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虫行(十五)
红衣人身居无名山荒废古刹中,园中生一粗壮高大的银杏,墨色枝干之上还摇曳着几点金黄,树下,已满地铺金了……无名山上,只有春秋。
红衣人怡然坐在树下简陋藤椅上,微微笑着,看着天上游云,惬意感叹:“无名山上无名殿,无名殿上有神仙。”
这位“神仙”,身披红袍,腰坠黑白双鱼玉佩,冰肌玉骨,一副风华绝代的模样。
就在他悠然感叹后,白狐突然窜入他怀里,他见白狐很开心,宠溺的把它拥在怀里:“看来这次小白出去玩的很开心啊……”
灰衣姑娘从屋顶上飞落他身边,身上道道伤痕还流着血,不过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她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她看着红衣人对她不闻不问,只宠爱那狐狸,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师父!你还有心思做什么神仙!我可是受伤了!你怎么只关心小白!”
“你从小顽皮,经常受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自己去擦点药吧。”他微笑着抚弄着小白的耳朵,漫不经心的对女孩说着。
女孩气愤的抢过小白,懊恼道:“玄起!你能不能以后不要让我去见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了?上次是风流剑客林锋雪,我被占了便宜,你一句话也不替我说。这次又是满心仇恨的幽海王之子皎月,我一念出他的名字,他恨不得把我搓成灰!若不是我用稻草人试探躲过了一劫,你都见不到我了!你一句关心的话没有,只顾着和狐狸“两情相悦”,我不高兴!”
亦缺直呼其名,把心中愤怒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来。
玄起微微低头无声笑笑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走近亦缺,微笑着问:“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亦缺眼睛一转,目光扫了他腰间阴阳双鱼玉佩一眼,她伸手指了指那玉佩说道:“我要学算卦!我也要做算无遗策的高人!只要我预知敌人的动向,敌人就伤不到我了!”
“你自己继续委屈着吧。”玄起冷冷一笑着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亦缺抱着小白跑过去,玄起房间的门忽然紧闭,她和小白一同被挡在了外面……
小白耷拉着耳朵,很不开心的看着亦缺,亦缺也是一副苦恼模样,她坐在玄起门前,自言自语:“切,不就是算卦吗?街上有的是算命先生,我找别人学就是了!”
“司命阴阳卦不是人人可学的。再说了,那是你师父的绝学,也是他最后的底牌。你行走江湖,一个驱行幻影术,足够了。”不知何时,那个素玉白衣之人出现在亦缺身边。
他是师父的朋友,亦缺早见怪不怪了。
亦缺撇了撇嘴说道:“故作神秘,不学就是了!”亦缺抬头顺便损了白衣人一句:“你们狼狈为奸!狼狈为奸!”
白衣人只无奈笑笑,走入房门。
玄起正在茶桌旁幽然的喝茶,他见白衣人来,轻轻的把茶盏推去对面,示意白衣人坐下。
两人早已默契非常了。
玄起笑笑对白衣人说:“司命阴阳卦不是我最后的底牌,你信吗?”
“你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我自然信。”白衣人的眼神带着几许疑惑,远不似他语气这般肯定。
玄起看着他,一副慵懒的样子问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杀了夜鬼猖,嫁祸皎月,又故意要夜夺心传信天剑门幽虫之事,要皎月的身份被江湖人怀疑。飞雨阁之事已了,你今日又让亦缺对皎月重新提起,还暗中指点他借洪鬼帮之名立身江湖,到底是为什么?”
“我只是提点,做不做,怎么做,要看他自己。”玄起悠然饮茶,热气缓缓飞旋,两人周围的气氛突然安静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白衣人微微怒着。
玄起淡淡一笑,放下茶盏,调侃似的说:“怎么,你心疼他?”
白衣人沉重一叹,他看着玄起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愤怒难抑:“风雨已静,你为何还要搅弄风云!”
玄起嘴角带着笑意,可是眼神却深重不已:“我就是个算卦的......我喜欢看我想看的结局……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或者,入局……”
“你……”白衣人的愤怒梗在心口,他突然觉得,他没有资格对玄起发脾气,玄起早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自己不愿接受罢了。
“真龙未现,天下不稳......”玄起几分规劝的语气,“这些年,你救的人远远没有你哥哥杀的多,再说了,你救得了人却救不了心......正如皎月,你让他活着,却让他在仇恨里长大......他心里记得的只有仇恨,复仇杀戮就是他活着唯一的目的。”
白衣人微微低下头,长睫微动:“你知道的,我最怕孤独。”
玄起突然好奇的看着白衣人:“我有点好奇,如果当初你没有放弃幽海密令,你代替了你哥哥,会怎样呢......”
