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血,落在雪上,这个冬天冷得很
这一刻下雪,雪花密集,蜂拥入地,这么声势浩大却又这么寂静无声。
或许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一直伴随着庚伢子降临世界的这一刻。他挣扎得是这么剧烈,呼吸到这个世界的空气之后却又是这么沉默,没有一声啼哭。这叫张圆满大为吃惊,她昂起头虚弱地问:“是死胎吗,九斤大妈?”
这婴孩若是出生时的啼哭特别响亮,也不预示着这世界日后将会吃惊地记住一个姓名;这婴孩出生时如此吓人地沉默不语,也并不显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日后一定会迎来一个又一个惨烈的打击。
九斤大妈为很多妇人接过生,没见过这么个沉默的伢子,她的念头是这伢子喉管里有什么异物吧?于是她用左手掌小心地托起婴孩滑腻腻的肚皮,用右手的两只手指轮流敲打着婴儿的背,说:“好像是不情愿托生呢,也不晓得前生是个啥子人物!不过你放心,雷一嫂,不是死胎!”
这一刻是1940年12月18日,窗棂上积着一指厚的雪。火盆上燃着炭,血光满屋,可就是不闻婴儿的啼声。
窗外站着六叔奶奶,更远的地方站着六叔奶奶的儿子雷明义,雷明义蓬乱的头发和两肩都是雪。屋里的产妇是雷明义的堂嫂子。
六叔奶奶隔窗喊:“是男伢是女伢你九斤大妈嚎一声嘛!”
九斤大妈说:“男伢子!”
六叔奶奶说:“脐带断了么?”
九斤大妈说:“没听剪刀响吗?这剪子也该死,这么锈!”
六叔奶奶说:“不听见哭算啥子事嘛!”
九斤大妈吼:“在琢磨这个世道呢!日本鬼子不是快打过来了么?这世道费琢磨呢!”
雷明义奔上石桥,果然,迎面就看见了轿子。
这是一顶遮着棉轿帘的轿子。两个轿工一前一后抬着,嘴巴大口大口喷着气雾。
前面的轿工是三十三岁的雷明亮,后面的是二十四岁的同村佃户彭茂林,两人合作抬轿已有好些年了,好歹接点活儿,挣点碎钱。谭七少爷这一天从长沙回来,他们早早地就在河码头等着了,等着抬个十来里地,他们早就琢磨着要挣这一趟的铜钱。谭七少爷人阴阳怪气,给铜子儿每一回都不爽气。
“堂哥!堂哥!嫂子生了!”雷明义喊,双手乱摇,“嫂子生了,男伢子!”
雷明亮吃一惊,喜上眉梢:“男伢子?”
彭茂林在轿后喊:“恭喜啊!”
“只是不哭!”雷明义说。
“不哭?”做父亲的很感意外,“啥叫不哭?”
堂弟冲到了轿子跟前,光喘气,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雷明亮就放下轿杠,对堂弟说:“你替我一程!”
轿帘掀起了,谭七少爷伸头吼:“姓雷的,敢甩了我?!”
雷明亮边跑边喊:“七少爷,我女人生了!让我堂弟替一程!我女人生了!我女人生了!”
谭七少爷指着雷明亮的背影大骂,边骂边钻出轿子:“雷明亮!你小子还是我家佃户不是?你抗上!当年你跟共产党闹,小小年纪当梭镖队长,臭脾气还没改啊?!你小心点!!”
雷明义哈腰说:“七少爷息怒,我能抬!摔不下您!”
彭茂林绕到轿前,扁扁嘴巴,脸上不好看:“七少爷,府上不远了,一脚就到了,你就快上轿吧!要是不想坐了你自己走!”
谭七少爷一听这粗声粗气,心里就犯格愣,他知道这更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脾性如火药子,村坊间都传言他跟地下赤色分子有瓜葛,于是咽下一口气,再不说话,弯腰钻进了轿子。
雷明亮连着拍自己的脑门,也琢磨不出这伢子怎么不哭哭这个世界。
再伢子问:“爸爸,我生下来哭不哭?”再伢子砍柴回来,破棉鞋上都是泥糊糊。
雷明亮搂过七岁的儿子,说你嚎得像狼呢,生下来就七斤,你弟弟才五斤一两呢。五斤一两是刚才九斤大妈用杆秤称的。
九斤大妈说:“怕是有什么魔障吧?要不要我去卜一卦?”
