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你和那个男生,算是恋爱?还是即将恋爱呢?”
在私下出来喝过两三次东西之后,空空向宝音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现状,并不可避免地带出了陈可为这个人。这让宝音隐约嗅到了一点儿八卦的气息。
“我们就是单纯的室友啊。”空空解释说:“而且,我认为男女之间还是存在友谊这回事的。”
“那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但爱情的基础本来就是友谊……”宝音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薄荷绿色的指甲看起来刚做过不久,还没露出一点儿甲床,她喝了一口气泡水:“我和叶柏远就是,很好的朋友。”
空空顿了顿,没有和宝音继续讨论下去。她很清楚自己和陈可为是什么关系——是老友,像手足,分享住处分享食物也分享彼此的喜好,她在他面前从未感觉紧张不安,双膝发软,手心出汗,她的体温从不曾因为陈可为而上升哪怕0.1度。
“我以前爱过一个人,我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空空的声音非常轻,她以为宝音听不到。
但宝音分明听见了,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重温了那篇笔记,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你那时候心里有一个人。”
她没再说下去,也没有问更多。这就是空空最喜欢宝音的地方,她懂得适可而止。
“让叶柏远请晚饭吧,”宝音说:“周末了,让我们花别人的钱犒劳一下自己。”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给男朋友打电话了,电话通了之后,他们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定在了一家粤菜馆。
通常情况下,空空不会对和自己无关的人产生太强烈的兴趣,但或许是为着宝音的缘故,她对叶柏远真有一点儿好奇。去那家馆子的路上,宝音面无表情地开着车,音箱里播放着交通状况的广播,在沉默的缝隙里,空空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宝音的侧脸。
这是我在北京真正意义上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空空想,她和我过去认识的女朋友们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外表、着装和修饰细节都非常女性化,但她的言行举止时常会传达出一种与之不相符的刚硬。宝音像是我向往成为的那种人,自信的、情绪稳定的、果断而敏锐的、面对任何困境都不会表现出畏惧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衬得起宝音呢?
见到叶柏远的时候,空空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你相信人会像艺术作品那样有“同一个系列”这回事吗?看到B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想到它和A一定有某种关联——无论是外形、气质或是风格都明显区别于其他同类。空空第一眼看到叶柏远就很清楚了,叶柏远和周宝音是同一个系列的。他们都有一张干净漂亮、没怎么吃过苦的脸,有着在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孩子所具备的天真、潇洒和物质方面的好品味,但又不至于纨绔。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不能经受人生的惊涛骇浪,但惊涛骇浪也不会挑中他们的人。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些微妙的区别——空空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宝音对空空脑子里的千头万绪浑然不觉,她潦草地向他们介绍了一下对方,就全心全意埋进菜单里。不时向服务员问问有什么新菜。
在晚餐进行的过程中,空空大致地了解了宝音和叶柏远的故事。
他们大学在同一所院校,叶柏远比宝音高两届,都学的编导。宝音后来读研又念了戏剧史论研究。
叶柏远从宝音大一就开始追她,断断续续也有些竞争对手,但他耐性最好。他这么说的时候,宝音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样子。
在一起到现在不长不短也有六七年了——是六年?还是七年?宝音从盘子里夹了根菜心,翻了个白眼,太久了,我的青春好像从认识叶柏远那天就完结了,激情很快消耗掉,直接进入了人生的秋天。
叶柏远轻轻地拍了下宝音的头,被她瞪了一眼。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久……”叶柏远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这些年里我们谁都没想过换人,在现代社会这算得上是个奇迹吧?”
