧房里,拿出一把缺口的旧壶,自己喝了些,又请我喝。我表示有节制,忙说:“先生,我不喝酒。”
他答道:“这是水,尽管喝得了。”
我接过壶来只喝了几口,因为我苦的不是口渴。
他问我许多话,我尽自己知道的一一回答;两人就这么闲聊到天黑。于是他带我到他放水壶的卧房里,说道:
“孩子,你站在那边,瞧这张床是怎么铺的,以后你就会铺了。”
我们各站在床一头,同铺这张简陋的床。其实没什么铺的。一块苇箔搁在支架上就是床,上面有一条黑黢黢的褥子,铺着个单子。那褥子里羊毛太少,勉强充褥子用,经久不洗,看来也不像褥子。我们拉平了褥单,竭力想把褥子拍软;可是不行,硬的怎么也变不软。这可怜的褥子里简直没絮什么东西,摊在苇箔上,一棱棱芦苇都露出来,活像皮包骨头的猪背脊。我们在单薄的褥子上还铺一条相仿的毯子,我简直说不上那是什么颜色的。
床铺好,天也黑了。他对我说:
“癞子,时候不早了,这儿离市场还远着呢。而且城里坏人很多,夜里抢过路人的大氅。咱们凑合着过一夜,明儿天亮,上帝会照应咱们。我是单身,向来在外面吃,家里不办伙食;不过现在咱们得另做安排了。”
我说:“先生,您别为我操心,我要是没吃的,别说饿一夜,饿几夜都成。”
他说:“那你就越加长寿,越加强健了。咱们不是刚在说吗,少吃是延年益寿的无上妙法。”
我暗想:“假如这是妙法,我就长生不死了。因为我向来只好遵守这条戒律,看来我这苦命人一辈子得遵守呢。”
他脱下袄裤叠作枕头,上床睡了,叫我躺在他脚头。我如言躺下,可是哪里睡得着呢。我经常辛苦劳累,半饥不饱,浑身的肉大概不满一磅;身上一根根瘦骨和身下一棱棱芦苇,整夜不停地摩擦争执。而且我那天简直没吃东西,饿得发慌,也不容我好睡。上帝饶恕我吧,我大半夜只在怨恨自己运蹇命苦,尤其糟的是连翻身都不敢,怕惊醒主人,只好反复求上帝让我别活了。
天亮我们起床,我主人把自己的裤、袄、外衣、大氅一一抖干净,我在旁小心伺候。他从容自在地穿上衣服。我给他倒水洗手;他梳了头,把剑挂在腰带上,一面说:
“孩子,你还不知道我这把剑是什么货色呢!随你出多少金子,我也不卖的,安东尼欧[25]铸了一辈子宝剑,没炼出这等好钢。”
他拔出剑来抚摸着说:
“瞧这剑,我可以打保,一撮羊毛碰上就断成两截。”[26]
我暗想:“我这牙齿虽然不是钢打的,四磅重的面包也能一咬两段呢!”
他把剑又插在鞘里,束好腰带,上面还挂着一串大粒儿的念珠。他身子笔挺,右手叉腰,把大氅的一角有时搭在肩上,有时夹在臂下,一摇一摆,缓步从容地走出大门,一面吩咐说:
“癞子,我去望弥撒,你看着家。你铺好床,拿水壶到那河边去打壶水来。大门得锁上,别让人偷了咱们的东西;钥匙塞在门臼里,我要是先回来,可以自己开门。”
我主人走在街上,气派高贵极了,不认识的,准以为是阿果斯伯爵[27]的近亲,起码也是贴身伺候他的侍从。
我站着看他,心想:“奇妙的上帝啊!你给世人什么缺憾,就给他相应的补救。我主人这么扬扬自得,谁见了不以为他昨晚吃了一顿好晚饭,温软的床上睡了一夜,这会儿早虽早,已经吃下一顿好早饭了呢!上帝啊,天道深奥得很,世人见不到。他那安详的气度,整齐的衣服,把谁都蒙过了。他昨天整日挨饿,只吃了他佣人癞子讨来的一块剩面包,而且是癞子怀里藏了一昼夜的,那怀里不会怎么干净。他今天洗脸洗手没一块毛巾,只好用衣襟来擦。谁料这位漂亮人物是这样的呢?真是谁也想不到呀!上帝啊,这类人物,世上各地该有多少啊!他们不肯为你吃的苦,为了倒霉的所谓体面都能忍受。”
我在门口一面看我的主人,一面感叹,直到他走出这条又长又窄的胡同。我目送他拐了弯,马上回屋,转眼就在整宅上下巡视了一周。我没捞摸他什么东西,也没东西可以捞摸。我铺好那张又破又硬的床,拿了水壶到河边。只见我主人正在河边菜园里,和两个戴面纱的女人谈得很热情。当地风俗,夏天清早,不少女人经常到那清凉的河边去乘凉猎食,拿定有公子少爷请她们吃早点。两个戴面纱的看来就是那种女人。
