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王项
王项,闵西人氏,大章二十年探花出身。
那一年殿试的题目是先帝亲自出的,是一道时政题,边疆的军制问题。其他的几位士子答卷比较温和,独他,犀利激进,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慷慨激昂。
据说,答卷不够写,他起身问先帝:“可写于桌上否?”先帝笑答:“诺。”后,收卷之时,先帝竟站在桌边读得入了迷。读罢,跟身旁的内侍说道:“此人有大才,但锐不可当,不为大忠,便为大奸。”
王项提出的大将“守边而不据边”的观点,解决了当时先帝为之头痛的武将居功自傲的问题。很多守边的武将,为了源源不断地向朝廷讨要粮饷、财物,与外寇勾结,装模作样地一次次来攻,再一次次镇压,拥寇自重。王政建议,在边疆设三个部门,使他们相互牵制,相互监督,权力分散。守边三年,必须回京述职。再由朝廷另行派遣大将前去。
在上京中设立武堂,为朝廷培养优秀的军事人才,为边疆输送优秀的将领。这一举措若得施行,将会削弱世袭武将的权力,加强中央集权。
本来,先帝有意钦点王项为状元,但恐其锋芒太露,招致祸患。且若大大抬举王项,会使一些开国肱股老臣寒心,于是,只给了个探花。
本来,殿试上中榜的士子为“天子门生”,仕途理应一片坦荡。可众武将齐齐上奏,弹劾王项。重压之下,先帝便让王项去翰林院做了个小编修。
编修每日里负责修补前朝文献,整理本朝的起居录等。做那些事对于王项来说,是大材小用。所以,在先帝一朝,他的仕途很是不如意。
成筠河从前偶然去翰林院找书,结识了比他年长几岁的王项,被他的才识所折服,深深惊叹,结为好友。
成筠河爱丹青,王项擅画。我后来才知,成筠河的画技很大一部分是王项教的。成筠河曾给我画过木芙蓉,着色清淡,把三变之花,画得凛然冷艳。这其实是王项的绘画风格。下笔有傲骨,自成一派。
二人虽是好友,但还有“半师之谊”。
成筠河登基后,在官员的任免上,自然想到了王项。他将王项从翰林院调了出来,做了中书令。现年32岁的王项,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宰辅。因其家乡为闵西,故而时人称之曰:闵公。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成筠河在乾坤殿中设宴,宴请新朝的几位重臣和家眷。我坐在成筠河身畔的位置,看到了传说中的王项大人。
他个子很高,穿着深色的衣服,嘴唇很薄,不说话的时候,抿得很紧,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看人的眼神友好,却有距离感。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在悄悄打量我,待我直视他时,又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我。
席间,我喝了几杯酒,感觉有些微醺,脸上涌上来薄薄的一层胭脂色。
成筠河握着我的手:“无碍吧?”我笑笑道:“无碍。”
成筠河招了招手,合心殿的掌事宫女南飞递过来一块湿毛巾,我擦了擦脸。对着酒杯,发现妆有些花了,便到内室补妆。补完妆,扭头,看窗外月色正好,那月亮硕大如银盘。不忍辜负了好月色,信步走到园中。
今晚月亮照得人间亮堂堂的。我小妹便是出生在月圆之夜,所以父亲为她取名“水月”。我还记得那晚,父亲母亲的喜悦,水府诸人的忙碌,我递过剪刀,剪断脐带,小小的女婴,粉雕玉琢。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是我孩提时,父亲教我念的太白诗。父亲母亲啊,在天上可安好。
“合贵妃——”听得有人唤我,我转头,是王项。我略点了点头:“王大人。”他拱手道:“微臣斗胆,合贵妃很是让微臣有些眼熟,像是微臣的一位故人,但不敢确认。”
“哦?但不知王大人说的是什么样的一位故人?”
