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袍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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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有名气的馕

在给下一个面饼打好眼后,炉内的馕表面已变得金黄。当迷人的面香顺着炉子飘散出来时,古尔赞婶婶戴上了一只厚度足以隔绝高温的手套,把馕从内壁上取下来,潇洒地扔向炕的另一侧铺好的床单上面。

从富裕商贾到平民百姓,由古稀老者至懵懂孩童,在阿富汗人的一日三餐中,热腾腾的烤馕永远是餐布上当仁不让的主角。对于阿富汗人,馕不只是用来果腹的食物,夹起配菜的“餐具”,更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传承,就如当地谚语所说的那样——“热馕与冰水,都是安拉慷慨的馈赠”。

在巴达赫尚省的首府费扎巴德市,每个街区都有一家馕铺,铺中有座用黏土垒成的坛多里(Tandoor),炉口子又大又圆,内部通常有六七十厘米深,被埋在火炕中,只有炉口露在炕外。火炕内部塞着柴火,从早晨开店烧到晚上关张,一张经过450℃高温烤出的馕,售价10阿富汗尼(1),从2005年开始价钱一直没有变过。

古尔赞婶婶烤的馕在老城小有名气。在当今阿富汗的局势下,开商铺的女人依然是极少数,大街上几乎所有馕铺都是由男人经营。做饭在这里,却从来都不是男人擅长的活计,女人总是笑话他们的手笨,他们哪懂怎么做地道的塔吉克(2)家常菜,也就勉强可以烤烤肉串和馕了。

经常吃馕的人才能分出哪家的馕更香。古尔赞婶婶的馕价格比其他馕铺贵一倍,个头也大出一倍有余,她用传统的面酵子(3)发面,这样做出来的馕格外香甜,刚出炉时就着茶水吃,是最平实的美味。邻居们对于这家老城中唯一由女人经营的馕铺,总是能帮就帮,家里没有坛多里的,还把面团送到她这里烤,价格便宜,只收5阿富汗尼的手工费。随面团送来的还有一根木棍,古尔赞婶婶会在木棍上标记面团的数量,一周结算一次钱。

人们像夹公文包一样,把烤馕夹在腋下
2018.03

街边一家由男人经营的烤馕铺
2013.09

费扎巴德位于帕米尔高原和兴都库什山脉之间的库克察河谷,这个海拔1200多米高的小城除了夏天,其他季节的清晨都很寒冷。2017年1月的某天,太阳还没有露头时,费扎巴德老城的清真寺挂得高高的喇叭中,传出了穆安津(4)对穆斯林的召唤,那悠长的宣礼声飘过静谧的天空,越过铁桥上的链条,爬上石头垒出的台阶,穿过古尔赞婶婶家的院门,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炉子里的煤块经过一夜的燃烧,已经快要熄灭了。古尔赞婶婶披上外衣,从旁边的矮柜中拿出做礼拜用的跪毯,对着麦加的方向铺好,开始做今天的第一次礼拜。

古尔赞婶婶收好跪毯后,拿起矮柜上的应急灯,挪动着不大灵活的臀部,小心翼翼地跨过两个依然在睡梦中的女儿,走到了门厅。费扎巴德居民的人均收入是首都喀布尔的1/2,可每度电的价格却高达45阿富汗尼,足足是喀布尔的15倍(5)。电费贵到咂舌,人们却只能从傍晚5点开始(也是一天中供电最稳定的时间),充分利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给手机充电,看电视,在灯光下做饭、吃饭、洗碗,再在10点停电之前,把被褥铺在地毯上,因为一旦时针跨过数字12,随时都可能一片漆黑。

邻居家的萨尔米娜,头上顶着要送到古尔赞婶婶处的面团
2017.01

费扎巴德老城的铁桥
2017.01

古尔赞婶婶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随手拨了下墙上的开关。果然,同大多数日子一样,屋里的亮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只好在应急灯的白光下,掀开了盖在长方形托盘上的毛毯,里面是她夜里起来准备的10公斤面团,经过几小时的发酵,已经是最初的两倍大,圆鼓鼓的,像怀孕女人的肚皮。古尔赞婶婶满意地把毛毯盖回去。这时天色已亮,浅金色的晨光透过薄雾斜扫进房间,打在了紫红色的毛毯上。

