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水暮渊的妻子吴云二度有孕了,怀得很不容易。
似乎,她每一次身孕都怀得很艰难。别人轻易就能得到的,她却要历经千难万阻才能抵达。出阁前,她娘说了,嫁了人,就要把生儿育女当本分。“老闺女有福啊。”吴云她娘常常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吴云嫁得好。
吴家其实早就没落了,但是因为早年的指腹为婚,吴云嫁给了水暮渊。水暮渊有出息,甲子年中了进士,后来在禹杭做官,且做的是禹杭织造。江南富庶,布匹绸缎天下闻名,世人谁不知道织造署是肥水衙门呢!
水暮渊是个君子,虽身居官位,但并没有对贫贱之时的婚约反悔。吴云过了及笄之年,他就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了门。婚后,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美中不足的是,吴云一直未能怀有身孕,小腹平平。
开始两年,夫妻俩没有当回事,花前月下,饮酒作诗,不亦乐乎。到了第三年,吴云开始着急。丈夫依然对她很好,但她有了危机感。没有子嗣的夫人,在水家大宅里说话都没了底气。下人们有时候聚在一起小声说话,她都觉得似乎是在嘲讽她。
她私下里找医官开了许多药调理,听说哪个庙灵验,就赶紧去求拜。甚至,江湖术士的符水,她都喝了好几碗。依然无甚作用。
那年冬天,下了很久的雪。吴云站在院中一株梅花树下许愿:“求菩萨让我生个孩子。我什么都愿意付出。”当晚,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问她:“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付出吗?”吴云拼命点头。她太想有个孩子了。
白衣女子说:“你愿意拿自己的福报来换吗?”吴云咬咬牙:“我愿意。”她心内思忖着,什么是福报?孩子就是福报!有了孩子,还愁没她的福报?白衣女子笑了:“看在你诚心的分上,赐你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来会坐上金銮殿。”吴云大惊,想开口问什么,白衣女子已经飘远了。醒来时,吴云觉得身子里好像有了一股暖流,冲刷得她五脏六腑暖烘烘的。
不久,吴云真的发现自己怀孕了。水暮渊开心极了。吴云不敢把梦中的奇遇告诉自己的丈夫。坐金銮殿?太荒唐了!如今四海升平,除了造反,还有什么可能坐上金銮殿?“造反”这两字,吴云连想想都浑身打哆嗦,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自己的丈夫只是个五品官吏,衣食富贵,很知足,怎么敢异想天开?
十月怀胎后,一朝分娩,吴云生了个女儿。吴云放下心来,是个女孩,那坐金銮殿这话就是无稽之谈了。“看来那白衣女子是诓我的,那她说的应该都不作数。折损福报这种话,也是她说来吓唬我的。”吴云想。
女儿长得秀气极了,水暮渊很喜欢,他拿毛笔在纸上写了个“星”字。“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他喜欢曹丕的这句诗,也盼望女儿有一双如星星般明亮灵动的眼。“就叫水星吧,乳名星儿。”水暮渊说道。吴云点头:“先开花,后结果。现在有了星儿,是个好兆头,终有一天,妾身会为相公诞下麟儿。”
可这花开了九年,吴云也没有结果,她再也没能有孕。
水星美貌机灵,聪颖异常,5岁时,便能对着庭院中的花吟诵出“花开四时月,灵动在心头。一朝零落尽,青云葬风流”之句。
她的私学先生赞叹不已,跟水暮渊说:“令千金天赋异禀。”水暮渊捋须笑着,反复咂摸着这首诗,觉出不祥的味道来。“一朝零落尽,青云葬风流”,她小小年纪为何作此悲叹之句?他的同僚禹杭知府肖宣却道:“水兄,令千金志向了得啊。你想想,一朝零落尽,青云葬风流,是何意啊?花落了,却被风吹到了青云里。一般文人作诗,花落便融进了泥土,她却说花落到了青云里。这是有青云之志啊。日后必得贵婿。”一席话说得水暮渊喜悦起来,从此更加着力栽培女儿。除了基本的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还教她“四书五经”这类男儿才习学的东西。他意外发现女儿竟然还喜欢看兵书,《孙子兵法》《吴子兵法》《三略》倒背如流。
水星的异常优秀,让他对妻子再没能生育这件事有了平和的心态。特别是有一日,庙里的和尚告诉他“命里无儿”之后。罢了,命有便有,命无便无。
吴云却始终不肯认命。她暗自请和尚道士作了许多场法事,散去不少钱财,就是为了再度有孕。她想起她上次有孕是在梅花树下祈愿,便在梅树底下放置一个香炉,日日虔诚跪拜。