空空知道他们都在开玩笑,但她分明看到,宝音的面容上迅疾闪过的一丝冷淡。她有点儿拿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笑。
“没换人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我们就是单纯的懒而已。”宝音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从餐桌上扫了下去,没人再捡起来。
晚餐结束之后,宝音提议再找个地方坐坐,理由是“回去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玩手机,打游戏,看电影,以后还要这样过一辈子的,急什么”。
叶柏远的表情让人有点儿看不懂他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但最终他也没有提出反对。空空也决定顺着宝音的意,一方面她是不想扫兴,另一方面,她觉得宝音说得确实也没错。
由叶柏远指路,他们一块儿去了一家相熟的酒馆。到了那儿空空才发现,酒馆在一个大果园里。外边儿摆着几张露天的桌椅,正对着一片荷塘。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坐下。酒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远远地对着这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叶柏远要了一种空空没听过的啤酒,空空要了一杯汤力水。宝音懒懒地跟着也要了一杯。
晚风轻柔,空气清新,静谧充塞在天地之间,月亮又黄又圆挂在天上,像个幻觉。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样,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种时刻常常具有某种迷惑性,让人心间的那些困顿和悲观都暂时烟消云散,忽然之间滋生出对生活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
陈可为的电话打过来时,空空正沉浸在那种情绪里,连声音都都显得比平时要温柔。
“诶?钥匙吗,我当然带了呀……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我和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可以现在回去……”她正说着,手机突然从手里被抽走了——是宝音,只见宝音边对她做了个“让我来”的手势,边和手机那头聊上了。
“陈可为吗?我是空空的朋友,你过来一起喝杯东西呗……没谈事情,就瞎聊天,不打扰的……OK,我让她发定位给你。”
她挂掉电话,对空空笑了笑:“不要辜负良辰美景嘛。”
半个小时之后,陈可为顺利地找到了他们。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大家很快就聊开了,每个人分别讲了些自己喜欢的电影、导演和音乐。大多数时候空空都在听,并且意外地发现陈可为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要健谈。
忘了是谁先提到旅行,但对这个话题最有表达欲的显然是叶柏远。
“我和宝音每年都会出去旅行一次,坚持五六年了,你都记得我们去过哪些地方吗?”他转向宝音:“所有的攻略都由我做,行程都由我定,你就只管跟着,没伺候好你还发脾气。”
空空和陈可为附和着干笑了两声。
月亮暂时被云遮住,光线一时暗了下来,看不清宝音的神情。只听见她说:“别说得自己那么委屈,我不做那些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这话说得……”叶柏远讪讪地给自己圆场:“那下次你负责做好了,我绝对不挑三拣四。”
“好啊,你最好说到做到。”空空冷冷地应答。
那片云翳已经飘走,大家眼前又恢复了亮堂。叶柏远和陈可为聊起了股票基金之类。空空起身去了洗手间。宝音的脸上没有表情,思绪却顺着流动的风去往了遥远之前。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对叶柏远提出“你不信任我”这种指控,早在四年前,他们预备去芬兰之前,她就已经说过了。
初初在一起时,他们就说好了每年都会和对方一起旅行一次,即使某个地方和别的朋友去过,但对方如果有兴趣,还是可以再去。头几年他们执行得很好,分工明确,叶柏远制定计划,宝音整理各种杂物和装备。查漏补缺,十分合拍,最难得的是他们在钱的方面也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
她以为叶柏远很乐意这样,她从来没想过他坚持自己负责行程是因为他认为她搞不定。
那年冬天他们计划去冰岛看极光,还很开心的发现有几个朋友也要去,时间刚好能对上,但那几个朋友的签证已经办好了,他们俩却连材料都还没开始准备。
叶柏远认真起来效率非常高,他迅速地订好了机票和酒店,还在酒店推荐的某个旅行公司报了一个极光团并为此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订金。剩下就是申请签证,这一点他们都没有担心,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部分。
可能问题就是在这里——宝音事后回想,人总是会在折在自以为最擅长的事情上。
他们填好了所有要填的表格,带着打印出来的厚厚一叠纸质材料、绝对符合标准的证件照和各自的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像过去每一次一样,顺利地将这些交给了工作人员。
当天中午,他们在餐厅等着上菜的时候,叶柏远就接到了上午接待他们的那位工作人员的电话。
“没有空白页了?怎么可能……”叶柏远的表情让宝音明白那一定是个很坏的消息,他还在问:“不好意思,请问是谁的?”
