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一公
鸦鹊塘村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缓缓流淌的水清澈柔美,连绵起伏的山青翠伟岸。这一方山水养育着我们,多少回魂牵梦萦的画面都是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丘,每一方藕塘,每一个亲人的笑靥……
在村中,赖姓是第一大姓,梁姓是第二大姓。在鸦鹊塘村最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梁家一公。他是家族爷爷辈中年龄最大的,同时也是家族的嫡长子。家族中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我虽不姓梁,可是在我年幼时,我们小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因为他严厉,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教训小孩,而小孩的父母还会感谢他的人。
我对于一公开始有印象,是在6岁那年。记忆中,他70多岁,圆脸,额前秃头,长着络腮胡子,胡子白了,不苟言笑。每天,当父辈们外出劳作后,一公就会坐在家族上厅大院门口的青石凳上休息,一直坐到中午父辈们劳作回来。吃过午饭后,一公又准时出现在青石凳上,一直到傍晚。在春夏之季,他都会拿一把半旧的大蒲扇,若无其事地轻摇着,目光四处散落。到了秋冬时节,他会生上火炉,烤着火,半眯着眼。有时候远远看去,他好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他那双眼睛其实正看着来人哩。每天一公总是那么准时地坐到青石凳上,就好像是父辈们出门劳作那样准时。父辈们外出或归来,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一公好。”而他也只是轻轻点头,继续看着不远处的藕塘和更远的田野。
父辈们总会要求我们这些孩子要懂礼貌,要恭敬地向一公问好,而我每次总是敷衍地喊一声,为此我也没少被母亲责怪。其实并不是我不懂礼貌,而是因为我怕一公。我们很多小孩都怕他,因为我们都见识过或是领教过他的“敲鸡蛋”绝技。当我们犯错误时,一公不像父辈那样是用打屁股的方式教训我们,而是将右手五指并拢,半握拳头,然后用手指关节敲在我们额头上。不一会儿,我们额头上被敲的地方就会肿起,像长出了一个小鸡蛋。对于一公这一“独门绝技”,我们叫作“敲鸡蛋”。
我第一次被一公“敲鸡蛋”是在7岁那年。有一天中午放学,我来到了每天的必经之处——藕塘。中午的阳光把藕塘照得明晃晃的,鱼儿不时浮出水面,这情景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子,趴在藕塘边上,翻搅那些浮出水面的鱼儿,想把它们赶回水里去。水珠溅起,在阳光下像一颗颗珍珠,它们调皮地钻透我的衣服,钻进我的衣领,冰冰凉凉,舒服极了,我感到无比的欢快。玩累了,我丢掉竹子,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家。刚走到上厅大院门口,一公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直接举起手,狠狠地在我的额头上敲出两个“鸡蛋”,疼得我哇哇大哭。然后一公就转身走回石凳上坐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往藕塘方向张望。我一路哭着小跑回家,把自己被一公打的事告诉了母亲。没想到母亲听完我的哭诉,却没有半点心疼,反而责备说:“谁让你玩水?!一公打得好,我还得感谢一公帮我教训你。”听到母亲这么说,我停止了哭泣。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在藕塘边玩水。后来,我又亲眼看见几个堂兄弟因为独自在藕塘边玩水而被一公“敲鸡蛋”,就更不敢靠近藕塘了。然而,对于一公“敲鸡蛋”的事,不是每一个大人都像我母亲那样的态度,比如我的八婶娘。
八婶娘是从县城嫁到我们村的,她长得漂亮,上过中专,在我所有的伯母婶娘中,她的文化程度最高。村里人都说八叔好福气,娶了个漂亮又有文化的城里人做老婆。从我记事开始,八婶娘的为人处世和其他人就不一样。她是第一个敢和一公顶嘴的女人。那天,八婶娘的儿子严弟在藕塘边玩,也被一公“敲鸡蛋”,之后他跑回家哭诉。八婶娘看着严弟额头上高高肿起的“鸡蛋”,便带着严弟向一公兴师问罪,她问一公怎么下手这么狠,万一把孩子打傻了怎么办,还说自己的孩子自己会教,不用别人假装好心。她一边说一边拿着一扎稻草抽打严弟,严弟又哇哇地哭了起来。我看到一公气得满脸通红,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但他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走回石凳坐下。其他围观的长辈纷纷指责八婶娘不该对一公如此不敬,之后他们也一一散去,而我看着八婶娘手中的稻草,想起母亲抽打我的竹鞭,不禁感慨严弟比我幸运。
后来,严弟又在藕塘边玩了两次水,一公依旧毫不留情地给严弟“敲鸡蛋”,八婶娘又以同样的方式向一公兴师问罪。在严弟第三次被打的时候,他没有哇哇地哭,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喜悦。从此,严弟成了我们堂兄弟中唯一不怕一公的孩子。我们都很羡慕他,这种羡慕一直延续到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的一个夏天中午。
那天午饭后,母亲与往日一样逼着我去睡午觉。暑气逼人,知了在树枝上叫个不停。迷迷糊糊中,院子外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紧接着是一阵阵嘈杂声。我被吵得完全清醒了,听到父亲跑回家对母亲说:“出事了,八弟家的二小子掉进藕塘里了。”说完,他们都跑了出去。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然后跳下床,紧跟着走出门。到了藕塘边,我看到那里站着很多人。严弟肚子鼓鼓的,浑身湿漉漉地趴在一头黄牛的背上昏迷不醒,十四叔正牵着黄牛来回走着,有很多水不停地从严弟的嘴里流出来。八叔号啕大哭,他双手握拳不停地捶着地,手上都流出了血。二伯则在旁边抱着八叔不停地安抚他。八婶娘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死去活来,我的母亲和几个婶娘不知所措地安慰着她。大家都面带忧伤,看着黄牛背上的严弟,期待他能苏醒过来。正在这时,一公蹒跚着向人群走来,他看到眼前的情景,脸色惨白,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一公便走过去,把严弟从牛背上抱到平地,然后向严弟嘴里大口大口地吹气。
八婶娘看到后,停止了哭喊,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一公骂道:“你肯定看到孩子掉进藕塘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的!”八婶娘骂得歇斯底里。一公没有理会,依旧不停地向严弟嘴里吹气。
所幸村里卫生所的医生很快赶到,他们把严弟从一公的手上接过来继续抢救,奇迹终于发生了,严弟被抢救了过来……
后来,我问奶奶,为什么一公老是坐在石凳上,奶奶看着远处,慢慢说道:“三十年前一公的小儿子掉进藕塘,被淹死了。从那以后,一公就天天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藕塘,生怕有贪玩的小孩掉下去,他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啊。”
1994年的冬天,一场冷雨后,梁家一公走了。直到去世,一公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木枪,那是他的小儿子留下的。大家都明白了一公的牵挂。两个月后,村民把藕塘填平了。
我们慢慢地长大,也慢慢明白了一公当年的良苦用心。如今很多村民离开了家乡,走向了不同的远方。年前我回去的时候,看见大院门前的石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棵新种的桃树,那桃树正孕育着花蕊,在那儿等着春,等着夏,等着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