我主人在她们面前充风流才子,嘴里的甜言蜜语,比奥维特[28]诗里的还多。她们瞧他够多情,就老着脸要他请吃早点,她们当然不会白吃他的。
我主人虽然满腔温柔,钱包却空虚寒窘。他一阵热,一阵冷,脸上变了颜色,只顾吞吞吐吐,支吾推托。两个女人想必是老手,知道他的苦处,就撇下他走了。
当时我吃了些白菜帮子当早点,没让主人看见,急忙赶回家,因为自己还是新佣人呢。屋里很脏,我想打扫一番,可是没家伙。我不知干什么好,觉得还是等着主人,到中午再说;他要是回来,说不定会带些吃的东西。可是我白等了半天。
我瞧他两点还不回来,肚里又饿得慌,就锁上大门,把钥匙塞在他指定的地方,重去干我的老本行。我找高门大宅的人家去讨饭:声音有气无力,两手捧着胸,两眼望着天,嘴里喊着上帝。尽管城里人无心施舍,年成又不好,可是我一出娘胎就学这一行,换句话说,我从小跟那瞎眼大师学,成了他的高徒,很有一手,不到四点,已有四磅面包落肚,怀里袖里还藏了两磅多。我回家路过熟食铺,问店里一个女人讨吃。她给了我一块熟牛蹄和一些煮熟的肠子肚子。我回去那位好主人已经在家;他早把大氅叠好放在石凳上,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我进门他就迎上来。我以为他要骂我回来晚了;谢天,他并不责怪,只问我从哪里来。我说:
“先生,我在这儿等到两点钟,瞧您不回来,就上街去求好心人照应;他们给了我这些东西。”
我拿出裹在衣角里的面包和熟食。他见了满面放光,说道:
“我等你吃饭,瞧你不回来,我就吃了。你讨饭倒是老实人的行径,宁可靠上帝慈悲向人求乞,不要偷窃。我认为你这来不错,但愿上帝也垂慈保佑我。我只劝你别让人知道你和我住在一起,那就丢我的脸了。不过本城没什么人认识我,看来人家不会知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到这个城里来!”
我说:“先生,这事您尽管放心。谁来问我呀?我去告诉谁呀?”
“哎,可怜的孩子,你吃吧。也许咱们靠天保佑,就会有好日子过。我告诉你,我进了这所房子就倒尽了霉,大概是风水不好,住了就倒运。咱们这里分明是这么回事。你瞧着吧,我住到月底,房子白送给我,我也不住了。”
我怕他怪我贪嘴,没说自己吃过午饭,只把熟肠子肚子和面包兜在衣襟里,坐在石凳的一头嚼着吃。我偷眼看见我那倒霉的主人两眼直盯着我的衣兜。我知道他心里的滋味,那是我饱经惯尝、每日难免的。我真是可怜他,但愿上帝照样也可怜我吧!我拿不定是否该讲点儿礼貌请他同吃,他既说已经吃过,只怕不肯赏光了。这天粮食充足,东西好吃,我肚里又不大饿,我实在希望那倒霉人靠我的力,救救自己的苦,还像昨天那样吃点东西。
上帝成全了我的心愿——也许正是他的心愿。我刚吃,他就踱过来说:
“我告诉你呀,癞子,我从没见过谁有你这样好的吃相;看了你吃东西,没胃口也想吃。”
我暗想:“只因你胃口太好,才觉得我吃相好。”
我瞧他自己下了台阶,觉得该帮他一把。我说:
“先生,活儿干得好,全亏工具好。这面包香极了,这牛蹄子烹调得很鲜,闻了味道谁都想吃。”
“这是牛蹄子吗?”
“是啊,先生。”
“我告诉你,这是最好吃的东西,我觉得山鸡都比不上。”
“那么您尝尝吧,先生,瞧味道多好!”
我把牛蹄子和两三块最白的面包塞在他手里。他挨我坐下,吃得津津有味,把每一块小骨头都啃得精光,比狗啃得还光。
他说:“这要调上葱油沙司,就是呱呱叫的美味。”
我悄悄儿说:
“你自有更好的沙司[29]。”
“老天爷,我吃得真香!好像饿了一整天了!”
