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休琴忘谱 血月孤红
遥山远水,茅亭石台。清幽琴声翻越峰峦,飞掠烟波,与来人的诗号相和。
“谁人寂寞照孤芳?夜半无眠话影中。欲诉多情琴不语,应怜明月怨丝桐。”
临江一曲终了,逍遥游止弦起身,平礼相迎:“好友,你迟了一刻间。”
“多用了半盏茶——”明月长泠看着逍遥游坐下,挥袖在江边化出一盘棋局,“又花了一点时间爬山。”
“看来,这地方选对了。”逍遥游望着一白独霸的棋盘,困惑而好奇,“纵横十九路,捭阖天下事。你平日深居简出,闲里偷懒,是要如何纵横天下?”
“偏安一隅,不代表任人侵门踏户。”
明月长泠执黑落下一子,引来逍遥游质疑的话语:“天元开局,腹背受敌,是自信,抑或是挑衅?”
“天地大同,八方呼应,黑龙横行。”明月长泠夹起一枚白子,占据逍遥游未料的对角,“欲断龙脉,先抽龙脊。”
“嗯?”逍遥游见她停局收棋,不解道,“这就不下了?”
“下一步正要开始。”明月长泠绕到逍遥游后方,摆出茶桌茶具,又取出黓龙君所赠的茶叶。
“黄山毛峰。”逍遥游辨认出茶叶之香,对提壶取水的明月长泠道,“他真是煞费苦心,逼你入局。”
“麻烦上门,就是家务事,不得闲。”明月长泠手掐火诀烧水,“你不也是因为此点,才将聚会之地改在遥山远水?”
“因为你不待见浪飘萍。”
明月长泠提着水壶回返:“非是不待见他,是不待见他身上的酒气。”
“有差别吗?”
问罢,逍遥游拨动琴弦,静候明月长泠之茶艺。
琴声悠扬,水雾氤氲,茶香四溢。转眼山水入杯,与友对坐共饮,闲话家常。
明月长泠轻抿一口,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当然有差别。臭是臭了点,但是该说就说,该喝照喝。”
逍遥游无奈道:“上次你带来的酒,我只喝了一杯,浑身气血都在颤抖。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豪气,一边叫着‘爽快’,一边全部喝完。”
“难怪他今日没来,怕不是还在卧床。”明月长泠举杯感慨,“所以讲,酒饮薄酒,茶品厚茶。唯浅尝人间,方深刻红尘。”
逍遥游品着厚茶说道:“人心枷锁,一点也不逍遥。”
明月长泠摇头笑了笑:“这叫信念,执着不悔,最后执迷不悟,变成执念。”
“歪理。”逍遥游喝完一杯,气定神闲地说,“浪飘萍要我跟你讲,下次别吝啬。他认识不少刀宗的酒鬼,一壶不够喝。”
“醉生梦死的人,多少都不够喝。”
逍遥游一震,垂眸怅然不语。明月长泠看穿他的心事,拿起茶壶为他斟满茶水。
“人唤逍遥游,也难逍遥。在这神君制度深根固柢的道域,最自由的反而是那位一早消失的剑宗奇才。”
“自由的不只是他,还有你。”逍遥游没有接茶,看着明月长泠道,“那一年,你同样八岁。记得令师带你来见,他当时的眼神,让我过了十余年仍看不透。不过近日,我在抄录交流的藏书时发现了一处线索。”
逍遥游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竟是明月长泠的画像。
落款无,题字是……月神。
明月长泠轻扫一眼,淡然提醒逍遥游:“这杯茶,要冷了。”
“冷茶,别有滋味。”逍遥游将画像交出,似乎不准备探究真相,“安心吧,这是仅有鬼谷传承才能发现的秘密。黓龙君掌握的线索,不会比令师选定的,诗仙剑序的传人更多。”
明月长泠矜庄端坐,低眉饮茶,气韵比图画更胜一筹。这种不可被复制的美,过了八百年也未褪色,莫怪被鬼谷直系奉若神明。
“前人微不足道的一笔,只剩让后人卖弄脑瓜的价值。只有无脑蠢瓜,才会以为光动嘴皮就能让敌人服软。”明月长泠拿起画像,走到江边随风放逐,“黓龙君先借情面,再抬身价,最后拿出筹码,可谓做足了诚意。”
“所以,他真正的目标不是你?”