九斤大妈的卜卦肚里没真货,不像县上来的卜课先生有文化,一套一套的,今生来世说个透。她只是在一只蓝瓷花碗里丢两粒骰子摇几摇,看一个数,再摇一摇,看一个数,然后连猜带蒙说出一串话来。可真别说,简家塘村的老老少少还都挺信她。信她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她基本免费,送礼随缘。
雷明亮马上说:“那就有劳九斤大妈了!”
九斤大妈临出门时对张圆满说:“莫急,莫急,雷一嫂啊,若真遇了魔障,解不了,也只好顺遂天意了,下年再生过嘛!”
雷一嫂一听这话,脸就变了色,紧紧把婴孩抱在胸前,说:“这伢子能有么子事啊,不就是没哭出声嘛,莫咒他了,他可是个有寿的人!”
回到家的谭七少爷吃饭的时候先是对父亲讲了日本人的动静,又讲了汪精卫的动静,那是他从长沙打探来的,他好几个同学都在省政府做事,消息灵得很。他说日本飞机对重庆轰炸得很凶,老蒋躲来躲去,不过军队倒是收复南宁了,算是好消息。二十天之前呢,汪精卫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当主席了。说到这里谭四滚子就说:“汪主席这叫英雄识时务。”随后谭七少爷就说到了佃户雷家的稀罕事,雷一嫂生了个儿子不会出声。
谭四滚子腆着肚子嘿嘿笑,对儿子说:“那是怕时局啊,时局悬喽!”
管家老金也嘿嘿嘿笑,然后咬着七少爷耳朵说:“雷一嫂又见了么?一直细皮白肉呢,庄稼活儿再怎么干也晒不黑。”
金有德这话是瞅着七少奶奶没有上桌才放出胆子说的,要是给七少奶奶听见,那可少不得又要撕他耳朵了。七少奶奶肚子大了,这个月都是用人端饭进房伺候的,一天一大碗乌骨鸡汤。
谭七少爷兴致好,回咬管家先生的耳朵说:“那婆娘奶水足吗?”
金管家说这倒不知道。
谭七少爷发话说:“我去看看她。对佃户嘛,也该发点儿慈悲心!”
谭四滚子瞪眼说:“七伢子,你少动一点儿歪脑筋!”
儿子喜荤,老子最清楚,每次去长沙,说是办事,火急火燎,其实“群芳阁”“怡红院”没少去,老子最怕儿子没节制。
三天后,谭七少爷有了个大胖儿子,这是两个儿子夭折后的第三胎,一过秤八斤八两,谭家上下合不拢嘴。谭七少爷自然更是得意,在吩咐管家上县城求人排了八字以后,为儿子取名喜宝。
谭七少爷抱着喜宝的锦缎襁褓,边踱步边对床上坐月子的老婆皱眉:“你看你脸,肿得年糕似的,看人家雷明亮的婆娘,生一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生第二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管家就那么说的!”
七少奶奶一听这话脸就变色,一会儿就抽搭起来,说死不要脸的,在长沙逛窑子,染了花柳病,回村了还盯着人家老婆!
谭七少爷越看自己老婆越不顺眼,他对金管家说我怎么这么背运,老婆抢进门的时候还水灵灵的,不比人家雷明亮的婆娘差,肚子一大这脸就成红薯了。
金管家说,少爷既这么有心怎么就不去佃户家看看?于是,三天之后金管家就陪着谭七少爷踩着雪到了雷一嫂家,把半篮鸡蛋搁在雷家的破木桌上。
圆圆红红的鸡蛋让七岁的再伢子馋得咽口水,他拿起一个闻闻,又拿起一个闻闻,生鸡蛋没有粪味有香味哩。
东家到访,坐在破蚊帐里的雷一嫂就紧张,连坐在灶房的再伢子的三叔和三婶都赶紧站起来。三叔和三婶是来送半袋米的,他们明白雷明亮家这个冬天缺粮。
谭七少爷进门就笑嘻嘻说:“虽说女人坐月子,男丁入门沾血光流年不利,不过这年头闹倭寇已经流年不利了,我谭某人也顾不得那么多,送点儿鸡蛋上门,看看雷一嫂奶水多不多!”
雷家三婶说:“七少爷啊,不是奶水的事啊,伢子不出声,也不会吃奶,只靠灌啊!”
谭七少爷指着产妇说:“试试,试试,兴许会吃奶呢!”
雷一嫂一听,心里恼,脸一沉说:“七少爷说话,不能无礼!”
“哟哟,雷一嫂你出言不逊啊。”金管家大惊小怪说,“七少爷诚心诚意送蛋上门,你责他无礼是何道理!”
谭七少爷冲管家发怒说:“你才无礼!人家雷一嫂是误解了晓得不?——你给我出去!”
