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诗选*
* 《海涅诗选》最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6年5月出版,共收诗歌六十七首。
译者前言亨利希·海涅
一、“我一向忠实而正直地执行了这个职务”
海涅和他的作品一向受着两种极不相同的待遇:一种是尊敬和爱好,一种是诬蔑和歪曲。从19世纪40年代以来,我们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对他的爱护,德国反法西斯的优秀作家如魏纳特(1)、布莱希特(2)等人卓越地继承了他的文学传统。在中国,鲁迅在1914年就用文言译过他的抒情诗,郭沫若在写他第一部诗集《女神》的时期,曾经说过,海涅对他的诗歌创作是有影响的;此后,海涅的抒情诗在中国青年中得到相当广泛的喜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海涅的政治讽刺诗被译成中文,诗中对反动势力本质的彻底而尖锐的揭发,有许多地方正符合当时中国的情况,我们可以说这些诗也曾参与了中国人民的斗争。但是在另一方面,德国的沙文主义者则用尽心机来诬蔑他、歪曲他。他们不是否定,就是设法贬低海涅的价值;不是用他早年的抒情诗来遮盖他晚年更为成熟的政治诗,就是把他活力充沛、富有战斗性的政治文字从文集里删去,说是时代过去了,这些“应时”的文章已经失去它们存在的意义。到了纳粹当权时期,因为海涅正直而深刻的讽刺处处打中纳粹分子的要害,他们索性变本加厉,向海涅猖狂进攻,焚毁他的作品,捣碎在德国本来就为数很少的海涅纪念碑,要把海涅的名字从历史里勾销。但是海涅的诗已经成为人民共同的财产,有的到处被人歌唱,存在于许许多多的歌本里,他们无法消灭,只好在这样的歌——例如《罗累莱》——的下边不说出诗人的姓名,代之以“无名诗人”的字样,致使在“第三帝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不知道在他们的历史上有过海涅这样一个诗人。
这两种极不相同的待遇明显地说明了,什么人爱他,什么人恨他。海涅自己在1832年早已说过:“我的敌人的憎恨可以充作我一向忠实而正直地执行了这个职务的保证。我将显示出,那种憎恨是我永久分所应得的。我的敌人绝不会错认了我……”(3)海涅在这里所说的职务,是一个作家要为人类的和平、幸福、自由而奋斗。诚然,他的敌人没有错认他,他们用他们的憎恨给海涅的忠于这个职务做了保证。但是在另一方面,同样给海涅做了保证的,是一切人类进步事业的参加者,以及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都认清海涅是19世纪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的诗人,人类解放的战士。他的作品,过去敌人们处心积虑要抹杀、要消灭的,今天却更为灿烂地放出光芒,我们现在读它们,有许多地方像是墨沉未干、刚刚写成的一般,因为它们仍然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
二、从玫瑰夜莺到剑和火焰
亨利希·海涅于1797年12月13日生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杜塞尔多夫一个犹太商人的家里。杜塞尔多夫在1795年被法兰西共和国的军队占领,法国的军队给杜塞尔多夫的居民带来了自由平等的思想,根据他们的法典,一般市民获得了一些经济上和社会上的权利,一向受人歧视的犹太人也从犹太区里解放出来,享受平等的待遇。这些措施在工业较为发达的莱茵区是受到普遍欢迎的。在这一点上,“拿破仑在德国是革命的代表者,革命原则的宣示者,旧封建社会的破坏者”(4)。1813年拿破仑失败后,杜塞尔多夫归普鲁士统治,人民已经获得的一些权利又被剥夺,受着残酷的压制。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海涅为什么很早就那样向往法国的自由精神,并且有一个时期崇奉拿破仑,而对于普鲁士始终是深恶痛绝的。
海涅的父母希望他们的儿子也做商人,1816年把他送到汉堡他的一个有钱的叔父银行家所罗门·海涅那里,请求他的叔父资助他建立一个商店。但是海涅对于经商不感兴趣,商店开张不久就倒闭了。他在1819年入波恩大学学法律,六年后在哥亭根大学完成了博士考试,结束了大学的学习。
海涅从1817年起就发表诗歌创作。这时德国正处在封建复辟时代,全国三十六个大大小小的邦,只是形式地成立了一个德意志民族各邦的联盟,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设立了联盟议会,奥地利代表担任主席,处理各邦的共同问题。但这个议会是个空头议会,它在镇压人民、迫害进步力量、钳制言论自由上是一致的,遇到邦国之间的利害冲突,它就失去了任何约束的力量。关于那些君主,恩格斯说过:“哪一个时代都没有比1816年至1830年间国王所犯的罪行更多的了。几乎那时的每一个君主都应该被处以死刑。”他说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是“最无用、最可恶、最该死的国王”(5),这足以说明那些统治者的昏庸残暴。而当时德国的文艺界,除了年老的歌德以外,大部分的浪漫派诗人都是躲避现实,缅怀过去,美化中古的封建制度,给这些君主点缀太平。
海涅是在浪漫派的影响下起始写作的,但是他不久就看出德国浪漫派文艺的虚弱无力。他在1820年写的《浪漫派》一文里提出他的要求,他说,德国的文艺女神应该是“一个自由的、开花的、不矫揉造作的、真正德国的女孩子,不应该是苍白的尼姑和夸耀门阀的骑士小姐”。
在海涅早期的抒情诗里,我们好像处处看得到这样一个“自由的女孩子”在活泼地跳跃、歌唱。诗人用极流利的人民的语言、和谐的音调,把自然界里的玫瑰、夜莺、百合、蝴蝶、星辰、月光、日出日落,以及海上的波涛和晚间的雾霭,都融化在他的简洁有力的诗歌里,个人的情感和外界的事物得到美妙的融合。诗里充溢了对于生活的热爱。这时作者还年轻,他的快乐和痛苦多半局限在个人的遭遇上边——主要是他和他叔父的女儿阿玛丽不幸的爱情,可是像《每逢我在清晨……》那样的诗已经不只是个人的哀乐,而是使人感到当时德国的鄙陋状态,以及这状态所给予一些人的不幸了。
在他活泼、佻、音调谐和、色彩鲜明的抒情诗里,也显露出海涅独特的嘲讽的风格。他对于社会里的庸俗虚伪、非现实的梦幻,常常给以有力的嘲讽。他有时故作正经地描述梦幻,使读者觉得他好像真是沉迷在这梦幻里一般,但是写到最后几句,却出人意料地指出面前的现实,把那空中楼阁完全推翻。这是海涅在早期著作中很喜欢运用的一种手法。恩格斯在《诗和散文里的德国社会主义》里说得好:“海涅是把市民的梦幻故意拧转到高处,为的是随后同样故意地使那些梦幻跌落到现实里。”(6)抬得高,跌得重,这是足以致那些非现实的梦幻以死命的。如《海中幻影》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这些诗,最初是作为《青春的苦恼》《抒情插曲》《归乡集》《北海集》等组诗先后发表的,1827年被收在一起,叫作《歌集》。《歌集》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成为德国诗歌史上的一件大事,直到海涅逝世前,再版了十三次。其中有许多首一再地被音乐家配上乐谱,被广大的人民歌唱,成为人民自己的歌曲。
写诗之后,海涅也从事散文写作。从1824年到1828年他写过四部著名的游记。在这些游记里海涅以他犀利的笔锋进一步发挥了他讽刺的才能。他在《哈尔茨山游记》里揭发了社会里种种虚伪、愚陋和不合理的现象,刻画了德国反动统治下的市侩们、奴仆们、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以及教会里的丑态;他对于劳动人民如矿工、牧童,对于美丽的自然,都给以热情的歌颂。1827年,他到英国旅行,他走到这当时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扩大了眼界,立即在伦敦外表的繁荣的后边看到劳动人民悲惨的生活,狄更斯在19世纪40年代所描写的大城市中贫民的苦难,海涅在1828年的《英国断片》里已经接触到了。写到这些问题时,他的文笔也就从嘲讽转为控诉。他同时也看到了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他说:“虽然我们也为资产阶级的不平等而抱怨……可是我们的眼睛总是往上瞧,我们只瞧见那些骑在我们头上和利用他们的特权来侮辱我们的人;我们在抱怨的时候从来也不往下看,从来也没有想到把那些还站在我们脚底下的人拉到我们的身旁来。事实上,当这些人往上挤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觉得讨厌,向他们迎头打下去。”(7)后来他在《从明兴(8)到热那亚的旅行》里更鲜明地表明了他的立场:“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人们将来用桂冠来装饰我的灵柩。……我从来不特别重视诗人的荣誉,人们称赞或责备我的诗歌,我都很少在意。但是你们应该把一柄剑放在我的棺上,因为我是人类解放战争中一个善良的战士。”
海涅对于德国落后状态毫不容情的讽刺,对于反动势力正中要害的进攻,以及德国当时对于犹太人的种族歧视,使他在他的祖国遭受到各种各样的诬蔑和迫害。他大学毕业后,曾经想尽方法要谋得一个职业,但总是落空,致使他不得不忍辱含垢地从他叔父那里求得经济上的帮助。《歌集》的出版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海涅得到的稿酬却是极低微的。1830年,在他感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法国爆发了七月革命。海涅正在北海的黑尔郭兰岛上养病,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得到鼓舞,看清自己的方向,他在8月10日的《黑尔郭兰通信》里写道:“我现在知道,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我是革命的儿子……递给我琴,我唱一首战歌……语言像是燃烧的星辰从高处射下,它们烧毁宫殿,照明茅舍……我全身是欢悦和歌唱,剑和火焰。”他在这样的兴奋中写出《我是剑,我是火焰》的革命颂歌,最后他决定离开德国,到巴黎去。
三、“和新的同志们登上一只新船”
海涅在1831年5月到了巴黎,除了1843年和1844年两次短期回到汉堡外,他再也没有看见他的祖国。
他在巴黎受到法国进步文艺界和思想界的欢迎。他和作家巴尔扎克、乔治·桑、大仲马,音乐家肖邦,以及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的信徒们来往,在19世纪30年代初期,海涅本人也是信奉圣西门主义的。
他在1843年5月写过一首题名《生命的航行》的诗,表达他侨居巴黎的心境。诗里说,他从前同一些朋友们共同坐在一只小船里欢笑歌唱,但是船撞碎了,朋友们都不善于游泳,在祖国沉没了,暴风却把他吹到巴黎的塞纳河畔,他和一些新的同志登上一只新船,又是一片新的欢笑和歌唱。诗里一再重复这两句:故乡是多么远,心是多么沉重。——事实上,他的心始终没有离开祖国,他密切注意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一切事件。他给德国奥格斯堡的报纸写通讯,报道法国情况;也给法国的报刊写关于德国文学、哲学、宗教的文章。他认为,促进两国文化的交流,使两国人民互相了解,是他的重要任务之一。
海涅在青年时把德国的浪漫派文学比作苍白的尼姑,因为它缺乏真实的生命,如今他衡量它的价值,则站在人民的立场,问它在社会政治上起什么作用了。他在论德国文学的论文——后来收集为《论浪漫派》一书——里特别指出,文学应该与实际的生活结合,与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一致。他说,有些浪漫派诗人并不是“生活的诗人”,而是“死亡的诗人”,所以人民并不爱他们,也不读他们。他们只给一些封建君主充当无聊的助手。他并且用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比喻诗人,“像是巨人安泰一般,当他的脚接触到大地母亲时,他永久是不可战胜地坚强,只要赫勾力斯把他诱到天空,他就失却力量:诗人在他不离开现实的大地时,是坚强有力的,只要他空想地在蓝色的空中翱翔,他就变得软弱无力了”。
他在关于德国宗教和哲学的论文——后来收集为《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一书——里嘲笑了康德的“自在之物”,讽刺了费希特的“自我”创造世界的学说,他向唯心主义做了斗争。但他也指出,德国哲学是下一代革命实践的准备,正如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里所说:“正像在18世纪的法国一样,在19世纪的德国也是由哲学革命作了政治变革的导言。”恩格斯并且在这一段里提到海涅:“然而不论政府或自由党人都未能觉察到的一点,早在1833年至少有一个人已经看出来了;诚然,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亨利希·海涅。”(9)——这种思想,后来海涅写在题为《教义》的那首诗里。
法国1830年的七月革命,摧毁了旧贵族的统治,迫使狂暴的查理十世退位,但是享有胜利果实的并不是人民,而是在人民起义时怯懦地躲在地窖里的大资产阶级和他们的代理人:号称“市民之王”的路易·腓力普。关于资产阶级对于人民的欺骗,海涅在1840年出版的《路德维希·别尔纳》(Ludwig Borne)里写道:“这是一个已经一向如此的历史了。从远古以来,人民不是为他们自己流血受难,而是为了别人。1830年7月,人民为资产阶级战斗,取得了胜利,这个资产阶级跟那个贵族阶级是同样地没有用,它以同样的自私自利代替了贵族……通过这个胜利,人民毫无所得,得到的只是悔恨和更大的灾难。但是你们相信吧,将来一旦暴风雨的钟声又响起来,人民拿起武器,这回人民就要为自己而战斗,要求应得的酬劳了。”这是多么洪亮的声音,一方面揭露了资产阶级的本质,一方面预言了人民最后的胜利。
在欧洲人民渐渐觉醒、无产阶级逐渐生长的30年代,海涅对于当前的政治、文学、哲学,发表了许多进步而精辟的言论。这些政论的和学术的文字都是用锐利的诗笔写成的,具有独特的风格,有时使人想到鲁迅的杂文。这些文字,是德国反动政府所痛恨的,所以在1835年,德国的联邦议会禁止他的著作在德国发行。这些文字,也是最不合乎后来一些资产阶级御用的文学史家的脾胃的,他们对于它们不是闭口不谈,就是横加诋毁。
在这个时期,海涅的诗歌和散文相比,却处在次要的地位。海涅自己有时甚至以为,他的诗是写不下去了。至于他的思想得到更明确的发展,因而他的诗歌也有了更大的进步,是在和马克思结识以后。马克思在1843年10月底到达巴黎时,海涅到汉堡去了——这是他经过十三年之久,第一次又和自己的祖国会面。海涅在12月回到巴黎后,一个二十五岁的科学社会主义的建立者和一个四十六岁的革命民主主义的诗人立即成为最好的朋友。海涅天天和马克思夫妇会面,向他们诵读他的诗,听取他们的批评和意见。哪怕是一首八行的短诗,马克思和海涅也一再商量,斟酌字句,直到一切完美、没有一点琢磨的痕迹为止。而马克思则是“海涅的一个伟大的崇敬者。他对于这个诗人和他的作品是同样地热爱,他极其慎重地批判他政治上的弱点”(10)。1845年初,法国政府根据普鲁士政府的要求,驱逐马克思离开法国,马克思最不愿马上离别的也是海涅,他临行前在2月1日给海涅的信里说:“我很想把你一同装进我的行囊里去。”(11)
正在这个时期,海涅的诗歌创作达到了最高峰。他的《时代的诗》大部分是在和马克思认识以后写成的。这些诗成为1848年革命前夕的时代的回声。诗人在其中控诉和嘲骂了德国君主们的专制和愚蠢,鞭笞了德国市民的怠惰和鄙陋,揭发了各种宗教的欺骗,讽刺了资产阶级急进派的狭隘性和妥协性——每首诗都具体、生动,没有空洞的言词。里边最有力、最能反映出无产阶级思想情感的是声援1844年西利西亚纺织工人起义的一首诗。这首诗刚写成不久,恩格斯就在他给《新道德世界》杂志用英文写的通讯里给以崇高的评价,他说:“现在德国最杰出的诗人亨利希·海涅,也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出版了一卷政治的诗,其中有几篇是宣传社会主义的。他是著名的《西利西亚的纺织工人》的作者,我把它平实地给你翻译出来,可是恐怕这诗在英国会被认为是渎神而大不敬的。无论如何,我愿意把它给你,让我只做一个解释:它提到了1813年普鲁士人在战场上的呼喊——‘国王和祖国与上帝共存!’从那时起这一直是保皇党的一句爱讲的话头。……这诗的德文原文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力的一篇诗……”(12)
海涅的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是他1843年去汉堡旅途中的收获,它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达到高度的成熟,是马克思直接影响下的产品。海涅这次回到祖国,亲自看见德国的反动秩序依然如故,市侩们怠惰无耻,群众没有觉悟,是非不明,而资产阶级反对派则目光短浅,不是“左”倾夸大,就是右倾妥协。海涅用日常语言、民歌形式,叙述旅途上的经历,里边掺杂着民间的传说和个人的梦想,丰富多彩地反映出德国的现实。海涅在这首诗里明确地提出他社会主义的理想:
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
啊朋友,我要为你们制作!
