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星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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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疯妇

我点了点头。

他交代完,轻轻闭上眼:“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话。”这正是我所疑惑的。那许多的真相浮现在我眼前,就如同浮在水上的花朵,色彩艳丽,却不知水下藏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跟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说这么多话呢?

月光下,我看到了圣上花白的头发。他是个老人了。世上最容不得迟暮的,便是美人与英雄。

麾垣三十八年,太祖皇帝在淮水边的战场中箭身亡,作为太子,他临危受命,在鲜血成河的沙场中,承继大统,改年号为“大章”。

他御驾亲征,南伐北讨,完成了太祖皇帝的遗愿,统一南北,统一货币,修官道驿站,与民休养生息,开创“大章盛世”。

他有成群的后宫佳丽、成群的儿女。

他突然看向我:“你可知帝王为何称孤?”我斗胆说道:“帝王之孤,乃孤胆。出众的英勇、胆量。”他笑了:“你这小丫头很是机灵。孤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笑意渐渐地在他脸上稀薄:“可等到孤老了,才悟过来,帝王之孤,乃孤心。寂寞的心境,孤独的心怀。”此时此刻,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竟跟寻常的老人没什么两样。他有着寻常老人的脆弱、敏感。

“当孤的女人、孤的儿子,都变得不再可靠,孤才发现,孤真的是老了,老了。坐在那龙椅上,似乎从四面八方刮来刺骨的寒风,冷啊。天机算尽,有多难?对于帝王来说,权谋是与生俱来的把戏。可这天机算尽,终究是算不明白人心哪。有何趣味?”

他很孤独。对身旁所有的人都难消戒备。却肯对我这个陌生人说一说心里话。

他指着我的那排银针,说道:“从孤装病这几天来,也只有你,是想来救驾的。”

我低头不语。

“孤不管你究竟是不是小六派来的,抑或是小六的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但到底,你,是想来救孤的。罢了。”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他不愿再说什么:“你去吧。明日来。”

“是。”我跪下,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问我:“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陆芯儿。”

他点头,复又躺到龙榻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夜依然是静悄悄的。大约丑时,我重新溜回了落樱殿。吕樱走几步,迎上来,问着:“如何?”安排我去乾坤殿行针,她是担了很大风险的。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别无他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眼中闪着几点星光。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湖蓝色的衣衫,一张脸很是秀气,想必是三皇子成筠淞了。他长得跟母亲很像,反倒不怎么像他的帝王父亲。他身上的书生气、儒气很重,重到掩住了皇子的贵气。若将他放置人群中,多半人会猜测他是个士子。

“母妃,我看您真是急糊涂了,怎么能听信清风殿这么一个小内侍的话,贸然让他去给父皇行针?万一有什么好歹,皇后娘娘能放过您吗?正好儿拿这个跟咱们落樱殿为难呢!”成筠淞说着。

吕樱说:“那姜蛮子火炭堆儿里的人了,哪儿有闲心来扯我下水?你母妃在后宫二十多年了,直觉素来很准。这小内侍看着年纪不大,定是个妥当人。不然姜蛮子也不会在这种危难时候派他出马了。”我轻声回道:“禀娘娘,小的给圣上行了针,逼出来许多黑血,看面色是好了许多,明日醒来,定会恢复些许心智。”

吕樱舒了口气:“那便好。明日,再看看是什么情形。”她推了推成筠淞:“淞儿,明日在乾坤殿,你可要好好表现!”

骆静姝的赐死诏书里说,要在十月初六的正午十二时整,将殷贵妃和姜娘娘杀死,拿她们的血绕着君上的龙榻洒一圈,去除煞气。

十月初六,就是明日了。

成筠河担忧母亲,一夜没怎么睡好。他还得强打着精神去乾坤殿侍疾。我让他带着我一起,他点头应允了。

乾坤殿里,站满了人。骆静姝看见成筠河便开了口:“小六,你怎么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没精打采的。难不成你替姜氏不悦?为圣上而死,是她的福气,死得其所,该高兴才是。”成筠河低头:“是,母后。”

吕樱在人群中看了看我。

突然,龙榻上“昏迷”的圣上手动起来,指着我:“到,到,到孤跟前来……”所有人都惊了一下。特别是骆静姝。她喊来医官:“圣上怎么了?”她的话面意思是“询问”,话底的意思却是“质问”。我看到她的牙关在打战。

我双腿跪地前行到圣上身边。圣上说着:“针,针,针……”我从怀里摸出针来。骆静姝一巴掌举起来欲打在我脸上:“你是哪里窜出来的小杂种,敢用针谋害圣上?!”

