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话 横议集(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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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钟叔河

钟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只今年夏他北来,住东华门外翠庄十许日,我们在我的城内住处景山之左见一面,招待他一顿晚饭。他著作等身,如果连编印的也算在内,就要“超”身,可是我手头只有两种,其一是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是掏自己腰包买的,其二是《书前书后》,是他北来过访时当面送的。见一面,相聚不过三四个钟头,即使是长舌妇,又能谈多少?总之是很想多了解而了解并不多。可是我仍然想写他,是因为,即使只根据皮毛,也觉得很多方面,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或者退到家门之内,专打自己的小算盘,与我臭味相投。所以,也曾沉吟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写。

他的行业是全套书呆子一路,由读书、写作直到编辑、出版。读书和写作,闭门家中坐的事,不可见,也就难说。说容易见的编辑和出版。总的说是成就非常大。分项说呢?想偷懒,抄黄裳先生的:

叔河先生数十年来一直从事编辑工作,从他经手编定的书和写下的序跋中,很可以看出一种特色。这里面有反映近代中国人西方观的《走向世界丛书》,有重印久已绝版的文史丛著的《凤凰丛书》,而数量最大、用力最多的则是重刊周作人的遗著,除了散文集的单行本外,还辑有《知堂书话》等六七种。(《书前书后》序)

这段话着重说“编”。但是透过编,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其他情况。以《走向世界丛书》为例,他在《走向世界以后小引》里说:

我喜读近代人物的外国游记,陆续搜集了两百多种。1979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开始从中选编《走向世界丛书》,已经印行36种。(《书前书后》第153页)

单是这方面的书就搜集两百多种,其访书之勤和读书之多就可想而知。这还是其小焉者。更值得重视的是有忧国济世之心。这心来于见识和情热。见识是看到我们头脑的落后一面,主张多吸收些西方的。张文襄公也主张吸收西方的,但那是“西学为用”的“用”,火车头、迫击炮之类,至于头脑,就还要“中学为体”。张文襄公远矣,就是“五四”,吆喝一阵德先生、赛先生之后,又大几十年过去,我们不是依然听到万岁声震耳,许多人迷《卜筮正宗》(包括其老祖宗八卦和《易经》)和《奇门遁甲》之类吗?所以确是应该开开眼界,看看人家怎样管理众人之事,怎样根据引力定律算计哈雷彗星轨道。尽弃其所学而学,不易,所以,仍是书呆子的一贯想法,要由灌输新知识下手,钟叔河先生的奔走呼号,编印《走向世界丛书》,就是为这个。奔走呼号,是情热;想当是与“反”字有关吧,被投入牢狱,定期十年,天地易色之后,计已住九年,放出,仍是奔走呼号,是更大的情热。我就不成,外看浮世之态,内省自己之心,只求能够独善其身,不敢妄想兼善天下。这有所得,是借祖传法宝明哲保身之力,躲开牢狱;也有所失,是至多只能写一点点自怡悦的,而不能写以及刊印有关经国之大业的。这样,与他相比,我就不能不感到惭愧了。

说到相比,钟叔河先生的不可及之处还有很多,都与博大而深入有关。想只说我印象最深的两种,重刊周作人遗著和书籍的编印装帧。先说前一种。周作人是我的老师,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对于他的学识文章,我很钦佩,因而认为,他的著作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值得读,吟味其内容,学习其表达。可是他的为人有问题,是抗战时期,他不只留在沦陷区的北京,而且出了山。学识文章和为人走了歧路,我们要如何对待呢?很难。一笔抹杀?他像是与卖身投靠的诸宵小不尽同,何况还有著作俱在。谅解吗?传统和常识都会不允许。我前几年写《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多谈到北大旧人,就碰到这个困难。依照晋惠帝的分类法,对他的看法有私和官(公)两种。所谓私是顾念私情,我取古语“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之义,认为他卖得太贱,或者说,用历史地位换不体面的禄位,不值。撇开私就不得不改为说公道话,于是写《苦雨斋一二》,开门见山就说,他是一反宋朝吕端之为人,大事胡涂,小事不胡涂;写《再谈苦雨斋》,说他心中具有神鬼二气,不幸一时神鬼交战,鬼竟占了上风。这是说为人。至于说著作,我就认为,不当以人废言。可是不当废的言要有托身之地,即印本,经过几十年(其中还有“文化大革命”)的不能见天日,哪里去找呢?所以限于“希望”,我也主张,应该印,甚至全集,如其老兄的,上市,卖。说限于希望,是因为,一,公然推崇周作人,纵使限于著作,也怕有人在背后指脊梁骨;二,工程浩大,我既无此魄力,又无此精力。是前几年,因为介绍出版译本《一知半解》,我同岳麓书社拉上点关系,他们有时就寄赠一些估计我会有用的新印本。其中有几本是周作人的著作,我见到,曾经一惊,惊的是,竟有人做这种傻事,而且居然得到上方的点头。后来探询,才知道是钟叔河先生主持印的,并且有大计划,是陆续印,直到出齐。这其间,我又见到《知堂书话》《知堂谈吃》一类书问世,也出自他之手,我才知道,在这方面,我只有一点点朦胧的想法,而钟叔河先生真就大干起来。