我们已经要在大地上
建立起天上的王国。
我们要在地上幸福生活,
我们再也不要挨饿;
绝不让懒肚皮消耗
双手勤劳的成果。
这“新的歌”的精神贯穿全诗,尽管其中出现许多离奇古怪的丑恶的形象,他在最后一章里写道:
新的一代正在生长,
完全没有矫饰和罪孽
有自由的思想,自由的快乐——
我要向它宣告一切。
四、“我倒下了,并没有失败”
海涅的晚年是非常不幸的。他的健康本来就不好,1845年以后更逐渐恶化。1846年9月16日恩格斯从巴黎给布鲁塞尔共产主义联络委员会的信里说到海涅:“他瘦得像一个骨头架子。脑部软化在扩大,视觉麻痹也在扩大。”到了1848年,恩格斯在1月14日从巴黎写信(13)给马克思说:“他连三步都不能走,他扶着墙从靠椅挪到床边,随后又挪回来。”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海涅的病况,也可以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海涅的关怀。
1848年,是《共产党宣言》产生的一年,是巴黎、伦敦、柏林、维也纳都爆发了英勇的人民起义的一年,是全欧洲都为之骚动的一年,而海涅却从这年起,目疾加剧,全身麻痹,不能离开床褥,有八年之久,直到1856年2月17日逝世为止。海涅说,他这八年的岁月是生活在“床褥墓穴”里的。
1848年德国的三月革命使马克思能够回到德国,在科隆创办《新莱茵报》。马克思曾约请海涅合作,但海涅病势加重,没有能够参加。德国人民,尤其是工人阶级的觉醒,革命热潮的高涨,海涅只是从旁观看,他的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后来革命失败,他感到极大的失望,对于怯懦的自由资产阶级的叛变,他更为愤怒。他说:“这些天我应该死或者恢复健康。”《现在往哪里去?》和《一八四九年十月》等诗最可以说明海涅当时的心境。
他在八年的“床褥墓穴”里却没有停止工作,反而更辛勤了。他最后的两部诗集《故事诗集》和《1853—1854年的诗》,以及一些遗诗,都是在这期间完成的,其中许多诗是《时代的诗》的继续发展。他的秘书卡尔·希雷布兰特(Karl Hillebrand)这样叙述他和他创作的情况:“海涅的听觉衰弱了,他的眼睛闭上了,若是他要看一些事物,干瘦的手指很费力才能把疲敝的眼皮掀起。他两腿麻痹,全身缩在一起。每天早晨整理床铺时,他被妇女的手抬到扶椅上——他不能忍受男人的服侍。最微小的杂音他也不能担当。他的痛苦是这样强烈,为了求得一些安静,多半只是为了四小时的睡眠,他就必须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服用吗啡。海涅便在无眠的夜里制作他最奇丽的诗歌。全部《故事诗集》是他口授给我写下来的。诗每次都是在早晨就完成了,随后就是延续几小时之久的琢磨。他利用我的青年气,像是莫里哀利用他的女仆鲁意孙的无知一般,和我商讨音调、节奏、意义的明确……同时也仔细斟酌动词的现在时态和过去进行时态,每个过时的和不常用的字都要按照是否合宜来考验,每个字母或音节的省略都被削除,每个没用的形容词都被删去,随处若有疏忽的地方就予以补充。”(14)海涅在极大的病痛中就是这样认真而严肃地从事他的写作的。
海涅由于他的病和他个人思想上的限制,没有能够进一步认识科学的社会主义;对于共产主义也有某些误解,但他相信将来的世界是属于共产主义的,他对于共产主义者怀有崇高的敬意。他在1853年写的《自白》里这样赞颂马克思、恩格斯和他们的学生们:“他们无疑是德国最能干的头脑、最毅力充沛的人物。这两个革命博士和他们果敢坚决的学生们都是德国独特的男子,他们据有生活,将来属于他们。”
疾病的缠绕使海涅在晚年也写过一些忧郁而悲哀的诗歌,但是他根本的态度是坚强的,不屈不挠的,我们读他《决死的哨兵》里最后一节吧——
一个岗哨空了!——伤口裂开——
一个人倒下了,别人跟着上来——
我的心摧毁了,武器没有摧毁,
我倒下了,并没有失败。
1956年
(1) 埃里希·魏纳特(Erich Weinert,1890—1953),德国诗人,左翼作家。——编者注
(2)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国戏剧家、诗人,年轻时投身左翼运动,1933年后因纳粹上台被迫流亡。——编者注
(3) 见海涅《法国情况·序言》。
(4) 见恩格斯1845年10月25日给《北极星报》的通讯。
(5) 见叶·斯捷潘诺娃著《恩格斯传》,人民出版社,第13页。
(6) 见马克思、恩格斯著《论文学与艺术》,德文版,第284页。
(7) 译文采用《译文》杂志1956年2月号发表的《英国断片》。
(8) 今译慕尼黑。——编者注
(9) 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选》,莫斯科外文书籍出版局,第2卷第357页。
(10) 见瓦尔特·维克多(Walter Victor)著《马克思与海涅》,第42—44页。
(11) 见马克思、恩格斯著《论文学与艺术》,德文版,第362页。
(12) 见《新建设》杂志1955年12月号译出的恩格斯著《共产主义在德国》。
(13) 二信均见马克思、恩格斯著《论文学与艺术》,德文版,第363页。
(14) 译自民主德国民主改革文化协会为纪念海涅逝世百周年出版的《亨利希·海涅》一书序言里的引文,第44—45页。
星星们动也不动……*
星星们动也不动,
高高地悬在天空,
千万年彼此相望,
怀着爱情的苦痛。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
这样丰富,这样美丽;
却没有一个语言学家
能明白这种言语。
但是我学会了它,
我永久不会遗忘;
而我使用的语法
是我爱人的面庞。
* 此诗及以后六首选自《抒情插曲》(1822—1823)。
乘着歌声的翅膀……
乘着歌声的翅膀,
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
向着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一座红花盛开的花园,
笼罩着寂静的月光;
莲花在那儿等待
它那知心的姑娘。
紫罗兰轻笑调情,
抬头向星星仰望;
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话
偷偷地在耳边谈讲。
跳过来暗地里倾听
是善良聪颖的羚羊;
在远远的地方喧腾着
圣洁河水的波浪。
我们要在那里躺下,
在那棕榈树的下边,
啜饮爱情和寂静,
沉入幸福的梦幻。
一棵松树在北方……*
一棵松树在北方
孤单单生长在枯山上。
冰雪的白被把它包围,
它沉沉入睡。
它梦见一棵棕榈树,
远远地在东方的国土,
孤单单在火热的岩石上,
它默默悲伤。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
一个青年爱一个姑娘……
一个青年爱一个姑娘,
姑娘却相中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又爱另一个姑娘,
并且和她结了婚。
这个姑娘一时气愤,
嫁给她偶然遇到的
任何的一个男人;
这青年十分苦闷。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可是它永久新鲜;
谁正巧碰到这样的事,
他的心就裂成两半。
他们使我苦恼……
他们使我苦恼,
气得我发青发白,
一些人用他们的恨,
一些人用他们的爱。
给我的面包掺上毒药,
给我的酒杯注入毒鸩,
一些人用他们的爱,
一些人用他们的恨。
可是她,她最使我
苦恼、气愤和悲哀,
她从来对我没有恨,
也从来对我没有爱。
他们坐在桌旁喝茶……*
他们坐在桌旁喝茶,
他们谈论着爱情。
先生们都有美感,
太太们都有柔情。
枯瘦的宫廷顾问说:
“爱情必须是柏拉图式。”(1)
顾问夫人轻轻冷笑,
“啊!”她却叹了一口气。
寺僧张开了大嘴:
“爱情不能太粗狂,
不然就会损害健康。”
小姐轻轻低语:“怎么讲?”
伯爵夫人忧郁地说:
“爱情是一种受难!”
她温和地把一杯茶
捧在男爵先生面前。
桌旁还有一个空座位,
我的爱人,你却不在。
宝贝儿,但愿你也这样
谈论谈论你的爱。
* 这首诗讽刺当时所谓上层社会里虚伪的爱情。
(1) 柏拉图式的恋爱是指精神的、非肉体的恋爱。
一颗星星落下来……
一颗星星落下来
从它闪烁的高空!
这是一颗爱情的星,
我看它在那里陨落。
苹果树上落下来
许多的花瓣花朵。
吹来轻佻的微风,
它们把落花戏弄。
天鹅在池里歌唱,
它浮过来浮过去,
它越唱声音越轻,
最后伸入水的坟墓。
这样的寂静、阴暗!
花瓣花朵都吹散,
那颗星戛然粉碎,
天鹅歌(1)也无声中断。
(1) 传说天鹅在临死前会唱出最优美的哀歌。
罗累莱*
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是这样地悲哀;
一个古代的童话,
我总是不能忘怀。
天色晚,空气清冷,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
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她用金黄的梳子梳,
还唱着一支歌曲;
这歌曲的声调,
有迷人的魔力。
小船里的船夫
感到狂想的痛苦;
他不看水里的暗礁,
却只是仰望高处。
我知道,最后波浪
吞没了船夫和小船;
罗累莱用她的歌唱
造下了这场灾难。
* 此诗及以后七首选自《归乡集》(1823—1824)。——编者注
罗累莱(Lorelei)是传说中的一个魔女,她坐在莱茵河畔一座巉岩顶上,用
歌声引诱河上的船夫。——译者注
你美丽的打渔姑娘……
你美丽的打渔姑娘,
把小船摇到岸边;
到我这里坐下吧,
让我们握手言欢。
你不要过分害怕,
把头放在我的心旁;
你天天无忧无虑
委身于狂暴的海洋。
我的心也像大海,
有风暴,有潮退潮涨,
也有些美丽的珍珠
在它的深处隐藏。
每逢我在清晨……
每逢我在清晨
从你的房前走过,
我看见你在窗内,
亲爱的,我就快乐。
你探索着凝视着我,
用你深褐的眼睛:
“你这他乡多病的人,
你是谁?你有什么病?”