终于,她第二次有了身孕。整个水家喜气洋洋。吴云命人用绸缎将那棵树裹起,称之为“神树”。
她的腹部渐渐隆起,水星摸着母亲的肚子,也很开心。自小便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她,深深知道,母亲有孕是多么不易。
中秋之夜,吴云再度生下一个女儿。
她很泄气,如此艰难地怀了孕,怎么又是个女儿?水星却极爱这个妹妹,10岁的她抱着小女婴不肯撒手。水暮渊为这个小女儿取名叫作“水月”。中秋月圆出生,叫月儿,很应景。
小女儿的满月宴,家里宾客如云。突然冲进来一只狗,那狗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狗猛地奔向吴云,吴云手里正抱着小女儿,受了惊吓,小女儿掉在地上,狗扑上去要咬。水星走上前去,一脚踢在狗肚子上。
狗吃痛后退。这个当口儿,水星抱起妹妹就跑。“好一个英勇的女儿啊。”水暮渊一脸的欣慰。疯乞丐却看着水星和水月,摇头晃脑道:“这两个女孩的命都苦得很哪。”转而,说了八个字:“一生波折,受尽挫磨。”
水暮渊和吴云皆气得脸色铁青,在座的宾客们面面相觑。“胡说八道!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再把这条狗乱棍打死!”吴云唤着家丁。乞丐指着吴云:“夫人哪夫人,你命里不该有孩子,你却强行拿福报来换。如今你们家快要大祸临头啦……”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几个小厮抬起扔了出去。
好好的一场欢宴被搅得乱七八糟。水星抱着妹妹问吴云:“母亲,什么叫拿福报来换?”
吴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梦,心内越发慌乱。从生了水星,10年了,一直很安宁。她都快把这茬给忘了。怎么如今又被翻腾起来了?
吴云看了一眼刚刚被打死的狗。那狗躺在血泊中,血竟是黑色的。
一个月后,水家果然遭了大祸!朝廷突然派人到禹杭查贪腐。被调查的名单里,首当其冲的就是水暮渊!这种肥水衙门哪里经得起查呢。朝廷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突然较起真儿了?
带走水暮渊的旨意,是一向跟水家要好的知府肖宣来传的。水暮渊分明看见,圣旨后面,肖宣那张脸,笑得很诡异……
水暮渊被带到衙门审查。吴云在府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不停念叨着:“怎么办,如何能使钱把老爷救出来……”小小的水星却出奇地冷静。她看着吴云:“母亲,这恐怕不是使钱能解决的事。我爹定是遭奸人所害,此次凶多吉少。”
吴云看着眼前10岁的大女儿,她握紧水星的手:“星儿,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先把妹妹送走。来日遭遇不测,她也能有个活路。”“送去哪里?”“爹的门生,赵志常。爹对他有恩,且他的夫人不久前也生下一个女孩儿,跟月儿差不多大,放到他家不会引人注目。”水星说道。吴云纳罕,女儿竟如此洞悉世事。
吴云流着泪把小女儿送去了赵家,在襁褓中放上一对耳环。这耳环是她命人给两个女儿定制的,水滴形状,代表姓氏水。大女儿的水滴上是星星,小女儿的水滴上是月亮。
水星命家丁捉来一只狗,去厨房拿起一把刀,手起刀落,狗头滚在地上。她又拿出妹妹平日穿的一个肚兜扔在血泊中。吴云大骇:“星儿你要做什么?”水星说:“母亲,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一大早,官兵带着抄家令包围了水宅。水家150口皆没入罪籍,官兵拿出几个大笼子,把水家的人一个个驱赶进去,等着当街贱卖。吴云受不了这个打击,心梗突发,就在官兵把她往笼子里塞的时候,她突然直挺挺地倒下了。一个官兵将手放在她的鼻子上,骂了句:“晦气!死了!”
一旁的水星捏紧了拳头,全身发冷。恐惧让她颤抖,可她知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说清楚,她要撑着!
果然,官兵的头儿拿着名单核对着,突然说:“水家还有一个小女儿,去哪儿了?”水星冷冷地答:“昨日府中大乱,妹妹被狗叼走了。”“叼到哪里去了?”“不知道。”“狗呢?”“被我杀了。”水星指着地上滚落的狗头。
官兵的头儿盯着她的眼睛。这个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小姑娘,为何双目中有一股无名的震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