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慌张
突然,有鸽子的叫声。
沈昼走到窗边,从鸽子腿上取下信,递给了圣上。圣上看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老二新的飞鸽传书,说建议在招安一月后,秘密诛杀贺城。”
沈昼不言语。圣上把茶盏放在桌上,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
“筠江出生的时候,孤也曾是抱了很大希望的,毕竟吴家高门显贵,将帅之家。可他一出生,便是个残疾,当年太常又说他不祥。孤便从来没正眼看过这个儿子。后来,隐约听说他的样貌像孤,是所有皇子中最像孤的一个。但孤没有在意……”他停了停。
沈昼说道:“二殿下的样貌确实在众皇子中最肖圣上。”圣上说道:“如今看来,老二的智谋也是最像孤的一个。”他的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先招安,后秘密诛杀,免了一战,又可安天下人的心。贺城死后,那帮子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自然会乱成一盘散沙,就好对付了。以最小成本,用最妥当的方式,解决最大问题。”
“可,五殿下那边……若是太后跟您闹?”沈昼的脸上带着忧虑。太后有多疼五皇子,人尽皆知。
圣上摆摆手:“这事乃意外,有何办法?回想起孤的皇长兄,当年在野外军营里碰到了毒蛇,一命呜呼。命该如此。何况老五并没有丢了命。自己把自己吓成那样。若老五跟老二一样,勇于上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是他自己怯懦之故。还有……”
“还有殷侯……”圣上的眼睛眯起来,意味莫名,“他既在场,却不能护皇子周全,难免得治个失职之罪。”
“您是怀疑?”
圣上冷笑一声:“虽然没有根据,但孤不能不揣测。老二把侍卫都留了下来给殷侯,为什么铁甲侍卫敌不过狼群?殷侯是老七的外祖。他们殷家有这个心思不是一日两日了,想趁手除掉老五也未可知。总之,不能掉以轻心,这件事,你继续查下去。记得,要悄悄的。”
“遵命。”
圣上将手中的书信揉得稀碎,又叹了几叹:“可惜,最像孤的一个儿子,竟是残废!天命不佑啊。你退下吧。传信给老二,就说他的提议,孤准了。”
沈昼答应着,退下了。
圣上命人抱了皇长孙过来。皇长孙成炽已经四个多月了,脸儿长得方正起来,跟他的父亲、祖父一样的方正。一双眼,黑而深。
乳娘讨好地说:“圣孙类您。”此话正合圣上的心意。一旁的峪王妃也笑道:“炽儿一见祖父,眼睛便眨也不眨呢。”
圣上从内心喜爱这个孩子,用手逗他:“炽儿,祖父欲以天下付汝,何如?”此话一出,峪王妃慌忙跪下,以额触地:“不敢。”圣上闲闲说道:“一家子说话,峪王妃不必吓成这样。”
四月伊始,几场春雨,将春天打得晕头转向。
芳菲尽。我跟成筠河坐在御花园里的小山坡上,看花瓣落入水中。
“星儿,前几日,父皇跟我说,翰林院侍讲赵霆彦家的三小姐与我年龄相仿,娴静端庄。父皇猛然说这个,似有结亲之意。”
我一向是个克制的人,此刻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原来我是害怕的,害怕他娶亲。
“那便让赵家小姐做你的王妃好了。”我仰头看云朵。天上逶迤着几条白丝条般的白云,涂上一层晚霞,宛如旖旎的彩缎。
“你转头看我啊。”
“不。”
我不看他,是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的慌张。自我10岁那年,水家家破人亡,我便已习惯了,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慌张。
“星儿,我跟父皇说了,无意娶妻。父皇当时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哦?圣上说了什么?”
“父皇说,翰林院侍讲,门楣是低了些。他一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他以为我一口回绝,是嫌赵家门楣低。只是他不知,我回绝是因为想娶你。”
皇子娶妻的门楣,可以看出圣上对这个皇子有没有栽培之意。翰林院侍讲,是个五品。看来,圣上对成筠河的定位已经很清晰了。
也难怪。成筠河自己从来不争,背后也没有替他争的人。似乎人人都断定了他日后只是个逍遥王爷,包括他自己。
我想了想,这样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保得了成筠河在宫里的平安。
成筠河用手把我的脸扳过来:“星儿,你别生气。二哥向来最有智慧,等他回来,我想向他请教,该怎样劝说父皇,让他弃了门第之见,让我娶你。”我说:“本朝未有平民王妃之例。”
“那我便让你来做这第一个。”成筠河的笑脸衬着山坡下的渌水盈盈,让我莫名心安。
二皇子回宫那天,从宫门口跪到萱瑞殿,阖宫众人明里暗里地瞧着笑话,他膝盖跪破了皮,淌着血,到了萱瑞殿,太后却命人掩了门。
董氏抱着五皇子安抚着,他渐渐平静下来,眼睛却依然是呆滞的,口中含含糊糊念着:“别咬我,别咬我,别咬我……”太后悲戚道:“小五你受苦了。哀家白操了一世的心,万没想到,会是这般……”
二皇子跪在殿外,太后置之不理。
他跪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圣上来了萱瑞殿。他看了看二皇子流血的双腿,说道:“筠江,你起来,好生回去安歇,孤会派医官去瑶池殿给你上药。”
“皇祖母还未原谅儿臣。”二皇子低头。“你已经做得足够了。回去吧。”圣上说着,自己大踏步地走进了萱瑞殿,我连忙跟在后面。
“给母后问安。”圣上行礼道。太后看了看他:“你可算是有空来了。你瞧瞧小五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被狼咬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哀家的小五?”她用手捂着胸口。
“小五是孤的亲儿子,孤岂有不难过之理。或是小五命里该有这一劫。母后万莫伤心过度。”圣上说道:“命运无法揣摩。就如同从前皇长兄,那般天纵奇才。世人皆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父皇说,皇长兄比孙仲谋还强。可皇长兄却被毒蛇咬到,一命呜呼。”
太后听到这里,似乎更加愤怒了。“你皇长兄是怎么没的,你不知道?若是他还活着,怎会轮得到你坐这万里江山?如今你与哀家貌合神离。哀家告诉你,夜深人静,哀家时常后悔,后悔当年不该万般筹谋,替你谋了这皇位!”