“我是一个德国诗人,
在德国的境内闻名;
说出那些最好的名姓,
也就说出我的姓名。
“我跟一些人一样,
在德国感到同样的痛苦;
说出那些最剧烈的苦痛,
也就说出我的痛苦。”
这是一个坏天气……
这是一个坏天气,
下雨刮风又飘雪;
我坐在窗边向外望,
望着外边的黑夜。
一粒寂寞的微光闪闪,
它慢慢地向前摇摆;
是一个妈妈提着小灯
在那里晃过大街。
我相信,她购买了
鸡蛋、黄油和面粉;
她要给她的大女孩
烤一块蛋糕点心。
女孩在家里倒在靠椅上,
睡眼蒙眬地看着灯光;
金黄的卷发波浪一般
拍打着甜美的面庞。
我们那时是小孩……*
我们那时是小孩,
两个小孩,又小又快乐;
我们爬进小鸡窝,
我们藏入草垛。
若是人们走过,
我们就学着鸡叫——
“咯咯——咯咯!”他们以为,
这是公鸡在叫。
我们把院里的木箱,
裱糊得美丽新鲜,
做成一个漂亮的家,
一块儿住在里边。
我们邻家的老猫,
常常走来访问;
我们鞠躬、请安,
向它献尽殷勤。
我们小心和蔼
问它身体平安;
从此对一些老猫
总是这样寒暄。
我们也常常坐着谈话,
事理通达像老人一样,
我们抱怨,在我们的时代
一切都比现在强;
爱情、忠诚和信仰
都从世界里勾销,
咖啡是多么贵,
金钱是多么少!——
儿时的游戏早已过去,
一切都无影无踪——
金钱、世界和时代,
信仰、爱情和忠诚。
* 这首诗是海涅写给他的妹妹的。
我的心,你不要忧悒……
我的心,你不要忧悒,
把你的命运担起。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
这世界还是多么美丽!
凡是你所喜爱的,
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
你像是一个花朵……
你像是一个花朵,
这样可爱、纯净、美丽;
我看着你,一缕忧思
就潜入我的心里。
我觉得好像应该
用手按住你的头顶,
祈求神永久保佑你
这样可爱、美丽、纯净。
世界和人生太不完整……*
世界和人生太不完整——
我要向德国的教授请教。
他会把人生拼凑在一起,
做出一个可以理解的系统;
用他的睡帽和他的烂睡衣
堵住这世界大厦上的窟窿。
* 这首诗讽刺德国的学者用他们主观的唯心主义牵强附会地来解释世界和人生。
《哈尔茨山游记》序诗*
黑色的上衣,丝制的长袜,
白净的体面的袖口,
柔和的谈话和拥抱——
啊,但愿他们有颗心!
心在怀里,还有爱情,
温暖的爱情在心里——
啊,他们的滥调害死我,
唱些装腔作势的相思。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里有朴素的人家,
在那里,胸怀自由地敞开,
有自由的微风吹拂。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里高高的枞树阴森,
溪水淙淙,百鸟欢歌,
飘荡着孤傲的浮云。
分手吧,你们光滑的客厅,
油滑的先生,油滑的妇女!
我要登上高山去,
笑着向你们俯视。
* 此诗及以后两首选自《哈尔茨山游记》(1824)。
山间牧歌
1
山上有个小小的屋舍,
居住着年老的矿山工人;
那里涛响着浓绿的枞树,
闪照着黄金的月轮。
屋舍里有一把靠椅,
雕着花,美丽无比;
上边坐着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是我自己!
矮凳上坐着小女孩,
胳膊搭在我的怀中;
眼睛像两颗蓝星,
小嘴像是玫瑰红。
这对可爱的蓝星,
望着我这样明朗;
她把她的百合手指
狡狯地放在玫瑰上。
不,妈妈看不见我们,
因为她纺线勤劳,
爹爹敲打着扬琴(1),
唱着古老的歌调。
女孩轻轻地细语,
轻轻地,用沉抑的声音;
把些重要的秘密
都已经向我说尽:
“但自从奶妈死后,
我们再也不能到
哥斯拉尔(2)的射击场,
那里是十分美好。
“这里却是很寂寞,
在这枯冷的山峰,
冬天我们完全是
像埋在冰雪当中。
“我是个胆小的姑娘,
我害怕,像一个儿童,
害怕凶恶的山灵,
他们在夜里蠢动。”
小女孩忽然沉默,
像被自己的语言吓住,
她用两只小手儿
把她的眼睛蒙住。
枞树的响声更大了,
纺轮不住嗡嗡地转,
扬琴声掺在中间,
古老的歌儿不停断:
“不要怕,亲爱的孩子,
不要怕恶灵的威力;
日日夜夜,亲爱的孩子,
小天使都在保佑你!”
2
枞树用翠绿的手指
敲着低矮的小窗,
月亮,黄色的窥探人,
投进它甜美的幽光。
爹妈轻轻地打鼾,
睡在隔壁的房里;
我们却喋喋不休,
彼此都不能睡去。
“你说你常常祈祷,
却使我难于相信,
你的嘴唇的颤动
不像是祈祷的声音。
“冷酷的嘴唇的颤动
每回都在恐吓着我,
可是你虔诚的眼光
又抚慰着阴暗的惊吓。
“我也怀疑,你信仰
真正信仰的事物;
你也许不信圣灵,
不信圣子和圣父?”
“啊,我的孩子,在儿时,
当我在妈妈的怀内,
我信仰圣父上帝,
他博大地把宇宙支配!
“他创造美丽的大地,
又创造美丽的人类,
他还给日月星辰
标示出它们的路轨。
“等我大了些,孩子,
我理解更多的事体,
我理解,我变得聪明,
我也信仰圣子;
“可爱的圣子,他怀着爱
把爱向我们宣示,
得到的报酬,像是通例,
被人们钉成十字。
“如今我长大了,
读很多书,各处旅行,
我的心膨胀着,
我全心信仰圣灵(3)。
“圣灵做过最崇高的奇迹,
它现在做的,更崇高;
它打碎奴隶的锁链,
还打碎暴君的城堡。
“它治疗致命的旧伤,
它革新陈腐的法律;
一切的人,不分贵贱,
都是高贵的族类。
“它赶走恶劣的云雾
和那阴暗的幻影,
幻影日夜凝视我们,
妨碍我们的快乐和爱情。
“圣灵选出一千个
骑士,都束好武装,
去完成他的志愿,
它让他们心舒胆壮。
“他们的宝剑闪光,
他们的旗帜飘扬;
嘿,你也许愿意看一看
这些骄傲骑士的模样?
“就向我看,我的孩子,
吻我,看我,不要畏惧;
因为我就是圣灵的
一个这样的骑士。”
3
月亮静静在外边
隐入浓绿的枞林,
我们的灯在屋里
微弱地燃着,暗淡无光。
但我的一对蓝星
闪烁着更亮的光,
红色的玫瑰在燃烧,
可爱的女孩在谈论:
“矮人儿们,小妖师,
偷我们的面包和脂肪;
晚间还装在盒子里,
早晨就不知去向。
“矮人儿们从牛奶里
偷吃我们的乳脂,
让盒子敞着盖儿,
猫儿把剩下的喝去。
“猫儿是一个妖婆,
冒着夜间的风吹雨洒,
爬上幽灵的山巅,
登上坍塌的古塔。
“那里有过一座宫殿
充满快乐和剑光;
骑士、妇女和侍从
在火炬舞中摇荡。
“一个狠毒的魔妇
把宫殿与人群咒灭,
留下的只有废墟,
枭鸟在里边搭巢穴。
“可是死去的奶妈说:
在山上正确的地址,
夜里在正确的时刻,
若说出正确的咒语,
“废墟就又转变成
一座明亮的宫殿,
骑士、妇女和侍从
又快乐地舞蹈回旋;
“谁说出那句咒语,
谁就有宫殿和人群,
大鼓和喇叭都赞颂
他的美丽的青春。”
从玫瑰小嘴上
开出童话的花,
眼睛浇洒在那上边
它那蓝星的光华。
女孩用黄金的头发
把我的双手围缠,
给手指起些美名,
笑着,吻着,终于无言。
在这寂静的屋中
一切都亲切地望着我;
桌子和衣柜,我仿佛
从前已经见过。
殷勤而严肃,响着壁钟,
扬琴若断若续,
又自动地起始鸣响,
我像是坐在梦里。
“现在是正确的时刻,
这也是正确的地址,
我相信,是这张小嘴儿,
对我说出正确的咒语。
“孩子你看,天已发亮,
午夜已经告终,
溪水和枞涛响声更大,
老山也已经苏醒。
“从山的裂罅里传出
矮人的歌和扬琴的声音,
像个狂放的春天,
生长出一片花林。
“花朵,壮丽的奇花,
树叶,宽大而奇幻,
放着杂香,迅速地摆动,
像是被热情震颤。
“玫瑰,像是红火焰,
从狂热中向上辉耀;
百合,像是水晶柱,
笔直地射入云霄。
“星星大得像太阳,
怀着热望向下观看;
在百合的大花心中
它们的水柱在涌溅。
“可是,我们自己,孩子,
也都有更多的转变,
火炬的光、黄金和锦衣
快乐地围着我们辉闪。
“你,你变成一个公主,
这屋舍变成宫殿,
骑士、妇女和侍从
在这里舞蹈,欢宴。
“但是我,我获得了
你和一切,宫殿和人群;
大鼓和喇叭都赞颂
我的美丽的青春。”
(1) 德国山中居民有一种乐器,叫作“Zither”,相当于中国说琴书时敲打的扬琴。
(2) 哥斯拉尔(Goslar),哈尔茨山附近的一个城市。
(3) 海涅在这里借用基督教的术语“圣灵”来指解放人类的、进步的精神。
牧童
牧童是一个国王,
宝座是绿色的山冈,
巨大的黄金的王冠,
是他头上的太阳。
绵羊卧在他的脚下,
这些谄媚者,标着红十字;
牛犊是他的侍从,
骄傲而威武地漫步。
山羊是宫廷的优伶,
还有牝牛和鸣禽,
吹着笛子,摇着小铃,
都是宫廷的乐人。
奏乐唱歌这样动听,
还有枞涛和流水
在丁丁冬冬作响,
国王也蒙眬入睡。
那条狗,他的大臣(1),
这时必须执政,
它汪汪地吠叫
四围响起了回声。
年少的国王说梦话:
“国政是这样繁难,
啊,但愿我是在家里,
在我的女王身边!
“在女王温软的怀里
我的头得到安静,
我的广大的国土!
都在她美丽的眼中!”
(1) 这里可能是指奥地利首相梅特涅。
宣告*
暮色朦胧地走近,
潮水变得更狂暴,
我坐在岸旁观看
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
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
你美好的肖像,
到处萦绕着我,
到处呼唤着我,
它无处不在,
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
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
“阿格内丝,我爱你!”
但可恶的波浪
打在这甜美的自白上,
把它消灭。
折断的芦管、冲散的沙粒、
泛滥的波浪,我再也不信任你们!
天色更暗,我的心更热狂,
我用强大的手,从挪威的树林里,
拔起最高的枞树,
把它插入爱特纳(1)的火山口,
用这样蘸着烈火的笔头
写在黑暗的天顶:
“阿格内丝,我爱你!”
从此这永不消灭的火字
每夜都在那上边燃烧,
所有的后代子孙
都欢呼着读这天上的字句:
“阿格内丝,我爱你!”
* 此首及以后三首选自《北海集》(1825—1826)。
(1) 爱特纳(Ätna)是欧洲最大的活火山,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
海中幻影
但是我躺在船边,
梦眼蒙眬,向下观看,
看着明镜般的海水,
越看越深——
深深地看到海底,
起始像是朦胧的雾霭,
可是渐渐色彩分明,
显露出望楼和教堂的圆顶;
最后,日光晴朗,露出来一座城,
具有古老的荷兰风味,
人们来回走动。
老成持重的男人们,穿着黑外衣,
戴着雪白的绉领和光荣的项链,
佩着长剑,一副长的面孔,
他们迈过拥拥挤挤的市场
走向高台阶的市议厅,
那里有帝王的石像守护,
拿着权杖和宝剑。
不远的地方,房屋排列成行,
窗子镜一般地明亮,
菩提树修剪成圆锥形,
房屋前有绸衣窸窣的少女游荡,
细长的身材,如花的面貌,
羞怯地被黑色的小帽
和涌出来的金发围绕。
杂色的侍从们穿着西班牙式的服装,
意气扬扬地走过,还点头致意。
上年纪的妇女,——
穿着褐色过时的衣裳,
手里拿着赞美诗和念珠,
钟声和洪亮的风琴声
催促她们
迈着碎步,
跑向大礼拜堂。
我自己深深感到
远方的声响含着神秘的悚惧!