我暗想:“这是我千拿万稳的;但愿我来日的好运,也能这样拿稳。”
他问我要水壶;我把打回来的一满壶水递给他。水没有喝掉一口,可见我主人刚才并没有吃饱饭。我们喝了水很满足,就像昨天那样睡了。
长话短说,我们这样过了八天或十天。我那倒霉的主人每天悠闲自在地上街呼吸空气,反正有可怜的癞子供养他呢。
我常在想自己的厄运。我撇下一个又一个刻薄的主子,想找个好的,却碰到了这个人,非但不养活我,反要我去养活他。可是我很喜欢他,知道他是一无所有,没力量帮我。我毫无怨意,只可怜他。我要带些吃的给他充饥,往往只好自己挨饿。有一天早上,这倒霉人穿着衬衣起床,上楼去干他的紧急事儿。我要摸清他的底细,乘机把他放在床头的衣裤搜检一番。我找着一只皱成一团的丝绒钱袋,里面见鬼的一文钱都没有,看来已经干瘪好久了。我肚里寻思:“这人确是穷。自己没有,拿什么给人呢?不比那小气的瞎子和那卑鄙刻薄的教士,一个凭吻手作礼,一个凭滔滔讲道,都靠上帝吃饭,却把我饿得要死。那两人实在可恶,这人只是可怜。”
我看到了他的苦楚,至今每见和他同样打扮同样神气的人,想到这人或许也同样受罪呢,天知道,我总觉得心上恻然。我为了刚才说的缘故,尽管这个主人穷,我伺候他比伺候那两个主人心甘情愿。我只有一件不赞成他。我希望他别尽摆架子;处境愈来愈窘,虚骄的气焰该一点点消减。可是我觉得他们那种人有个颠扑不破的规律:尽管身上没一个镚子,还死要挣面子;这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但愿上帝挽救他们吧。
我当时就那样过日子。可是厄运还不饶我,连那么困苦卑贱的生活也不能长久。那年小麦歉收,市政府决议,并由叫喊消息的报子宣布:外来的花子一概驱逐出城[30],以后再进来,抓到就罚吃鞭子。法令公布四天后执行,我看见四条大街上成队的花子吃鞭子受罚,吓得再不敢大胆讨饭。
我们在家喝风过日子,愁苦沉默,甚至两三天一点东西不吃,一句话不说。那种光景实在不堪设想。我们隔壁有几个制帽子的纺纱女人[31],我串门儿混熟了,亏她们养活着我。她们穷困度日,却还省下些东西给我吃;我饿得半死,靠那点吃的延得一命。我自己倒也罢了,可怜的是我那倒霉的主人,八天没吃一口东西——至少在家里没吃。他究竟怎么过的,到了哪里去,吃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见他每天中午从街上回来,身子笔挺,比纯种的猎狗还细溜。他为了见鬼的所谓体面,还拿着一根麦秸到门口去剔牙,其实牙缝里压根儿没可剔的东西,家里麦秸也并不多。他直抱怨住宅风水不利,说:
“真糟糕!住了这倒霉的房子净倒霉!瞧多么阴暗凄凉啊。咱们在这里住一天就受罪一天。我但愿月底快到,可以搬走。”
我们正吃苦挨饿呢,忽有一天,我那穷主人不知沾到什么财气,得了一个瑞尔。他仿佛得了威尼斯全城的财富,得意扬扬拿回家来,喜滋滋交给我说:
“癞子,上帝对咱们撒开手了!你拿这钱上市场去买些面包呀,酒呀,肉呀,叫魔鬼看得眼珠子都迸出来!我还告诉你个事儿,好叫你高兴。我已经另外租下房子,咱们出月就不用再住这里了。倒霉的房子!谁盖上第一片瓦的也叫他倒霉!我该是倒足了霉才进这门的!天晓得,我在这里没喝过一滴酒,没吃过一口肉,没享过一时半刻的安宁。这也不稀奇,瞧这里是什么景象,多阴沉、多凄凉啊!你快去快回,咱们今天要像王爷那样好好吃一顿。”
我满心欢喜,拿了钱,带着壶,大踏步上市场去。可是我空欢喜什么呢?大概我注定苦命,没一番快乐不带忧惧。真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想到上帝照应我主人有钱了,心上无限感激,一路走,一路盘算那个瑞尔怎么花最合算。恰又晦气,忽见许多教士,带着一伙人用担架抬着个死人迎面而来。我贴墙站住,让他们过去。尸床后面紧跟着一个穿孝的女人,大概是死者的寡妇,还有许多女人陪着。她号哭着说:
“啊呀我的丈夫啊!我的当家人啊!你让他们抬到哪里去呀?那个屋里是凄凄惨惨的呀!那个屋里是阴阴沉沉的呀!那个屋里是没得吃没得喝的呀!”