圣上站起身来:“母后慎言!皇长兄死于毒蛇之口,乃是意外。这一点,父皇已让史官写入本朝史册。难道母后被小五这个意外刺激糊涂了,神志不清了?”
太后见君上动了怒,便不再说话。
母子俩僵持了片刻。圣上走到门口,回头道:“母后,孤从来没告诉过你,孤早就知道,当初你让董氏送给孤的汤里动了手脚。董氏是怎么被临幸的,小五是怎么来的,母后你最清楚。母后是算计一世的人,老了该安享天年才是,不该替孤的江山操心。”
太后眼泪流了下来,她用手指着圣上:“哀家再怎么算计,都是为你好,为了我们母子好。我们母子是怎么爬到如今这一步的,那一路艰辛,你都忘了不成?”
“母后,或许是儿子上了年纪,儿子最近常常做梦,梦到皇长兄。孤欠皇长兄一个皇位、一条命。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孤的儿子才死的死、残的残。”
圣上从萱瑞殿里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回到乾坤殿,殷贵妃的贴身内侍小寅来传话:“棠梨院请了杭州歌姬,殷贵妃请您过去听曲儿。”
圣上喜欢听南曲儿,殷贵妃投其所好。哪知圣上摆了摆手:“不去了。让贵妃自己听吧。”
他歪在乾坤殿的榻上。我点了安息香,给他按着头。不一会儿,圣上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他猛然从榻上坐起来,喊着:“来人,来人——”我忙跑到他身边:“圣上有何吩咐?”
“去,把国师请来。”
圣上所说的国师,是道士方常。三月间,一名地方官从五台山把他请来。他奉上几枚丹药,圣上吃了,感觉身子轻快许多。圣上深以为奇,便封了他做国师,特意在宫中修了座安平观,供他修道炼丹之用。
古往今来的帝王,到老了,都沉迷长生之术。英雄一世的圣上,亦不能免。或许,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太过于诱人吧,才会如此恋恋不舍。听多了臣子山呼“万岁”,便真的想“万岁”。
方常到了乾坤殿,圣上说道:“国师,孤刚刚做了一个梦,想请你来解一解。”
“陛下,您做的是什么梦?”
“孤梦见在山中打猎,射伤一只麋鹿。麋鹿跑啊跑,却跑进了孤的御花园。它嘴里咬着两朵花,身上淌着血。”
方常挥一挥拂尘,闭上眼,掐算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方常睁开眼,说道:“君上心中一直对一位亲人的离世耿耿于怀,对吧?”
圣上一愣,点点头。
“这个梦,是想告诉君上,他其实投胎在了君上的身边,依旧做了您的亲人。”“哦?是谁?”
“两朵花,二,您想想跟二这个数字有关的人。”
圣上恍然道:“怪不得。”
我看着那道士,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他难道是老二的人吗。如果是,老二这盘棋实在是铺得太大了。
圣上年迈,越发信赖天象、命运、僧道。方常走后,他一个人在书桌上坐了很久很久。
晚间,我去清风殿给姜娘娘送绣品。回来的路上,在瑶池殿,被拽入那片小竹林中。我想喊,一只手捂住我的嘴。
“本王并不想把你怎么样,你叫什么?”
我看了他那张坏笑着的脸,气急败坏。他松开了手,我压低声音说道:“看来二爷腿上的伤还不够重。”
“陆掌事似乎很厌恶本王,本王却惦记着陆掌事。这是我在巴陵找绣娘绣的,蜀绣可是天下闻名。”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上有一女子抱着蜡梅的身影。便是当日我第一次走入瑶池殿竹林的样子。
我把手帕扔到了地上,厉声说道:“狼群是你招来的,对吧?方常也是你的人!还有,那个贺城,很是蹊跷。怎么你去招安,就那么顺利?”
他笑笑道:“本王的舅父骠骑将军吴纲,人人都叫他征西虎,吴家军曾在西南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仗,在西南有些势力,难道不是正常吗?吴家虽遭奸人陷害,但在西南一带,还是威名赫赫。至于狼群,呵,我说是殷侯的手笔,你信吗?”
我冷哼一声:“就算是他的手笔,一定是你诓他的。你答应与他联手,可你却巧妙地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论诡术,他不及你。”
四月的晚风吹到脸上清清凉凉的。
“陆掌事,你果然很聪明。本王没有看错人。你信吗?终有一日,本王会把所有人欠吴家的都讨回来。替母亲、替舅父。本王会证明给天下人看,不是本王身残,是他们心残。”
他从地上把那块手帕拾起来。
“小六来找过我了。他说,让我给他出个主意,说服父皇答应他娶你为妻。可是……”他凑近我:“可是,我不想让小六娶你,怎么办?”
“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
“你就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