“墨家明鬼不假,但是理念之争,非斗一时意气。”明月长泠走到亭中,甩袖将琴拍向逍遥游,“比起宿敌,当然是叛徒更可恨。”
“嗯……”逍遥游若有所悟,抵住琴尾收入乾坤,“赌上生命的天元——好一名云棋水镜!”
“他是有备而来。”明月长泠回忆黓龙君的要求,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一个外人,势必成为众矢之的。他没自信瞒天过海,也没把握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一手天元,妙极。——替吾转告老酒鬼,要酒自己来拿。”
“这就回去了?”逍遥游自纵横家的角色脱出,以休琴忘谱的身份说,“无弦而奏,灵动方响。月灵天音,休琴忘谱久未耳闻,不世并当世寂寞。”
“谁叫它的主人孤傲,为它取名为‘不世并’。”
“如果是取‘灵’之音、‘冷’之义,为何明月长泠不用欺凌的‘凌’?”
“好提议。再过八十年,吾会记得换一个带‘凌’的名号。”
明月长泠祭出神品——通体莹白如玉,寒气缭绕,清辉朦胧;首尾雕莲刻月,饰银纹金,身书诗仙古风。
逍遥游闭上双眼,品阳春白雪,听碧涧流泉、沧海龙吟。
茶微冷,琴微冷,人微冷。
…………
月下渡口,一名红装女子撑筏过河。月神的画像打旋飘摇,正巧落在竹筏之上,被她拾起收纳。
竹筏停靠,女子倾篙上岸,顾盼沉吟未决。她的出现,被一个覆面人看在眼里,悄然回禀上司。
女子有所察觉,看向不欲声张的芦苇。摇曳的身姿无须轻语,已然出卖眼线的去向。
下一瞬,女子有了目标。
行入刀宗辖地,女子放慢步伐,走向路上的酒铺。三名刀宗弟子霸座畅饮,店家在柜台边唉声叹气。
几名弟子边喝边聊,口无遮拦地骂着:“剑宗那群废物,狗仗人势瞧不起我们刀宗!天元抡魁过后,看他们还怎样趾高气昂!”“什么刀剑双锋,我呸!剑宗的白痴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这次夺魁之后,一定要将今日的耻辱加倍奉还!”
发泄完心头的不满,刀宗弟子举杯欲饮。忽来一阵香风沁鼻,这名弟子眼神一偏,酒淋了自己满身。
“喂,你……”同伴推了推他的胳膊,却没唤回他被勾走的魂魄。同伴云里雾里地扭头,顿时看直了眼。
“店家,上酒。”女子坐在邻桌,摆出一朵红花。光线照在花上,芳华绝代,瑰丽无暇。
“这……本店已被诸位大爷包下,无法招待。”店家急得冒汗,言语尽是驱赶,“姑娘还是走吧,别打扰到小店做生意。”
“既然店家困扰……”女子捧起红宝石花,转向刀宗弟子那桌,看起来好像要离开。
“等一下!”一名喝得醉醺醺的弟子起身,拿着酒坛晃悠悠走向女子,“酒,这里多得是。掌柜不招待,我们招待!姑娘就与我们同坐,让我们尽情……”
话音未完,一道血痕渗出脖颈,刀宗弟子当场断首。
“啊,死人了!”店家惊恐万状地倒退,抱着头缩在柜台一角,“别杀我,别杀我!”
其余弟子打了个冷颤,被酒色迷蒙的双眼霎时清明,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压根没看清谁是凶手。
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飞入酒桌,上书:
欺男霸女,诛!
“无……无常元帅!”刀宗弟子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尽作鸟兽散逃。
但见纸条浮起敕令,无数翎毛结阵而降,送刀宗弟子黄泉赎罪。
血溅白纸黑字,无常立状判死。凶手虽没露面,亦无隐藏身份。
其名——
半生酆都·无常元帅!