我一听到这话,觉得天都塌了。我说:
“糟糕!他们要把这死人抬到我家里去了!”
我转身挤透这队人,拼着命赶紧往家跑;到家急忙关上大门,求主人保护,抱着他要他帮我顶住大门。
我主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有点儿慌,问道:
“孩子,怎么回事儿啊?干吗叫叫嚷嚷的?你怎么了?干吗拼死命地要关上大门呀?”
我说:“啊呀!先生!快来帮忙!他们要把个死人抬到这儿来了!”
他问道:“抬个死人来干吗呀?”
我说:“我在街上碰到那个死人,他老婆也跟来了,正在数说:‘我的丈夫啊!我的当家人啊!你让他们抬到哪里去呀?那个屋里是阴阴沉沉的呀!那个屋里是凄凄惨惨的呀!那个屋里是没得吃没得喝的呀!’先生,他们是把死人往咱们这儿抬呢。”
我主人哪有什么事值得他大笑大乐的呢,可是听了这话,笑得真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已经把大门闩上,还加紧防备,用肩膀顶住。抬死人的那队人都过去了,我还直怕他们把死人抬进来。我那好主人虽然没吃个畅,却笑了个畅。他对我说:
“癞子啊,照那寡妇的话,你想的确也合情合理。可是上帝更有妥善的安排,他们已经走过去了。你开门吧;开了门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我说:“先生,且等他们走出了这条街。”
后来我主人跑过来,瞧我吓得面无人色,少不得叫我别怕,一面开了大门,重又打发我上街。我们那天吃得虽好,可怜我却没一点胃口;我的脸色过了三天才回复正常。我主人每想到我那天的猜想,就笑得不可开交。
我跟着第三个主人——这穷侍从——这样过了些日子。我伺候他的头一天,瞧他本地没什么人来往,料想他是外路人,不知他为什么搬到这里来。有一天,我想不明白的事居然明白了。那天我们吃得不错,他很高兴,对我讲起自己的景况。据说他是旧加斯底里亚[32]人,只因为不愿向邻居的贵人脱帽致敬,就离开了家乡。
我说:“先生,你不是说,他是个贵人,又比你有钱吗?不是还说,他也向你脱帽吗?那么你先脱帽,有什么不对的呢?”
“他的确是贵人,也比我有钱,也向我脱帽,可是每次都是我先脱,他就不能客气点儿,不等我先脱吗?”
我说:“先生,我对这种事是满不在乎的;如果人家比我富贵,那就更不用说。”
他答道:“现在这年头儿,上等人所有的资本无非他们那点体面;你小孩子家,不懂什么叫体面。我告诉你——你也看得出,我是个侍从。可是我如果在街上碰到个伯爵不对我脱帽,不把帽子全脱下,我对天发誓,下回再碰见就趁早躲开,决不再向他脱帽。我可以假装找人跑进路旁人家去;如有别的路,就绕道走。‘一个绅士对谁也不买账,除非上帝和国王。’[33]上等人该拿定身份,一点不能马虎。记得有一天我把家乡一个干手艺的骂了还要打,因为他每碰到我就说:‘上帝养活您。’我说:‘你这乡下佬怎么不讲礼貌呀?净说什么“上帝养活您”。你把我看作阿猫阿狗吗?’从此他见我就脱帽,说话也有礼貌了。”
我说:“对人家祝愿上帝养活他,不是很有礼貌吗?”