白衣人的眼神突然凌肃起来:“我不会入局,也不会去争抢幽海密令,更不会伤害兄长......”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不想失去任何人。”白衣人站起身来,坚定的离开了。当初,他到过幽海,他也并非只有一身救人的本事,他也有杀人的本事,只是他从未用过。当年他奉寒雁之命潜入幽海,借着游历幽海的名义将幽海密令带出来。他入幽海禁地取幽海密令轻而易举......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与寒雁禀报的也只是幽海密令未寻到,也许是空有传闻,并无真物。寒非害怕安静,害怕孤独,若真的得到幽海密令,世间人如草木皆无心,人人都变成了听话的木偶,了无生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年幽海昌盛之时,天下诸国咸来归从,天下太平。自从寒氏夫妇流下黑色眼泪而死,幽虫及幽海密令之说泄露世间,每个人都变了,当有了变得更强,站的更高的机会时,每个人都变了副样子,他们的眼睛再也不会看脚下,再也不会回头。他在幽海游历时,市井繁华,众人祥和,他并未听幽海人提及幽虫和幽海密令......他有点怀疑,那个让他父母死去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幽虫。人的欲望没有错,幽海密令也没有错,那么错的,到底是谁呢?他莫名的有点想四海,那个曾经喧嚣了他生活的姑娘。
白衣人早就离开了,玄起望着冰凉茶盏,无奈一笑:“你真的以为让你死而复生的是你的大周心法吗?你逃不掉的......”
雪御宫揽清殿,曾经寒非的寝殿,与其说是寝殿,不如说是书库,整整一面墙堆满书籍,大多是沉重的书简,整个寝殿显得很灰暗。书籍皆是天下奇志和医书。寒非是个纯粹的人,他想要的只有无限趣味和生机,还有身边的人能永远活着......
他离开雪御宫多久,这揽清殿就空了多久。如今,寒雁安排四海住在这里,后殿,有一眼温泉,泉水中撒着很多暗沉沉的药材,味道甜甜的,有些苦涩余味。四海一个人在温泉角落蜷缩着,她偷偷看着温泉边随侍的侍女,她们微微笑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雕塑似的......
她这个温泉泡的一点都不自在:“雪山上难得有这么温暖的地方,要不,一起泡吧?”
四海主动与侍女们寻话说,可是那些侍女只是笑着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四海不好意思的从温泉中爬上来,想寻自己的衣服,却发现衣服没有了.....
“我的衣服呢?”四海话没说完,那些侍女早已迎上来为她穿上衣裳......四海及其不自在的推开了她们:“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紧了紧衣裳,这衣裳是暖柔白缎,如软软的皮肤一样,触手生温。白缎外是一层云纱,云纱随身而动,如同周身绕着白色云烟。四海随手抓起一个银色丝绦系在腰间,低头寻找鬼侯送给她的白靴。可地上除了一双新的白靴,依旧找不到那双旧鞋子......
四海有点着急,她抬头欲询问侍女,却发现侍女一个个都倒在地上睡着了......四海小心翼翼的靠近她们,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们的脸,顾自惊异着:“这样就睡着了?也对,温泉池边站了这么久,肯定是累了......不过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鞋子在哪再睡啊?”
侍女沉睡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四海一阵沮丧,此时却有一双温柔的手拉住了她腰间的丝绦,四海兴奋转身紧紧抱住她身后的人,她踮着湿漉漉的宛如玉膏似的小脚,紧紧的抱着那个人。她记得他,永远也不会忘,那个永远带着一身药香的男人,寒非。
“寒非师父......”她扑在他怀里半兴奋半委屈着,“你怎么才回来......”
寒非揉揉她头顶,蹲下身子,细心的为她系好腰间的丝绦,而后把她抱到旁边的椅子上,为她擦干脚穿上了鞋......
“寒非师父一点都没变,十年也不过如此嘛......”四海眼睛湿润着,可能是雪御宫太冷了,四海心中窝藏的委屈好像放大了很多:“你怎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寒非师父了......”
寒非看着四海不住的抹眼泪,她的头发被剃光,头侧还有新刻的腾蛇纹,他顿时心疼不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拧着他的心,嘲讽着他此刻的出现,和十年前的离开。十年前,他被鬼侯妄月刺中心脏,被丢入芦苇湖。是玄起带走他的。在那陈旧的无名山古刹里,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愈合心上的伤口,那一刀刺的很深,连寒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命大拣回一命的。十年时间,他有空便吹奏埙曲,那是幽海之土烧制的埙,吹之大悲之音,寒非只愿大地可感,归尘之人可安魂......他阻止不了寒雁的征伐还有他对天下志在必得的野心,亦说服不了自己只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对寒雁之事不闻不问。
令他没想到的是,曾经对寒雁一心一意的卫煦会将四海冒充成万毒谷主之女来欺骗寒雁......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女人也会背叛,他不信任何人,所以不曾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也不屑于收获任何人的真心。
“寒非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四海看着寒非,他一身白袍,黑发如墨,浓浓的眉眼温柔无比,他面对四海总是带着微笑的,他就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却真真的站在眼前。
“我许久没回来了,有些恍惚。”他微笑着说。
“是我变了吗?”四海急切的问。
寒非抓着她的手急忙解释道:“没有,你一点都没变......十年也不过如此。”
四海从椅子上跳下来,她抓着他的衣裳,忧心的说:“侯爷被一个黑衣人袭击,生死未知,那个黑衣人把我带到这里,我见到了师伯,他......他好像不太喜欢我......我现在担心侯爷安危,也不想离开寒非师父,不如寒非师父带我走吧。你与师伯是亲兄弟,师伯一定不会怪罪你的!”寒非抓着他的衣服半撒娇半乞求着。
寒非指尖轻轻抚过她头侧的腾蛇纹,腾蛇纹缓缓消失了,只留下一缕浓浓的药香。而盘算着离开雪御宫的四海并未察觉到伤口愈合的变化。
“四海.....你还会听我的话吗?”
