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的剧团又一次地聚集起来了,菲利娜对每匹走过去的马、每辆开过来的车都非常注意,一天她极兴奋地喊:“我们的老学究!我们人人爱的老学究来了!还有谁在他身边呢?”她喊着,从窗口向外招手,车停住了。
一个可怜的穷鬼走下车来,从他那套只有在学院里才能腐旧成这样子的、磨坏了的灰褐上衣和破损的裤子看来,人们真会把他当作一个年老的学士看的。他向菲利娜脱帽致意,露出一头扑粉扑得很坏并且极不自然的假发,菲利娜向他行了无数的吻手礼。
正如她觉得爱一部分男人和享受他们的爱是她的幸福一样,她也确是常常得到不小的快乐,而对另外一些她在这瞬间所不爱的人们,她却总用一种很轻浮的态度去嘲弄他们。
她迎接这个老朋友所引起的一片喧哗,使人们忘记注意跟在他后面的其他人。可是维廉好像认识那两个女子和一个同她们一起进来的上了年纪的人。他不久便想起来了,几年前他曾经有许多次在那到他家乡演戏的剧团里看见过这三个人。两个女孩现在长大了,但是这老人很少改变。他一向是扮演好脾气、饶舌的老人,这样的人在德国舞台上总不缺乏,而且人们在一般生活里也可以常常遇到。正因为这是我们国人的性格,做好事不尚夸耀,所以他们很少想到有这样的情形,做正义的事也不妨华丽优美,他们反而被一种矛盾的精神所驱使,容易陷入一种错误,就是用一个引人烦厌的人物从反面来表演他们最可爱的道德。
这样的角色我们这位演员演得很好,他时常专心一意地表演,致使他因而在一般生活上也现出类似的态度。
维廉刚一认出他来,便大为感动,因为他回想,他怎样时常看见他和他爱过的马利亚娜一起在舞台上出现;他还听过他咒骂她的媚人的声音,在一些戏里她这种声音常遭到他的粗暴的对待。
这几个新来的客人一到,就提出一个热烈的问题,外边能不能得到或者有无希望得到一个职业,可惜回答的是个否字,人们听着他们述说,问到的几个剧团都人满为患,其中几个甚至都担忧,目前的战事恐怕要使剧团解散了。饶舌老人和他的女儿们都由于心情恶劣,想转换空气,放弃了一个有利的契约,同这位半路上遇见的老学究合雇了一辆车,来到这里,可是在这里他们觉得也需要好好地筹划一下。
在大家很热闹地谈论他们的事务时,维廉只是沉思着。他想和老人单独谈话,他想听到,可是又怕听到关于马利亚娜的消息,他非常局促不安。
这新来的两个女子的旖旎并不能使他脱离他的梦境,这时忽然发生了一阵争吵,引起他的注意。弗里德里希,那常常侍奉菲利娜的浅黄头发的小童,当他被命令铺桌子开饭的时候,这次却不肯服从。“我负的责任是侍奉你,”他叫喊着,“却不是侍候一切的人。”他们激烈地争辩起来。菲利娜坚持他必须尽他的职务,当他执拗不服从时,她简捷了当地向他说:“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
“你难道以为我就不能离开你吗?”他喊着,顽梗地走开,捆起行李,立即跑出去了。“迷娘,你去,”菲利娜说,“给我们拿来我们需要的东西;告诉茶房,你帮他侍奉我们。”
迷娘走到维廉的面前,用简洁的语气问:“我应该吗?我可以吗?”维廉回答:“我的孩子,小姐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孩子照料一切,小心翼翼地整晚侍候客人们。饭后维廉想要和老人单独散步,他的愿望达到了,在叙过别后情况之后,话题转到往日的剧团上,最后维廉才敢问到马利亚娜。
“你不要向我提起那讨厌的东西了!”老人叫道,“我已经起誓不再想她。”维廉听到这样的话大为吃惊,当老人继续咒骂她的轻狂和放荡时,他更为狼狈了。我们的朋友是多么愿意把话头打断,可是他现在不得不忍受这离奇的老人滔滔不断的饶舌。
“我引为羞耻,”他继续说,“我曾经那样喜爱过她,可是你如果对这个女孩认识得更清楚一些,你一定会原谅我。她先是那样旖旎、自然、善良,那样讨人欢喜,样样都没有毛病。我从来没有想象到,无耻和忘恩竟是她性格中的要素。”
维廉已经准备着听取关于她的最坏的话,这时他忽然不胜惊奇地看到,老人的声音变得和缓了,他的话最后说不下去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擦干打断了他的话头的眼泪。
“你怎么了?”维廉叫道,“什么事使你的感情忽然这样转变呢?你不要向我隐瞒,我对于这女孩的命运的关怀超过你的想象,让我知道她的一切吧。”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人回答,同时又转回到严肃的苦恼的声音,“我为她所忍受的,我永久不原谅她。她对我,”他继续说,“总有一定的信赖,我爱她像爱我的女儿,那时我的女人还在,我决心把她领到我这里,好从那老女仆(1)的手中解救她,因为在她的引导下我看不出什么好的前程。后来我的女人死了,计划也被打得粉碎。
“算起来还不到三年,当我们在你家乡的居住要结束时,我看她显露出一种悲哀。我问她,但是她支吾不答。后来我们动身了。她和我坐一辆车,我看出,她不久也承认,她是怀孕了,她彷徨在最大的恐惧中,怕被我们的经理赶走。然而过了不久,他也发现了,他立刻解除她那纵使没有这件事也只有六个星期期限的契约,把她要求的工资付给她,不顾一切地非难,把她丢在一座小城内,一个坏的旅舍里。”
“魔鬼带走一切放荡的娼妇吧!”老人懊丧地叫道,“尤其是这个糟蹋了我生活中这么多时间的娼妇。我为什么要滔滔不断地述说呢,我怎样照顾她,我为她做了些什么,为她牺牲了什么,怎样在不见面时也为她操心。我宁愿把我的钱抛到水池里,浪费我的时间去养几条满身疥癣的狗,也不愿再对这样一个东西加以些许的注意。那是什么东西呢?开始我还从她住的几个地方收到感谢信和消息,后来一个字也没有了,也没有谢谢我在她产期内寄给她的钱。啊,女人们的虚伪和轻浮是这样紧密结合着,只为自己过舒适的生活,而留给一个正直男子的却只是一些懊悔的时间!”
(1) 指马利亚娜的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