女子自尸体上解下钱袋,来到柜前买单。店家方才已闻无常元帅之名,倒没了目睹惨状时的恐惧。
“姑娘,这钱我不能收。”店家擦了擦惊出的冷汗,“虽然他们在我这边赊欠惯了,但是私取钱财也会受到无常元帅的惩治。我们受无常元帅恩惠,不能变得跟死在他手底的四宗败类一样。”
“钱,是吾所取;酒,是彼所请。”女子拿起一坛未开封的酒,在窥视的冷眼中走出酒铺,“无常元帅要找,也是找吾,而若神啸刀宗问罪,汝便提吾之名号——血月孤红。”
店家看了看几个钱袋,又看了看离去的艳影,不知所措地挠头。
血月孤红提酒入林,在纷飞的竹叶中,卸去坛封,置入石莲:“寂夜鸣琴朔雪风,流光照剑舞寒霜。惊弦织语情为寄,血染飞英一点红。”
念完诗号,血月孤红放下酒坛,询问尾随之人:“黑暗的英雄,汝不去贯彻自己的正义,跟踪一个外乡客作甚?”
话甫落,竹林内诡雾弥散,邪氛笼罩。一张纸条疾如令箭,射向血月孤红眉心。
血月孤红血眸一凝,焚尽“钵昙摩罗,伏法”六字。无常元帅身影骤现,脸谱阴阳,头插雉翎,装扮殊异如戏。
“吾为魔罗,汝是佛是道?是驴是牛?道域传说——”血月孤红指向无常元帅,“与中原神话,共演一台戏吧!”
天上红尘洒落,微冷如霜。无常元帅双手掏翎,鲜红披风在杀气中飞扬。
战斗,就在无声中拉开序幕。
血月孤红左掌微翻,漫天红雪凝滞;无常元帅右脚轻踩,连环术阵排布。杀意激起瞬间,红雪旋舞,将无常元帅包裹在内。
然而雪聚红莲归来,无常元帅却是不见踪影。血月孤红信手拈花,漫无目的地踏出一步。
这一步,阵法启动,层层叠叠的术环升起,如同紧箍连续收缩。血月孤红从容不迫,抛出红莲散华破阵。
埋伏失利,无常元帅摇身再现,乌骓鞭打向血月孤红背后。血月孤红早有预料,避开乌骓鞭的同时,劲掌探向无常元帅面门。
无常元帅旋身后撤,乌骓鞭半收在侧,逼得血月孤红暂避锋芒。
下一刻,伏藏的暗流震爆,巨大的冲击掀起烟尘,遮蔽本就昏暗的战场。无常元帅持鞭戒备,步履腾挪间再结术阵。
突然,一道掌气破开迷障,直击无常元帅而来。无常元帅横鞭抵挡,飞旋入空甩掌还击。
双足落定,无常元帅下拉雉翎,力聚一点蓄势待发。
“登台数载扮枭雄,阴阳变、眼底迷茫。掏翎三笑唱分封,无双面、戏外猖狂。”
低沉的女声吟哦,血月孤红无伤现身。无常元帅一松雉翎,羽刃如雨连绵射出。
面对密集攻势,血月孤红运掌迎上,踏步奔逸欲越雷池。
爆炸连环触发,无常元帅看不清状况,却能听清迫近的脚步声。只见他挽鞭直刺,锐劲穿透血月孤红胸口。
血花四散,血月孤红竟是面露微笑。
这笑容一见如旧。
无常元帅愣了片刻,乍见血液回流,化作血丝自血月孤红的伤口喷出。无常元帅猝不及防,被这道血丝钻进胸膛。
血丝入体,迅速污染体内血液,顺着经络不断侵蚀。无常元帅愕然后退,运指急封周身大穴,随即以幻术分化迷踪,消失在血月孤红眼前。
“反应很快。”
血月孤红没有追击,走向放在地上的酒坛。战况激烈,幸有石莲的力量保护,没让允诺浪飘萍的酒遭受波及。
过了一阵,飞丝带着新鲜的血食回返。血月孤红轻点伤口,血丝钻入其中,立刻修补肉身的损伤。
经此一战,无常元帅不会再阻碍她的行动,而她通过对战中的观察,几乎掌握这个道域传说的真面目。
“钵昙摩罗。”血月孤红收起石莲,对着艳红的酒液呢喃,“佛敌的名号,不该传往道域。无常元帅不是来往中原,便是拥有中原的人脉。其术法武学、根基功体,并不难透析。疾恶如仇的正义黑暗——”
草庐之内,明月长泠抚摸琴面,自言自语:“会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