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唐朝的山路
现在到太湖的游客可能再也找不到那个男子了。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翻《全唐诗》时还“见”过他:蓄一头乌发,身材矮短,说话带着一点口吃,他正在江南丘陵广袤潮湿的茶林中穿行。
他是陆羽。这个被世人称做“茶圣”的男子,现在常以一种塑像的姿态出现在茶馆和茶庄的供桌上,同时,这个名字又与古中国人书写成“荼”的“茶”字一起,重重叠叠出现在中国历代的文学作品中。
《陆文学自传》一书,据说出自陆羽之手。在开篇的第一句中,他这样介绍自己:“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
“不知何许人。”要理解这样的句子,并不容易。那个在潮湿的茶林中踯躅的男子,他知道自己出生时是怎样的境地。
公元733年,陆羽来到人世。生活在复州竟陵的父母或许是出于生计的原因将他遗弃。陆羽被一方僧人收养,深重的灾难从此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拉开。十二岁那年,他结束了那段备受劳役折磨的生活,只身离开寺庙,从此浪迹天涯。于是,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之上,有了一个叫陆羽的人若隐若现。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朝,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诗歌中的美总是可以被感受的,陆羽也试图在流浪生活中感受这种美。多年后的黄昏,他写下了这首《六羡歌》。之前,为了生存,他做了戏子,他诙谐善变,扮演“假官”角色的同时开始编写剧本、创作诗歌。与他同时代的杜甫、岑参、元稹、张继等诗人已蜚声文坛,他们视陆羽为诗坛高手。
陆羽困惑了,在他看来,诗文里的圆满仍然太轻易,那些太轻易的圆满,就像手上的一支烟花,倏忽明了,倏忽也会灭去。
他开始考察起茶事。公元754年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清明前夕,细雨绵绵,陆羽赶到河南信阳,随后又出游巴山,途中,他采制品尝了“巴东真香茗”,接着又转道宜昌品尝峡州名茶和虾蟆泉水。旅途中,他独行于野,手弄流水栖卧山岩,暮云浮沉,他看到即使是茶林中那些微小的茶叶都有抓着茶树的细小手臂。陆羽“孔席未暖,墨突不黔”,四处奔走,他的感受力开始凌驾于文字之上,在考察茶事的同时,他也考察世态与人生。
时间到了唐高宗上元年间,公元760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陆羽隐居浙江苕溪,开始著书。
大量的诗歌、散文、地理专著、人物传记在他的笔下生成。千余年里,世事却还是跟陆羽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他的文字几乎全部散佚,除了《全唐诗》里仅存的几首诗歌外,再有的便是那三卷七千余字的《茶经》了: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
农夫和渔夫是很有品质的茶客……
诗歌中陆羽繁花般连绵的声音在《茶经》中隐匿了,那些确凿的茶史与茶叶功效及茶叶栽培、采制、煎煮、饮用上的名词在寥寥数千字有关茶的记述中缤纷呈现,《茶经》与陆羽的名字在往后的文字记载中开始重叠。而他,这个身材矮短,说话口吃,在茶林中行走了千余年的男子,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
也许,他一生都在自问,就像是一个蜕变的孩子在责问自己的母亲。尽管一千三百年来的文学作品中,不停地有人满心爱怜地在拥抱着他,但谁也不知他真正的悲哀与喜乐,如同我们手上的茶水,那悲哀与喜乐是从无所来而来,向无所去而去。而陆羽,当他从那个不断变幻的世界里拿起一杯温热的茶水时,他也看见了茶水里的和解和期待。我一直认为,文字的静默,其实也有一种销蚀岩石的力量,或许茶叶也是这样。陆羽是在自问中蜕变的,现在,他已经像那杯茶一样淹没了我们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