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信
【内容提要】
当今人已经觉醒,自然国家的基础已经动摇,看来已有物质的可能性,可以建立理想的国家,但是还缺少道德的可能性。现在仍然没有完整的性格,因而一切希望只是个美梦。粗野统治着社会的下层,懒散和性格败坏统治着社会的上层。这两种弊病同时出现,是当今时代的特征。
当今的时代和眼前的种种事变展示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吗?现在我就转而看一下这幅宏伟图画里最引人注目的对象。
的确,偏见(1)的威望倒了,专制已被揭开了假面具,它虽然还有势力,可是再也不能诈取尊严。人从长期的麻木不仁和自我欺骗中苏醒过来,大多数人都一致严正地要求恢复人不可丧失的权利。但是,他不只是要求,他还处处挺身而起,要用暴力夺取他认为无理地拒不给予他的东西。自然国家的大厦摇摇欲坠,它枯朽的基础正在崩溃;好像已经有了物质的可能性,法则可以登上宝座,人最终可以作为自我目的受到尊重,真正的自由可以成为政治结合的基础。这是徒劳的美梦!现在还缺少道德的可能性,一个肯于慷慨施予的时机遇到了感觉迟钝的一代人。
人是用自己的事业为自己画像的,那么,在现代这场戏里画出的是些什么样的形象!不是粗野,就是懒散,这是人类堕落的两个极端,而这两者却汇集在同一个时代里!
在为数众多的下层阶级中,我们看到的是粗野的、无法无天的冲动,在市民秩序的约束解除之后这些冲动摆脱了羁绊,以无法控制的狂暴急于得到兽性的满足。这就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客观的人性有理由抱怨国家,而主观的人性必须尊重国家的种种措施。因此,既然国家还必须维护人的生存,那么,它忽略了人的天性的尊严(2),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国家忙于通过引力而分,通过聚合力而合,因而不可能想到教化力(3),这能责怪它吗?国家的解体就包含了它的答辩。解脱了羁绊的社会,不是向上驰入有机的生活,而是又堕入原始王国。
另一方面,文明阶级则显出一幅懒散和性格败坏的令人作呕的景象,这些毛病出于文明本身,这就更加令人厌恨。我记不清了,不知是古代的还是近代的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4),高贵的事物一旦败坏就更为可恶。我们将会发现,这句话也符合道德方面的实情。若是自然之子,超出常轨,充其量会变成一个疯子,而有教养的人就会变成一个卑鄙之徒。文雅的阶级由于理智的启蒙而感到自豪,这并非毫无道理;可是,整个看来,这种启蒙对人的意向并没有产生多少净化的影响,反倒通过准则把腐败给固定下来了。在自然的合法领域,我们拒绝了自然(5),而在道德领域(6)我们却接受它的专制;我们抵抗自然的印象,与此同时又从它那里攫取我们的原则。我们道德习俗的那种矫饰的礼仪,否定了自然本可原谅的要求唱第一声部的权利,而在我们的唯物主义伦理学(7)中却给予它最后的决定权。在最精于世故的社交中心,利己主义筑起了它的体系,我们受到了社会的一切疾病和一切疾苦,却没有同时产生一颗向着社会的心。我们使我们的自由判断屈从于社会上专断的偏见,使我们的情感服从社会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习俗,使我们的意志受社会的各种诱惑;我们坚持的只是我们的任性,以此来对抗社会的神圣权利。在粗野的自然人的胸中,还常有一颗同情的心在跳动;而在通达之士的胸中,由于骄傲的自满自足这颗心却在收缩,就像是从着火的城市逃难一样,每个人都只是设法从毁灭中抢救自己的那点可怜的财物。有人认为,只要完全否定了多情和善感的毛病,就能抵御由它造成的混乱;嘲讽固然常常有效地惩戒了狂热分子,但也以同样毫不宽容的态度诽谤了最高贵的情感。文明远没有给我们带来自由,它在我们身上培植起来的每一种力都只是发展出一种新的需要。物质枷锁的束缚使人越来越胆战心惊,因而怕失去什么的畏惧甚至窒息了要求上进的热烈冲动,逆来顺受这个准则被看作是最高的生活智慧。因此,我们看到,时代的精神就是徘徊于乖戾与粗野、不自然与纯自然、迷信与道德的无信仰之间;暂时还能抑制这种精神的,仅仅是坏事之间的平衡。
(1) die Meigung一词,这里系指未经检验的流行看法,故译“偏见”或“成见”较妥,似不宜译为“舆论”。
(2) 这里的“尊严”(Würde)指的是人的自决的自由,因而这句话大体意谓:国家为了保护人的生存不得不压制人的自由。
(3) “教化力”(bildende Kraft)是与引力、聚合力等机械力相对的一种力,是一种由精神而产生的力。只要这种来自精神的教化力还没有充分发展,机械力就要起作用。
(4)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说过这样的话。
(5) 官能领域是自然的合法领域,在这方面应当承认自然冲动的权利。
(6) 道德领域(moralisches Feld),这里的“道德的”(moralisch)一词含有“精神的”的意思,就是说,在精神领域不应受自然冲动的支配。
(7) 指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