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译文全集(卷三):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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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凡是在我们眼前以全副精力孜孜不倦地达到一种志愿的人,不管我们对他的目的是赞美还是责备,他总能得到我们的关怀;但是只要这件事一成定局,我们的目光也就立刻离开了他。凡是告以结束、处理完毕的一切,绝不能再吸引我们的注意,特别是我们很早就预言一定会有坏结果的那种事。

所以,我们的读者就不必费神去知道我们这位失恋朋友的哀痛和当他眼看着他的希求与愿望都这样出乎意外地被破坏时他所沦入的苦难了。可是我们要越过几年,希望在见到他活跃于他的事业和享乐中时再提到他,此前只不过是为了全故事的关联而简略地叙述一番。

瘟疫或恶性的热病若是在一个健全、多血的身体内发作,它们会沸腾得更快、更厉害,那可怜的维廉就这样意想不到地被一个不幸的命运所压倒,在一瞬间他的全部生命都失去了常态。大概像是烟火正在装置的时候走了火,那些精心穿凿、填实了的皮壳,若是按着某一种手续排列、燃点,便会在空中描画出光华变幻的火花,这时却紊乱而危险地四下里横飞乱炸,如今在他的胸中也是幸福和希望、欢情和快乐、事实和梦想,都忽然遭难,紊乱不堪。我们的朋友在这样苦难的时候麻木了,他急求解救,他觉得失却感觉竟是一种恩惠。

随后便是接连不断的痛苦的时日,那是广大无边、轮环不息、又故意更新的痛苦,可是这些日子也可以被看成一种自然的恩泽。这时,维廉还没有完全失去他的爱人。他的痛苦是日新月异不断的尝试,在想象中把那从他灵魂里逃出的幸福重新捉住,给他永别的欢情制造一些余韵。正如一个身体,只要它还在继续腐化,只要那些平素赋予各部机能以生命力,如今已不能按照它们旧日的功能而活动的力量,还在机能的破坏处劳作,我们绝不能说这个身体是完全死亡了。等到一切都精枯力竭,看着全体都化作淡漠的灰尘,那时在我们的心内才生成那可怜的、空虚的、死的感觉,只有用永存着的呼吸润泽了。

在这样一种新鲜、充实、亲切的心情中有许多东西要被撕裂、破坏、戕杀,而那可以迅速恢复的青春的活力又在促进和加深这巨大的痛苦。这场活剧触动了他全部的根源。威纳,他患难中的至友,满腔热血握住火与剑,把一段他所憎恨的痴情,把这段荒唐事,攻击得体无完肤。机会是这样巧,证据是这样现成,有多少故事和传说他不会利用呢?他这样激愤残暴地步步进迫,也不让他的朋友去尝尝那暂时自己欺骗自己的迷魂汤,隔断了一切他能够从这种绝望里解救出的避难所,归终是上天不愿意让他的骄子从此沉沦,而让他身罹重病,好从另一方面赋予他一些生机。

一场沉重的热病,连带着医药、紧张、衰弱、家人的劳碌,还有因为缺乏和需要才真正感到的朋友们的友爱,这些都是分散痛苦的因素,足以排解他的心境。等到维廉略见痊愈,也就是他的力量都耗尽了的时候,他回头一看那干枯的痛苦深渊,就好像俯视一座烧干了的空洞的火山口一般,不禁大为吃惊。

他痛切地责备他自己,在这样大的损失后,居然还能有一种不痛不痒、平静淡漠的时刻。他蔑视他自己的心,渴望那哀苦和眼泪的琼浆。

为了再唤起哀苦和眼泪,他便一幕幕回想过去的幸福。他极生动地描画出当时的景象,又努力身临其境。如果在想象中他达到快乐的极峰,如果昔日的阳光好像又温暖他的肢体,开阔他的心胸,他便再一次回顾那恐怖的深渊,带着新奇的目光向那毁灭一切的深处望去,并投身其中,从自然中迫使那深切的痛苦再现。他用这种轮环不息的残暴蹂躏自己,因为青年富有浑厚的生命力,他在一种损失所引起的痛苦上再添加这么多自己制造的悲哀,好像他要提高这损失的价值,他并不知道他所浪费的精神。他坚信,这损失是他一生中惟一的损失,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损失,任何一种终将使他想起这些悲哀的安慰他都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