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命中的“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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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都在烽烟里

曹靖华

这是七月七日的早晨,沉重的隆隆的声音,连续不绝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由床上坐起来,细细地辨出这是郊外传来的炮声。天还没有亮,坐一会儿又躺下去,隆隆的声音依然在继续着。但由于近年来在故都听惯了这种声音,就毫不觉得惊疑:这大概还是“友邦”在“演习”的。

早晨起来,珍抱着彭儿刚入到前院的书房里,S穿着白敞领衬衣,推着自行车闯入到院里来:

“二十九军与日本军队冲突了!……在卢沟桥……因为……”

他手扶着车,站着,明确简短地告诉了他所要告诉的话,就匆匆地骑着车子走了。

……

“慰劳英勇守土的二十九军!”

“发动华北民众,援助二十九军抗日!”

“请中央出师抗日!”

“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强盗出中国!”

“……”

募捐、慰劳、宣传、救护……每个学校顿时都成了巨大的蜂巢,救亡工作沸腾了。

暑天的苦闷的死寂,被卢沟桥的炮声冲破了!血涂的民族解放的大旗,被忠勇的二十九军的将士自动地展开来,竖到卢沟桥头的烽火里。

幽静壮美的故都,在漫天的烽烟里,变了它的容颜。这由一百五十万不愿做奴隶的人组成的巨大的抗敌的心脏,呼应着卢沟桥头的炮声,频促地跳动着。

以往每当夕阳西下,工作疲倦的时候,抱着刚过半岁的彭儿,坐在院中的石榴林中与家人乘凉聊天的闲情都被葬在这隆隆的炮声里。

“……卢沟桥是你们的坟墓……”

从乐陵吹来了这一股光荣的暴风,助长了燃起的抗敌的烈焰:

“保卫卢沟桥!”

“保卫我们的马德里!”

“完成五万条麻袋运动!”

“……”

连小学生都冒着火一般的直射的七月的太阳,流着大汗,成群结队地在各街巷征集着麻袋。

东四、西四、东单、西单、王府井、南池子……都筑起了街垒。

电讯掇拾:

“天津×日电:宋××抵津……”

“香月,宋××:杯酒言欢。”

呵,“和平之神”带着香槟酒的陶然的醉眼,在烽烟里微笑着。

布告节录:

“为防……严禁学生开会,募捐,结队赴前线及后方伤兵医院慰劳……”

东四、西四、东单、西单、王府井、南池子……警察协助着清道夫,在直射的七月的烈日下撤除麻袋。

“和平之神”在烽烟里微笑着。

平津铁道成了“天皇”运动的大动脉。陈觉生忠诚地执行着“天皇”军运的训令。每日都有无数的军运列车,加快地,通行无阻地由关外通过天津,开赴丰台,开入我们的后方。

沙袋似乎也生了腿,随着时局的紧弛,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横到马路的要口上,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退去。

卢沟桥的炮声移到故都的近郊了──移到了大红门,移到了……

谣言在市上流传着:

“通州六千便衣队混入平市……”

“浪人,汉奸暴动……”

“日本提出条件……二十九军退到永定河以西……撤换冯××、秦××……驱逐一百六十名反日分子……”

“……”

呵,在死寂的,苦闷的,无风的,七月的烈日下,千百万颗燃烧着的喷火的心脏要炸裂了!

但“和平之神”依旧带着香槟酒的陶然的醉眼,在烽烟里微笑着。

当陈觉生以最大的努力与赤诚,在“和平之神”的微笑里刚刚完成“皇军”交给他的任务的时候——

“STOP!”……

哀的美敦书跟着廊坊的轰炸来了——

“限二十四小时二十九军退出平津!……”

“晚报!晚报!宋××的通电!”报童好像暴风雨前的海燕似的在马路飞掠着。

王府井大街鼎沸了!晚报发挥它从来没有的魔力,冲破了日常生活的平衡,把商店的门强闭起来,把店铺的人都吸到街上去!

步行的巡缉队,架着机枪,前端装着钢护板的摩托脚踏车队,到处巡视着。

金鱼胡同西口路北转角的二楼的露台上,架着机枪,设着监视哨。

我心在跳着,脚摸索着地在便道上走着,手拿着刚才抢买到手里的晚报,眼睛瞪着那油墨似乎还未干的大字:

“……××守土有责……誓率二十九军将士……与平市共存亡……”

“和平之神”带着清醒的眼睛,望着王府井大街的北口用沙袋堆得街心只能挤过一辆洋车的时候,就悄悄地失去了。

“和平之神”失去了。

大炮机枪的交响曲,随着夜幕的升起,疯狂地演奏起来。

窗子的玻璃,被彻夜的连珠似的大炮的巨响震得乱响着。

……

夜幕刚刚撤去,大队的飞机由东边飞来,在平市的上空分往西苑和南苑。刚越过了平市的上空,巨响的炸弹,不分个地响起来……

地震似的,全城都在颤动着……

交通完全断绝了……

午后炮声渐稀了。敌机还在平市的天空回旋着,不时杂以机枪的扫射……

“号外!号外!”

“我军占领丰台!”

“我军占领通州!”

“我军收复廊坊!”

“我军占领天津东西车站!”“通州保安队反正!”

“敌军向东北溃退!……”

“……”

全市人民欢喜到疯狂了!

……

夜幕又升起了。大炮机枪的交响曲,又随着夜幕的升起更加疯狂地演起来。

那大约是机枪的声音构成的狂风的怒吼,但却没有一点风。漆黑的夜里只见交民巷日使馆的指挥城外作战的灯语,在黑天的背景上,火笔似的乱画着。

故都全浸在烽烟里。

白天“号外”带来的胜利的喜悦,消失在炮火的交响曲里,沉重的问号压在心头。

这是二十九日的早晨,市面现着异样的惊慌。东四牌楼附近,谁要抢到一份报的时候,那他就好像世界最有名的魔术师似的,他的周围即刻就形成一层层的各色各样的人,都拥挤地、吃惊地瞪着报上的大字:

“……张××代理委员长……宋××赴保视察……日军今日由齐化门、广安门……入城……”

“他妈的!汉奸!……”

愤火攻着看报人的心,把报纸撕得粉碎了。

S骑着车子,碰到马路旁,他匆匆地随我到双辇胡同东口:

二十九军昨日午夜退出北平……大批MGS[1]随军西去……今晨天未亮时,有T校[2]……

汉奸坐着汽车在街上疯狂地疾驶着。天空里飘着由太阳牌飞机上落下的怪标语:

“华北人民团结起来!”……

好似巨大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呵,幽静壮美的故都呵,就这样浸到奴隶的悲愤里!

但是,故都呵,在你的周围,又响起了漫天的争自由的烽烟!……

注释:

[1] 民族解放先锋队代号。

[2] 东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