无穷的渴望、深沉的忧郁
浸入了我的心,
我几乎还没有痊愈的心;——
我觉得心里的伤痕
好像被可爱的嘴唇吻开,
它们又在流血,——
热烈的、红色的血滴,
一滴滴缓缓地滴下,
滴到那下边深深的海市里
一座老屋——
一座有高高尖顶的老屋上边,
那里忧郁地没有一个人,
只是在窗前
坐着一个女孩,
她的头偎在臂上,
一个可怜的、被人遗忘的女孩——
我却认识你,可怜的、被人遗忘的女孩!
你躲避着我,
隐藏这样深,深到海底,
是闹着孩子的脾气,
你再也不能上来,
人地生疏坐在生疏的人们中间,
几百年之久,
这中间,我的灵魂充满怨恨,
我在大地上到处找你,
并且永久找你,
你这永久亲爱的,
你这长久失落的,
你这终于找到的——
我找到了你,我又看见
你甜美的面庞,
聪明的、忠实的眼睛,
可爱的微笑——
我决不再丢开你,
我要下来到你身边,
我伸开两臂
跳下来到你的心旁——
但是正在这时刻,
船长捉住我的脚,
把我从船边上拉回,
他喊着,又愤怒地发笑:
“博士呀,你可是中了魔?”
向海致敬
塔拉塔(1)!塔拉塔!
我向你致敬,你永恒的大海!
我从欢呼的心里
向你致敬一万遍,
像当年一万颗希腊人的心
那样向你致敬,
那些克服不幸的、渴望家乡的、
闻名世界的希腊人的心。
潮水汹涌,
它们汹涌、咆哮,
太阳急速地注下来
嬉戏的蔷薇色的光辉,
惊起的海鸥群
长鸣飞去,
马蹄橐橐,盾牌在响,
声震远方,像是胜利的欢呼:
“塔拉塔!塔拉塔!”
我向你致敬,你永恒的大海!
你的水向我喧腾,你是故乡的言语,
在你汹涌的波浪世界上
我看着水光闪烁像童年的梦幻,
旧日的回忆又向我重新述说
一切可爱的美丽的玩具,
一切光亮的圣诞节的礼品,
一切红色的珊瑚树、
金鱼、珍珠、彩色的贝壳,
这些你都神秘地保存着
在下边透明的水晶宫里。
啊,在荒凉的他乡我是多么憔悴!
我的心在我的怀里,
像一朵凋萎的花
在植物学家采集标本的铁盒里。
我像是一个病人,
在阴暗的病房度过漫长的冬天,
如今我忽然离开了它,
碧绿的、被太阳唤醒的春天
照得我眼花缭乱,
白花盛开的树木风吹作响,
地上幼小的花朵望着我
用彩色斑斓的、芬芳的眼睛,
到处在飘香、作响、呼吸、欢笑,
小鸟们在蔚蓝的天空歌唱——
“塔拉塔!塔拉塔!”
你勇敢的退却的心!
北方的蛮女们怎样常常,
怎样令人难堪地常常迫害你!
她们从大的、胜利的眼里
射出灼热的利箭;
她们用尖酸刻薄的语言
威胁我要劈开我的胸膛;
她们用楔形文字的短简
打碎我可怜的、昏迷的头脑——
我徒然用盾牌去挡,
箭嗖嗖地射来,刀不断在砍,
我被北方的蛮女们
赶到了海边——
我自由地喘一口气向海致敬,
可爱的,救命的大海,
“塔拉塔!塔拉塔!”
(1) “塔拉塔”(Thalatta),希腊语“海”的音译。希腊历史学家塞诺封(Xenophon)在他的《进军记》(Anabasis)里记载,公元前401年希腊雇佣兵参与波斯内战,失败后剩下一万名士兵,他们在退却途中望见黑海时,齐声喊道:“塔拉塔!塔拉塔!”(海呀!海呀!)
问题
在海边,在荒凉的黑夜的海边,
站着一个青年人,
怀里填满忧郁,脑里充满怀疑,
焦灼的唇向着涛浪发问:
“啊,你们给我解答这生命的隐谜,
这充满苦恼的、古老的谜,
许多头脑已经为它绞尽脑汁,
古埃及祭师帽里的头脑,
回教徒缠头巾里和学者黑帽里的头脑,
戴着假发的头脑,和千千万万
其他可怜的、流汗的人们的头脑——
你们告诉我,人有什么意义?
他从哪里来?他向哪里去?
谁住在天上边金黄的星星里?”
涛浪喧腾着它们永久的喧声,
风在吹,云在奔驰,
星光闪闪,冷冷地漠不关心,
可是一个傻子等待着回答。
蝴蝶爱着玫瑰花……(1)
蝴蝶爱着玫瑰花,
围绕她飞翔千百回,
多情的日光爱蝴蝶,
围绕他用金色的光辉。
可是玫瑰又爱谁?
我很愿意得个分明。
是那歌唱着的夜莺?
是那沉默无语的金星?
我不知道,玫瑰在爱谁;
我却是爱你们一切:
金星和夜莺,
日光、玫瑰和蝴蝶。
(1) 此诗及以后四首选自《新春集》(1828—1831)。
蓝色的春天的眼睛……
蓝色的春天的眼睛
从草里向外观看;
这些可爱的紫罗兰,
我挑选它们编个花环。
我一边采掇一边想,
所有这些思想
都在我心里叹息,
夜莺儿高声歌唱。
我想的,它都唱出来,
歌声嘹亮,回音四起;
整个的树林已经
知道我心里的秘密。
你写的那封信……
你写的那封信,
并不能使我悲伤;
你说你不再爱我,
你的信却是这样长。
好一篇小的手稿!
十二页,层层密密!
人们真是要分开,
不会写得这样详细。
星星迈着金脚漫游……
星星迈着金脚漫游,
胆子小,步履轻,
大地睡在夜的怀里,
它们怕把它惊醒。
静默的树林在倾听,
一片叶,一个绿耳朵!
山好像在做梦,
伸出它影一般的胳膊。
可是什么在那里喊?
回声侵入我的心。
是爱人的声音吗,
可只是一只夜莺?
天是这样黯淡、平凡……
天是这样黯淡、平凡!
这座城还是这座城(1)!
它总是这样愚蠢可怜地
在易北河投下倒影。
长鼻子,还是无聊地
擦鼻涕,和往日一般,
不是伪善的卑躬屈节,
就是妄自尊大的傲慢。
美丽的南方!我多么尊敬
你的神和你的天,
自从我和这堆人垃圾,
和这样的天气又见了面。
(1) 指汉堡。
海在阳光里照耀……*
海在阳光里照耀,
好像是一片黄金,
兄弟们,一旦我死了,
请把我沉入海心。
我永久这样爱海,
海也用它的柔潮
常常清凉我的心;
我们都彼此要好。
* 此诗及以后四首选自《不同的女子》(1832—1839)和《故事诗》(1839—1842)。
当我向着旁人的……
当我向着旁人的、
旁人的宝贝窥探,
焦灼地走来走去
在生疏的爱的门前;
旁人们也许正在
另外的地方逡巡,
在我自己的窗前
把我的宝贝勾引。
人就是这样!天上的神
保佑我们一切的道路!
天上的神给我们大家,
给大家幸福和祝福!
悲剧
1
跟我逃走吧,做我的妻子,
在我的心旁消去疲乏;
远远地在他乡,我的心
就是你的祖国、你的家。
你不跟我走,我就在这里死去,
剩下你也是寂寞、凄凉;
纵使你留在你的家里,
也像是在他乡一样。
2
(这是一首真实的民歌,
我在莱茵河畔听到的。)
春夜里降落严霜,
落在柔嫩的蓝花儿上,
它们凋萎了、干枯了。
一个青年爱一个姑娘,
他们偷偷地逃出家乡,
爹爹、妈妈都不知道。
他们俩到处流浪,
没有幸福也没有星光,
他们衰谢了、死去了。
3
在他们的墓上生长一棵菩提树,
鸟儿和晚风在树间哀诉,
磨房雇工和他心爱的姑娘,
坐在树下边碧绿的草地上。
风吹,是这样轻柔、这样苍凉,
鸟叫,是这样甜美、这样悲伤,
喋喋不休的爱侣忽然沉默无语,
他们哭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檀怀塞尔*——一个传说
1
他们善良的基督徒,
不要被魔鬼的诡计笼络!
为了警诫你们的灵魂,
我给你们唱檀怀塞尔歌。
高贵的檀怀塞尔,一个好骑士,
他要得到爱情和快乐,
于是走入了维纳斯山,
在那里住了七年岁月。
“维纳斯夫人,我美丽的夫人,
再见吧,我美好的生活!
我不愿更长久地在你这里,
请你把假期给我。”
“檀怀塞尔,我高贵的骑士,
你今天还没有吻我;
快快吻我吧,告诉我说,
你在我这里缺少什么?
“我不曾把最甜的美酒
每天都向你呈献?
我不曾天天用玫瑰花
在你的头上编织花冠?”
“维纳斯夫人,我美丽的夫人,
我的灵魂已经憔悴
由于亲吻和甜美的酒;
我如今焦灼地想望苦味。
“我们有过多的嬉戏和欢乐,
如今我渴望着眼泪,
我的头要戴上刺痛的荆冠,
我不要曼柔的玫瑰。”
“檀怀塞尔,我高贵的骑士,
你是要和我争吵;
你起过千万遍的誓,
你对我的心绝不动摇。
“来吧,我们走到内室里,
享受亲密的情爱;
我美丽的百合般的身体
使你的感官愉快。”
“维纳斯夫人,我美丽的夫人,
你的妩媚永久在开花;
过去许多人为你热狂,
将来还有许多人同样狂热。
“可是我想起那些神和英雄
都曾经在你身上温存享乐,
你美丽的百合般的身体,
如今我对它十分厌恶。
“你美丽的百合般的身体
几乎使我充满了恐怖,
当我想起将来有多么多的人
也要在你的身上取乐!”
“檀怀塞尔,我高贵的骑士,
你不要这样谈讲,
我宁愿叫你打我,
像你常常打我的那样。
“我宁愿叫你打我,
也不愿听你这样的侮辱,
你损害我心里的骄傲,
你这忘恩的冷心的基督徒。
“现在我就听从你的话,
因为我过分地爱你——
我亲自把门打开,
再见吧,我把假期给你。”
2
在罗马,那座神圣的城,
吹吹打打掺杂着歌唱,
那里走来巡行的行列,
教皇走在行列的中央。
这是虔诚的乌尔班教皇(1),
他戴着教皇的三重冠,
穿一件绯红的衣裳,
男爵们牵着他的长衫。
“神圣的父亲,乌尔班教皇,
我不让你离开这里,
你先听一听我的忏悔,
请你把我救出地狱!”
颂神的歌曲停止歌唱,
群众后退围成一个圈——
这苍白放荡的巡礼者是谁,
他跪在教皇的面前?
“神圣的父亲,乌尔班教皇,
你能够连系,也能够解开,
请救我脱离地狱的苦恼,
脱离恶势力的安排。
“我叫作高贵的檀怀塞尔,
我要得到爱情和快乐,
于是走入了维纳斯山,
在那里住了七年岁月。
“维纳斯夫人是个美丽的女子,
她迷惑人有无限娇媚,
她的柔和的语声
像日光,像花的香味。
“像蝴蝶飞绕一朵花,
采啜嫩弱的花心,
我的灵魂永久飞绕
她的玫瑰般的嘴唇。
“茂盛的乌黑的卷发
缠绕着她高贵的面庞;
你的呼吸就要停滞,
当她的大眼睛向你一望。
“她的大眼睛向你一望,
你就像戴上了锁链;
我费了千辛万苦,
才挣脱离开了那座山。
“我挣脱离开了那座山,
可是那美丽的女子的目光
处处永久追随着我,
目光向我示意:回来!
“白天我是个可怜的游魂,
夜里我的生命觉醒,
随后我梦见我的美女,
她笑着坐在我的身边。
“她笑得这样健康、幸福、癫狂,
露出这样雪白的牙!
我只要想到这种笑,
就止不住泪如雨下。
“我用全能的力量爱她,
什么也不能把这爱情阻止!
这像是一个汹涌的瀑布,
你不能把它的水势堵住;
“它从巉岩跳下巉岩,
大声地冲击、沸腾,
它遇到千百次的艰难,
它也不踌躇它的行程。
“我若是占有整个的天空,
我愿把它送给维纳斯夫人;
我给她太阳,给她月亮,
我给她全部的星辰。
“我爱她,用全能的力量
用把我烧毁的火焰——
这是否已经是地狱的火,
那些火焰永久不断?
