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使人哭泣——“七七”的感想

夏衍

使人哭泣的情景，使我永也不能忘怀。

从汉口回广东的途中，遇见了很多列的兵车，那都是从广东开拔到前线去的。在南国，5月的太阳已经很猛烈了，在车厢里的我们已经热得透不过气来。兵士们搭的都是没有顶的货车，毒日头不容情地罩在他们顶上，铁皮车已经晒得火烫了。车少人多，兵士们挤得不能转动，武器、弹药、背囊堆在车上，半裸体的人们只能像吸住在岩石上的贝类一般地粘在灼热的车皮上了。过站的时候他们唱歌，喊口号，用脏黑的毛巾揩汗，再将湿透在毛巾上的汗水着力地挤去。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不夸示，不兴奋，也不抱怨这种苦痛的遭际，很平常，平常到和平时出门去旅行一样。知识分子文化人们偶尔到“前线的后方”去巡历一次，就会很自然地流露在言语和表情中的那种傲视侪辈的表情，在这些真真为着祖国而去牺牲的勇士们脸上是一丝痕迹也找不到的。我深深地惶愧——我们对国家民族尽了些什么力量，而有权利可以舒服地坐在这有座位乃至有睡铺的车上？我不敢正视他们，我无言地谴责着自己！

下了一阵骤雨，车停在另一个小站上了。又是一列兵车隔着月台横在我们前面。雨后的太阳，比以前更猛烈了，被骤雨浸透了的兵士们的衣服、肌肤、头发，都发出了蒙蒙的水气，他们跳下车来，好不容易地脱下了紧粘在身上的汗衫，把雨水绞去，重新穿在身上，将浸湿了的上衣、被服胡乱地披在车的铁皮外面。他们没有伸一伸腿的工夫，口哨一响，匆忙地爬上车，唱着歌，他们又北上了。等待着他们的，是要死力捍卫的国土，是猛烈的战斗，是不可避免的牺牲！而他们，却不夸示，不兴奋，不抱怨地去了。这平凡而伟大的精神使我哭泣，避着人将大粒的眼泪咽进了胸膛。

“灵魂的技师”“革命的喇叭”……一切有快感的好名词，全给文化人占用尽了，可是在这次决定民族运命的抗战中，和这些沉默地战斗、沉默地牺牲的真真的“民族的精英”比拟起来，我们做了些什么？我们曾否鼓舞了他们，慰藉了他们，帮助了他们？我们的工作，在抗战中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这些在我们扪心自问的时候会得到一个惨痛的答案的。

在小圈子里闹意气、争派别、发牢骚、不满工作环境的时候，最好是闭着眼想一想这使人哭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