金管家忙说:“我出去,我出去,大家都出去,七少爷来看望雷一嫂,有话跟雷一嫂说呢!”
众人都出门,只有再伢子返回来说:“我不出去。”他不出门是因为他喜欢这篮子鸡蛋,他也很担心母亲。
金管家声气很重地说:“大人有话要说,细伢子懂么子,快出去!”
再伢子为难了,看看母亲。
母亲说:“再伢子,你去村外桥头看看吧,你爸爸回来了!”
再伢子听母亲这么说,便也出了门。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他一出门便奔跑起来,他知道他的爸爸扛着轿子等候在渡口。
谭七少爷见屋里空了就掀起狐皮袍子一屁股坐上床沿,露出整齐的白牙说:“听说生了伢子一星期不哭,我都替雷一嫂着急了,这不是好兆头啊!我那胖崽子厉害,一着地哭得像狗吠,比大黄、二黄都吠得响。”
说着谭七少爷就把手往雷一嫂怀间插,作抱襁褓状。啪一下,他的手被打开了。
谭七少爷不动气,说:“雷一嫂啊,你男人前几年遭到当兵的一顿打,腰也坏了,肾也坏了,早就没男人样了,废人能给你生出好伢子吗?这伢子一看就晓得生坏了,你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趁早扔了吧。你要不舍得扔河里,我帮你送长沙城育婴堂,那儿有洋大夫,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当年,你亲生父母不也是把你送育婴堂的?”
雷一嫂一听这话心里就难过,“育婴堂”三个字就像三枚针刺。她马上说:“七少爷,谢谢好意!我的伢子我晓得,他会活的,他今天手脚都动了!”
“其实啊,雷一嫂,”谭七少爷说,“你这朵鲜花,插在谭家多好!你要生儿子,好呀,我给你生呀,何必死跟着你那半条命的丈夫?我一坐上他的轿就晓得,那种晃晃悠悠,那是腰杆子软。他腰不好,肾肯定不好,他是死撑,他这人肯定短寿。”
雷一嫂大声说:“七少爷,你这番话就不对了!我是雷明亮的女人,这是铁打的事实,是不是?明亮人好,厚道,我傍着走,踏实!”
“你丈夫傍过共产党,当过梭镖队长!”
“那是他心善!”
谭七少爷惊讶地皱眉,说:“你敢这么说?”
“我老婆说的没错!”雷明亮就是这时候进屋的,木门咣当一响。他一进屋就坐上床沿,捂着腰,喘气,但是嗓音不弱。
谭七少爷赶紧从床边跳开,掸掸狐皮袍子。
“明亮,怎么了?”雷一嫂发现丈夫神色不对,小声问。
雷明亮说:“不打紧,陈伤。”
“明亮哥是陈伤发了。”门外跟着走进彭茂林,“轿扛上肩的时候,明亮哥闪了腰。”
雷一嫂心疼,腾出一只手为坐在床头的丈夫揉腰。丈夫连说不要紧不要紧,雷一嫂却不止手:“是这里吧?是这里吧?——再伢子,灶上有热水,给你爸爸拧块儿热毛巾捂捂。”
这么说着,手上用着力,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怀里的破布襁褓竟然滑落到地上。“啊呀!”雷一嫂惊叫。
更使人惊讶的事情也是瞬间发生的——着地的襁褓,突然发出了响亮的“哇——哇——”的婴啼。
谭七少爷惊讶地俯下身,脸上就被一口飞溅的唾沫击中。唾沫是婴儿喷出的,黏黏稠稠。
很难说这预示着什么,这个后来取名为庚伢子再后来又取正名为雷正兴的男婴,似乎把几天来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都准确地发泄到了这个穿银灰色狐皮袍子的男人身上。
“儿子!”雷明亮不顾腰痛,惊呼着抱起婴儿,“我儿子哭了!!”
雷一嫂高兴得哭泣:“伢子!我的伢子!他能哭了,一定也能吃奶了!”
彭茂林一听这话,就伸手拉一拉谭七少爷说:“七少爷,走吧,我们都走,人家喂奶了!”
谭七少爷在走向谭家大院的路上,反剪着手,很没趣的样子。
金管家跟在后面说,鲜花愿意插牛粪,就让她插吧!世上总有一批鲜花是插在牛粪里的。这个世界啊,也怪,就是有不识抬举的人,还不少!
谭七少爷说我还是得拔!我就见不得牛粪上有鲜花。漂亮女人放过一个,都是男人的罪过。
于是金管家摇头晃脑说,天下本无难事,唯有时辰不至。一旦时辰来临,福气撞门入室!