1988年,苏联逐步开始从阿富汗撤军,古尔赞婶婶——或许在那时我们只应该称呼她为古尔赞,嫁给了她的邻居莫纳德,一个为苏维埃政府官员开了三年车的司机。第二年年底,苏联最后一批军队也离开了,游击队员从周围的山上跑到费扎巴德的镇上,成了新的当权者。这里表面一片和气,暗地里不同派别的争斗却格外激烈,这些在山上待了很多年的男人已许久未见过女人,对异性的渴望与战争中塑成的狠辣融在一起,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女人。为了躲避那些讨厌的眼神,连已经生下大女儿的古尔赞,也不得不像她的长辈那样,在出门时穿起了蓝色的茶达里(6)。莫纳德依然为政府工作,只是服务的对象变成了游击队中的某位军官。

又几年过去了,人们从广播中越来越常听到一个名为“塔利班”的组织,听说是一群有着崇高理想的年轻学生,他们试图终结内乱,决心为和平和伊斯兰而战;而后,人们又听说游击队中的阿拉伯人转而加入塔利班,这个组织也因此深受伊斯兰古典主义“瓦哈比”教派的影响,在占领喀布尔后,不再允许女孩上学,也禁止女人工作,还不让人们做任何有趣的事,如果有人被举报在该礼拜的时候做其他事,就会被施以鞭刑;越往后传来的消息越糟,人们听说塔利班已经攻破了萨朗垭口,占领了昆都士。最糟糕的时候,战火离费扎巴德只有20多公里,重型炮的声音又重新在人们的耳边响起,城里的医生、老师、屠夫、裁缝、高中生、大学生、出租车司机,还有古尔赞的丈夫,都为了保护家人,为了保有自由刮胡子的权利,自愿或半被迫地奔赴战场。临走前,莫纳德抱起两个女儿亲了又亲,在她们的哭声中离开家,走到老城的士兵集结处,登上卡车去了前线。在一场场的战斗中,无数个家庭失去了儿子、父亲,可他们总算把塔利班击退,保住了巴达赫尚,使这里成为阿富汗唯一一个在塔利班统治时期没有被占领的省份。

一件蓝色的茶达里
2013.10

很多人回来了,只是把母亲给的一些皮肉、鲜血、眼睛、一条或两条胳膊、一条或两条腿永远地留在了山间,作为丰沃的肥料给予了自然。在古尔赞虔诚的祈祷中,她的丈夫也回来了,莫纳德的肺部被一颗流弹打中,虽然活了下来,但胸腔里就像安了个风箱,呼吸听上去嘶嘶啦啦的,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好在上司念及多年的情分,把一辆政府快淘汰的旧日本车送给了他。莫纳德依然是司机,只是服务的对象又成了费扎巴德的所有人。

费扎巴德没有公共交通系统,大街上每辆车都可以是出租车,需要搭车的话只需要招招手。与他人共乘,路程近点儿只需3阿富汗尼,最远也不会超过15阿富汗尼;如果包下整辆车,根据路程远近车费在50—100阿富汗尼不等。在2002年,莫纳德开出租的收入虽不如之前多,但除去日常开支仍有结余。他说要多存些钱留给两个女儿。也许是因为给苏联占领军、游击队、拉巴尼(7)政府的各路官员开过车,跟在他们身旁“见过不少大场面”,也许是在战争中悟到了什么,这个男人并不像其他人那么重男轻女,他从没有因为妻子只为他生下两个女儿而苛责过她;相反,他是那么疼爱古尔赞和他们的两个女儿。

“这些钱留给纳吉亚和里诺,若她们喜欢念书,我就一直供到她们不想念为止;若她们想嫁人,这笔钱就是嫁妆,不能让她们因为钱的原因受到一丁点儿委屈。”古尔赞婶婶想起丈夫曾说过的话,对着清晨初升的太阳眯起了眼,该去屋外给火炕生火了。

古尔赞婶婶脱下外衣,换上冬天烤馕时才穿的“工作服”——一件米色的线衣和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毛衣,还有一条快看不出颜色的茶色头巾。她在馕铺开业那天把这件墨绿色的毛衣穿在了身上,从每年深秋一直穿到来年春天,三年下来,腋下和肘部有好几处已经磨脱了线,去年便又在毛衣里面加了件米色的线衣,就这样一直穿到了现在。