“神圣的父亲,乌尔班教皇,
你能够连系,也能够解开,
请救我脱离地狱的苦恼,
脱离恶势力的安排!”
教皇怜悯地举起双手,
他开始怜悯地说:
“檀怀塞尔,不幸的人,
这个魔术不能冲破。
“称作维纳斯的那个魔鬼,
是魔鬼里最坏的一个,
我永久不能挽救你
从这魔鬼的美丽的掌握。
“现在你必须用你的灵魂
偿付你肉体的贪欢,
你受了惩罚,你受了诅咒,
沦入永久的地狱的苦难。”
3
檀怀塞尔骑士跑得这样匆忙,
他的两脚都受了伤。
大半在子夜的时辰,
他回到维纳斯山上。
维纳斯夫人从睡梦中醒来,
迅速地从床上跳下;
她用她雪白的膀臂
把她的爱人拥抱。
她的鼻里流出来血,
她的眼里涌出来泪,
她把她的泪和血
浇在她的爱人的脸上。
骑士在床上躺下,
他一句话也没有谈讲。
为了给他煮一份汤,
维纳斯夫人走入厨房。
她给他汤,给他面包,
给他洗受伤的双脚,
她梳他蓬乱的头发
同时又这样甜美地笑。
“檀怀塞尔,我高贵的骑士,
你长久地不在山上,
告诉我说,都是在哪些国土
你这样长久地流浪?”
“维纳斯夫人,我美丽的夫人,
我曾经逗留在意大利;
在罗马办了一些事务,
又赶快跑回到这里。
“罗马建筑在七座山丘上,
第泊尔河从那里流去;
在罗马也看见了教皇,
他叫我向你致意。
“在归途上我看见弗罗伦萨,
我也曾经到过米兰,
随后我鼓起勇气,
攀登了瑞士的高山。
“当我越过阿尔卑斯山,
那里起始飘着雪花,
蓝色的湖水向着我笑,
苍鹰破着喉咙嘶叫。
“当我立在圣·哥塔尔特山顶(2),
我听见德意志鼾声如雷;
那里有三十六个君主,
它在他们温柔的监护下酣睡。
“在史瓦本我观看那个诗派,
都是些可爱的小人物和小蠢牛!
他们坐在小小的便桶上,
小脑袋上围着软帽箍。(3)
“到了法兰克福正是安息日,
在那里吃到团子和沙雷(4);
他们有最好的宗教,
我也喜爱鹅杂碎。
“在德累斯顿看见一条狗(5),
它从前属于较好的一类,
可是现在牙齿都掉落,
它只能叫吠流口水。
“在魏玛,文艺寡妇的住所,
那里我听到许多哀诉,
人们在哭在叫:歌德死了,
可是爱克曼(6)还活着。
“在波茨坦我听到大声叫喊——
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事?
是那位甘司在柏林,
讲授前世纪的历史。(7)
“在哥亭根(8)学术在开花,
可是它并没有结果。
到处看不见一粒光明,
漆黑的夜我从那里穿过。
“在采累(9)的牢狱里只看见
汉诺威人(10)——啊,德国同胞!
我们缺少一条共同的皮鞭,
缺少一座民族的监牢!
“在汉堡我问:大街为什么
这样厉害地发臭?
犹太人和基督徒都告诉我,
这来自地下的阴沟。
“在汉堡这座善良的城里,
一些坏家伙们居住;
当我走向交易所,
我以为还是在采累的牢狱。
“在汉堡我也看到阿尔托那(11),
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在那里遇到的事,
我下次再向你谈讲。”
1836年
* 檀怀塞尔(Tannhäuser),13世纪德国抒情诗人,传说他曾经滞留在爱神维纳斯(Venus)的山中。
(1) 指乌尔班四世(Urban IV),1261—1264年任教皇。
(2) 圣·哥塔尔特(Sankt Gotthard),瑞士山名。
(3) 指当时德国南部史瓦本(Schwaben)地区的一些诗人,他们向德国的反动势力妥协,写些温和、不关痛痒的诗。软帽箍是婴儿戴在头上的棉帽箍,用于防止婴儿在跌倒时碰伤头。
(4) 沙雷(Schalet),犹太人安息日的食物。
(5) 指浪漫派诗人蒂克(Ludwig Tieck,1773—1853),他住在德累斯顿(Dresden)。
(6) 爱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1792—1854),从1823年起担任歌德的助手,在1836年发表《歌德对话录》。
(7) 甘司(Eduard Gans,1797—1839),法律学者,反对当时反动的历史学派,曾在柏林讲述近代史,受到听众欢迎,后被警察禁止。
(8) 指哥亭根(Göttingen)大学。
(9) 采累(Celle),城名。
(10) 汉诺威(Hanover),原系德意志的一个公国,后为普鲁士的一省。
(11) 阿尔托那(Altona),地名,在汉堡附近。
相逢
菩提树下奏起音乐,
青年男女在那儿舞蹈,
有一对青年没有人认识,
外表是这样高贵、窈窕。
他们飘过来,他们飘过去,
跳着离奇的、异乡的姿势;
他们对面笑,他们摇着头,
那姑娘轻轻低语:
“我的漂亮公子,在你帽上
摇摆着水怪的百合花,
它只生长在深深的海底——
你不是来自亚当的家。
“你是水怪,你要引诱
农村里美丽的少女。
一看你的鱼骨般的牙,
我就立刻认识了你。”
他们飘过来,他们飘过去,
跳着离奇的、异乡的姿势;
他们对面笑,他们摇着头,
那公子轻轻低语:
“我的漂亮姑娘,告诉我,
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冰凉?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湿
在你白衣的边缘上?(1)
“我一看就认识了你,
你这样洒脱地屈膝弯腰——
你不是人间的孩子,
你是我的小表妹,水妖。”
胡琴停息了,舞蹈跳完了,
这两个客客气气地分离。
可惜他们彼此认识太深,
从此他们就互相躲避。
1841年
(1) 传说,水妖伪装成少女时,衣裳的边缘总是湿的。
教义*
敲起鼓来,你不要恐惧,
去吻一吻随军小贩的少女!
这就是全部的学问,
这就是书里最深的意义。
把人们从昏睡中敲起,
敲着起身鼓,用青春的力气,
敲着鼓永远向前迈进,
这就是全部的学问。
这是黑格尔的哲学(1),
这是书里最深的意义!
我聪明,又是一个好鼓手,
所以我懂得这个道理。
1842年
* 此诗及以后十八首选自《时代的诗》(1829—1856)。
(1) 海涅曾受黑格尔左派哲学的影响,所以他在主张实践时,说“这是黑格尔的哲学”。
警告*
忠实的朋友,你算完蛋啦!
你竟让这样的书籍印行!
你若要名誉和金钱,
就必须俯首听命。
我从来没有向你劝告过,
在人民面前这样讲说,
这样讲说那些牧师,
这样讲说最高的统治者!
忠实的朋友,你算完蛋啦!
公侯们有长胳膊,
牧师们有长舌头,
可是人民有长耳朵!
1829年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
给一个政治诗人
你歌唱,像当年的第泰斯(1),
满怀里是英雄气概;
但是你却选错了,
你的听众和你的时代。
他们诚然满意地倾听,
感到兴奋,还不住赞美:
你多么能掌握形式,
你的思想是多么高贵。
他们也常常举起酒杯,
给你祝贺健康,
并且大声呼啸,
把你的一些战歌歌唱。
奴仆喜欢唱一首自由歌,
晚间坐在酒馆内:
这能够助长消化力,
也给饮料添些香味。
1843年
(1) 第泰斯(Tyrtaeus),公元前7世纪希腊诗人。他住在斯巴达,以战争诗歌鼓励斯巴达人。
夜巡逻来到巴黎*
夜巡逻迈着进步的长腿,
你跑来了,这样地慌张!
我家里的亲人近来怎样?
祖国是否已经解放?
那里非常好,寂静的幸福
在礼义之家滋长;
平静安全,采取和平的道路,
德国从自己的内部发展。
不像法国那样表面繁荣,
自由只激动生活的外部;
一个德国人怀抱自由
只是在内心的深处。
科隆大教堂就要完成,
我们感谢霍亨索伦家族;(1)
威特巴赫(2)送来玻璃窗,
哈布斯堡(3)也给了捐助。
宪法和自由的法令,
都答应了我们,我们保有这个诺言,(4)
国王的话像尼伯龙根宝物(5),
深深地沉在莱茵河里边。
自由的莱茵,河流里的布鲁图斯(6),
再也不会被人抢走!
荷兰人绑住它的脚,
瑞士人按住它的头。
上帝还要赐我们一支舰队,(7)
爱国者精力饱满,摇着船橹,
快乐地驾驶德国的桡船;
禁锢的惩罚也被消除。
春天在开化,豆荚在爆裂,
在自由的自然里自由呼吸!
我们整个的出版社都被查禁,(8)
图书检查最后也就自然消失。
1842年
* 夜巡逻指法兰次·封·丁格尔史推特(Franz von Dingelstedt,1814—1881),他在1840年发表《一个世界主义的夜巡逻之歌》,所以海涅这样称呼他。他在1841年冬作为报纸记者到达巴黎并与海涅相识。
(1) 科隆(Köln)是莱茵河畔的一个城市,科隆大教堂从1248年就起始建筑,几世纪之久都没有完成。霍亨索伦(Hohenzollern)是普鲁士王族。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和威廉四世时又继续建筑这座礼拜堂。
(2) 威特巴赫(Wittelsbach)是巴燕国王族。巴燕国王路德维希一世送给大教堂五面玻璃窗。(巴燕今译巴伐利亚。——编者注)
(3) 哈布斯堡(Habsburg)是奥地利皇族。
(4) 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曾在1815年允诺制定宪法,终未实现。
(5) 中世纪传说,尼伯龙根族的宝物(Nibelungenhort)被沉入莱茵河,没有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6) 布鲁图斯(Brutus,前85—前42),罗马政治家,曾刺杀恺撒大帝。
(7) 从19世纪40年代起德国开始建立海军。
(8) 从1841年12月到1842年5月,康培(Campe)出版社所有的书籍在普鲁士都被禁止流通。康培出版社在当时比较进步,出版海涅的作品。这首诗曾经被康培出版社印成活页传播。
变质
自然也变坏了吗?
它接受了人的缺陷?
我觉得,植物和动物
如今都像人那样欺骗。
我不相信百合花的纯洁,
蝴蝶儿在和她调戏,
这花衣的浪子吻她,
最后带着她的天真飞去。
我也不认为紫罗兰
这朵小花有多少谦虚,
她用妩媚的香气引诱人,
她暗地里渴望着荣誉。
我也怀疑那只夜莺,
她唱的是不是她的实感;
她夸张、啼泣、发出颤音,
我觉得,只由于她的老练。
真理从地上消失,
忠诚也无影无踪。
狗还是摇尾放出臭味
和往日一样,可是再也不忠诚。
生命的航行*
日光闪烁着晃来晃去,
波浪摇荡着快乐的小舟。
一片欢笑和歌唱!我坐在里边
轻松愉快,和些亲爱的朋友。
小舟完全撞成了碎片,
朋友们都不善游泳,
他们在祖国沉没了;
暴风把我吹到塞纳河畔(1)。
和新的同志们登上一只新船;
他乡的潮水汹涌,
把我的船摇来摇去——
故乡多么远!我的心多么沉重!
又是一片欢笑和歌唱——
风在呼啸,船板戛戛地响——
天空消逝最后的星光——
多么沉重我的心!多么远我的故乡!
* 海涅在1843年把这首诗赠给丹麦童话诗人安徒生。
(1) 塞纳(Seine)河畔,指巴黎。
给赫尔威*
赫尔威,你这铁云雀,
你欢叫着高高飞起,
向着圣洁的阳光!
冬天是否真正消逝?
德国是否真正春花怒放?
赫尔威,你这铁云雀,
因为你飞入高空,
你眼里就看不见
地上事物——只在你的诗中
存在着你歌唱的春天。
1841年
* 赫尔威(Georg Herwegh,1817—1875),德国革命诗人,他的诗歌里表达的乐观情绪有时到了不顾现实的程度,所以海涅写了这首诗。
倾向*
德国的歌手,要歌颂
德国的自由,让你的歌
把我们的灵魂掌握,
像马赛曲的歌声,
鼓舞我们去行动。
不再像维特那样呻吟,
他的心只为绿蒂燃烧(1)——
你要告诉你的人民
钟声敲起来的警告,
舌锋像匕首,像剑刀!
不再是柔和的笛箫,
不再是田园的情调——
你是祖国的喇叭,
是大炮,是重炮,
吹奏、轰动、震撼、厮杀!
