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封信
【内容提要】
政治上的改进要通过性格的高尚化,而性格的高尚化又只能通过艺术。艺术虽与时代有联系,但因艺术家心中有一个由可能与必然相结合而产生的理想,他的创作是发自他心中纯正的理想性格,因而高尚的艺术不沾染任何时代的腐败,它超越时代。艺术家不是以严峻的态度对待他的同时代人,而是在游戏(Spiel)中通过美来净化他们,他使他们在闲暇时得到娱乐,不知不觉地从他们的娱乐中排除任性、轻浮和粗野,再慢慢地从他们的行动乃至意向中逐步清除这些毛病,最后达到性格高尚化的目的。
然而,理论的修养应带来实践的修养,实践的修养又是理论修养的条件,这不是一种循环吗?政治方面的一切改进都应从性格的高尚化出发——但是,在一个野蛮的国家宪法的影响下,性格怎么能够高尚化?因此,为了这个目的,必须找到一种国家不能给予的工具,必须打开尽管政治腐败不堪但仍能保持纯洁的泉源。
现在我要谈谈我迄今为止的研究所要阐述的那一点了。这个工具就是美的艺术,这些泉源就是在美的艺术那不朽的典范中启开的。
艺术跟科学一样,与一切积极的存在(1)和一切人的习俗都没有瓜葛,两者都享有绝对的豁免权,不受人的专断。政治立法者可以封闭科学与艺术的领域,但不能在其中实行统治。他可以放逐爱好真理的人,但真理仍然存在;他可以凌辱艺术家,但不能伪造艺术。诚然,这是最平常的道理,科学与艺术两者都效忠于时代精神,创造趣味从判断趣味(2)那里接受法则。什么时候性格变得紧张而冷酷,我们就会看到,科学严守它的界限,艺术在规则的沉重枷锁下行进;什么时候性格变得疲软而松弛,科学就竭力取悦于人,艺术就竭力供人取乐。有史以来,哲学家和艺术家就表明他们是在致力于把真和美注入芸芸众生的心灵深处,哲学家与艺术家在世间消亡,但真与美却以自己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在斗争中胜利地向上发展。
艺术家固然是时代之子,但如若他同时又是时代的学徒或时代的宠儿,那对他来说就糟了。一个仁慈的神及时地把婴儿从他母亲的怀中夺走,用更好时代的乳汁来喂养他,让他在远方希腊的天空下长大成人。(3)当他变成成人之后,他——一个陌生的人——又回到他的世纪,不过,不是为了以他的出现来取悦他的世纪,而是要像阿伽门农(4)的儿子那样,令人战栗地把他的世纪清扫干净。他虽然取材于现在,但形式却取自更高贵的时代,甚至超越一切时代,取自他本性的绝对不可改变的一体性。(5)这里,从他那超自然天性的净洁的太空,向下淌出了美的泉流;虽然下面的几代人和几个时代在混浊的漩涡里翻滚,但这美的泉流并没有被它们的腐败玷污。时代的爱憎对于他的材料可以昨天恭维、今天污蔑,但纯洁的形式却不受这种爱憎变化的影响。(6)1世纪的罗马人已经在皇帝前面下跪,而众神还巍然矗立;当诸神早已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时,神庙在人的眼里仍然是神圣的;宫殿本来是用以掩饰尼禄和康茂德(7)的卑鄙行径的,但宫殿的高贵风格却使那些行径感到羞愧。人丧失了他的尊严,艺术把它拯救,并保存在伟大的石刻中;真理在幻觉(8)中继续存在,原型从仿制品中又恢复原状。正如高贵的艺术比高贵的自然有更长的生命一样,在振奋精神方面,它也走在自然的前边,起着创造和唤醒的作用。在真理尚未把它的胜利之光送到人的心底深处之前,文学创作力已经捉住它的光芒;虽然潮湿的黑夜尚存在于山谷之中,但人类的顶峰即将大放光辉。
但是,艺术家是如何防范从各方面包围他那个时代的腐败的呢?他蔑视时代的判断。他是向上仰望他的尊严和法则,而不是向下瞧着幸福和需要。他既摆脱了那种乐于在转瞬即逝的瞬间留下自己痕迹的虚夸的“经营”,也摆脱了那种急不可待地要把绝对的尺度运用到贫乏的时代产物上面的狂热,他把现实的领域交给以此为家的知性,但是,他也努力从可能与必然的联系中创造理想。(9)他的这种理想,是用“幻觉”和真理塑造的,是用他想象力的游戏和他事业的严肃铸造的,是用一切感官的和精神的形式刻画出来的,并且不声不响地把它投入无限的时间之中。
但是,并不是每个在灵魂中有这种炽热理想的人,都有创造的冷静和伟大的耐心,把这种理想刻入无言之石或灌铸成质朴的文字,交托给时代的忠实之士。神圣的创造冲动往往过于急躁,不肯信步于这种冷静的手段中间,而要直接冲向眼前的时代和现实的生活,改造道德世界中尚无形式的材料。(10)同胞的不幸使有感觉的人坐卧不安,而同胞的堕落更使他觉得事情紧急。于是,像一团火一样的热情油然而生,炽热的要求在强有力的灵魂中急不可待地要变成行动。然而,他了解吗?道德世界的这种混乱到底是伤害了他的理性,还是刺痛了他的自爱心?假使他不知道这一点,就只能靠他用以追求一种特定的、立竿见影的效果的那种热忱来识别它。纯粹的道德冲动是以绝对为目标,对它来说时间是无所谓的,只要未来必然地从现在发展而来,未来对它来说就变成了现在。在不受任何限制的理性面前,方向同时也是成功,路刚一走,就已经在身后边了。
