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八一五”,移民们的蒙难日
刘国强
历史将永远刻下这个非凡的日子:1945年8月15日。
这一天,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一天,是中国人民欢呼的日子,也是我的家乡东北人民欢呼的日子。
吹去史籍上的灰尘,一段历史显现出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历时14年之久,全球16亿人卷进战火,致使1亿2千万人丧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尽管战场上的硝烟未尽,战争创伤还在滴血,战火中离去的亲人还没有归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归来),我的先辈们还是欢呼跳跃起来——日本战争狂人在我的家乡中国沈阳柳条湖引燃的“二战”的罪恶之火终于熄灭了!
这一天,也是全世界人民欢呼的日子——我眼前的老照片不太清晰,但我仍能感受人们巨大的狂欢浪潮,惊天动地!
中国重庆。
当晚,整个山城沸腾了,久已沉寂的防空汽笛响彻全城,四面八方的探照灯齐把光束投射到城市的上空,交织成光网,明亮耀眼。夜空下,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欢声雷动,呈现出一片节日的气氛。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不问来自本地还是外乡,也不管是中国公民还是外籍人士,全都兴高采烈地涌向街头,共庆胜利的到来。爆竹声、锣鼓声和人群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大家发自内心的热情大大超过了山城夏季的炎热。大街小巷,男女老少,包括美军官兵、各国侨民纷纷跑出家门,自发投入到狂欢的人群中,山城成了狂欢的不夜城。军人们举枪对天鸣放,炮弹成了礼炮,巨雷一样地响着。火花、鞭炮简直改变了初秋的景象……
长期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叶子龙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全城轰动,万众欢腾。无数火炬照亮山巅河畔,机关与群众的乐队、秧歌队纷纷出发游行,灯火彻夜未更。”
美国纽约。几十万欢庆胜利的人们迅速淹没了时代广场。人们欢呼的声浪海潮一样奔腾着,一浪高过一浪。空中飘着彩旗,也飘起被高高抛起来的人们。毫无准备的人,甚至用铁盆、饭勺子拼命敲打……
英国伦敦。一队飞机呈V字形轰隆隆飞过,美国空军以独特的方式,让代表胜利的V字队形,表达他们对结束战争的狂欢……
整个地球都在欢腾!
东方的中国北平,紧邻中国的苏联首都莫斯科,西半球的美国华盛顿,东南亚的缅甸仰光,赤道线上的新加坡——在世界各地,不同皮肤不同语言不同种族的人民,都在疯狂地跳,疯狂地喊,疯狂地拥抱,疯狂地奔跑……举火把,燃放鞭炮,放气球,跳舞,扭大秧歌,向蓝天射击、打高射炮……全世界人民都以不同的狂放方式,庆贺德、日、意法西斯集团的覆灭!
这一天,是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狂欢节!
尽管它发生在65年前,那时离我的出生日还很遥远。可我坚信,人类是有通感的。我感觉,那些欢潮仍在,那些狂喜仍在,那些震撼仍在。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历史观,我们的人生观的一部分,就是从那一刻传承和延续的。
如果没有那一刻,我们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我漫步在沈阳街头。在繁华的中山广场原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旧楼前,我不禁浮想联翩:朋友们——当有人攀上楼顶,一下拔掉在此飘扬了十多年的日本膏药旗,踹断旗杆,狠狠扔在地上,哈,那是怎样的兴奋!也许,我们脚下的大地,曾被当年的狂喜“席卷”过;我们眼前的老建筑,就是曾经的目击“证人”;我们头上的天空,曾经飘荡过那个震撼的“交响”……
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65年前,在全世界人都在狂欢的时候,有一群人却害怕这些欢乐,远离这些欢乐,甚至,躲避这些欢乐。
全世界人民的喜日、新生之日,却是他们的蒙难日、祭日。
他们就是日本遗孤。
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移民的黑色蒙难日。
黑龙江依兰县北靠山屯。
松田千卫还在田间劳动。她一点血腥的气息都没闻到。日本的开拓团民,大都把“过剩”的土地转租给中国人,他们躺在炕头吃租子。松田千卫不,她亲自干农活,“身体力行”。这天早上,她拿起镰刀就走,要亲自割点草,编些草袋子。
中午,松田千卫正干得起劲,部落长关清治的喊叫从“哗啦哗啦”的草缝隙中钻了过来,很刺耳:“别割啦!日本战败投降了,赶快回家做好准备,我们往哈尔滨方向撤退,下午就走!”
松田千卫愣了半天,像“静音”一样,突然地回过神来,丢下镰刀,撒腿就跑。松田千卫的心像给冰块激了,猛地蹦起来,突突突狂跳不已。匆忙之中,这位日本妇女带上三天的干粮,背上6岁的孩子就走。在逃难的队伍中,她如同一个卷在浪涛中的鹅卵石,“顺流而下”。
松田千卫是个别侥幸活着的一个。回日本后,松田千卫来中国的次数最多。松田千卫每次来到中国黑龙江省的方正县,一看到公墓就哭,久久跪在那里,双手抠抓地皮,泣泪滂沱。
松田千卫曾两次患脑血栓病,死神两次把她扯到地狱门口。可一旦病情好转,她就背起行囊,揣上药,再次来到这里。这里埋葬着她的父母,她的女儿,也埋葬着她和她同代人的青春与梦幻……
几十年了,在方正县的公墓前,松田千卫只唱一首歌:“夫君在何方/是回国还是遇难/莫非命中注定/注定天各一方/面对尘世/泪如雨下/泪眼朦眬/我眺望着中国原野……”
同一天,在内蒙的葛根坝下。
那个叫立花珠美(乌云)的8岁的小姑娘,再次从死尸堆里爬起来。妈妈早就死了。一把尖刀还插在妈妈的胸口上。小姑娘哆哆嗦嗦抓住刀柄,想把尖刀拔出来。可是,她拔不动。她怕极了。身前身后,那么一大片死尸,横七竖八的。她趴在妈妈的身边,不敢向外看。昨天,不,刚才,不,已经好多次了,她一看到那些死尸,脑袋嗡一下,就昏死过去。
后来立花珠美改名叫乌云。乌云是“聪明”的意思,这是蒙古族妈妈给她起的名字。立花珠美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全国“三八红旗手”,第八、九两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通辽市人大副主任。
我采访她时,乌云已经退休了。但她告诉我,她现在唯一的工作是,致力于中日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
同一天,在黑龙江鸡西麻山。
一个3岁的小男孩子,哭了睡,睡了再哭。
孩子的四周,被一大片鲜血淋淋、面相狰狞、横七竖八的尸体包围着!
