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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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故乡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南宋绍兴三年,追随高宗逃难路线辗转避乱已经数月的李清照,在浙江金华稍稍得到安定。暮春的一天,避居在八咏楼的李清照倦起梳妆。隔着窗户,不远处一阵笑语声似有似无地传来。

李清照挽了挽耳鬓那缕长发,叹了口气走到窗前。江南春光散漫,落花遍地,溪水兀自汩汩流淌,从八咏楼前缓缓而过。如果一切没有改变,这样的春天,应该泛舟溪上才是。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明诚曾说,她真是疏影风流。想起夫婿赵明诚,李清照禁不住泪眼婆娑。在这曾经是南朝文人沈约登楼望月的地方避世,青灯残卷,文人风流犹在,自己却在刻意地淡化那些旧日的记忆。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亲切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高宗皇帝泥马南渡以后,世事变幻如灯。明诚已在六年前绝尘而去,天人永隔。金兵大举南侵,朝廷上下纷纷逃亡。多年的避难奔走,与明诚倾心而集的庋藏早已丧失殆尽。而今朝廷偏安一隅,物是人非,曾经沉醉不知归处的李清照,已是灯芯上的火焰,正在渐渐淡去。

多少年了?她觉得,自己都快成了轰轰烈烈的宣和年代的见证人,那真是个文风炽烈的年代。父亲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夫家更是尚书右丞。曾经王侯堂前,谈笑皆鸿儒,吟诗作赋,佳茗在侧。宣和年间的茶风是那样兴盛,文人雅集,无不以斗茶分茶为乐。朝廷里茶色生香,仕宦人家,戏茶斗趣。曾几何时,几案上的茶瓯,还有浮动的汤花细沫如乳。当年文人墨客游戏,点四瓯茶,成一首诗,功夫全在茶外。谁都知道,豆蔻连梢煎着熟水,那并不是分茶的时候。但那时文人谁又明白,水里丹青有朝一日也成了水上行舟;那些茶汤波纹瞬息万变,一眨眼就成了世事如舟挂短篷。乱世的无奈,又岂是几盏清汤可以抵去的尘梦。

李清照徐徐转过身,朝着几案的方向走去。那里也有一盏茶已经渐渐冷去。她上前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一口干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个乱世女子的传奇,也是盛世王朝落幕的哀叹。

茶瓯空空,杯底有一抹茶屑残留。李清照将茶水添满,抚杯望着窗外春色,双溪上游人或远或近的浅笑,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曾经金石般的过去,那些黄粱有梦书当枕的夜啊!

四十岁之前,她活得实在是太简单了。从前在众人看来是才华横溢的种种,而今看来,不过是活着的一点点缀。恍若隔世对文人而言,有时不是悲哀,而是乐趣。在诗词歌赋的江湖,所谓乐趣,其实不过是文人内心里的那份骄矜罢了。然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清照的江湖早已不再是分一杯茶那样的简单。

她想起自己在青州“仰取俯拾,衣食有余”的日子。那时明诚的薪俸几乎全部用以购买金石书籍。每得一册,明诚总会欣喜若狂,回家后两人一起校勘鉴赏,整集签题。有时夜半举烛,煮茶侧伴,所得书画鼎彝一一取出后,把玩摩挲,指摘疵病。


春光摇曳,

茶叶的涩味早已淡了,

就像生命一样。


记得那年早春,青州的乡野在经历过寒冬之后春光乍现,一杯热腾腾的新茶在手,便觉得冬天已经倏然而去。午后饭罢,明诚束衣坐在堂前,指着那堆古书与她角茶猜书。她博闻强识小时便有盛名,要说出书本之上某事记载在某页某行,真是易如反掌。明诚绞尽脑汁,挠首托腮半天,败下阵来。她连饮连胜,好一番得意,有一次甚至乐极将茶水倒翻,湿了一身衣裙。

时间如同楼前双溪的流水,托着舴艋轻舟渐渐远去。

春光摇曳,茶叶的涩味早已淡了,就像生命一样。她现在已经很难喝出当年青州小龙团茶的真味。眼前的茶水,碗口还漂着细乳,如同当年“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时光。明诚没有能走到这段漂泊流离的日子,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