电话挂断之前,叶柏远已经站起来,不明就里的宝音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你的护照没有空白页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让她觉得非常难受的东西,失望不足以形容,更像是“我早预计到会有这一天”,她被那种东西刺痛了。
“怎么可能!”宝音努力地争辩着:“48页,还有备注页,我的护照才用过几次!”
“他说,很多页上都有印油痕迹,”叶柏远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是你以前购物盖的退税章吧,宝音,我早说过了,你买得太多了。”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现的——他也许确实爱她,但并不怎么看得起她。
事情后来的发展像一团乱麻,她去取回了自己的材料,证实了的确如叶柏远预料的那样,她的护照空白页大量的被退税章浪费了。她不是没想过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很多次买东西她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给家人朋友和同事带的,是,她的确是疏忽了,但谁他妈会想到有这种事?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尽快地去补办了新护照,得知最快也要7个工作日时,她彻底绝望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机票钱、酒店钱、那笔该死的订金,所有的损失,还有,期待了那么久的极光——她坐在车里,不能动弹,好像一下子丧失了开车的技能。
“此时不必问要去哪里”,这个句子从芜杂的记忆里冒出来,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一刻却如此精准地被击中了。
经过了剧烈的争吵和折腾,在宝音说出“你是不是再也信不过我了”之后,他们还是启程了,不过目的地换成了芬兰。
宝音记得,自己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叶柏远叫喊了一番:“我他妈一定要去,北欧又不是只有冰岛一个国家,地球又不是只有冰岛能看到极光!”
就像掩耳盗铃一样,他们谁也不愿意去计算具体的损失——宝音至少表达过三次想要自己全部承担,但叶柏远始终没有同意。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错,比起费用,他更在意的是行程未能够按照原定计划进行。那段时间里,“冰岛”成了他们的禁忌,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起任何有关那段夭折了的行程的事情,并迅速地制定了新的旅行计划。
宝音拿到新护照的那天下午,就和叶柏远一起去了芬兰签证中心。10个工作日之后,签证顺利下来了。
当他们乘坐的那架航班在赫尔辛基机场落地时,宝音的双脚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飞行肿得几乎塞不进靴子,她怀着一股莫名的恨意使劲往靴子里捅,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挺好的吗,什么也没有耽误!”
然而事实上,那趟旅行无聊透了,几乎是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旅行。说是功课做得不足也好,运气太差也好,总之……宝音知道,这些状况都不能怪叶柏远。
冬季的赫尔辛基,上午十一点天才亮,下午三点天就黑了。除了到那里的第二天——因为是周末——去逛了逛集市之外,他们完全没有事情做,只能在酒店房间里待着,或是在附近走走。吃饭的地方也不好找,好不容易在一座大型购物中心里看到了一家日式风味的餐厅,排队又排了三十分钟,味道还算过得去,但价格却比在日本和国内都贵出一倍多。
宝音后来回想起来,赫尔辛基一定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但她当时全然没有心情去发掘和寻找。她的旅行其实在登机的那一刻开始就结束了,而叶柏远什么也不知道。
旅程的后半段,他们去到了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当地下起了大雪。在酒店办入住的时候,工作人员非常好心地对他们说:“你们运气真好,早一天来都错过了。”
宝音向那位小姐回应了一个在商务场上经常用到的微笑。
客房打造成林中小屋的样子,每一幢都是独立的。屋子里设有壁炉,门口放了定量的木柴。那位亲切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介绍了在壁炉里生火的正确方式之后,留下钥匙,离开了房间。