“他姓水,是微臣少年时的一位恩师。”
我心内一动。曾听爹爹说过,他在进士及第前,曾在一名官宦府中做过一阵子私塾先生,教过几名学生。难不成眼前的王项就是那几名学生之一吗?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恩师满腹才华,却得以零落收场,不得不让人感叹,宦海无趣。”八月,桂子的香气浓郁。王项站在一株桂子前,脸上有寥落之色。
我笑道:“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王大人是当今君上极看重的人,最年轻的宰辅,如何会感叹宦海无趣呢?若王大人的恩师在天有灵,定会欣慰,还有人能记得他、怀念他。如此,便够了。”
他一愣,那双疏离的眼里露出笑意:“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合贵妃真的是一个极通透的人。”
我颔首,欲转身离去。他突然说道:“不日前,一个禹杭籍的官员叫唐允的,来微臣府上递了帖子拜见,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表明,他是合贵妃的故人,早年间曾帮助过您……”
“不必理会。”我说道。他笑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微臣最厌的便是官员拉扯裙带关系。好端端的大丈夫,不思修身齐家,却钻营这些。所以,我没有理睬。但是,得提醒合贵妃小心此人,勿让他打着您的旗号在京中讨上一圈子的人情。”
“嗯。知道了,谢王大人提醒。”
“此乡多隐逸,水陆见樵渔。陆即是水,水即是陆。”他说。
我猛然回头,他的面上很平静。我亦若无其事地返至席间,心里思忖着这王项究竟是敌是友。他已明白我的真实身份,却没有全然点破,恰到好处地终止。他是真的念着我父亲的教导之谊,还是他们从前有过别的什么瓜葛?为何以前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王项”这个名字呢?
我刚坐下,御膳房的柳司厨带着两名小宫女端菜上来。其中一名小宫女将一碗菜放到成筠河面前。
“圣上,桂乳荔芋扣。”小宫女说道。
成筠河怔住。桂乳荔芋扣,是姜娘娘的一道家乡菜,满宫里无人会做的。姜娘娘生前经常做给成筠河吃。荔浦芋头夹扣肉,涂抹腐乳,蒸熟而成。扣肉皮色金黄,酥松无渣,绵软甘醇,芋香浓烈,肉肥而不腻。成筠河很是喜爱。
“这道菜何人所做?”成筠河大声问道。小宫女低头,颤颤巍巍答道:“回圣上,这道菜是奴婢所做。”“抬起头来。”成筠河说。
那小宫女抬起头。不出我所料,是巧云。看来唐允很舍得花钱打通一道一道的关系,下足了成本,送了这么个千伶百俐的小丫头进宫来。我倒是小瞧了他。
成筠河看到巧云的样子,果然吃了一惊:“你是何人?”小宫女回道:“奴婢是半月前刚进宫的西林籍宫女巧云,在御膳房做事。因犯了圣母姜后的名讳,柳司厨给奴婢改名叫小云。这道桂乳荔芋扣是奴婢的家乡名菜。奴婢家乡中人都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桂乳荔芋肉。”
旁边的小内侍夹下来一点肉,成筠河尝了,沉默半晌,方说:“下去吧。手艺不错,去内司监处领20两赏银。”
“谢圣上。”
“还有,名字不必改了,就叫巧云吧。母后若在世,必不会以势欺人,逼人改名。”
小宫女欢喜叩头:“是。”
成筠河夹了点桂乳荔芋肉递到我嘴边:“星儿,你也吃一点。”我轻声说:“圣上且吃吧,臣妾刚刚饮多了几杯酒,只觉腹饱。”
八月十八,成筠河去皇陵查看施工进度,要两日不在宫中。
我换上一身宫女的衣服,拿着南飞的腰牌,出了宫。去的,便是唐允的府上。
谁知,在门口便碰见了唐赟。他看见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喊着:“媳妇!”这傻子,从前在陆府,陆员外提过要将我送与他做妾,他竟然到现在还记得。
他咧着大嘴,似是发自肺腑地喜悦着。
“媳妇,我只当再也看不见你了!谁知你竟出现了!你怎知道我家现搬到了上京呢?”
他拉着我进了府,迎面,唐允走过来。他一挥手,小厮们将唐赟拉走。唐赟被拉扯老远,口中还喊着:“媳妇,媳妇……”
唐允恭敬地将我带到书房,跪下:“微臣有幸得以再见到娘娘,经年不见,娘娘风采依旧。”
我弯起嘴角:“唐大人好本事啊。”他老奸巨猾地说道:“微臣哪里比得上娘娘的好本事呢。满朝的文武,谁也猜不到当年最冷门的六殿下登了基。偏娘娘慧眼识珠,押对了宝。”“唐大人想要什么?”我看着他。
“微臣想要陛下安康,娘娘万福,自然,还想要升官加爵。”
“眼下,有个好时机,可助你升官加爵……”我笑道。“哦?什么机会?”他眼里流露着秃鹫般的贪婪。
“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