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三话 横议集(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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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孙毓敏

我好杂写,可是没有专题写过京剧的女演员。不是怕人讥为捧坤角,是因为不懂戏,信口雌黄,怕贻笑大方之家。这次为什么要破例呢?说来可以话短,是看了她的书,深有所感,不吐不快。也可以话长,是不久前,不忍辜负某青年朋友的好意,同往首都剧场看话剧《芭巴拉少校》,遇见孙毓敏,这位朋友同孙是熟人,交往也要“与朋友共”,于是我们也就认识了,而且谈了一会儿。流水落花,过去就过去了。可是这位青年朋友热心,大概认为既认识就应该深入了解吧,先是说这位女演员经历很坎坷,接着就送来她的自传性的著作《含泪的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我一气看完。扔不下,是因为,十六万字的一本书,从头到尾是坚强加眼泪。坚强,我不能不钦佩;眼泪,我不能不心颤。我像是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再看序文,那是黄宗江写的,才六百字,宗江尊我为师,我不敢当也得当,干脆倚老卖老,说他是戏剧专家,所写序虽然未必不合用,却总嫌太短了,我应该补说几句。总之,我想写,所以就写。

怎么写呢?两种写法:一种,主要写对象;一种,主要写印象。以后一种为合适,因为一,合乎想写的来由,有感慨,不吐不快;二,可以化繁为简,而且以己为主,就疏漏,偏颇,杂乱,都不要紧,盖思路如此,也就只好随它了。

以下入正文。想写是看书引起的,那就先说书。演员,借用黄宗江的称呼,是卖艺的,过去,有的也附庸风雅,画,写字写诗,可是成家的罕见,原因是,他或她的正业是学艺卖艺,写画只是附庸。写书的尤其罕见,因为很少能够十年寒窗。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初拿到孙毓敏这本书,眼上还蒙着旧镜片,暗想,文字总不会很好吧?及至翻开,看了几行,就吃了一惊。清丽,流畅,生动,条理清楚,繁简得体,如此深沉的内容,却能举重若轻,治大国如烹小鲜。惊之后是疑,不知道何以能有这样高的写作水平。自然,不久也就明白,是她不只在正业方面用了大力,还挤时间,大量地读,大量地写。我不由得想到自己,感到惭愧,因为我虽然也读,也写,却不会唱“苏三离了洪洞县”。还是说孙毓敏的这本书,就是不管内容,专就文章说,也很值得看看。

当然不应该不管内容。内容太多,只好抓重点。重点也可以分轻重,凭我的印象排队,由重的说起。

其一,是忠于自己的表演艺术,有殉道似的献身精神。在这方面,孙毓敏幸运,能够专业与兴趣一致,而且不是一般的士农工商,是旧所谓艺,新所谓艺术。但就是有这样的幸运,也不是人人乐于献身,如有的人,名号也是女演员,并知名,被钱高于一切的时风一刮,就弃表演而去倚市门了。孙毓敏不然,如书中所写,七八岁就热心学戏,热心登台。其后是入了戏校,穷苦,空着肚皮苦练,单是校内不满足,还到处拜名师,融合各流派,于是就成了家。然而霹雳一声,大革命迫使她不得不革自己的命,由三楼跳到水泥地上,未死,却多处骨骼摔碎。注定残废了,还怎么登台?可是她爱她的艺术,不死心,忍着常人不能忍的疼痛,练。上天不负苦心人,这样几年,竟出了奇迹,到1978年9月,终于她又登台了。演的第一场是她的拿手戏《红娘》,她说,“一个亮相”,“送来暴风雨般的掌声”,“我和京剧舞台重新结成良缘”。这事,这心,是只有能献身才会有的;而这样献身,人间能够找到多少呢?

其二,是稀有的坚强。她苦命,前半生,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条件都不佳。多年穷,为照顾母亲、妹妹,偷偷卖血。成年了,遇见意中人,不幸是尚未变为香的香港人,虽然共同用指血写了“心”字,表示心心相印,却不能不顺从上方之命,忍痛分手。其后是为此,依照凡与海外有关系者必是特务或间谍的定律,成为罪犯,百般折磨,求生不得,只好跳楼。接着是母亲痛不欲生,用刀割断自己食管,死了。这样的祸不单行,有谁能忍受?可是她,用书中的话说,是:“只要不疼死过去,就练!”“爬一千级楼梯”,“使不完的力量”,“决不离开舞台”。我老了,惯于以旧眼光看人,认为女性总是比较柔弱的,万想不到还有这样坚强的。

其三,是求道的勤奋也罕见。她的行当是花旦,本来得荀慧生为师就够了,可是她不保守,还费尽心血,走入张君秋之门。又除了吸收京剧各流派的优点之外,还借鉴昆曲、豫剧以至各种曲艺的演唱技巧。据我所知,老一辈的名演员是很少这样的。

其四,是因为勤奋,造诣就超过一般。且不说登台的唱念做,都高,既深得师承又自成一家,就是戏剧方面的知见,如说不同的人演《痴梦》,“张继青的含蓄,秦肖玉的泼辣,梁谷音的洒脱,洪雪飞的憨挚”,一语论定,不是吃透了也必做不到。

其五,是虽与戏剧无关却不可忽视的,是为人好,可敬。她早已成为名演员,立身处世却还是一贯纯朴、善良,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刀子嘴,豆腐心”。豆腐,平常,却能养人。写到这里,想到她的遭遇,我禁不住慨叹,可惜史无前例的十年,豆腐心的人太少了。

赞扬的话说了不少,像是也应该说点吹毛求疵的。想了想,也有,是她演了几十年戏,却未能用戏之理处理世事,即有些现象,本来应该看作戏(即使是恶作剧),她却认真了。记得当年在广和楼看毛世来演《马思远》,最后一场,偷情男女同上法场,男表示很怕,女说不应该怕,男的说:“这是演戏;要是真的,你早吓死了。”这虽然是抓哏,却有至理。本此理,就可以把囚禁、审问、恫吓等等丑恶表演看作戏。戏中当然没有真是非、真荣辱,就大可以一笑置之,又何必跳楼呢?挣扎着活过来就是胜利。可惜她走了假戏真做的路。但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她有所失也有所得:失的是智,没有用小聪明,得的是德,还是那样纯正。古语说不朽有三,立德是第一位。这样说,我的“戏论”也许并不对,那就又不能不惭愧了。

最后,想说说总的感想,是读后曾陷入深思。思什么?思世态,并进一步,思人生。思后如何?很遗憾,就“含泪的笑”这个书名说,我就只能做到一半,是只含泪而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