叶柏远对这里很满意,他从旅行箱里拿出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过了一下,又把手机扔了出来。他的手机的解锁密码就是他的生日,宝音一直都知道,但她从来没有去查看一下的想法,无论是当着他还是背着他。
屋子的后门正对着一片森林,就和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描述的一样,宝音一时疑心森林里面是不是真的有精灵或者矮人。她打开门,冷空气呼啸着灌入刚刚才暖和起来的房间,将她裹住。外面是漆黑的夜,她看不清楚那些树是白桦还是云杉,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这里绝对看不到极光。
那几个去了冰岛的朋友在朋友圈里已经连着发了好几天极光的照片,你方唱罢我登场。宝音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嫉妒?似乎太夸张了,至多也就是失落和沮丧吧。尽管这样,她还是决定关闭一段时间朋友圈这个功能。
她什么也不想展示给别人看,同样,她也不想看别人所展示的一切。
那趟旅行留给宝音的只有三样东西。
一是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整个晚上都坐在壁炉边的地板上,不断地往炉子里添柴,中间还打电话给前台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再送一捆过来。高温烤得她身上又干又痒,脸则像醉了酒一样红,紧绷得疼。叶柏远叫了好几次让她坐远一点儿,小心烫伤,但她都置若罔闻。她很难向他说清楚,为什么那些火苗会让她感到了新奇和亢奋。
最后,叶柏远也就放弃了,他打开笔记本,戴上耳机,看了一部他喜欢的科恩兄弟的电影。宝音独享了一个宁静的夜。
二是在游客中心,工作人员给了她一张纸质的证书,上面写着北极圈纬线地标纪念证书和她的名字。尽管知道这张证书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旅行纪念品,她还是觉得很高兴。
三是她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特意贴了一张最贵的邮票。在那张明信片上,她写到“这里风景很美,却并不是你想去的地方。是你自己选错了,不要怪责别人”。写完之后,趁叶柏远没有注意,她迅速地将明信片投入了信筒。当他问起“你写了什么”的时候,她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祝自己身体健康。”
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他们几乎没有再提起过,叶柏远大概是彻底忘了,他或许以为宝音也一样。
那张宝音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在旅行结束之后的第二个月,顺利投递到了她家的信箱里。她把这张明信片用来做书签,夹在她喜欢的那些小说里。她对此保持沉默,每年的旅行计划也照常实行,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忘记。
空空从洗手间里出来,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对两个男生聊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她望向宝音失神的面孔,看穿了她的灵魂这一刻并不在躯体之中。电光火石之间,空空知道了宝音和叶柏远那点儿微妙的区别是什么。
的确,他们有着相近的成长环境、受教育背景和同样不太费劲的人生道路,但是叶柏远积极、阳光、意气风发,他整个人是暖色调的,而宝音呢——空空牢牢地盯住宝音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时时流露出冷淡、厌弃和对一切的漠不关心。
大多时候宝音是没有破绽的,她会那套话语系统、那些社交方式和表情,在别人的规则里游刃有余,她足够聪明,也足够狡猾,但在空空这个什么都还没有学会的笨人眼里,她是冷色调的。
“怎么了?”宝音察觉到空空在看自己,收回了涣散的思绪。这一刻,她又是平时的周宝音了。
空空笑了笑,伸出手去把宝音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到她耳后。她没有说话,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散场的时候,只有简短的告别,然后宝音和叶柏远各自开车回自己住处。空空和陈可为一起打车回家。坐在车上,空空的手臂无意中碰到了陈可为的背包,被边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硌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她反应过来——那是他放钥匙的地方。
“你他妈……”空空捶了他一拳:“你不是说你没带钥匙吗?”
