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狂欢之夜
谢冰莹
“如果有一天日本向我们无条件投降，今天得到这个消息，明天我要是不卷起铺盖跑路的不是人！”
这样的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朋友们都笑我：
“这句话不知听了多少次了，到时你如果不走呢？”
“我不是说过吗？不走就不是人！”
“是什么？”
“什么都行！”
接着是由每个人嘴里发出来的“哈哈”底笑声。
从战地来到后方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怀着同一的希望，什么苦都可以忍受，只要快点打胜仗，快点回家。
“唉！看看我们快要拖死了，如果还不把日本军阀消灭，我们真有点吃不消。”
“怕什么？他们比我们更苦，老实说，我们再打八年十年也可以不愁没办法，日本最多能支持一年，也许今年年底就要把它消灭，大家可以回家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团圆年。”
“好的，但愿如此，哪怕我们都拖死了，只要中国胜利，也是值得的。”
这两位教授太太，她们常常谈到回家的问题。为了孩子，为了无法维持生活，两人都在教书，有时雇不着用人，常常一连两三个月都自己做饭洗衣，真的到了拖得精疲力倦的时候。她们有时两个人抱着孩子同时在院子里散步，口里哼着流行的抗战歌曲，有时也谈到将来回家如何快乐，如何痛饮的事情。
可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子竟悄悄地消逝了，而胜利的希望仍然渺茫，于是有的人消极了，有的人在高喊着：“今年是我们的胜利年！”
“年年都说胜利年，可是真正的胜利，什么时候来到呢？”
“何必你发急，总有一年是我们真正的胜利年！”
尽管她们的自信力不同，但她们一颗希望国家胜利，希望早点回家的心是一样热烈，一样纯洁的。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号，这一个轰动全世界，在历史上多么光荣多么有意义的日子，终于降临了！
这一星期来，为了气候太坏，不是下雨，便是天阴，人们的胸里被一种莫名的闷气堵塞着，使他们透不过气来。加之原来是三天停一次电的，如今成了有时七天也看不见一次光明，在鬼火似的菜油灯下，大家的眼睛都变成了近视，所以他们如果遇到有朋友来了，谈起天来，起码也是两三个钟头。
“多谈一会吧，反正不能做事。”
这天——八月十号——的晚上，也正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家里聚集了四位朋友在谈天，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我们的窗下经过，接着是一声大喊：
“报告你们好消息，日本投降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一面大叫，一面飞也似的跑了。
“这是范先生的声音吧？”我问达明。
“是的，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可不可靠？”
“是不是真的？”
“也许他在开玩笑？”
“也许他发了神经病？”
大家半信半疑地在猜想，又在高兴。
这时候屋子里突然少了一个人，达明悄悄地溜出去了，两三分钟了还不见回来，我闷得慌，突然站起来向院子里大声嚷着：“大家听着，日本投降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全院子的人，大大小小都向我的屋子蜂拥而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是真的吗？”
一双脚正在害湿气的尚义，也一拐一拐地走来兴奋地问。
“是刚才范先生来说的，达明打听去了。”
“得了，还在打听，不要害得我们空喜一场。”尚义太太很着急似的说。
正在这时，达明手里拿了四封鞭爆回来了。
“告诉你们，我口袋里的全部财产是两千元，如今通通买了鞭爆，哪怕明天早晨饿肚皮，今晚也要大大地庆祝一下，你们知道吗？真的是日本投降了，哈哈！无条件投降！
“电台正在广播呢，你们去听吧。喂喂，女伢子，快点火来放鞭爆。”
达明说话的声音和他的态度，完全像个疯子，惹得大家又笑又乐。尚义似乎还在怀疑，他终于跛着脚一拐一拐地也跑去打听真的消息去了。
劈劈拍拍的鞭爆开始在黑夜中发出特别尖锐的响声以后，一阵像爆雷似的口号声起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胜利万岁！”
……
孩子们比大人更叫得起劲，也更叫得有趣，莉莉刚满两岁不久，许多字音还咬不正，可是嗓音是那么圆润而清脆，好听极了。
“莉莉，你再叫！”
于是一声，两声，无数声的口号在大人们的笑声里响着。
立刻，尚义和其玉也买了鞭爆回来了，他们一面命令太太赶快点火，一面鼓掌大叫大跳。尚义完全像个疯子，他抱起太太来就是一个kiss，转过身又把达明抱着kiss，放下达明，一双手把陈小妹举起来。达明也把莉莉举起来向空中一抛，我耽心她摔伤了，连忙从他的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但莉莉不肯，她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丢皮球。”胜子也争着要爸爸抱他丢皮球，长泰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赶快回去告诉我太太高兴高兴。”蜀芳也连忙往外跑，她说：“我叫聋子学生买鞭爆放去！”
“哈哈，聋子反正听不见的，迟放早放有什么关系？”
“不！他们听不见可看得见呀！”
她还是固执地走了。
足足有半点多钟，我们的爆竹声没有间断，接着是同巷子的爆竹声和大街上的打成一片，等到大家都把袋子里的法币搜出来再去买时，爆竹的价值已涨了三倍，而且一连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一封。
喜欢看热闹的人，都跑到大门口去了，因为街上已经开始自由结队流行叫口号，喊叫“号外、号外”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声、鼓掌声、笑声、口号声，闹得全城都在咆哮，都在发狂。
承澎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抱着一大包花生米满脸堆着笑容回来。
“莹姊，来！我们来痛饮一场！陈太太，先干一杯！”
陈太太走近一看：“呀！你这是大曲，我可干不了！”
“吴太太，先请你干一杯！”
“不！我一点也不敢喝！”
“唉！胜利了，还不喝酒，这成什么话！”
“就是醉死了，我们也值得，来！我们干一杯。”
连我这害了三个多月湿气的病人也破戒端起酒杯来了，于是大家一饮而尽，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孩子们围在桌子旁边，光只吃花生米还嫌不够，他们也大声嚷着：“我们也要喝酒，我们也要庆祝呀！”
一会儿，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血战了八年多的东亚和血战了四年多的西欧战事宣告停止了，和平之神降临到这受尽了苦难的人间。全世界的军阀、财阀、帝国主义者，通通宣布了死刑，全世界的被压迫者通通得到了解放，正义战胜了强权，真理消灭了黑暗，人类将从此永远地得着真正自由、平等的幸福了！
“来！我们来一次狂欢吧！把酒喝干了，再去买，一直喝到天亮，书也不要教了，要她们太太们赶快去收拾东西吧，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达明半醉半醒地说。孩子们又跟着大嚷起来：“我们要回家！”
谁也兴奋得不能睡觉，黑夜竟在人们的狂欢声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