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渔人
西湖行宫建于麾垣三十三年,彼时,当今圣上成铎初初被先帝立为太子。先帝许其理政。
殷侯急欲拍东宫的马屁。他见成铎众妃妾姿色平平,便悄悄告诉他,禹杭之地,人间仙境,美人众多,宜在禹杭修建行宫,疲倦之时,可来游览解乏,在行宫小住,广选佳丽,以充东宫之选。
太子甚喜,当即允诺。纵有个别言官反对,立刻就被殷侯以“太子体察江南民情”为由驳斥过去。
麾垣三十四年,行宫落成。同年初夏,太子成铎游幸禹杭。殷侯安排禹杭知府家的小姐骆静姝于水上起舞,实则水下埋了木桩子。然,在当时,可谓是传道一时的盛景。成铎看着身着白衣的骆静姝翩翩于水上,惊为天人。他与骆静姝在西湖边缠绵缱绻了整整二十日。临走时,带她回了东宫,封为宝林。
骆宝林在东宫荣宠一时,风头无两。当初举荐她到太子身边的殷侯,更深一步地得了太子的信赖和倚重。
麾垣三十五年,骆静姝给成铎生下长子成筠源。
麾垣三十八,先帝崩逝,太子成铎继位,成了新皇,改年号为“大章”。太子妃赵氏做了皇后,骆静姝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姝贵妃。
大章二年,嫡后赵氏崩。殷侯四下活动,屡屡煽动言官进言,最终,大章五年,赵皇后丧期一过,姝贵妃便被立为新后。
册立大典上,殷侯笑得满面春风。骆静姝坐上后位,成筠源由庶长子变为嫡长子,顺理成章成为太子。骆静姝的父亲骆知贺由禹杭知府升为户部尚书,加封一等承恩公。
殷侯本以为能控制住皇后,谋取更多的利益,可谁知,骆静姝地位稳牢后,渐渐与他翻脸。此一时彼一时,她不再靠着他了。她不愿意再听命于他。
殷侯怀恨在心,可她羽翼已丰,是名正言顺的中宫,他拿她没办法了。是以,许多年来,太子一党与殷侯一党,势如水火。
殷侯不甘心,后来又往圣上身边送了不少女子,然而,再也没有当初骆静姝那样的圣宠了。甚至,西湖行宫还有两个被圣上临幸过就丢在一旁的女子,圣上连带她们进宫都不肯。她们没有名分,又不能嫁人,在行宫里度日如年。
贵妃吴瑶,乃圣上大章三年所纳。那年,成铎率军与西南夷作战,骠骑将军吴纲立下奇功。圣上大加褒奖之余,纳吴纲之妹吴瑶为妃。
同年,吴瑶生了皇二子成筠江。所有人都注目着这个将门虎女之后,吴家更是寄予厚望,然而成筠江一出生就身体有残缺,只有一条腿似正常婴孩,另一条腿萎缩着,如枯萎的根茎一般。
圣上找人掐算,说是吴家常年手刃敌兵,西南一战,挖坑活埋了上万人,血腥太重,煞了福气,祸及子孙。
圣上觉得不祥。从此,他对吴瑶就冷冷淡淡的。
三皇子成筠淞是文官吕德之女吕樱所生。吕德在直隶一带广有才名,曾替朝廷治理水患,安定民心。他腹有诗书,却行事低调,在朝堂之上谨小慎微。他的女儿吕樱亦如其父一般,内敛含蓄,不争不抢。
吕樱长相不算出众,却擅吟诗作对,有时还替圣上整理书库,是后宫中出了名的才女。圣上对她虽不十分宠爱,但也一直颇为看顾。后宫有她的一席之地。
四皇子是骆静姝的小儿子,大章五年,诞于凤鸾殿。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有神,圣上大喜,抱着他连连说着“此子类我”。然而,四皇子刚满四岁,便得了场风寒夭折了。骆静姝大病一场,从此愈发将希望寄托在长子成筠源身上。
大章六年,科举舞弊案,惊动朝野,连坐了68名官员。成铎动了大怒,回到后宫大醉一场。太后身边的宫女董氏,前来送汤,被成铎拉住,临幸一回。这董氏是个有福气的。只这一回,便有了孕。
太后盘问是谁的,董氏说了实话。太后去问君上,成铎起初不承认。太后正言道:“吾儿大谬,岂以母卑而不认子乎?此为天家子,当尊其衣食。”成铎无奈,点头方认。
大章七年,宫人董氏生皇五子成筠涛,晋为董妃。
大章八年,成铎三征西林,西林土司臣服,归为两广都督府。且进贡了一批女子进宫为奴为婢。一个偶然的机会,成铎走到宫墙边,见几个小宫女在踢毽子。其中一个,娇俏非常,有着西林女子的麦色皮肤,巴掌大的小脸,一双大眼睛像狡黠的小狐狸。毽子在她脚上,连续踢100多下都不落。
成铎起了兴致,咳嗽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干粗使杂活的小丫头们都从未见过圣颜,愣在原地。只有姜氏,立即跪下:“奴婢姜巧巧,拜见吾皇,吾皇万岁安康。”
成铎见她伶俐,便带她回勤政殿歇了一晚,封了个低阶妃嫔,把南宫苑的清风殿赏给她住。