不停地吹奏、轰动、震撼,
直到最后的压迫者逃亡——
只向着这个方向歌唱吧,
但是要让你的诗篇
尽可能这样地一般。
1842年
* 在19世纪40年代,德国小资产阶级革命的热狂在一些诗歌里得到了反映。这些诗由于作者缺乏实践,多是内容空洞,语言夸大,流于平庸。这首诗是针对这种情况而写的。
(1) 维特和绿蒂是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主要人物。
调换来的怪孩子*
一个孩子有个大葫芦头,
浅黄的髭须,苍老的发辫,
蜘蛛般的长臂可是很强健,
有巨大的胃,肠子却又小又短——
这是一个排长(1)把婴儿偷去,
调换来一个怪孩子,
偷偷地放在我们的摇篮里——
这个畸形儿,也许就是
所多玛的老人(2)用谎话,
用他喜爱的欺诈造成的——
我不用说出这怪物的名字——
你们都应该把他淹死或烧死!
* 德国民间传说,摇篮里的婴儿常常被妖魔用一个丑恶的怪孩子调换。这里指的是普鲁士。
(1) 排长,指普鲁士王族。
(2) 所多玛(Sodom),死海边城名,据《旧约·创世记》记载,这城里的人荒淫欺诈,后来全城遭到毁灭。这里的所多玛老人指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因为普鲁士是通过他的狡猾欺诈而强大起来的。
中国皇帝*
我父亲是一个俗汉,
一个庸俗无聊的小人;
但是我喝我的烧酒,
我是伟大的皇帝至尊。
这是一种魔术的饮料!
我在我的心里发现:
只要我喝了烧酒,
中国就立刻富强。
这个世界中央的国家
就变成一片花的原野,
我自己几乎成为男子汉,
我的老婆也怀了孕。
到处都是丰满、富饶,
病人都恢复了健康;
我的宫廷圣人孔夫子(1)
得到最清楚的思想。
兵士的粗面包——多快乐!
变成了扁桃仁蛋糕;
我国内所有的穷人
都穿着绒衣、绸衣逍遥。
全体的贝勒、贝子,
和那些伤兵伤将,
都摇摆他们的辫子,
又得到青春的力量。
大宝塔建筑完成(2),
这信仰的象征和保障,
最后的犹太人在那里受洗,
还得到金龙勋章。
革命的精神都消失,
最高贵的满人在喊:
“我们不要宪法,
我们要棍子、皮鞭!”
爱斯古拉普(3)的弟子们
谏诤我不要喝酒,
但是我喝我的烧酒,
是为我国家的幸福。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味道像甘露琼浆!
幸福的百姓也有葡萄酒,
他们欢呼:万寿无疆!
* 这首诗讽刺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的唯心主义。
(1) 指唯心主义哲学家谢林(Schelling)。
(2) 指科隆大教堂。
(3) 爱斯古拉普(Äskulap),希腊医神。
镇定
我们睡,像布鲁图斯那样睡觉——
可是他醒过来就把冷冰冰的刀
深深地插入恺撒的胸脯!
罗马人都爱吃暴君的血肉。
我们不是罗马人,我们吸着烟草。
每一个民族有他自己的爱好,
每一个民族有他自己的尊严;
在史瓦本,人们煮着最好的肉团。
我们是日耳曼人,善良而安闲,
我们有着健康的草木般的睡眠,
我们睡醒了,也常常口渴,
可是不想喝公侯们的鲜血。
我们忠实,像檞树和菩提的木料,
我们为自己的忠实感到骄傲;
在檞树和菩提的国里,
将永久不会有一个布鲁图斯。
纵使我们有一个布鲁图斯,
他也绝不会找到恺撒大帝,
他将要白白地把恺撒寻找;
我们有上好的胡椒蜜糕。
我们有三十六个大小君主,
(这并不太多!)每一个君主
都有一颗星在他们心上保护,
他们用不着担心三月十五(1)。
我们把他们叫作君父,
他们世代承袭的国土
叫作我们的祖国、家乡;
我们也爱吃酸菜配香肠。
当我们的君父出来散步,
我们就恭恭敬敬地脱帽低头;
德意志,这个虔诚的育儿所,
不是罗马的凶手的巢窝。
1844年
(1) 布鲁图斯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刺死恺撒。
颠倒世界
这真是颠倒的世界,
我们走路头朝着地!
猎人一打一打地
被那些鹬鸟射死。
如今马骑在人背上,
小牛在烹炸厨子;
天主教夜猫为教学自由
和光明的法律战斗。(1)
赫令(2)成为一个长裤党人,
贝蒂娜(3)告诉我们真理,
一个穿靴子的雄猫
在舞台上搬来索福克勒斯。(4)
一个猴子给德国英雄们
建筑起烈士祠堂。(5)
据德国的报纸报道,
马斯曼(6)最近把头发梳光。
日耳曼的熊成为无神论者,
他们再也不信仰耶稣;(7)
可是法国的鹦鹉们
都成为善良的基督徒。(8)
在乌克马克的官家报纸,
搞的事情荒唐透顶:
那里一个死人给活人
写了最卑鄙的墓铭。(9)
我们不要逆着潮流游泳,
弟兄们!这对我们没有帮助!
让我们登上泰卜罗夫山(10),
把“国王万岁”高呼!
1844年
(1) 1844年夏天,部分天主教徒脱离教会,发起德意志天主教运动。
(2) 赫令(Georg W. H. Häring,1798—1871),当时普鲁士的一个御用诗人,在1843年忽然著文反对书报检查,遭到威廉四世的谴责。
(3) 贝蒂娜,指女作家贝蒂娜·封·阿尔尼木(Bettina von Arnim,1785—1859)。她在1835年出版《歌德和一个孩子的通信》,内容虚构多于真实;后来在1843年出版《这本书属于国王》,这本书思想进步,真实地描写了柏林劳动人民的贫困,遭到禁止。
(4) 《穿靴子的雄猫》是一个讽刺剧本,这里指它的作者蒂克。蒂克被威廉四世请到柏林,在1841年导演索福克勒斯的悲剧。
(5) 巴燕国王路德维希在雷根斯堡(Regensburg)建筑英雄烈士祠。
(6) 马斯曼(Hans Ferdinand Massmann,1797—1874),德国语言学教授,一向囚首垢面,不修边幅。
(7) 指当时的哲学家费尔巴哈等。
(8) 指一部分法国的哲学家常常重复康德以后的德国哲学思想。
(9) 乌克马克(Uckermark),德国东北部地名。这家报纸指的是当时的《普鲁士通报》,该报1844年登载一篇文章批评革命诗人赫尔威的诗集《一个生活者的诗》,甚至进行人身攻击,并且给赫尔威拟好了墓铭。
(10) 泰卜罗夫山(Templower Berg),柏林地名。
领悟
你眼前可是拨开了云雾?
米歇尔(1)!你如今可觉察到,
人们骗走了最好吃的汤,
从你嘴边骗得十分巧妙?
他们答应补充你的损失,
给你纯净的天上的欢悦,
天上那些天使在烹调
没有肉的幸福极乐!
米歇尔,是你的信仰减弱,
还是你的胃口加强?
你拿起生命的酒杯,
把异教徒的歌曲歌唱!
在地上就营养你的肚皮吧,
米歇尔,什么也不要怕,
将来我们躺在坟墓里,
那里你能够静静地消化。
1844年
(1) 米歇尔(Michel),男子名,人们常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些迟钝又善于忍耐的人。这里指的是德国人。
等着吧*
因为我的闪电是这样出色,
你们就以为,我不能雷鸣!
你们搞错了,因为我同样
有一种打雷的本领。
一旦那正当的日子来到,
这本领就恐怖地得到证明;
你们将要听到我的声音,
是长空霹雳,风雨雷霆。
暴风雨将要在那一天
甚至把一些檞树吹倒,
一些教堂的高塔要倒塌,
一些宫殿也将要动摇!
1844年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标题为《等待着吧》。
夜思
夜里想起德意志,
我就不能安眠,
我的热泪滚滚,
我再也不能闭眼。
一年年来了又去!
自从我离开了母亲,
已经过了十二年;
渴念和想望与日俱深。
渴念和想望与日俱深。
这老人迷住了我的心,
我永久想念着她,
愿上帝保佑这老人!
老人是这样地爱我,
在她写给我的信中,
我看出她的手怎样颤抖,
她的心怎样激动。
母亲永久在我的心里,
十二个长年在那儿流,
十二个长年都已流去,
自从我不把她放在心头。
德意志将永世长存,
这是个内核坚实的地方;
它的檞树,菩提树,
将不断勾起我的怀想。
若是母亲不在那里生存,
我不会这样渴念德意志;
祖国总不会衰朽,
可是母亲能够死去。
自从我离开了那里
许多我爱过的人
都沉入坟墓——我若数一数,
我的心血就要流尽。
可是必须数——我的苦恼
随着死者的数目高涨,
好像尸体滚到我的胸上——
感谢上帝!尸体最后都消亡!
感谢上帝!从我的窗户射进
法兰西爽朗的晨光;
我的妻子走来,清晨般地美丽,
她的微笑赶走了德意志的忧伤。
1843年夏
西利西亚的纺织工人*
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们坐在织机旁,咬牙切齿:
“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我们织进去三重的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那个上帝,
饥寒交迫时我们向他求祈;
我们的希望和期待都是徒然,
他对我们只是愚弄和欺骗——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阔人们的国王,
我们的苦难不能感动他的心肠,
他榨取我们最后的一个钱币,
还把我们像狗一样枪毙——
我们织,我们织!
“一重诅咒给虚假的祖国,
这里只繁荣着耻辱和罪恶,
这里花朵未开就遭到摧折,
腐尸和粪土养着蛆虫生活——
我们织,我们织!
“梭子在飞,织机在响,
我们织布,日夜匆忙——
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我们织进去三重的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1844年
* 1844年,西利西亚(Schlesien)地方的纺织工人不堪剥削者的压迫进行反抗,这是德国早期工人运动中的大事件。海涅此诗即为声援这次运动而作。
颂歌*
我是剑,我是火焰。
黑暗里我照耀着你们,
战斗开始时,
我奋勇当先
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我周围倒着
我的战友的尸体,
可是我们得到了胜利。
我们得到了胜利,
可是周围倒着
我的战友的尸体。
在欢呼胜利的凯歌里
响着追悼会严肃的歌声。
但我们没有时间欢乐,
也没有时间哀悼。
喇叭重新吹起,
又开始新的战斗。
我是剑,我是火焰。
1830年
* 原诗是散文诗,参考俄文译本,用了分行的形式。
与敌人周旋
你兴奋,你有勇气——
这也好!
可是不能用兴奋的财宝
代替慎重思考。
敌人战斗,不是为光明正义,
我知道——
可是他有短枪,不少的重炮,
许多百磅大炮。
你要镇定地把枪拿起——
把枪机扳好——
瞄准——当敌人倒下,
你的心也能为了快乐爆炸。
一六四九——一七九三——???*
不列颠人杀他们的国君,
显得太粗鲁太残忍。
查理王在白厅(1)里不能成眠,
度过他最后的夜晚。
人们歌唱嘲骂在他的窗外,
还乒乒乓乓钉他的断头台。
法兰西人也客气不了许多。
他们用一辆雇用的马车
把路易·卡贝(2)运往刑场;
他们并不给他一辆
按照旧日的礼仪习惯
合乎陛下身份的御辇。
更不堪是马丽·安东尼特,
因为她只得到一辆双轮车;
没有侍从和更衣的女官,
只有一个长裤党人和她做伴。
卡贝寡妇含着冷笑,傲慢自尊,
撇出哈布斯堡厚重的下唇。(3)
法兰西人、不列颠人都是天生地
没有深情;有深情的
只有德意志人,他们永久一往情深,
甚至在恐怖行动的时辰。
德意志人处理他们的国君
将要永久地戴德感恩。
一辆宫廷马车六匹马拉,
六匹马都披着黑纱戴着黑花,
车头上高坐着哭哭啼啼的马夫,
扬着悲悼的鞭子——德国的君主
将来就这样送到刑场受刑,
人们切断他的头,还是毕恭毕敬。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编者注1649,指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英国人民在这年处死英王查理一世。1793,指法国大革命,法国人民在这一年处死法王路易十六和他的妻子马丽·安东尼特。——译者注
(1) 白厅,当时英王的王宫。
(2) 卡贝(Capet),法国王族的姓。
(3) 马丽·安东尼特是奥皇的女儿。
贝尔根的无赖*
莱茵河杜塞尔多夫的宫廷,
举行一个化装舞会;
蜡烛在闪烁,音乐在喧腾,
五光十色的形体成双成对。
美丽的公爵夫人在舞蹈,
她不住地大声欢笑;
伴舞人是个细长的轻薄郎,
他举止殷勤,身材轻佻。
他戴着一副黑绒的面具,
一只眼睛欢乐地向外看,
像一只明晃晃的匕首
从鞘里拔出来一半。
化装的男女都齐声欢呼,
当他们从他们身边跳过去。
德利克斯和马丽采必尔(1)
做出杂沓的声音致意。
愚戆的低音乐器在响,
喇叭发出尖锐的声音,
直到最后跳舞停止了,
音乐也跟着消沉。
“尊贵的夫人,请准我告退,
我现在必须回家转——”
公爵夫人笑着说:“我不让你走,
你的面目我还没有看见。”
“尊贵的夫人,请准我告退,
看见我会感到战栗和恐怖——”
公爵夫人笑着说:“我不害怕,
我要看一看你的面目。”
“尊贵的夫人,请准我告退,
我属于黑夜和死亡——”
公爵夫人笑着说:“我不放开你,
看清你的面目是我的热望。”
他不能驯服这个女人,
虽然用阴暗的语言抗拒;
她最后不容分说,
从他脸上扯下来面具。
“这是贝尔根的刽子手!”