院子里的馕铺
2017.01

推开门,寒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至,古尔赞婶婶哈着气走到院子里,馕铺就在院子右侧——一个靠着院墙三米长、半人高的土炕,炕的两头垒得和院墙一般高,一侧是坛多里,口子用棉被盖着,几根木柱子顶住了已被烟熏得焦黑的房顶。古尔赞婶婶蹲下身打开炉门,向里面添了柴火和牛粪,她又用火柴点燃了一张硬纸壳,等火苗大起来才扔了进去。古尔赞婶婶被烟呛得咳了两声,她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下口水,又用鞋蹭了蹭,然后一手扶着腰,慢慢走回了屋内。

“早上好,玛代尔(8)Jaan(9)。昨晚不是说好了,喊醒我们帮您生火吗?您怎么又自己去弄了?”说话的是纳吉亚,古尔赞婶婶的大女儿。

“你们待会儿还要去电台,应该多睡一会儿,生火又不是一件多累人的事。”

“您的腰是不是又疼了?今天让色莫尔婶婶帮忙照看铺子,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吧。”小女儿里诺也醒了。

“去医院做什么?还不是那些说了多少次的话,手术、手术、手术。医生动一下嘴皮子,比鸡叨谷子还要轻松,可我做了手术就起码两三个月不能动,馕铺怎么办?不说别人,色莫尔家的孩子就吃不惯别家的,只爱吃我烤的馕。小毛病,我歇歇就好了。”古尔赞婶婶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没停下来。她弯下腰,把盖在面团上的毯子拿开,试图将托盘拽向卧室。里诺揉着眼睛,见状赶紧上前提起托盘的把手,帮母亲把面团拽进了屋。

古尔赞婶婶洗了手,又去厨房拿了菜刀和面粉。纳吉亚打着哈欠看手机:“玛代尔Jaan,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呢。”

里诺放下托盘,开始收拾毛毯和被褥,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墙角。她眼见古尔赞婶婶把一张塑料布铺在地毯上,又赶紧走到托盘边,吃力地把这10公斤的重家伙挪到塑料布上。

大女儿纳吉亚2018.03        小女儿里诺2018.03

“里诺Jaan,我的宝贝。”古尔赞婶婶坐在软垫上,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纳吉亚听后,故意噘起嘴:“好吧,好吧,大女儿没帮您拿面团,就不是您的宝贝了。”

“你呀,真是随了你的帕代尔(10),没事儿就拿我开玩笑,我的纳吉亚Jaan,你去煮壶茶,我口渴啦。”

古尔赞婶婶揉了揉发好的面团,从上面切下一块,搓成直径五六厘米的圆形长条。她边揪着面团,边问小女儿:“今天下午女性栏目讨论的话题是什么?”

“是‘愿望’。您觉得怎么样?我从‘愿望’和‘健康’这两个备选话题中选择了‘愿望’。”

“好极了,我的女儿。这期栏目有嘉宾吗?”

“嘉宾是妮伽和比达。玛代尔Jaan,您知道妮伽的,就是长老的大女儿。”

古尔赞婶婶停下手中的活计,仰着头想了想,然后说:“爱吃我烤的馕的那个小妮伽啊。她家的佣人一来买馕,我就知道准是妮伽从喀布尔回来了。”

里诺还没说话,拿着茶壶进屋的纳吉亚就咯咯笑了:“哎呀!我的玛代尔Jaan,长老家有自己的坛多里,还有个专门做饭的豪拉(11),妮伽让人来买馕,完全就是给您捧场啊。”

“那也是因为玛代尔Jaan的馕做得香。”里诺体贴地说,紧接着转移了话题,“纳吉亚Jaan,你今天不是要见偌尚(Roshan)(12)的市场经理吗?玛代尔这儿有我呢,你收拾一下赶紧出发吧。”

纳吉亚看了看手机——7:05。“还真是,我得赶紧去洗脸了。”

“里诺Jaan,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我先帮您把托盘拿到外面。”

把院门打开后,里诺又回屋拿了茶壶和茶杯放在母亲身旁,这才去院里的水龙头前洗漱。古尔赞婶婶蹲在炕上,面朝着坛多里,把手伸到炉内后摇了下头——温度还不够高。她拿起一个铝盆,往里面放了些盐,一小杯牛奶,又加了些水。牛奶是古尔赞婶婶的“秘方”,往炉壁上洒些掺了牛奶的盐水,可以让馕贴得更紧实,烤好后还特别香。