他说:“我告诉你吧,你这傻小子!粗人才这么说呢。对我这样有点地位的,起码得说‘我吻您的手’;就算自己是贵人,也该说:‘先生,我吻你的手。’我怎么也不能让我家乡那个只管养活我的家伙对我说什么‘上帝养活您’;国王以下,谁都不准那样招呼我,什么时候都不准。”
我心想:“嗐,你不让人家求上帝养活你,那就难怪上帝满不想养活你了。”
他接着说:“况且我也不是穷光蛋。我家乡还有一块地基,如果盖上房子,盖得又好,那就是很漂亮的大厦;地段如果从我家乡挪过十六哩瓦[34],坐落在瓦里亚多立城的果斯达尼利亚区[35],那么一座房子值二十万当二大钱呢。我还有一座鸽子棚,如果没倒塌,每年能出产二百多头小鸽子。还有些别的东西我都不提了。我为自己的体面,扔下这些家产,到这城里来,满以为找得到好饭碗;来了却大失所望。有职事的教士和教会里的大佬这里多的是,不过都闭塞极了,死板得一成不变。有些家道小康的绅士也找过我,可是伺候这种人劳累得很,别指望他们把你当人;你得事事肯干,件件都能,不然他们就叫你‘另找饭碗吧’。而且工钱总遥遥无期,顶多吃稳一口饭罢了。几时他们心上过不去,想给些酬劳,就拿旧衣服抵账,给件汗渍的袄儿呀,或破旧的大氅、外衣之类。如果能跟上一位贵人,苦日子还会有出头。凭我这本领,难道不能伺候得他满意吗?真的,我要有这机缘,准可以做他的亲信,殷殷勤勤伺候他。我会像别人那样花言巧语,哄得他非常喜欢。他的俏皮话尽管没什么风趣,他的风格尽管不怎么高,我总是非常欣赏。他听来不顺耳的话,尽管是很该说的,我也决不说。当他的面,我说的、干的,都非常殷勤;他看不到的,就乐得省力。我要在他听得见的场合责备他的佣人,显得我对他的事多么关心。逢到他骂佣人,我就撩拨几句,听来好像替挨骂的开脱,其实是煽他的火。凡是他称许的,我就满口叫好;他不以为然的,我就贫嘴恶舌地糟蹋。我会在他家里和亲友之间搬弄是非,钻头觅缝刺探旁人的私事去讲给他听。这类讨好取巧的勾当还多着呢,王公贵人的府第里行得这样,做主人的也都喜欢。规规矩矩的人他们都讨厌,也瞧不起,说是笨蛋,没有才干,不能靠托,家里都不爱雇用。所以现在机灵人就走我说的这一径了。可惜我时运不好,找不到这种主子。”
我主人对我卖弄自己何等英雄,一面发了这通牢骚,叹恨自己命运不济。
我们正说着话呢,门外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婆子:男人要讨房租,老婆子要讨租床钱。他们开出账来,我主人两个月欠的,超过了他全年的进账,大概有十二三个瑞尔。他回答得很棒,说要到市上去兑一个双金元,叫他们下午再来。可是他出门就一去不返。
他们下午再来,已经迟了一步。我告诉他们主人还没回家。天黑他还不见影踪,我一人在家害怕,就去找隔壁的女人,告诉她们情况,在她们家宿了一宵。天亮讨债的又来了,先打听街坊,然后到我借宿的那家来打门。那几个女人说:
“他的佣人和大门的钥匙都在这儿呢。”
他们问我主人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出去兑钱没回来,可能就此甩掉我们走了。
他们一听这话,忙找了一个公差和一个公证人一起回来,拿着钥匙,喊了我,又喊了几名见证,一同开门进屋,去抄我主人的财产,扣押些东西抵债。他们走遍全宅,只见到处空荡荡一无所有,就像我上文讲的那样。他们问我:
“你主人的东西呢?箱子呀,帷幕呀,家具呀,都哪儿去了?”
我回答说:“这可不知道。”
他们说:“一定是他们昨夜搬走了。公差先生,把这孩子扣下,他知道东西的下落。”
公差过来一把抓住我衣领说:“孩子,你要是隐瞒主人的财产,就把你抓起来。”
从前那瞎子虽然经常抓着我的衣领,他不过是要跟我走路,手下很轻。给公差这么抓住,我还是头一回呢,所以吓坏了,哭着保证有问必答。
他们说:“好,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别害怕。”
公证人坐在石凳上,盘问我主人家的财产,准备开一个清单。
我说:“各位先生,据我这位主人说,他有一块很好的地基,还有一座倒塌的鸽子棚。”
他们说:“好啊,尽管不值钱,还债总也够了。地基和鸽子棚在城里什么地方呢?”
我说:“在他家乡。”
他们说:“啊呀,这事可妙了!他家乡又在哪儿呀?”