全厅的群众恐怖惊呼,
他们都仓皇退后,
公爵夫人倒向她的丈夫。
公爵很聪明,他临机应变,
来消除他妻子的羞愧。
他拔出他明亮的宝剑,
他说:“赶快在我面前下跪!
“我如今用剑一击就使你
光荣地加入骑士的行列,
因为你是个无赖,你将来
就称为贝尔根的无赖老爷。”
于是刽子手成为一个贵族,
成为贝尔根的无赖们的祖先。
一个骄傲的氏族!在莱茵河畔繁荣。
如今这一族都在石棺里安眠。
1846年
* 此诗及以后七首选自《故事诗集》(1848—1851)。——编者注
据说从12世纪起有一氏族名为“贝尔根的无赖”(Schelm von Bergen),其最后一代死于1844年。——译者注
(1) 德利克斯(Drickes)和马丽采必尔(Marizzebill)是莱茵河一带化装舞会上常常装扮的两个男女角色。
查理一世*
国王忧郁地独自一人
坐在林中炭夫的小屋里;
他坐在炭夫孩子的摇篮旁,
单调地唱着催眠的歌曲:
“哀啊波派(1),什么在草里响?
那是羊在棚里咩咩地叫——
你在你的额上带着标记,
睡眠里你这样可怕地微笑。
“哀啊波派,猫儿是死了——
你在你的额上带着标记——
你将成为一个男子,挥动板斧,
林中的檞树已经在战栗。
“旧日的炭夫的信仰消逝了,
炭夫的孩子们再也不信仰——
哀啊波派——不信仰上帝,
他们更不信仰国王。
“猫儿是死了,小老鼠都欢喜——
我们必定归于灭亡——
哀啊波派——天上的上帝,
还有我,地上的国王。
“我的勇气消灭了,我的心病了,
病一天比一天深——
哀啊波派——你炭夫的孩子,
我知道,你就是砍我的头的人。
“我的丧歌是你的催眠曲——
哀啊波派——你先剪掉
我头上苍白的鬈发,
我的脖颈上响着刑刀。
“哀啊波派,什么在草里响——
你获得了这个国家,
猫儿是死了——你把我的头
从腔子的上边砍下。
“哀啊波派,什么在草里响?
那是羊在棚里咩咩地叫。
猫儿是死了,小老鼠都欢喜——
我的小刽子手,你好好睡觉!”
1846年
* 英王查理一世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于1649年被处死刑。这首诗用歌谣体写封建国王甚至在一个睡着的劳动人民的孩子面前,也感到自己必然的灭亡。
(1) 哀啊波派,催眠歌里常常用的感叹词“Eiapopeia”的译音。
阿斯拉人*
美丽的苏丹的女儿
天天晚间走上走下
在喷水池的旁边,
那里溅着雪白的水花。
年轻的奴隶天天在晚间
站在喷水池旁发呆,
那里溅着雪白的水花;
他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一天晚上公主走向他,
匆匆地说了一句:
“我要知道你的姓名,
你的故乡,你的家族!”
奴隶说:“我叫穆罕默德,
也门是我的故乡,
我的家族是那些阿斯拉,
他们若是爱,就要死亡。”
1846年
* 阿斯拉人,属于阿拉伯族,他们多半充当奴隶。
现在往哪里去?
现在往哪里去?愚蠢的脚
要把我送回德国;
可是我的理智很聪明,
它摇着头,好像在说:
“战争虽然已经结束,
军事法庭却没有撤销,
人们说,你从前写过
许多值得枪毙的文稿。”
这是真的,一旦被枪毙,
我觉得并不愉快;
我不是英雄,我缺乏
慷慨激昂的姿态。
我也愿意到英国去,
只要那里没有煤烟,
还有英国人——他们的气味
已经使我呕吐、痉挛。
有时也动过念头,
向着美国扬起船帆,
向那庞大的自由棚圈,
里边住满平等的俗汉——
这样一个国家使我恐怖,
那里的人嘴里嚼烟叶,
他们打九柱没有王柱,(1)
他们吐痰没有痰壶。
俄罗斯,这美丽的国土,
也许会给我快感,
可是我不能在冬天
忍受那里的皮鞭(2)。
我悲哀地仰望高空,
千万颗星星向我眨眼——
但是我自己的星星
没有地方能够看见。
在天空金黄的迷宫里
它也许迷失了方向,
像我自己迷失在
混乱的人间一样。
1848年 革命后
(1) 九柱戏,是用一个木球打九根圆柱的游戏,又叫作“打地球”;九柱中有一根王柱。
(2) 指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反动统治。
世道
如果有许多财物,
得到的便越来越多。
若只有很少的财物,
很少的财物也被抢夺。
但如果你一无所有,
啊,就让人家埋葬你——
因为只是有些财物的人
才有一个生存的权利。
死祭
人们不歌唱弥撒,
人们不做卡多式(1),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唱,
在纪念我的死亡的时日。
可是也许在这样的日子,
如果天气美好而温和,
马蒂尔特夫人和保兰(2)
就散步到蒙马尔特(3)。
她带来千日红编的花圈,
把我的坟墓修饰,
她叹息着说:“可怜的人!”(4)
眼光里含着湿润的忧郁。
可惜我住的地方太高,
我不能给我心爱的人
在这里搬来一把椅子;
啊!她疲乏得脚站立不稳。
甜美的、顽强的孩子,
回家时你不要徒步;
你看那栅栏旁边
有一辆马车出租。
(1) 卡多式(Kadosch),犹太人在纪念死者时给死者做的祈祷。
(2) 马蒂尔特(Mathilde),海涅的爱人;保兰(Pauline),马蒂尔特的女友。
(3) 蒙马尔特(Montmartre),在巴黎北部,那里有墓园。
(4) 原文是法语“Pauvre homme!”,因为马蒂尔特是法国人。
一八四九年十月*
强烈的风已经平息,
家乡又恢复了寂静;
日耳曼,这个大孩子,
又为了圣诞树高兴。
我们现在要享家庭幸福——
更高的想望就要遭殃——
和平的燕子已经回来,
它曾经搭窠在我们房顶上。
树林与河流都舒适地休息,
月光笼罩它们是多么温柔;
只有时一声响——是枪声吗?——
也许是在枪杀一个朋友。
也许是手里拿着武器,
人们打中了一个疯汉,
(不是人人都有这样多的理智,
像弗拉苦斯(1)跑得那样勇敢。)
一声响,也许是一个庆祝会,
为了纪念歌德在放鞭炮!(2)
赞塔克从坟墓里出来(3)
欢迎烟火的喧哗——这古老的琴调。
李斯特也又出现了,这个法兰次(4),
他还活着,他没有流血倒在
匈牙利的一个战场上(5),
俄国人,克罗地亚人都没有把他杀害。
自由的最后的堡垒倒下了,
匈牙利流着血死去——
法兰次骑士却安然无恙,
他的军刀——如今放在抽屉里。
这个法兰次还活着,将要成为老人
被他的孙儿们围绕,
述说匈牙利战争的奇迹——
“我这样躺着,这样挥动我的刀!”(6)
我一听到匈牙利这个名称,
我觉得我的德国内衣太狭小,
它下边好像一片大海在沸腾,
好像有喇叭的声音向我号召。
那久已消逝的英雄传说
又在我的心里作响,
那铁一般粗暴的战士的歌
歌唱着尼伯龙根族的灭亡(7)。
都是同样的旧日的传闻,
都是同样的英雄的遭逢,
只不过姓名有了改变,
都是同样的“值得称赞的英雄”(8)。
这也是同样的命运——
英雄必须按照着旧例,
不管旗帜飘扬多么骄傲、自由,
还是败倒于野兽的暴力。
这回牛和熊结成一个联盟(9)——
马扎尔(10),你倒了下去;
可是你要聊堪自慰,
因为我们蒙受着更深的羞耻。
牛和熊究竟是正派的畜类,
它们相当正直地征服了你;
可是我们却陷入狼、猪
和下流的狗的羁绊里。
它们呼号、呶叫、狂吠,
我难以忍受这些胜利者的气味。
沉静吧,诗人,这伤害你的身体,
还是静默好,你已经这样憔悴。
* 这首诗讽刺德国1849年革命失败后的“太平景象”,并对匈牙利人民独立战争的失败寄予同情。
(1) 弗拉苦斯(Flaccus)是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前65—前8)的名字,他曾在战场上脱逃。
(2) 1849年8月28日,德国各地庸俗地举行歌德诞辰百年纪念活动。
(3) 赞塔克(Henriette Sontag,1806—1854),女歌唱家,从1830年脱离舞台生活,1849年又复出表演。
(4) 法兰次·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匈牙利音乐家。这时他担任魏玛的宫廷音乐师。
(5) 指匈牙利人民的独立斗争。1849年奥皇与俄国沙皇联合镇压了匈牙利人民的起义。
(6) 莎士比亚剧本《亨利四世》上篇第2幕第4场,福斯塔夫(Falstaff)的一句夸大的话。
(7) 德国中古史诗《尼伯龙根之歌》(Nibelungenlied)叙述被称为尼伯龙根族的英雄们的灭亡。
(8) 这句见于《尼伯龙根之歌》第一章第一节。
(9) 牛指奥地利,熊指俄国。
(10) 马扎尔(Magyar)即匈牙利人。
决死的哨兵*
在自由战争的最前哨,
三十年来我忠实地坚持。
我战斗,并不希望胜利,
我知道,绝不会健康地回到家里。
我日夜警醒着——我不能睡眠,
像是在一群战友的帐篷里——
(这些好人的鼾声把我搅醒,
每逢我有一些儿睡意。)
在那些夜里我常常感到无聊,
也感到恐惧——(只有傻子才毫无恐惧)——
为了驱除恐惧,我于是哼出来
一首讽刺诗泼辣的韵律。
是的,我警醒地立着,枪在怀里,
附近出现一个可疑的坏蛋,
我射得准,向他丑恶的肚皮
打进一颗热的、滚热的子弹。
这中间当然也能够出现,
这样一个坏蛋——啊,我不能否认——
会同样地射得很准,
伤口裂开——我的鲜血流尽。
一个岗哨空了!——伤口裂开——
一个人倒下了,别人跟着上来——
我的心摧毁了,武器没有摧毁,
我倒下了,并没有失败。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标题为《最前哨》,现据译者修改稿编入。——编者注
原诗题为法语“Enfant perdu”,意思是站在最危险的岗位的哨兵,这样的哨兵往往是九死一生。——译者注
奴隶船*
1
运货监督曼赫尔·望·柯克,
坐在他的舱里精打细算;
他计算着货运的数目,
估计有多少利润好赚。
“橡胶很好,胡椒很好,
有三百件木桶和麻袋;
我也有金粉和象牙——
都赶不上这批黑货可爱。
“在塞内加尔河(1)边我换来了
六百个黑人,价格低廉。
都像是最好的钢铁,
肌肉结实,筋络强健。
“我以货易货,用的是
烧酒、琉璃珠、钢制器材;
只要有一半给我活着,
我就能获利百分之八百。
“在里约热内卢(2)的海港
只要有三百头黑人生存,
刚萨勒斯·彼赖洛公司
买一头给我一百都卡顿(3)。”
这时曼赫尔·望·柯克
忽然从他的沉思里惊醒;
船上的外科医师走进来,
这是望·德尔·斯密逊医生。
这是个瘦得皮包骨的人物,
鼻子上长满了红瘤——
望·柯克喊道:“水上的看护长,
我可爱的黑人们近来怎样?”
医生感谢他的盘问,
他说:“我特来向你报告,
昨天夜里的死亡率
特别显著地增高。
“过去平均每天死两个,
昨天却有七名死亡,
是四男三女——这个损失
我立刻记入了流水账。
“我仔细检查了尸体;
这些坏蛋有时伪装死亡,
为的是让人早日把他们
投入大海的波浪。
“我从死者身上取下铁链,
像我通常所做的那样,
叫人们在清晨的时刻
把尸体抛入海洋。
“立刻从潮水里涌出
成群的鲨鱼队伍,
这都是我的食客,
他们这样喜爱黑人的肉。
“自从我们离开了海岸,
它们就追随着船的踪迹;
这些畜类嗅着尸体的气味,
感到强烈的贪婪的食欲。
“看起来也十分有趣,
它们怎样用嘴捉取尸体,
这个捉住头,那个捉住腿,
其他的把内脏吞了下去。
“它们把一切都吞完,
还快快乐乐围着我们的船,
它们瞪着大眼望我,
好像要感谢这顿早餐。”
可是望·柯克叹息着,
把他的话头打断:
“我怎样能缓和这个灾殃?
