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译文全集(卷三):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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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炮兵连长于是扎起舞台,照料一切。我看见他在这星期内有好几次都是在不寻常的时刻到我家里来,我便暗自猜想他的来意。我的好奇心,难以想象地膨胀起来,因为我觉得我在星期六以前是没有份来参加筹备的。我所期望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傍晚五点钟我的导师来了,带我一同上去。我走进门,乐得直发抖,我望见架子两旁都依照登台顺序悬吊着的傀儡。我细心观察它们,登上踏板,踏板把我运上戏台顶,于是我就悬浮在这小宇宙的上空了。我怀着敬畏的心情从小木板中间向下望,因为我回忆起舞台整体从外面留给我的美好的印象,现在我又感觉到我被引入多么神秘的后台境界里。我们做了一番试验,一切都很顺利。

“第二天,我们邀请了一群儿童,我们演得很好,只是我让约拿单在战火中倒了一次,不得已又把手伸下来扶起它。一种偶然的失手破坏了当时的幻境,引起一片笑声,我真有难言的痛苦。就是这失误,我父亲仿佛也很欢迎,为慎重起见,他没有表露出他因亲眼看见儿子如此精明而发自内心的欢喜,演出后他立刻提出几处缺点,他说,如果这一点或是那一点没有弄坏,那不定有多么好呢。

“这失误使我心里十分苦恼,我整晚都很悲哀,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将这一切懊丧都睡忘了,心中反而高兴,除却那件不幸的事以外,我玩得确实高妙。何况还有观众们的喝彩,他们都绝对以为,炮兵连长虽然粗细的声音运用得很好,可是他的说辞多半都过于矜持、过于呆板了;相反,这新的学徒,叙说大卫和约拿单的词句,却十分出众。我的母亲特别称赞我向歌利亚挑战和在国王面前介绍那谦逊的胜利者的宽宏大量的言词。

“我真欢喜极了,演完后,戏台没有拆毁,后来因为春天来了,用不着火炉,我每逢闲暇游戏的时候便躲在那间屋里,让傀儡们颠三倒四地演唱,我时常请我的弟妹们和同伴们来看。他们若是不愿来,我就一个人在上边搞。我凭借想象细细思考着这小小的世界,这世界很快便得到另外一种形象。

“戏台和全套的傀儡都是为第一出戏所设计和规定的,我几乎还没演几回,它就不能使我感到快乐了。这时在祖父的书籍中有一部《德意志舞台》(1)和几种意大利文与德文对照的歌剧落到我的手里,我非常深入地加以研究,而且每次都只是开头先约略估计一下角色,便简捷了当地去演这出戏。于是穿着黑绒衣的扫罗王必须串演考米雷、卡托、达利乌。附带声明一句,这几出戏没有一次是整本演完的,多半只演以刺杀为结局的第五章。

“歌剧由于有复杂的变化和冒险的传奇比任何一切都更吸引我,也是很自然的。在歌剧里,我看见风涛汹涌的海洋,从云中降落的神仙,和最使我神往的雷电。我能利用纸板、颜料和纸,很巧妙地做出一片夜景;能令人恐怖地望见闪电,只是雷霆不能回回都成功,但这并不重要。歌剧里也常有机会添进去我的大卫和歌利亚,这在寻常的戏剧中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觉得我对于享受许多快乐的狭窄的小地方的依恋与日俱增。我也承认,傀儡们身上从食品贮藏室里带出来的香味对这种依恋情绪起了不少作用。

“我的舞台布景从此渐臻完美。因为我从小就巧于使用圆规、剪裁纸板、画彩色画,现在我就占了许多便宜。使我苦恼的是,我的全套傀儡还不能演出大型的剧本。

“我的姐妹总给她们的洋囡囡脱换衣服,这激发了我的灵机,我想给我的英雄们也渐渐置办些可以脱穿的衣裳。我们从它们身上剥下来小布片,尽可能都缝在一起,储蓄一些钱,买来新的绦带和金银箔,乞求许多碎锦缎,渐渐制成一组戏装,尤其没有忘记为女角预备带条纹的裙子。

“这套傀儡从此便备有就是最大的戏也够用的服装了。本来我以为如今可要一出接着一出地演下去了,但是我同许多儿童的习性一样:他们计划远大,做些大规模的准备,大半也尝试几次,可是一切都往往半途而废。我必须承认我也有这种缺点。我最大的快乐是创新和发挥想象力与效用。每每因为任何一幕的缘故这出戏或是那出戏便引起我的趣味,我立刻又叫人做新的衣裳。经过这样的调整,我的英雄们原来的衣裳都乱得一点秩序也没有,拉来拉去弄丢了,甚至最初的那出戏都再也不能演出了。我一任我的幻想支配,总是试来改去,建筑起无数的空中楼阁,不觉已经把这小世界的基础给破坏了。”

在维廉讲述的时候,马利亚娜尽量对维廉献殷勤,以隐藏她的睡意。从一方面看,这故事好像饶有趣味;但从另一方面看,她却觉得它有些太单调,其中的论断也过于严肃了。她温柔地把她的脚放在她爱人的脚上,显出注意和赞叹的样子。她从他的酒杯里喝酒,使维廉确信他说的故事没有一个字落了空。停息片刻后,他喊道:“现在轮到你了,马利亚娜,也把你儿时的乐事告诉我。我们总为眼前的事奔波,竟没能注意到我们双方从前的生活。告诉我说: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中受的教养?你时常回想的,最早、最生动的印象都是什么?”

若不是老女仆立即从旁帮忙,这些问题一定会使马利亚娜无法应付。“您真以为,”那聪明的老妇人说,“我们都这样注意我们往日的遭遇吗?我们都有这样有趣的事可说吗?就是我们有的可说,我们也能有这样的口才吗?”

“好像需要口才!”维廉高声说,“我非常爱这个温柔、美好而可爱的人,以至于我生活的每一瞬间若没有她,我便烦恼万分,让我至少是用想象力去分担你往日的生活吧!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也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们要尽量陶醉,重新设法获得那些对于爱情虚过了的时间。”

“您若是对这一点这般热心执著,我们也许能够使您满足,”老女仆说,“只是请您先告诉我们说,您对戏剧的爱好是怎样渐渐滋长的,您是怎样练习,怎么这样顺利成功的,您简直可以算作一个好的戏子!在这过程中您绝不会缺少有趣的经历。现在我们还不需要休息,我还预备有一瓶酒。谁知道呢,我们最近还能不能这样安静而满意地坐在一起?”

马利亚娜含着一种忧郁的目光望了望她,维廉却没有注意,又继续讲下去。


(1) 《德意志舞台》,高策特于1740年至1746年所出版的丛刊第6册。考米雷、卡托、达利乌,均系该集剧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