幸好车子的后座光线昏暗,否则陈可为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瞬间红了的脸。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加完班,本来想找你一起看个电影的……我当时想开个玩笑……不知道你和朋友在一起。”
“那你直说呀,真是的……”空空虽然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倒很平常。
“和你的朋友一起喝东西,聊聊天也挺好的,”陈可为像是松了口气:“他们是蛮让人喜欢的一对儿。”
“嗯,我很喜欢宝音,”空空歪着头看着窗外,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东三环的每一栋写字楼上依然还亮着很多灯,她眯起眼睛,将那些明明暗暗的窗口看作是一种马赛克游戏,用手指在空气里轻轻拨动着想象中的小方块:“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期待自己未来能成为那种她那种人。”
“哪种人?”
“就是……见过世面,宠辱不惊,一点儿小家子气也没有”空空收回了手指,有点儿惆怅:“你知道,就是和我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陈可为“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可能是因为不熟吧,你说的那些特点我也看不出来,再说,我觉得你本身就蛮好的。”
空空笑了一下,有点儿腼腆又像是有点儿领情的样子。
陈可为说的是实在话,在他看来,北京上海或者任何一个准一线城市的写字楼和大公司里都不缺周宝音那种女生,她们美丽聪敏,干练,专业,发起狠来比男人更坚韧,自己开车,自己供房,可以谈恋爱,也完全可以不谈。
的确是优秀的新女性——但是,有什么特别值得羡慕的吗?
“禾苏是不是你说的那种?”陈可为试图搞清楚空空的意思。
空空吓了一跳——禾苏和宝音?不不不,你完全弄错了,我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好吧,陈可为做了个自嘲的表情,他知道话题已经结束了,但还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看法:“反正,我觉得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你自己这样就蛮好的。”
空空洗完澡回到书房,看到有一只扁扁的快递盒子摆在写字桌上,收件人上是陈可为的名字,她以为是弄错了。
“是给你的,”陈可为靠在门边,他换上了藏青色的家居服,表情有点儿期待。
“那我拆了哦——”空空狐疑地看了看他,从笔筒里抽出拆信刀利落地划开了盒子上的胶带,打开泡沫纸,当看到泡沫纸里的东西时,她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我以为这种东西早就停产了,不可能还买得到,”空空轻轻摩挲着宝蓝色的金属壳面,冰凉的磨砂的质感,轻不可闻的摩擦声,都属于她所怀念的那个年代:“你从哪里弄来的?是不是很贵?”
“你不用管那些,”陈可为说:“你喜欢吗?”
空空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最后一代认识并且用过随身听这种东西的人了。她想起中学时候自己用的那只黑色随身听,既厚又笨,除了听英语磁带,更多的时候都是用来听流行音乐,她想起在那个时候,自己多想换一只新的、更轻薄的、外壳散发出幽幽宝蓝色光泽的随身听啊,她曾经有一抽屉的音乐磁带,全都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现在它们还在老家的抽屉里,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潮湿而发霉。
“你怎么会想起送我这个……”空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复古了吧。”
“那次聚会的时候,大家闲扯,”陈可为尽量说得很不当回事的样子:“禾苏说你上学的时候经常不吃早饭,攒钱买磁带,你说你那时候很想要一个这个牌子的随身听。”
“对,我记得那时候你是最先用这款的,你的是银白色的,”空空的语气欢快起来:“后来被单车压坏了是吗?”
“嗯,从校服口袋里滑出来,我没发现,压坏了,你怎么知道?”
空空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我那时候太嫉妒你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心疼。”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可爱——这个念头在陈可为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该回卧室了。
“总之,希望你喜欢吧,二手货不知道性能怎么样,当个纪念品也行。”他说。
“谢谢你,”空空非常诚恳地说。她的眼睛亮亮的。
直到躺到床上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去年春节那次同学聚会,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下问题可有点儿复杂了。
她坐起来,心脏猛烈地跳了一阵,傻子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声音来警告她,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不要误会。
“如果对方一天没有明确地表达,你就一天不要发梦,明白吗?”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一桩旧心事浮上心头。
在黑暗中,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那点儿火苗噗呲一声熄灭了。她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心无杂念,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