谭七少爷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的管家心里有谱了。金管家祖籍浙江绍兴,虽未曾当过师爷,却满肚子都是师爷的花花肠子。
雷一嫂跟丈夫商量为伢子取名的大事。
伢子一旦哭了,就哭个不停,但是雷一嫂听着哭声心里喜欢,这几天来她太担惊受怕了。九斤大妈说这是她连着念经七天的效果,九斤大妈又求观音娘娘,又求太上老君,佛爷和仙家这几日都开始瞅湖南望城县安庆乡简家塘村了,九斤大妈说她有感应。于是雷一嫂再三感谢了她,把上半年绣的一条围裙也赠给了她。
雷一嫂对丈夫说,明亮哥,给伢子取个好名!我就不信穷人家伢子就一定没福,富人家伢子就一定养得好,我不信这个邪!大儿子我们要养好,小儿子我们也要养好!
丈夫听了这话很感慨,说圆满啊,你一向有这个志气!
明亮哥,你记得吗,我们有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我就说给他取个小名叫再伢子。么子叫再伢子,就是再来一个伢子嘛,我就是要生第二个儿子嘛!我们家穷,可是儿子要多,儿子多了力量大,儿子成人了我们一家就翻身了!这个伢子生下来不哭不叫也不吃奶,我真焦心呀,我的儿子可不能这么不争气呀!现在好了,他哭了,喊了,也能吃奶了。明亮哥,我们再苦再穷也要把这伢子养好,养大!
圆满,你说得好,你的话听了叫人长志气!
那你这个当爸爸的,先给他起个名。
“起个小名吧,”丈夫说,“今年是阴历庚辰,就叫他庚伢子吧!”
婴儿开始啼哭,仿佛听见似的。
“哦哦,庚伢子,别哭别哭!”母亲哄婴孩,“明亮哥,伢子不乐意光给他起小名,还得给他一个大名呢!你给我们的大儿子再伢子的大名就取得好:雷正德!为人方正,又有德行,多好!”
丈夫思索了一会儿,说伢子哭出声了,圆满你高兴吧?
妻子说高兴坏了。丈夫说,那就取名兴!大名雷正兴!
成!明亮哥,依我说,这个兴字,不光是高兴的兴,还是兴旺的兴!我们雷家如今有两个儿子了,一定要兴旺起来。
只怨我不争气,腰挺不直。
怕啥,过几年,我们两个儿子的腰杆就硬邦邦的了!
圆满啊,你说话总是见志气!
人穷志不穷。妻子说。
“对啊,”丈夫拎起一篮鸡蛋说,“志不能穷!七少爷给鸡蛋,不安好心,给他退回去!”
“不,”妻子摇头说,“他自愿给的,我们收!我们交租,少了半斗,谭家都不肯,管家还拍桌子,狼一样嗥,你还记得吗?吓得再伢子后来发了高烧,你记得吗?所以我们今天不客气,他们给了,我们就收!”
照收!你也该补补身子!丈夫同意。
不,妻子说,我不吃鸡蛋。
不吃,那又何必收下?
我们是四口之家了,米面都缺,我们得有个过日子的打算,我想把这几个鸡蛋给孵了。六叔家不是养了只母鸡一直不肯杀吗?我们让那只母鸡给孵了这几个蛋,能出几只小鸡就几只小鸡,我们咬牙也得把这几只鸡养大。我们的再伢子、庚伢子都要长骨头啊!
蛋真的出了鸡,鸡又出了蛋,但是四年之后鸡仍然不多,只有七八只,有的是再伢子、庚伢子吃了,有的是黄鼠狼吃了,有的是青黄不接之际换谷糠了,更多的是年关时分被逼租的金管家抢走了。有一次金管家指挥两个家丁抢走了全部的鸡,雷家只剩下三只蛋再慢慢孵起来。那一天庚伢子哭得很凶,双手护住母鸡不让抓,被金管家踹了一脚,急得雷一嫂冲上前扯住他论理,却被金管家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雷一嫂你傻啊!”