我说:“我听他说是在旧加斯底里亚。”
公差和公证人都哈哈大笑道:
“这套口供真顶用!你们的债再多,也有着落了。”
隔壁几个女人当时在场,说道:“各位先生,这孩子是不知情的。他才来不久,东家的事他知道的和您几位差不多。这小可怜白天常到我们家来,我们看上帝面上,有什么就给他点儿吃;天晚了他回去跟着主人睡觉。”
我证明无罪,他们就释放我了。公差和公证人问那男人和老婆子要公费,双方大争大吵。一方要求免费,因为扑了个空,没扣押什么东西。一方说,他们是耽搁了紧要公事来的。嚷嚷了好一番,公差的帮手把老婆子的旧毯子拿走。尽管他一人拿着并不累赘,他们却五人吵吵闹闹地一起拿着走了。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了局的,想必由那条倒霉的毯子抵了各方的账。那条毯子多年供人租用,已经到了应该安息的时候,现在这样处置就合适得很了。
我第三个主人可怜就这样离开了我。照例是主人家辞退佣人,我却给主人留在家里,他自己跑了。我的事颠倒别扭,没一件顺当,可见我是走定了背运。[36]
第四节 癞子跟了一位墨西德会[37]的修士,有何遭遇
我只好另找主人。第四个主人是墨西德会的修士;他是上文提到的那几个女人介绍的,据说是她们的亲戚。这位修士不喜欢教堂里唱圣诗的男孩子,也不喜欢在修院吃饭。他一心只爱在外跑,最喜欢经营俗务,奔走拜访。他走破的鞋,大概比全院修士穿破的还多。我生平第一次穿的鞋是他给的,不过穿了八天就不能再穿;我跟他跑了八天也无力再跑。为这缘故,还有些这里不提的小事,我就和他分手了。
第五节 癞子伺候一个兜售免罪符[38]的人,跟随他的种种经历
我偶然碰到了第五个主人——一个兜销免罪符的。他同行里,像他那样狡诈无耻、会做买卖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只怕一辈子不会见到,谁也见不到。因为他会想方设法,别出心裁。
他要到哪里去推销免罪符,一到那里就先送些小意思给当地的教士。东西并不贵重,譬如一支墨西亚出产的莴苣,或一两只时鲜果子,像柠檬、橘子、桃、梨之类。他这样巴结了教士,他们为了报答他的人情,就得帮帮忙,号召居民去买免罪符。他探听他们的资格。如果听说他们懂拉丁文,他怕露马脚,绝口不说一个拉丁字,只说一口斯文漂亮的加斯底里亚语,讲得滔滔不绝。如果知道那教士学问有限,是出钱弄到主教特准状进会的,他就装得像个圣托玛斯[39],连着两个钟头讲拉丁文——尽管不是真的拉丁文,至少听来活像。
如果人家不愿意买他的免罪符,他就出花样强迫,欺压当地居民,有时还弄虚作假。如果把我亲见他使的诡计一一叙说,不免啰唆,这里单讲一桩妙事,就可见他多么足智多谋。
他在托雷都的萨格拉镇上照例活动了一番,宣讲了两三天。没一人买他的免罪符;我看谁也不想买。他自咒自骂,暗打主意,决计第二天召集镇上居民向他们推销。那天晚饭后,他和公差[40]斗牌,讲定输家付饭后的酒账。两人赌得吵起来,互相谩骂。他骂公差是贼,公差骂他仿造假货。我那位推销免罪符的主人一听这话,立即把大门口旅客们耍弄的一支长枪绰在手里。公差腰带上挂着剑,也准备拔剑。住店的旅客和街坊听见吵闹,赶来劝架。他们俩怒气冲天,推开拦着的人,要拼个你死我活。可是瞧热闹的挤了一屋子,他们眼看不能动武,只好破口大骂。公差骂我主人造假东西骗人,说他宣扬的免罪符不是真货。
看热闹的瞧这场争吵和解不了,就把公差拉出客店去。我主人气呼呼地留在店里。旅客和街坊劝他别生气,睡觉吧,我们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主人上教堂去,安排打钟做弥撒,并为劝买免罪符宣讲。居民都来了。他们对免罪符嘀嘀咕咕,说靠不住,公差在吵架的时候露了馅。他们本来不想买,听说是假的越发瞧不起。
兜销员登台宣讲,说这种圣符能赐福免罪,劝大家万勿错过机会。
他正讲得有声有色,那公差忽然进教堂来,先祷告一通,然后起身,提高嗓子,声调很沉着,朗朗地说:
“乡亲们,请听我一句话;以后你们爱听谁的,都由你们。我是和这个宣讲的骗子同来的。他骗了我,叫我帮他干这买卖,赚了钱分摊。我现在觉悟到自己丧尽天良,又掏空了你们的腰包,心上懊悔了,所以向你们声明:他兜销的免罪符是假的,别信他的话,也别买他的符。我自己不干这买卖,也不帮人家干,这事没我的份。我从现在起,放下我公差的杖[41],把它扔在地下了。如有一天这家伙行骗受罚,我请各位替我做个见证:我不是他同伙,也没帮他忙,却向你们说破真情,揭出了他的鬼。”
他把话说完,在场一些有体面的人怕闹笑话,打算起身把公差撵出教堂去。可是我主人阻挡了他们,吩咐大家别干涉,随那公差说个畅,谁不听吩咐,驱逐出教会。公差发话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响。公差讲完,他问还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公差道:
“关于你这个人和你捣的鬼,说也说不完,目前我不用多说了。”
那位兜销员就在说教台上双膝跪下,合掌望天说:
“上帝啊,你无所不知,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无所不能,没有办不到的事。你知道真情,知道我平白无故受了诬蔑。上帝啊,他得罪我,我为了求你原谅我的罪过,我也原谅他。他说话行事全不知轻重,求你别理会他。可是他对你犯的罪呢,我为了正义,求你不要饶恕。因为这里也许有人本来想买圣符,听了他那一派胡言就不买了。上帝啊,他害人不浅,求你不要宽容,却照我说的办法,这会儿当场显个奇迹。如果他讲的是真话,我是欺心骗人,那么,叫我连这个说教台一起陷到七七四十九尺深的地底下去,从此不见踪迹。如果我说的不假,却是魔鬼要夺去在场各位的好福气,引诱他造谣害人,那么,叫他受些惩罚,让大家知道他的坏心。”
我那虔诚的主人祷告刚完,倒霉的公差好端端站着呢,立即咕咚一声,倒下地去,整座教堂都震动了。他发声怪叫,口吐白沫,抽搐着嘴唇,做出种种怪相,一面拳打脚踢,满地打滚。
大家叫嚷成一片,谁的话也听不见。有人吓得战战兢兢。有人喊:“上帝救救他吧!”又有人说:“活该!谁叫他当着上帝撒谎骗人呀!”
