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年

凤子

八年前的今天，我挤在千万离乡背井的难民们之间，经武汉、长沙、衡阳，再踏上湘桂公路，转入广西，一幅幅触目惊心的流亡图，至今尚在眼前。我清楚地记得，“八一三”以后的京沪车，开行七天七夜都不能保险一定到达目的地，敌机日夜地对准铁路这目标滥施轰炸，不用说车箱里疏散的人群挤得比沙丁鱼还要苦，而侥幸爬上了车顶的人们，即使逃过了敌机的扫射，却逃不了意外而来的死的机会。比如过分的疲惫就可能不自主地从车顶上滚下来，或者当火车疾驶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道桥梁，人头像被刀切似的眨眼就不见了，留下一个不完全的尸体来接受亲人的悲号。我又想起由南京开往汉口的轮船有一次将要停泊在芜湖码头，却看不见岸，因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淹没了整个江面。每一个人的呼声像在喊着救命，这些逃生的人都希望攀援上这只已经载重过量的轮船上来。我亲眼看见一位母亲把熟睡在怀里的乳儿投下江底；一对夫妇直瞪着眼睛爬上船舷，始终不回头看一看遗弃在趸船上的一个八九岁模样孩子的哭唤。他们是疯了吗？他们简直是在犯罪呀！然而这问题当时是想不出答案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疯子，每一个人处在那时的情景里，都可能做下自己都不明白的罪恶。只要自己能逃出来，任凭什么牺牲都无法去顾及了。

敌人梦想三个月解决的“地方事件”已成泡影，便又积极发动攻势。广州、武汉相继沦陷，新完成的湘桂铁路又重现一幕惨景。大后方已偏局于西南一隅，敌人打着如意算盘：发动空中攻势。各大都市蒙受了空前灾难，炸弹像雨雹一样落下来，人们早上避难到郊外或是地窖里，晚上回来谁也保不住能否再找到自己的家，有的城市大火几日几夜不息。我亲眼看见炸伤了的人们坚忍地熬受着伤痛，我看见死难者的亲属沉默地送葬的行列，悲哀埋在心底，无尽的血泪记上了这笔仇恨的账。只要自己活着，熬受万千苦难，不屈的意志磨得比钢还强。仇恨是种子，经血泪的灌溉，废墟上的花朵壮茁地生长起来了，瓦砾堆里重又盖起楼房。

数不尽的悲惨事件，凭着这坚强的意志，我们已经熬受了八年。这八年，人间变成了地狱，一方面是魔鬼们的专权统制，面对着枪杆的人是不怕死的。在我们还没有回到曾经沦陷过的土地来以前，就听闻到许多动人心魄的故事，是这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一些无名英雄丧了敌人的胆，使敌人不得不重行估计一下他们的力量，心里不禁发慌地问着：“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付这样一种奇怪的民族？”

可不是吗？外表看起来是一盘散沙，教育低落、消沉、懒惰，谁料到散沙经受了千万人血泪渗和凝结成比钢铁还要坚牢的固体，面对着死亡而不屈的现实教育，使得人们懂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沉默绝不是消沉，苦熬苦干早就驱散了懒惰。这恐怕是敌人虽然失败了而还没有自觉的一点。

今天，我踏过了破碎了的半壁江山，重又回到第二故乡来，我有的是游子恋家的心情，虽说我的亲人并不在上海；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对于那些在抗战中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生活依持的人们的无限的关念。也许，从独山到柳州，沿途的惨景给人印象太深，一草一木，都触动我回忆起八个月前桂柳陷敌后，千万难民辗转流离的情景。黔桂路风景天然，我却忘不了倒毙在路旁的冤魂死鬼。以柳州来说罢，战后柳州繁荣不亚于桂林，如今，这两大名城被烧毁破坏得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屋，至于政府和人民物资的损失，已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了。沿着黔桂路，难民三五结队地往远乡的途上迈进着，一肩行李，外无长物。有的夫妇二人推着一架板车，儿女背在背上，涉水跋山，餐风宿露，真是步步艰难。可是回到家乡以后呢？田园荒芜了，房屋早成灰烬。活着回来已是万幸，还待白手重建家业。敌人是投降了，可是看看那些身圆体胖的敌军和敌侨罢，沦陷区里买不到白米，上好的粮食却把这批侵略者们养得个个像猪仔。拿全中国的人民所受的苦难来较量，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觉得战债赔偿要有公平的处置，而战争罪犯尤须要有公正的裁判。自然，我相信战债赔偿的处置一定公平，而战争罪犯的裁判也一定会公正的。不如此无以对万千流离失所的人民，不如此无以对受害受祸的老百姓。

八年，是悠长的岁月，经过了八年的黑暗，终于走到光明的今天。这一长串的艰辛，是谁也忘不了，也不应该忘记的。今天，我们在万红千绿的松柏牌楼下穿出走过，都市里的孩子们倚在父母身边惊奇地观看着，欢喜得如同过新年。可是，我们不要忘了十万以上的儿童在后方失了亲人，失了教养，有的给人擦皮鞋，有的给穿皮鞋的人踢着，更别忘了千万人民还在流亡的道上徬徨。即使近在跟前，也可以看到难民在伸手乞讨。胜利，我们应该狂欢，可是，狂欢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得肩起一重艰难的工作，对眼前许多问题得仔细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