四海一听寒非这句话,她扭过身,抱起胳膊生起闷气来:“你要拒绝我?”以往,寒非说这句话时,就是要拒绝她了......她委屈的擦擦眼泪,撅着嘴不看寒非。
“那你还相信我吗?”
“自然相信了!”四海转过头看着寒非,每当她看到寒非的脸,再大的气也消了,可是她不能妥协,因为她实在太担心鬼侯了......
寒非揽过四海,温柔将她抱在怀里:“你听着,我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那个黑衣人死了,还有那个伤害你的女人也死了。鬼侯已经没有危险了,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等他做完所有事,会来这里找你的。而且,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能常来看你。对你而言,雪御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昨夜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见侯爷再也不会见我了......”
“昨夜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寒非微笑着,没有肯定她,亦没有否定她......
“师父要去哪呢?”
“救人。”寒非干脆的回应四海。
“那师父先救救我好不好?带我离开这吧......”四海软磨硬泡着。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就安心的呆在这里。”寒非温柔的跟她说着。他慢慢放开了四海的手,四海紧紧抓着,她不舍哭着:“师父......师伯不喜欢我,你别把我留在这!”
“他的心被一场陈旧的纠葛包裹着......对于他来说,他只喜欢赢。赢的人赢了多少,输的人就输了多少。”
寒非放开了四海的手,最后叮嘱了她一句:“好好陪陪你师伯,他是个很好的人。”寒非说完,一个闪身消失了,四海追出了揽清殿,外面正是夜深时,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月亮被重重的云遮挡了一半,雪御宫的夜,不怎么安静,偶尔会传来刺耳的鸟兽叫声,是深夜厮杀的示威或惨叫。
四海沮丧的蹲在地上抱紧自己:“是不是,我已经变成累赘了?”她抬起手臂,看到自己空空的手腕才想起银针弩还丢在温泉池,她忙跑进去,见那几个侍女都清醒过来,依旧像个雕塑似的机械的打扫着揽清殿后殿。她跑过去问:“我的银针弩,在哪?”
“被国主拿走了。”侍女恭敬的回答。
“那......那国主在哪?”四海接着问。
“寝殿,霜华阁。”
“带我去。”四海干脆的说。
侍女提醒道:“国主现在已经睡下了,姑娘可明日去寻。”
“我的东西丢了,我想去找......这雪御宫跟迷宫一样,你们就帮我带带路嘛。”四海乞求着。
侍女低头难为情的说:“国主安睡不可打扰。”侍女知道,寒雁是不能随便忤逆的,他若睡下就不能随便去打扰,否则,难逃一死......触犯寒雁的惩罚只有死。所以,这里没有人敢犯错。
四海见侍女很为难,便没有再要求什么了。
她回到了正殿,看着高高的柱墙,还有无数的书本......她越来越无聊,越来越不安,银针弩是她唯一防身的东西,它不在手腕上,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她终是难以捱过这辗转,自己偷偷踏出了揽清殿。
可是,在她踏出揽清殿第一步时,一个雪衣银甲铁臂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那人很高,遮住了四海身前的光,四海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像个冰块一样,凶神恶煞的。
“姑娘请回。”他冷冷的说。
“我有东西丢了,我去找。”四海与永夜刺说着自以为正当的理由。
“请回。”他依旧冷冷的回答。
四海索性关紧了身后的门,她自作聪明的对永夜刺说道:“好了,我回来了。揽清殿外面才是我的地盘。”说着她绕过永夜刺向前走去。
永夜刺低头看了四海一眼,提起她打开门将她丢回了揽清殿,而后关紧了门,他继续守在门外。
四海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不死心的趴在门缝后,盯着永夜刺,等着他一打盹儿她就立刻冲出去,四海没想到,那个永夜刺也如机械一般,一动不动,她等到自己都瞌睡连连,也没等到永夜刺打盹儿.....最终她困的支撑不住,趴在门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