后来有几个人——我看也吓得战战兢兢的,跑上去捉住他双手;他正四向挥拳乱打呢。另有几人捉住他两腿紧紧按住,因为最刁的骡子也没他踢得凶。他们这样按住他好一会儿,少说也有十五个人管着他,一个个都忙乱得应付不过来,稍不留神,就挨他的嘴巴子。
我主人始终还跪在说教台上,向天伸着双手,翻着两眼,已经入定了。教堂里的叫喊吵嚷并不打搅他通诚。
有几个好心人跑到他身边,大声叫醒了他,说那可怜家伙快要死了,求他去救命。他们说:那人贫嘴恶舌,已经得了恶报,求他撇开旧事,别再计较;上帝应了他的祈祷为他申冤,立即降罚,可见那坏蛋有罪,而他是诚实不欺的,他们都瞧得很明白了;现在那人性命难保,受罪得厉害,如有办法救苦解难,看上帝面上出点力吧。
兜销员仿佛好梦初醒,看看那几个人,又看看那个受罪的家伙和他周围的人,慢条斯理地说:
“各位乡亲,上帝借他这家伙来显示天威,你们千万别为他求情。他摧毁众人的信心,是上帝的罪人。可是上帝既然教训我们勿念旧恶,勿冤冤相报,我们也可以大胆恳求上帝如他金口,饶赦这个人。咱们一起来祷告吧。”
他走下说教台,叫大家竭诚祈祷上帝垂慈,饶恕这个罪人,叫他仍旧身体健康,神志清醒;如果上帝为他罪孽深重,让魔鬼附在他身上了,那么求上帝把魔鬼赶走。
大家都跪在祭台前,和教士们一起低声唱诵祷词。我主人拿着十字架和圣水到公差身边,先对他唱诵一番,就为他祈祷。他高举两手,两眼往上翻得只剩了一星儿白,祷词又长又虔诚,感动得人人下泪。在耶稣受难日,虔诚的宣教师对虔诚的听众讲道,常有这种情景。他说公差受了魔鬼引诱,走上死亡和罪恶的邪路,求上帝赦罪免死,还他健康,让他认罪悔过吧,因为上帝并不要罪人死亡,而是要他悔过自新。
于是他吩咐把免罪符拿来,放在公差头上。那倒霉的公差立即见好,渐渐苏醒。公差神志既清,忙去跪在兜销员脚边求饶,承认自己是受了魔鬼的指使,替魔鬼说话。这是因为他要陷害兜销员,出一口恶气,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魔鬼急坏了,怕人买了免罪符得福。
我主人原谅了他,两人又言归于好。城里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地买免罪符,几乎没一人不买的。
这件事遍传邻近城市,我们到了那些地方,不用宣讲,也不用到教堂去,大家都赶到客店来买免罪符,仿佛那是不要钱白送人的梨。我主人在附近十一二个城市里一次没有宣讲,就销掉一万一二千份免罪符。
我老实说吧,他们串演那套把戏的时候,我也像许多别人那样吃惊,以为是真的。可是后来看见公差和我主人把这件事当笑谈,才知道是我那诡计多端的主人捣鬼。
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也觉得很妙,暗想:“那些兜销免罪符的家伙呀,准把这种把戏对实心眼儿的老百姓玩弄过多少回了!”