宫中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君上后来再也想不起来姜氏了。
大章九年春,宫里人向他道喜:“清风殿的姜娘娘生了,是个皇子。”
“哦?”他愣了一下,似乎已经想不起清风殿的姜娘娘是谁了。
这是他的第六个儿子,从“筠”字,跟哥哥们一样,名字带水,便叫成筠河吧。
这是他早年找太常卜的卦。说是本朝将兴于“水”。所以,他把皇子们的名字都带着水字边。
皇六子成筠河在宫中是个不起眼的存在。没有母家的家室撑腰,没有父皇的喜爱,母亲的位分低。连五皇子都因母亲董娘娘曾在太后身边当过差,生在太后宫里,所以格外得太后喜爱、看顾。同样是宫人出身,姜妃这个西林土司进贡的蛮女,可比太后身边服侍的董妃,差得太多了。
成筠河自小习惯了什么都没有。他就是哥哥们的陪衬。母子俩无依无靠。成筠河养成了温顺寡言的性格。他宁愿跟兔子、跟花草说话,也不跟人交流。
在西湖行宫的荷花池边,成筠河缓缓地跟我讲着宫里的事。
荷花池里的残荷在寂寂地听着人间的风声。白露凋花,凉风吹叶。我说:“好歹,你是天潢贵胄,再怎么不得圣宠,可居于宫中,锦衣玉食,也比寻常人好得太多了。”
成筠河苦笑着,摇摇头:“虽然我不得宠,对太子哥哥构不成威胁,但皇后仍然是看我不顺眼。她看父皇跟其他女人生得儿子都不顺眼。她命人送来补汤,我悄悄喂给了我的小兔子,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兔子就死了。那天,我抱着那只小兔子哭了很久。它是替我挡灾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跟那只小兔子一样了。”
我默默无言,唏嘘一番。那巅峰之上的宫墙中,果有如此多的残酷不易。怪不得昨天遇见胡通扮的刺客,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宫里派人来杀他的。
不是他好骗。实在是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太稀松平常。
我心里泛上一些酸楚。想起那夜在街市上看到他的样子,他温柔地给小发上药。他是无害人之心的一个人。但被害是免不了的。作为皇子,日日夜夜,担心的就是个死。
“还有吕娘娘,她似乎有很多张面孔,在父皇面前,她是那么优雅,那么安静。在皇后面前,她是那么婉顺。然而我时常看到她阴森森的眼,让我不寒而栗。贤妃嘛,精神一直失常,疯疯癫癫的,父皇看着吴家的面子,仍然尊养着她,逢年过节也去看一回。董娘娘是个会做人的,虽生了五哥,封了妃,但还是在太后宫中做事。因着太后这层关系,时常跟父皇能见面,见面三分情,董娘娘的位置还算稳定。别人不为难她,她便也不为难别人。最危险的,是——”
成筠河顿了顿,说道:“最危险的,是父亲在大章二十年纳的新宠,殷贵妃,她是殷侯的女儿。大章二十一年生了皇七子成筠涵。我那七弟,如今6岁了。父皇爱如珍宝一般。殷贵妃有家室傍身,有圣眷在握,且有皇子在侧,在宫中骄横无比,谁都不放在眼中。”
不难想到,通过皇后骆静姝这件事,殷侯意识到抬举外人,终究是会起异心。不如自己女儿可靠。
“她连皇后都瞧不上,动不动背地里就骂白眼狼,不过是我家抬举出来的,翅膀硬了,也敢要我的强。她不把我们这几个皇子放在眼里,一口一个野种。”
我突然笑了:“她不足为敌。”成筠河说:“为什么?现时,连皇后都惧她三分呢。”
“日后你就明白了。”
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帮我弟弟向太子求情,他会不会起疑我弟弟是你派去的人,要对他不利?”成筠河笑笑道:“那倒不会。我自小跟他一起在尚书房读书,我对他向来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是不会怀疑我有这个胆子的。还有一点就是,我经常为了一些小太监小宫女向他讨饶求情,他知道我是这个性子,习惯了。”“嗯。”我点点头。
我脑海中想到菜头的那个神秘师父,他到底是谁那边的人呢?
如今是大章二十七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太子忙着斗殷侯。鹬蚌相争,想得利的,是渔人。
谁是背后的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