是九十年代初吧,湖南传来消息,钟叔河先生所在的出版社改选,他的总编辑职位未能保住,改到新闻出版局去任编审。是不是受了周作人的连累?不知道。但推想人亡政息,继续刊印周作人著作的豪举总不能不放弃。不出所料,以后就不再有周作人著作的新印本寄来。水流花谢,日子一长,我也就把这件事情放在脑后了。直到见到钟叔河先生,才知道情况并不是水流花谢,而是水已汇成巨流,花将开得更大。是晤面的那个夏日的下午,我们谈得很多,专说有关周作人的,他说他正在着手刊印《周作人散文全编》,材料,上方允许,家属条件,出版处所,差不多都已办妥,不久可以陆续发稿,所以他很忙。关于材料,他的搜求的本领真使我五体投地,是许多不经见甚至很少人知道的,他都有,如日记,他已经拿到全部复印件。我问他为什么不印全集,他说这已经很难,是经过多方面努力,用多种办法,才闯过来的,如果称为全集(像是有纪念性质)就更难了。我说这样一来,诗,新的有《过去的生命》,旧的有《知堂杂诗抄》,就不好办了。他说他打算在散文之外,另编一本,新诗横排右行,旧诗直排左行,似两册而合一,并想请我写序文。我说这是师辈的手笔,在书前说三道四,不敢。他没有退让,只好都认定,到时候再说。其实,说私心话,他从事的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事业,虽然以他的才学和经验,必游刃有余,如果我能够尾随搬一些零砖碎瓦,算作未袖手旁观,总是既应该又求之不得的。

再说后一种,书籍的编印装帧,钟叔河先生的造诣也是超常的。编印装帧好,指的是一本书,拿到手,还未读文字,翻翻,觉得美,可爱。这像是末节,其实很不容易。我从束发受书,至今七十多年,手翻过的书很不少,而拿到手,不考虑内容,不考虑古董价值,就觉得美而可爱的,总是稀如星凤。我近年来也写书编书,也愿意编印装帧方面趋上游,可是自己不会,只好由版式到封面,都靠设计人员;对于所设计,有时也感到不满意,可是人家问要怎样改,却说不上来。在这方面,久闻北方有个范用,南方有个钟叔河,是大专家,出手不凡。范用先生是我的熟人,老了,多在家享清福,我只见过他为姜德明先生《北京乎》设计的版式,确是值得赞叹。至于钟叔河先生,是直到托人买来他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用北京俗话说,才开了眼。眼开了,看到什么?“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至多只能凑几句废话,说开本、封皮、版式、套色、边框、字体、行距等等,都美得了不得。尤其笺释,每一首的,与诗和图对称,也是遍全书,恰好两面,真是神乎技矣。说到此,想到全才的所谓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排行老九,读之外,兼写,兼编印出版,甚至兼包销若干,就会自信是全才了吧?我看,与钟叔河先生相比,绝大多数只是半瓶醋而已。

前面不只一次说到为人,该住笔了,想就钟叔河先生的为人,再说几句。我同他交往不算多,不敢说了解,只谈谈印象。印象是人有至性,对事严谨认真,对人宽厚恳挚。这样说,有来由,而且不只一个。其一,晤对,他的表现,用古语说是诚和敬,话都是发自心腹,有时甚至近于迂,使我想到已作古的废名先生。其二,他时间很紧,可是还是远到西郊,去看久病的张铁铮先生,说因为是有通信关系的朋友,在病中,就不能不去。其三,晤谈中,他说他截取了梁任公集的一副对联的上半,希望我写,装裱后挂在一幅画的两旁。我问什么语句,他说都出于宋词,上联是辛稼轩的“更能消几番风雨”,下联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我的体会,他不是为己身打算,有什么牢骚,而是有悲天悯人之怀,总想到大处。说到大,联想到我的小,是两年以前了,我忽然也想集联,从小圈子里,《古诗十九首》。驰骋地很小,居然也有成,是:“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古人志在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至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或者不止于量而兼算质,我之所求只是罗汉果,他则一贯修菩萨行。仍是大小之别,我是小乘,他是大乘,每念及此,不禁有高山仰止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