为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张圆满半宿没睡着,抱着丈夫瘦弱的身躯直打冷战。
总之这四年里,这蛋,这鸡,没断过茬,直到最后的七八只鸡被进村的日本鬼子挑在刺刀上带走。那天被带走的还有庚伢子的六叔公家的两只小猪,三只鸡,九斤大妈家里的六只麻鸭。
这些家畜家禽都来不及带上山,只因为村里锣声敲得太急。其实磨豆腐的老吴敲锣的时候,头一个枪刺上绑膏药旗的鬼子已经冲过了村口的那座石桥。老吴的最后一声锣声,其实就是那鬼子用子弹敲响的,第二颗子弹就直接栽进了老吴的后腿,叫他倒栽葱了。幸亏老吴会装死,不然就真死了。
村里人全跑,拉家带口的,除了谭家。
鬼子来势太猛。
这是1944年的夏日,都说鬼子的十一集团军厉害,饿虎一样直扑湖南,中国的各路军队抵抗了好一阵子,死伤很惨,最后,守长沙的第四军也挺不住了,先丢了长沙城外的红山头,又丢了黄土岭,最后岳麓山主阵地也守不住了,长沙城一片焦土。
鬼子前脚后步就冲到了望城县,几乎是马不停蹄。
简家塘村响起了锣声,锣是磨豆腐的老吴早就备下的,谁知鬼子这么快就扑进了村。
命比什么都值钱,这个道理老百姓是明白的,所以林密沟深的宁家冲就成了第二个简家塘村,简家塘的乡亲几乎把这一带的山洞子地窝子全占了,一个个抱儿搂女惊魂不定。夏日的阳光穿过马尾松的针叶,落在他们的黝黑而惊惶的脸上,他们随身携带的很少的一点儿粮食很快就吃光了,野菜和山鼠开始成为充饥的东西。有人还敢吃刺猬,而有些饥饿的胃则被凉凉的山溪水灌得胀胀的。
年轻人想下山找点儿吃的,但老人拦着。老人半夜时分睡不着,他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声,他们死活不让自己的儿孙下山。命是一次不能玩的,尽管家中破旧的缸里都还有几斗没带走的米。
住在村尾的李铁匠跟他伢子冒险下山,刚进村就被抓了苦力,五花大绑,连夜送去长沙城了。鬼子好凶哦,嘴唇上留着一小撮黑胡子,一说话就把长长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李家二伢子逃回宁家冲还没开口说话人就先昏了过去。
雷明亮还是想下山,他记得家中的米缸里还有两斗谷糠,他不能容忍十二岁的再伢子和五岁的庚伢子饥肠辘辘,两个伢子已经和九斤大妈家的秋生一样,连喝五天的野菜汤了。再说张圆满也得果腹啊,她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要是让第三个伢子夭折了,这也是对不起雷家祖宗的事情。
雷明亮越火急火燎,张圆满越是嘱咐两个伢子看紧父亲,怕他冒险下山。简家塘村的谭家大院里常住着日本兵,日本兵手里有狼狗,而且谭家大院也养着很凶的大黄、二黄、三黄、四黄。谭四滚子五岁的孙子喜宝特别喜欢与狗打堆儿,常常撺掇狗儿咬人,这是大家都晓得的,所以大家都慌。慌狗,更慌狗后面的人。
雷明亮忽然感觉双脚被人抱住了。这一刻他正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探头往前方看,前方是杂乱的灌木丛以及一条下山的小路。
“放开!”雷明亮低声吼。
再伢子和庚伢子各自死死抱住父亲的一条腿,就是不放。怎么能放呢?“爸爸,妈妈说一定不让你下山!”“爸爸,鬼子会吃掉你!”
雷明亮被孩子缠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丛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
“再伢子!”
“爸爸?”
“把嘴张开!”
大儿子把嘴巴张大,父亲仔细嗅了嗅大儿子的嘴。“庚伢子!”
“爸爸?”
“把嘴张大!”
二儿子也听话地把嘴巴张大。父亲又闻一闻,闻了就生气:“你妈妈还是没给你们吃啊!”
他拉着两个儿子站起来就往山沟里走。显然,他对妻子不满意。
张圆满刚钻出窝棚,就迎着了丈夫难看的脸色。“你给再伢子喝了吗?你给庚伢子喝了吗?我爬东山崖,一整天采的野菜,你煮了给谁喝了?再伢子、庚伢子都要饿死了,你看不出来?你自己喝了?”
九斤大妈闻声走过来说:“雷一哥啊,雷一嫂心善啊,她是看见那边树下翠凤没奶水,伢子饿得哭,所以把一盆野菜汤端过去了!雷一嫂,你是菩萨心肠,你可别动气,你莫怪雷一哥这么问你,他也是饿慌了!”
雷明亮说:“圆满,你就是不给再伢子喝,不给庚伢子喝,也得给自己喝下去!想想你肚子里的那条命吧!你不照顾自己,也得照顾肚里的伢子呀!”
再伢子说,爸爸,我跟你挖野菜去。我晓得哪种野菜没有毒。
庚伢子说,爸爸,我也会挖!