(左)古尔赞婶婶和她的圆形布案板 2017.01
(右)打眼用的馕戳子,烤前戳透面饼,烤好的馕才不会鼓包 2017.01

要想做出一张又大又圆的烤馕,一个圆形布案板必不可少——这个直径约60厘米的圆墩子,是4年前古尔赞婶婶亲手缝制的。她先在布案板上洒了点面粉,又拿起一个面团,用两只手将它压平,再放在布案板上,从饼心开始熟练地用手拍打,使面饼越来越薄、越来越大,直到能铺满整个布案板。

接下来要用带把手的馕戳子在面饼上均匀地压出圆形的花纹。古尔赞婶婶拿起面饼,在两手之间来回拍打了几下,然后利落地将它贴到了坛多里的内壁上。

在给下一个面饼打好眼后,炉内的馕表面已变得金黄。当迷人的面香顺着炉子飘散出来时,古尔赞婶婶戴上了一只厚度足以隔绝高温的手套,把馕从内壁上取下来,潇洒地扔向炕的另一侧铺好的床单上面。

第一位顾客走进院门时,古尔赞婶婶已经做好了十几个馕。

“早上好,豪拉Jaan。您好吗?”说话的是隔壁邻居家的二儿子,8岁的纳迪尔。

“早上好,纳迪尔Jaan。你可是今天的第一位顾客呢。”

“我想要5个馕。”

“家里有客人吗?你自己拿就好了。”

“是的,豪拉Jaan,我叔叔一家从皮塔夫(13)来看病,要住上一个礼拜才回去呢。”

古尔赞婶婶和她的馕铺
2017.01

纳迪尔把100阿富汗尼放进炕上的铁盒里,然后吃力地抱着5个摞起来快有他一半高的馕离开了。

屋内,姐妹二人正在共用一面镜子,纳吉亚在戴头巾,里诺则在擦面霜。纳吉亚说道:“昨天你写主持稿的时候,玛代尔Jaan偷偷问我,她说你回家时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有人打电话威胁你了?”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她,有人给她的女儿打电话骂她是不正经的女人吗?”纳吉亚撇了撇嘴,“我骗她说因为广播站的发电机坏了,维修的人又迟到,害得你的节目差点儿不能准时播出。”

“打电话的就是去年秋天的那个人。我知道是他,他说上几句话就会咳一口痰。他那时候说,一旦塔利班打到费扎巴德,他希望我是第一个被杀掉的女人。昨天他又说,塔利班要打过来了,那时他会亲手用石头把我砸死。”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纳吉亚低声骂道,“对愚蠢的人最好报以沉默(14)。”

“我没有理他,直接挂了。让玛代尔看出来我心情不好,这感觉糟透了。”

纳吉亚走向里诺,抱住了她,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

“纳吉亚Jaan,如果真有一天塔利班打到了费扎巴德,我们该怎么办?”里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纳吉亚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Jaan,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也很害怕。但我们不能让玛代尔看出来,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电台做好。”

“答应我,依然要小心,好吗?”

见妹妹点了点头,纳吉亚才放心下来,她穿上了一件长度到小腿的黑色大衣,边在门口穿鞋边说:“那就电台见了。”

“好的。你也要小心。”

纳吉亚站在院子里,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弯下腰仔细地把黑色低跟皮鞋上的泥土擦干净,然后走到炕边对古尔赞婶婶说:“我走了,玛代尔Jaan。”

“带上这个。”古尔赞婶婶递过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三张刚出炉的馕,“和电台里的孩子们一起吃。”

“好的,玛代尔Jaan,再见。”

看着纳吉亚离开,古尔赞婶婶叹了口气,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又怎么会分不清楚。这两个女儿,纳吉亚是风风火火,行动力十足的那个;里诺虽看上去文文弱弱,却细腻敏感,总是在节目中用柔声将新的观念传递给收音机旁的女人们——那些对大山之外的世界毫无概念、不知互联网为何物,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权利说“不”的女人们。

“我这两个女儿啊。”古尔赞婶婶感叹着,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