热爱真与美的青年要想从我这里知道,在时代从各方面进行抵抗的情况下,他胸中高尚的冲动(11)如何才能得到满足。我的回答是:假使你给你要影响的那个世界指出一个向善的方向,时代平静的节奏就会带来发展;倘若你通过教诲把这个世界的思想提高到必然和永恒,倘若你通过行动或者创造把必然和永恒变成这个世界的冲动的一个对象,你就已经给它指出了这样的方向。妄想和任性的大厦将要倒塌,而且必须倒塌,只要你确信它已倾斜,它就已经倒塌。不过,它必须在人的内心里,而不是在人的外表中倾斜。(12)你要让必胜的真理在贞洁肃穆的内心中壮大发展,要用美从你身上显示出这种必胜的真理,从而不仅思想敬重它,感官也怀着爱去捕捉它的表现。(13)为了避免从现实中接受本应由你给予它的范例,在你还没有确信在你心中已有一个理想的随从(14)之前,你切勿冒险地冲向令人担心的现实社会。你要同你的时代一起生活,但不要做它的宠儿;你献给你同时代人的应是他们所需要的,而不是他们所赞美的。你虽不曾有过他们的过错,但要以高尚的忍让分担他们所受的惩罚,自愿地屈从于他们既不善于舍弃、又不善于承担的羁绊(15)。你以坚贞的勇气鄙弃他们的幸福(16),用这种勇气向他们证明,你并不是由于怯懦才承受他们的苦难。如果你要影响他们,你就得想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如果你要替他们行动,你就得想他们是什么样。他们的称赞应来自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幸福你要看作是他们的卑劣,只有这样,你自己的高尚才会激起他们的高尚,而他们的卑劣也不会毁灭你的目的。你那些严肃的原则会把他们从你身边吓走,但在游戏中他们还是可以忍受这些原则的。(17)他们的趣味比他们的心更纯洁一些,因而在这方面你必须捉住那些胆小的逃跑者。你攻击他们的准则是徒然的,你咒骂他们的行为也是徒然的,但你可以在他们闲散的时候试试你的创造的本领。你要把任性、轻浮和粗野从他们的娱乐中排除出去,从而你也就能够不知不觉地把这一切从他们的行动中,最终从他们的意向中驱除出去了。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到他们,你都要以高尚的、伟大的、精神丰富的形式把他们围住,四周用杰出事物的象征把他们包围,直到假象(18)胜过现实,艺术胜过自然为止。
(1) 即现存的现实。
(2) 这里“创造趣味”指艺术家,“判断趣味”指批评家。
(3) 指意大利之行对歌德所产生的影响。1786年歌德逃离鄙陋的魏玛大公国,来到意大利,研究古希腊的艺术。时隔一年零九个月,于1788年回国,在艺术上获得新生。
(4) 阿伽门农(Agamemnon)与特洛伊人作战归来,为其妻所害。其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母亲等,洗净家丑。
(5) 参见第四封信。在那里提到,每个人的天性中都有一个纯粹的人、理想的人,这种人具有不可改变的一体性。
(6) 关于材料(Stoff)与形式(Form)的关系在第二十五封信中有详尽的论述。
(7) 尼禄(Nero)和康茂德(Commodus)均为罗马暴君。
(8) “幻觉”(Täuschung)即“艺术假象”(Künstilrischer Schein),详见第二十六封信。
(9) 席勒认为,艺术的根本任务是表现理想,而理想是可能与必然相结合的产物,因而具有现实性。这一观点在第二十七封信里又做了进一步的阐发。
(10) 席勒不赞成艺术与眼前的现实和当前的生活直接挂钩,也反对把艺术当作进行道德教育的手段。
(11) 即道德冲动。
(12) 具有强烈灵魂冲动力的人可以从内心里超越妄想与任性,从而它们也就失去了统治人的力量。
(13) 这句话大意为:艺术家不仅要以纯洁的心热爱真埋,而且要以美从自己内心深处表现出真理,这样不仅会影响人的思想,而且会吸引人的感官。
(14) 理想必须在心中有固定的形体和确定的轮廓。
(15) 即国家的强制。
(16) 一般人不能忍受道德要求的严肃性,于是便追逐物质的幸福。
(17) 原则是严肃的,因为赤裸裸的原则会把一般人吓跑,但在游戏中(即在美的艺术中)他们是会接受这些原则的。
(18) 关于“假象”(Schein)的含义以及它与艺术的关系,后面几封信中有详尽的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