长话短说,我跟这第五个主人大约四个月,也吃足苦头。
第六节 癞子投靠一位驻堂神父,有何经历
我以后又伺候一个画手鼓的,替他研颜料,也受了不少折磨。
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有一天我上大教堂,一位驻堂神父雇我做了佣人。他交给我一头好骡子、四个瓦罐儿和一条鞭子,叫我在城里卖水。这是我获得温饱的第一步,从此不挨饿了。我的进账,除了星期六赚的全归自己,平日每天上缴主人三十文大钱,多余的也归我。
我这个买卖很顺当,干了四年,攒的钱居然可以买几件旧衣,穿得整整齐齐。我买一件旧的平绒袄儿;一件旧外衣,袖口有镶边;一件斗篷,新的时候大概是丝绒的;还有一把剑,是奎列亚城[42]最早的产品。我一看自己穿得很像样,就对主人说:骡子奉还,这买卖我不干了。
第七节 癞子跟了一个公差,所遭遇的事
我辞了驻堂神父,跟一个公差做帮手。我没跟他多久,因为觉得吃这碗饭提心吊胆;有一次尤其危险,几个逃犯拿了石子、棍子追我们主仆俩,我主人站定了等他们,给他们狠狠收拾了一顿,我总算没落在他们手里。从此我洗手不干这行了。
我正不知干哪一行可以安居乐业,攒钱养老,承上帝启发,指引了一条康庄大道。我看到一个人要发迹,得为皇家效力;[43]我靠朋友和大人先生照应,弄到这么个职司,从此苦尽甘来。我至今还当这差使,为上帝并为您效忠尽力。城里卖酒,或拍卖东西,或招寻失物,由我叫喊消息;法院判罪的人,也由我押着高声公布他的罪状——这就是我的职务。换句话说,我是叫喊消息的报子。
我工作很顺利,办事又熟练,凡是牵连我这一行的事,差不多全由我经管了。谁家卖酒或出脱什么东西,托美思河的癞子没插手,干脆休想赚钱。
这时候,您的朋友、我的主人圣萨尔瓦多的大神父注意到我这人了,因为我叫卖过他的酒。他瞧我能干,日子也过得不错,就要把他的一个女佣人嫁给我。我知道这样一位人物对我只会有好处,所以一口答应。我娶了那女人,至今没有懊悔。她不但勤快柔顺,我靠她还得到大神父种种照应。他每年一次次给她的麦子有一担左右,过节给肉,有时给两个白面包或一条扔掉的旧裤子。他叫我们租了他家隔壁一所小房子。每个礼拜天和一般节日我们总在他家吃饭。
可是贫嘴恶舌向来难免。人家瞧我老婆到大神父家去铺床做饭,就不容我们安顿过日子,说些不知什么浑话,其实我也心里有数的。那些话并非无稽之谈,但愿上帝多多保佑他们吧,因为我老婆不是肯让人浑说的,而大神父又曾对我许过愿,我想不是空口许愿。他有一天当着我老婆的面和我谈了好久,他说:
“托美思河的癞子呀,谁要听信流言蜚语,一辈子不得发迹。我这话有个道理;保不定有人瞧你老婆在我家出出进进,就……我向你保证,她到我家来,你是很体面的,她自己也很体面。所以你随人家怎么讲,都别理会,只管你自己的事,就是说,只管你自己的好处。”
我说:“神父大人,我早打定主意,要依傍有钱的人。我有些朋友确也对我说过这类闲话,还再三再四向我证明,她嫁我之前已经生过三胎。我因为她正在这里,就直说了,您可别见怪。”
我老婆立即赌咒发誓。我只怕上天降罚,把那房子都塌在我们头上呢。她又哭哭啼啼,咒骂把她嫁给我的人,弄得我懊悔无及,觉得宁死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当时一边有我,一边有我主人,一起劝说了一番,又说了一堆好话。我发誓刚才那些话再不提起,随她无日无夜在大神父家出进,我都乐意,都赞成,因为我拿稳她多么正经。她这才不哭了。我们三人相处得很和洽。
从此我们中间再也不提这回事。而且我一听出谁想谈这些话,就截住他说:
“嗨,你要是够朋友,请别讲惹我生气的话。谁惹我生气的,尤其离间我们夫妻的,就不是我的朋友。全世界我最宝贝的是我老婆,自己还在其次。我靠了她,才蒙上帝赏赐许多恩典,都是我受之有愧的。我可以凭圣体发誓,她和托雷都全城的女人一样正经。谁说不是,我就跟他拼命。”
这样一来,我耳根清净,家里就很安静。
正是那一年,咱们神武的皇帝陛下进驻这座著名的托雷都城,在这里设立朝廷。那时还有几番盛大的庆祝,您想必听说过。
我那阵子很富裕,正是运道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