怎样阻止死亡率的进展?”
医生回答:“由于自己的罪过
许多的黑人才死去;
他们浑浊的呼吸
败坏了船舱的空气。
“也有许多人死亡由于忧郁,
因为他们感到致命的无聊;
通过一些空气、音乐和舞蹈,
他们的病能够治疗。”
望·柯克喊道:“一个好计谋!
我忠实的可敬的医生
跟亚历山大的师傅,
亚里士多德是同等聪明。
“德尔夫特(4)的郁金香品种改良会,
它的会长足智多谋,
可是比起你的才智,
连你的一半都没有。
“奏乐!奏乐!叫黑人们
都到甲板上边舞蹈。
谁不肯蹦跳取乐,
鞭子就要严加训导。”
2
高高地从深蓝的天幕
闪烁着千万颗星星,
它们焦灼渴望,又大又聪明,
像美丽的妇女的眼睛。
它们俯视着汪洋大海,
大海上广阔地蒙着一层
放射磷光的绯红的烟霭;
波浪在纵情地沸腾。
奴隶船上没有船帆飘扬,
船好像是停止不动;
可是甲板上灯光闪闪,
演奏出舞蹈的乐声。
舵手拉着提琴,
厨子吹着笛箫,
医生吹着喇叭,
一个船童把鼓敲。
大约一百黑人,男男女女,
他们疯狂一般地旋转,
他们欢呼、蹦跳,每一跳
都合乎节奏地响着铁链。
他们狂欢地磨擦着甲板,
一些黑色的美人
纵情地抱着裸体的伙伴——
这中间发出呻吟的声音。
监管人是个“享乐能手”,
不断地用皮鞭抽击,
刺戟怠惰的舞蹈者,
鼓动他们快乐的情绪。
嘀嗒嘟嗒,嘀咚嘀咚咚!
喧哗从海水的深处
唤醒在那里睡眠的
愚蠢的水里的怪物。
几百条鲨鱼睡眼蒙眬,
都向着这里浮来;
它们瞪着眼向船仰望,
它们都惊奇,都发了呆。
它们知道,早餐的时刻
还没有到来,它们打着哈欠,
张大了口腔;两颚上的牙
像锋锐的锯齿一般。
嘀嗒嘟嗒,嘀咚嘀咚咚——
舞蹈总是舞不完。
鲨鱼咬着自己的尾巴,
它们感到不耐烦。
我相信,许多这类的家伙
对音乐都没有感情。
阿尔比昂伟大的诗人说过:
“不要信任不爱音乐的畜生!”(5)
嘀咚嘀咚咚,嘀嗒嘟嗒——
舞蹈总是舞不完。
曼赫尔·望·柯克合掌祈祷,
他靠着船头的桅杆。
“主啊,为了基督的缘故,
请饶恕这些黑色的罪人!
纵使他们触犯了你,你要知道,
他们是牛一样的愚蠢。
“为了基督的缘故,饶他们的命吧,
基督为我们大家死亡!
因为我若不剩下三百头,
我的买卖就要遭殃。”
* 此诗及以后四首选自《1853—1854的诗》。
(1) 塞内加尔河(Senegal),在非洲西部。
(2) 里约热内卢(Rio Janeiro),巴西首都。
(3) 都卡顿(Dukaten),金币名。
(4) 德尔夫特(Delft),荷兰城名。
(5) 阿尔比昂(Albion),英国最古老的名称。阿尔比昂伟大的诗人,指莎士比亚。“不要信任不爱音乐的畜生!”这句话见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抛掉那些神圣的比喻……*
抛掉那些神圣的比喻,
抛掉那些虔诚的假定——
我们不要拐弯抹角,
来解答这些被诅咒的疑问。
为什么正义者痛苦流血,
曳着沉重的十字架,
坏人反而充作胜利者,
幸福地骑着高大的骏马?
这罪过是什么根由?是不是
我们的主已经不是全能?
或者他本人在搞些坏事?
若是这样,可真是卑鄙。
因此我们追问不停,
直到人们用泥土一把
最后堵住我们的嘴——
难道这也算是一个回答?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标题为《放弃那些神圣的比喻……》。
善人*
有两个亲爱的兄妹,
妹妹穷,哥哥阔。
“给我一片面包吧。”
穷人向着阔人说。
阔人向着穷人说:
“今天不要搅扰我。
我今天举行盛宴,
请市议会的贵客。
“一人喜欢甲鱼汤,
另一个喜欢菠萝,
第三人爱吃野鸡
加上培利郭的松蘑。(1)
“第四人只吃海鱼,
第五个也大吃斑鳟,
第六个人什么都吃,
还有很大的酒瘾。”
可怜的、可怜的妹妹
挨着饿回到家里;
她倒在草垫子上,
深深地叹息死去。
我们都必须死亡!
最后死神的镰刀,
跟对待妹妹一样,
把阔哥哥也割掉。
当这有钱的哥哥
看着他死期将近,
他写下他的遗嘱,
还请来了公证人。
教会里的牧师,
著名的动物园,
还有一些学校,
都分到大批遗产。
这个伟大的立嘱人,
还把大量的金钱
捐给犹太传道会,
捐给盲哑学院。
他赠送一口钟
给圣·史推芳教堂,
用最好的金属铸成,
重量有五万磅。
这是一口大钟,
早晚都在鸣响,
赞颂他的光荣,
他是万古流芳。
它用铁舌头宣布,
他做了多少好事,
给各种信仰的市民
和他居住的城市。
你人类里的大善人!
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大钟把你的善举
在死后也一一颂扬!
葬礼隆重举行,
行列光华灿烂;
群众都拥过来,
恭恭敬敬地惊叹。
一辆黑色的车,
有如一座神龛,
插着鸵鸟的黑羽,
车上安放着木棺。
蒙罩着银丝刺绣,
镶饰着许多银片;
黑底上衬托白银,
给人强烈的美感。
六匹马拉着这辆车,
黑布把马身蒙蔽;
这像是宽大的丧服
一直垂到四蹄。
仆人穿着黑制服
紧跟在棺材后边,
用雪白的手帕
遮着哭丧的红脸。
城里的全体名流,
黑色的盛典车辆,
排成长长的行列,
在后边摇摇荡荡。
在这送殡的行列里,
这是自然的道理,
也有市议会的老爷,
可是不是全体。
爱吃野鸡松蘑的
那位今天没有到;
他得了消化不良症,
在不久以前死了。
* 此译诗曾在《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发表。
(1) 培利郭(Périgord),地名,在法国西南,以产松蘑闻名。
克雷温克尔市恐怖时期追忆*
我们,市长和市议会,
对治安无限关怀,
向忠诚的市民各阶层
颁布下边的指令:
“大半都是外国人、外乡人
在我们中间散布叛逆精神。
这样的罪人,感谢上帝,
很少是本地的儿女。
“神的否定者多半也是他们;
谁若是背叛了他的神,
那么他对于人世的官府
最后也将要不听管束。
“对于犹太人和基督徒
服从上级是头等的义务。
所有的犹太人和基督徒,
天一黑就要关门闭户。
“若有三个人站在一起,
就必得赶快分离。
若是手里没有灯,
夜半深巷就不得通行。
“每个人在商会里,
都要缴出他的武器;
各种各样的火药,
也在同一地方呈缴。
“谁在街上信口批评,
就立即处以极刑;
若是批评只用姿态,
也同样严惩不贷。
“要信任你们的市府,
它对国家忠诚爱护,
它的行政智广恩深,
你要永久把嘴巴闭紧。”
* 克雷温克尔(Krähwinkel),海涅想象的一个城市,代表德国狭隘、庸俗而专制的小城市。
谒见*
“我不像古代的法老(1),
把小孩溺死在尼罗河中;
我也不是希律暴君(2),
下命令屠杀儿童。
“我要像从前我的救世主,
看见孩子就感到愉快;
叫孩子们到我这里来,
尤其是史瓦本的大小孩。”
国王这样说,侍从跑出去,
他回来时带了进来
史瓦本的大小孩,
这小孩向着国王礼拜。
国王说:“你可是史瓦本人?
这不算一个耻辱。”
——“对啦!”史瓦本人回答,
“我降生在史瓦本国土。”
“你可是七个史瓦本人(3)的后代?”
国王问。史瓦本人回答:
“我只是其中一个人的,
并不是七个人共同的后代。”
国王继续垂问:“在今年
史瓦本的团子做得可好?”——
“我感谢垂问,”史瓦本人回答,
“团子都做得很好。”
“你们可还有伟大的人?”
国王问。史瓦本人回答:
“目前没有伟大的人,
我们现在只有肥人。”
国王继续问:“后来门采尔(4)
可是又挨了许多嘴巴?”
——“我感谢垂问,”史瓦本人回答,
“旧日的嘴巴已经够他消受。”
国王说:“我的可爱的人,
你不像你的外表这样蠢。”
——“在摇篮里妖魔把我调换,”
史瓦本人回答,“这是主要原因。”
国王说:“史瓦本人一向
爱他们祖国的国土——
告诉我说,是什么
把你从你的故乡赶走?”
“天天只有萝卜和酸菜,”
史瓦本人又回答,
“妈妈若是给我炖肉吃,
我也许在那里留下。”
“说出你的请求!”国王说。
史瓦本人于是屈膝跪下,
他喊道:“啊,请您把自由
再还给人民,我的陛下!
“人是自由的,不是生下来
命里就规定是奴隶——
啊,陛下,请您还给德国人民
他们的人的权利!”
国王深深地受了感动——
这真是美好的一幕——
史瓦本人用他的袖口
擦去眼里的泪珠。
国王最后说:“一个美梦!
——再见吧,你要更聪明一些;
我给你两个伴送人,
因为你是个梦游患者。
“是两个可靠的宪兵
他们把你护送到国境——
我已经听到鼓声在响
再见吧!我必须出去阅兵。”
一个动人的结局
结束了这动人的谒见。
从此国王再也不叫人
把小孩子带到他的面前。
* 德国革命诗人赫尔威于1842年谒见了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随后被普鲁士驱逐出境。他生在德国南部的史瓦本。
(1) 法老是埃及国王的称号。《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法老吩咐他的众民说,以色列人所生的男孩,你们都要丢在河里……”
(2) 希律是犹太国王,因为要杀刚降生的耶稣,他下命令把国境内两岁以内的小孩都杀光。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
(3) 七个史瓦本人是德国童话里的人物。
(4) 门采尔(Wolfgang Menzel,1798—1873),当时的文艺批评家,被书贾打过嘴巴。
泪谷*
夜风呼呼地吹入顶窗,
在那顶楼的床上
躺着两个可怜的人;
他们是这样苍白、瘦损。
一个可怜的人在说:
“用你的胳膊抱住我,
你的唇紧吻我的唇,
我要从你身上得到体温。”
另一个可怜的人说:
“当我看着你的眼,
我的贫困和饥寒——
一切人世的痛苦都消散。”
他们吻得多,哭得更多,
他们握着手,叹着气,
他们有时笑,甚至唱歌,
最后没有一些儿声息。
第二天早晨来了检察官,
还带来了一个好医生,
医生检验了这两具尸体,
给予了死亡的证明。
他说,严寒的天气
结合着胃的空虚,
造成了这两人的死亡,
至少促进了死亡的速率。
他补充说,若是寒潮来到,
毛毯保暖非常需要,
他还同样地推荐,
要有健康的养料。
* 此诗及以后两首选自《遗稿》。
谁有一颗心……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着爱,
就被人弄得半死不活,
我如今躺在这里,
被人堵住口,绑着绳索——
一旦我死了,舌头也会
被人从尸体上割掉;
因为他们怕我说说讲讲
又走出地府阴曹。
死者在墓穴里边,
将要无声无息地腐朽,
对我施展的可笑的罪行,
我永久不会泄露。
我的白昼晴朗……
我的白昼晴朗,我的黑夜幸福。
当我弹起诗琴,人民都向我欢呼。
那时我的歌是快乐和火焰,
煽动一些美丽的热烈的情感。
我的夏天还在开花,可是我已经
把收获向我的仓库里运送——
许多事物使世界这样可贵、可爱,
可是这些事物我如今就要离开。
乐器从我的手里落下。那只酒杯,
我曾经愉快地放在骄傲的唇边,
如今它打碎了,碎成许多碎片。
神啊!死亡是多么丑恶可悲!
神啊!在这甜美亲切的人间
生活有多么亲切,有多么甜美!
1846年
后记
这里选译的几十首诗,能代表海涅丰富的诗歌创作的全貌。本来还想多译一些,但由于时间的限制,只好等到将来再做补充了。
诗的次序,是根据1951柏林建设出版社出版的《海涅六卷集》(Heinrich Heine, gesammelte Werke in sechs Bänden)排列的。
这些译诗,除了《哈尔茨山游记》里边的诗是旧译外,都是在极少的业余时间里赶译出来的,如有不妥的地方,希望读者能予以指正。
译者
1956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