雷明亮对妻子说,逃来宁家冲都两个月了,我不能看着我两个儿子活活饿死,我也不能看着你活活饿死,还有你肚子里的细伢子!家里那口陶缸,你记得不?还有两斗谷糠,我记得的,一定要拿来!
“不要去!”雷一嫂像只兔子似的跳起,拉住丈夫说,“饿死你也不要去!鬼子就在谭家!”
两个儿子也一齐抱住父亲:“爸爸!不能去!”
“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再这么坐着等死,等我饿死,等全家饿死,我就更是个废人了!”雷明亮说。
九斤大妈看雷明亮的眼睛越来越红,便喊她的远房侄子:“茂林!茂林!”
彭茂林赶过来。彭茂林是这么对雷明亮说的,他说雷一哥呀,不要说你憋气,我也憋气,大老爷们儿的,看着女人伢子这么遭罪,哪个心里不煎着熬着?可是雷一哥你想想,前天阿林冒死下山,就给逮了绑去长沙了!昨天早上,大根、二根两兄弟,刚下山,还没进村,就叫鬼子发现了,撒腿一逃,就是嘣嘣两枪,两条命没了!雷一哥,我茂林一直是把你当亲哥的,我是为你好,你别下山,还是凑合着挖野菜过日子吧!
雷明亮说,是有人被抓了,可也不是说哪个都被抓了!水富不是去村里走了一趟吗,不是把两升米弄来了吗?
看来是管不住雷明亮的一双脚了。
龟田少佐啃完一块油晃晃的猪脚圈,抹抹嘴,眼睛斜着谭四滚子。他琢磨不透这个胖胖的维持会长对大东亚共荣圈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
“你的,办事的不力!”少佐说,“这么多的村民,都逃进山的!一个月的不回,两个月的不回!我们长沙的苦力的大大的少,你的把村里人藏起来,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这话急得谭四滚子鼻尖上出油迹。他说:“太君,只要他们一下山,我就向皇军报告!”
龟田手指谭七少爷,对谭四滚子说:“你的儿子?”
谭四滚子说是。龟田说:“两天之内,我的带不走二十个苦力,你谭会长,是不是想把儿子的,交给皇军的带走?”
谭七少爷顿时脸白,但嘴上还在笑。喜宝趴在客厅红漆隔板壁的缝隙上看,这时候就扭头问母亲:“鬼子要抓爸爸?”
他的嘴顿时被谭七少奶奶捂住。
只听谭四滚子小心翼翼说:“太君放心!这两天就有下山的,不下山他们就饿死了!今天肯定也有,下山的人会越来越多!”“喜宝,过来!你养的四条狗呢?”“太君,我这孙子,五岁,就喜欢养大狗,狗可听他的话呢!”“喜宝,你带上狗,跟你爸爸去村口,去桥头,每个口子都趴一条狗,不要叫,晓得不?不要叫,一叫他们会跑,一定不要叫。等到走近了,啊呜——咬上去!咬住他们!”
“走,喜宝!”谭七少爷下令,“带上大黄、二黄,马上走!管家,一齐走!”
金有德应了一声,立即跟上。日本人很凶,东洋刀说拔就拔,他心里也慌。
金管家眯细眼睛,朝远处观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也像他身边的大黄。他忽然说:“梭镖队长!”
果然有苗头了,谭七少爷一惊,说,是他吗?
是梭镖队长!
雷明亮?真是冤家路窄了!“喜宝,让大黄不要叫!”
雷明亮在灶房的屋角果然摸到了那口陶缸。他移开缸盖,手伸进缸一摸,果然还存着谷糠。
雷明亮闻闻手心,满掌心是救命的香味儿。
他想,应该下山啊,下山就有命了啊!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撮谷糠,这两天他已经饿得不成样子了。
忽然有些奇怪的响声依稀传来。雷明亮停止了咀嚼,慢慢回过头来,忽然就愣住了。
门外,窗外,黑暗中,站满了脸色阴沉的人:带刺刀的日本人!谭家的少爷和管家!谭家的高挽衣袖的家丁!还有狗,一声不吭的目光凶恶的狗!
谭七少爷拉着腔调说:“久违了,雷明亮!”
他松了手,于是一条大狗忽地就扑上来,扑倒了这位夜色中的潜入者。
雷一嫂听到丈夫被抓的消息,头一晕,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丈夫是半夜走的,她没有管住他。消息是彭茂林奔回来报告的,他一直潜伏在村子边上,大气都不敢喘。雷明亮一下山,他就知道坏事了,九斤大妈让他赶紧跟着。彭茂林说:“听说关在谭家大院,人还没带走!”