哪知她的手竟被圣上握住。圣上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骆静姝慌忙跪下。其他的众人也都跟着跪下。吕妃、董妃这些人喜极而泣,口中喊着:“君上醒转,天之大幸。”骆静姝则面色灰白,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旁边的宫女见君上坐起来,连忙拿了个靠枕垫在他身后。圣上靠在枕头上,向众人说道:“有件事,说来甚奇。孤的病来势汹汹,如山倒屋塌。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清风殿有个小内侍给我行针。醒来,便觉得好多了。早先听闻,观世音菩萨在梦中给人瞧病,如今方觉得传闻是真,还真的有梦中瞧病的。”

太子一脸的不可置信:“父皇,此事甚为蹊跷,莫非是……”一旁的成筠淞说:“有什么可蹊跷的,太子哥哥也太阴谋论了。全梦即心,全心即梦,父皇诚心感动了菩萨,菩萨便派借着小内侍的手,到梦里给父皇治病,此事说得通。”

成筠河说:“父皇既好起来了,那冲煞一事?”他时刻惦记着姜娘娘的平安。圣上点点头:“根本没有煞,何来的冲煞?太常杨浦年迈昏花,该告老还乡啦。”此话极有深意,大伙儿都暗自揣度着。

董娘娘递上水,圣上喝了一口,继续说:“梦里,孤还听说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在场的人都屏住气,等着听这个“极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

“皇后,孤的病来得离奇,这几日,你可查出了什么苗头?”

毕竟久居凤位,骆静姝虽心慌,但气度仍在。

“臣妾在殷氏的寝宫发现了些许药物,想来……”

“那皇后可有审问?”

骆静姝说:“殷氏的脾气秉性,圣上您素来知晓。自从臣妾将她关起来,她嘴上骂骂咧咧,说的话简直不能传达,恐污了圣上清听。”

“搜到的是什么样的药物,拿来给孤看看。”

骆静姝朝凤鸾殿的内侍小卯使了个眼色,小卯连忙递上来。

“殷氏素来喜爱梨花香,她住的寝宫便是叫棠梨院,殿中常点着海梨香。这几包毒药带着梨花的香气,是在她的枕下搜到的,可见在她寝殿中放了许久,绝非旁人临时栽赃嫁祸。殷氏乃公侯之女,世代簪缨之家,万万想不到,有这等歹毒心思。”骆静姝款款说道。

圣上接过药,点点头:“哦,这样看来,皇后查得甚是周密了。”骆静姝柔声道:“此乃臣妾中宫应尽之责。”

圣上冷笑一声,话锋一转:“来人!”从外头猛地冲进来一群侍卫,侍卫押着一个小宫女。看来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皇后强撑的沉稳一下子就崩塌了。

我隐约猜到了那小宫女是谁。便是昨夜君上给我讲的乾坤殿新换的伺茶小宫女了。

“说!大声地说!”圣上怒呵道。

“奴婢,奴婢本是棠梨院负责喂鸟的小宫女……”

殷雨棠爱听鸟叫,常年养着几笼子鸟儿,宫里有小宫女,专司喂鸟之事。

“皇后,是皇后安排我去棠梨院,又是皇后安排我到乾坤殿……”

骆静姝一个巴掌狠狠抽在她脸上:“胡说!是谁教你陷害中宫!”那宫女脸霎时紫涨了大片,她哭道:“是您说跟我是同乡,有心提拔我,让我为您做事……皇后娘娘,我不想出卖您,然而我父母兄弟的命,我却也不能不顾……”

这句话让骆静姝双腿一软。父母兄弟的命?难道早有人察觉此事,做了准备……

吕樱幽幽道:“哟,皇后娘娘这巴掌可真狠,前几日打了殷贵妃,这又打宫女,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性啊。”圣上沉着脸:“骆静姝,你进宫三十一年,做了孤二十二年的中宫皇后。孤不想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顾着皇家的体面,更顾着筠源的名声。你只需说,为何要这么做?你的儿子是东宫太子,你何必要走这一步险棋?”

“你该问殷氏那个贱人!”骆静姝突然失控地哭道。“带殷贵妃——”圣上说道。

不多时,殷雨棠过来了,她这几日受了煎熬,瘦了许多,不施粉黛,不戴钗环,一身素衣,哭得楚楚可怜:“圣上,圣上啊,臣妾以为这辈子要跟您生离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