尸体已开始腐烂。刺鼻的腥臭气息飘了老远老远!成群的蚊蝇、屎壳郎、蚂蚁和太多不知名的虫类,都在享受盛宴。
树上一群吃饱的老鸹,不时扑打几下翅膀,凄厉地叫着。空中,一群黑老鸹在这片尸体上盘旋。它们不慌不忙,像交了订金的买主,在挑选自己喜欢的美食……
东北抗日联军某部在林口县一个山沟执行任务时,被这个情景震撼了:整个山坡,都是日本人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好几个这样的画面:母亲已经死了,可她们的怀里,还紧紧搂着一具死婴!突然,他们看见几具女尸中间,还有一个小男孩在嘤嘤啼哭。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这小小的生命,一边哭,一边在妈妈的尸体上慢慢地爬。可怜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
孩子看见来人了,才慢慢站了起来。孩子很好奇。好几天了,他身边的人都趴着不动,现在,他终于看到会走路的人了。孩子不哭了。孩子惊奇地看着战士……
这个被东北民主联军救了的孩子,就是后来任林口县教育局长的席静波。
据统计,这一天,有数以万计的日本移民自杀。有几万人绝望了,不想走了,只等一死。这一天,还有超过百万的日本平民在逃亡的路上……
这一天,这些大举逃亡的灾民们,只知道“出大事了,赶紧逃命”,并不知道内情,只有少数人知道“日本战败了”。但知情者大都向移民们保密。
我们知道,日本人在中国东北建立了1000多个“开拓团”,这些开拓团民分在各个小山村——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他们只知道逃命,并不知道怎样逃命。男人们都上了前线,连后来的“青少年义勇队”们,也上了前线。逃难的人群中,只有少数男人,大多是妇女和儿童……
8月15日是个很平常的日子。
当时,我的家乡中国东北正是红叶乍放,漫野流香的季节。
风戏苇海,白花花的芦花涨潮一样哗哗翻涌,巨浪排空,大涡翻卷。几只大雁领着它的孩子正在操练“试飞”。它们在这“模拟海潮”上扇动翅膀,迎风而飞。弯拐急了,小雁掉了下来;风猛了,小雁掉了下来。每当这时,雁母亲会来到小雁身边,扑扇着翅膀,伸长脖颈,和小雁贴贴脸,鼓励一下,再嘎嘎嘎“辅导”一通。虽然劳累,却难以掩饰它们的兴奋。也许,这是它们回家前的最后一次训练吧?
几只头脑灵活的老鼠,等不及农民把苞米秆放倒,如人而立那样站起来,看好吊在半空中的苞米棒子,兴奋得咝咝咝窃笑几声,低下头,以齿为刀,切割苞米根部。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不那么悦耳,但务实。它弹奏着储备过冬粮食的序曲。
蛇欲进洞。蜂要归巢。狐狸开始换毛。飞蝶即将成蛹。
然而,在茫茫的大兴安岭,在滚滚的松花江畔,在野狼成群的密林,却出现一群群逃难的人群!她们拖儿带小,疲惫不堪,狼狈至极。白天不敢走,夜间走;渴了,喝地上陈积的雨水;饿了,掰几穗苞米啃;困了,蜷缩在沟边或树棵子里。
即将被寒冷行刑的蚊虫们,对她们发动最后的疯狂,一群群扑飞过来,叮得她们满身大包,大包红肿,大包流脓,大包溃烂……
她们要回家。
可是,这太难了。她们的家太遥远了。隔着漫长的路,隔着大海,还隔着杀戮、自杀、饥饿、寒冷和病魔……
日本人在《满洲国史》中记载:
在移民狂潮的席卷下,1945年,仅在中国东北的日本人已达155万之多。这个数字,不包括军人、军中文职人员和军人家属。其中,有开拓团移民27万人,占14%。
战后的1945年到1949年,日本人共死亡17.6万人,其中开拓团死亡近8万人,占45%。
另据日本旧厚生省出版的《援护50年史》记载:
1945年8月日本战败前后,日车人在中国东北的死亡人数是245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定居在苏联边境附近的开拓团成员。
我不想说日本军人。关于日本军人在中国造成的数字,更是令人惊骇:在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中,被日军屠杀和作战牺牲的中国民众、军人达2000多万,加上负伤者,伤亡累计3500多万人。无家可归的难民更是多达4200多万人。战争致使中国直接经济损失1000多亿美元,间接经济损失5000多亿美元。
还有一个财富数字——日本侵华期间,掠夺中国的煤炭24000万吨,钢铁1200万吨,粮食22800万吨,木材1亿立方米,黄金22000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