雷一嫂坐起来,半晌,冷冷地说:“我要回村!我不能没有明亮!”
彭茂林吃了一惊:“这不明明再赔进去一个?”
雷一嫂说:“我不能让他遭罪!”
再伢子与庚伢子一起叫:“妈妈,鬼子要抓你的啊!”
九斤大妈厉声说:“雷一嫂你疯了?你再怎么着也要想想伢子呀!你找死也不能这样找啊!”
雷一嫂搂住脚边的两个孩子,一时乱了方寸。可是在半夜时分,她又悄悄坐了起来。窝棚上掉下的水珠落在她发青的脸上。
九斤大妈翻身坐起,问:“怎么了?”
雷一嫂没有回答。从这一刻起,九斤大妈就明白雷一嫂回村的主意是不可改变的了。在劝说了几十遍之后,九斤大妈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告诉你,雷一嫂,你不能这么一张白脸进村,日本鬼子个个是豺狼虎豹啊!”九斤大妈弯腰爬到锅子边,抹了一把锅灰,凑着依稀的月光,仔细抹在雷一嫂脸上。“千万当心啊,雷一嫂!”
在第一遍鸡叫之时,雷明亮才把谭家大院农具屋的北墙挖出了一块星光,一块砖头落在他脚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他甚至在想爬出去之后是直接往宁家冲方向逃还是再到家里去一趟,陶缸里的谷糠的香气还是那样鲜明地缭绕在他鼻前。
他怕狗,狗会坏事,谭家大狗的凶狠是简家塘村有名的。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小心,出洞口时他的脸颊上都是青苔。但他猫着腰越过菜地的时候,事情还是坏在了狗身上。他发现自己的右脚被一条闷声不响的狗咬住了。
疼痛是这么的尖利,以至于他被扑倒在地,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他随后便听见了谭家家丁的嘶哑的叫喊:“有人跑啦!”
家丁追了上来,按住了雷明亮。一刻钟之后,谭七少爷气急败坏地踢他一脚:“敢跑?跑哪里去?!”
谭四滚子跟着龟田少佐走上来。龟田拔出指挥刀说:“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谭四滚子说:“太君,这个人,虽是我家佃户,但是十几年前当过梭镖队长,跟共产党闹过革命,不安分着呢!”
雷明亮遭到更凶残的毒打。龟田抬起腿,军靴踩上了他胸口。
这一脚踩狠了,雷明亮喷出了一口血。
雷明亮对谭四滚子断断续续说:“东家,你也太、太、太狠心了!我种田抬轿,抬过你无数回,也抬过你家少爷小姐无数回,你却这么跟日本人说话!”
谭四滚子不为所动,对日本人说:“太君,你看,这个人开口,还是当年梭镖队长的口气!”
谭七少爷从旁踢一脚,也踢在雷明亮腰上。谭七少爷的皮鞋头尖,这一脚看似不重,其实很要命。
雷明亮蜷起身子,挣扎了一阵,不动了。龟田说打的不要,长沙的苦力的干活!
金管家说:“太君,已经不行了。”
龟田弯腰,用手试试雷明亮的鼻息,摇摇头。于是谭四滚子吩咐家丁:“拖到田里去!死了就喂狗!”
这时候最幸灾乐祸的是谭七少爷,他已经开始设想以后的日子。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金管家,就发现金管家也在对他使眼色。
雷明亮差一点儿死去。他精瘦的蜷曲的身子就像一只黑色的死山羊似的,横在长满蒿草的荒田里。他那会儿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龟田那一靴子踩得太沉,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内脏都重新叠了一下,气很难喘过来。而他顽强的生命力让他一直气若游丝,一直蜷到天黑时分,蜷到发疯似的雷一嫂和她的两个伢子像三只大鸟一样向他飞过来。
五岁的喜宝那会儿正牵着狗走过田边,喜宝听见了雷一嫂的“明亮!明亮!”的凄厉喊声。但他没有放狗,没有尖嚷起来,也没有叫身边的家丁赶回大院去报告。他心里有点儿害怕也有点儿伤心,他知道自己的爸爸紧跟着日本人也踩了那个佃户一脚。后来他把当时见了雷家女人没有嚷嚷的事告诉了母亲,谭七少奶奶搂着他说:“细伢子哟,你的心不像你爸爸那样给狗吞净了呢!”
雷明亮是当天日本人撤走之后才被抬回家里的,他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很想喊痛却又不敢出声,他怕妻子和伢子听见他的声音受不了。
几天以后家里就断粮了,陶缸里残留的谷糠应付不了几天。张圆满抚摸着丈夫发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说“要有一个鸡蛋就好了”,后来又说“要有半碗白米饭就好了”。
再伢子听见了妈妈的话,心里难受,说,妈,我翻窗去九斤大妈家,我听秋生说,他家还有一点儿米。
“不成,”母亲说,“饿死也不做翻墙越窗的事!”
再伢子说,那我去讨点儿饭来,村里还有几户没逃难的。
庚伢子说,哥,我跟你一起去讨!
庚伢子走出屋门就问哥哥,去哪里?再伢子说,你跟上我!
他领着弟弟绕过九斤大妈的屋子,穿过坪坝,直往谭家大院方向走。庚伢子怕了:“哥!”
哥哥说,别的人家怕是都没米了,就老爷家有白米。
庚伢子往后缩,说我不吃白米。哥哥说庚伢子呀,我和你,还有妈妈,不吃白米都行,可是爸爸病这么重,你说没白米行不行?
庚伢子瞧见谭家那朱红色的大门就有点怕,要是他知道这时候喜宝正领着他的大黄、二黄躲在门后头,肯定就逃回家了。
喜宝手里牵着狗,也像狗一样趴着。他是听金管家说雷家的两个儿子要来谭家报仇了才紧张的。金管家说日本人押了十几个苦力去长沙,一定会有人来谭家寻衅报仇,那些家里人吃了枪子儿的,挨了军刀军靴的,能瞅着维持会长的家宅不出气么?你看雷家那两个穷小子这不就来了?手里还拿着木棍棍呢!
喜宝分辨不出那棒子是讨饭棍子还是报仇武器,只等敌人走近,就突然跳起,大声尖叫:
“大黄咬腿!二黄咬脚脖子!”
一场人兽大战刹那间就开场了。一只狗紧紧咬住了庚伢子的腿,在地上拖。再伢子发疯一样打开了这条狗,又同另一条狗搏斗。再伢子有几分拳脚身段,竟然一时间能把两条狗逼退。
他拉着哭喊的弟弟赶快往回逃。
可是狗又扑了上去,庚伢子再一次被撞翻在地,这一次又被咬着了脚后跟。再伢子急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那条叫二黄的狗。
二黄伤了一条腿,汪汪叫着,瘸着退了。大黄见二黄退了,也掉头跑,好狗不吃眼前亏。
金管家却冲出门来,怒了,直指再伢子,你打的?
再伢子说,狗咬我弟弟!
金管家更凶:“啊,狗咬你弟弟,你就敢咬狗?来人哪,把这两个小混账带进大院去!”
天井里,谭四滚子斜眼看看两个抽泣的孩子,咕噜咕噜抽着水烟。
谭家老太坐在木椅上,女佣冯嫂为其捶背。
他们默默听着在房里的喜宝哭。喜宝最舍不得狗瘸了,他的眼泪滴在二黄金色的耳朵上。
谭四滚子瓮着声音说:“跪下!”
“跪下!”金管家大喝,“老爷说了,跪下!”
再伢子说:“人不能跪狗!我不跪!”于是庚伢子也哭着说:“我也不跪!”
谭家老太阴阴地说:“看起来,非掌嘴不可了!金管家,昨日,你,给那个养鸡的老寿头掌嘴没有?”
金管家说掌了。
“是啊,”谭家老太说,“我要喝的是童子鸡血,县上郎中说只有童子鸡血当药引子才能治气喘,这老寿头杀的是老骚鸡冒充童子鸡,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所以说啊,不听话的,都要掌嘴,掌了嘴了,这嘴巴就不硬了,说的话就好听了!”
谭四滚子听老婆这么说,便扭头吩咐:“掌嘴!”
家丁下手很不留情,他们打惯了,他们粗大的手掌像两把蒲扇,像扇炉火一样地扇,再伢子与庚伢子大声哭喊,鼻腔里鲜血流出。
谭四滚子说,好了,再问问这两个坏伢子,该不该跪?
再伢子哭着说不跪,庚伢子也哭着说不跪。
谭七少爷从厅堂里走出来说,看起来,梭镖队长的两个儿子都是小梭镖队长,脑后都是反骨。这邪气不打下去,我们谭家日后也不用在简家塘立足了!
谭家老太说,看起来,掌嘴掌得不够啊!
家丁又下手,继续扇炉火扇,再伢子与庚伢子挣扎着大哭。这哭声传进谭七少爷的卧房,让谭七少奶奶心里觉得老大不忍。
“喜宝!”她对儿子说,“出去告诉他们,这狗的腿本来就瘸,不是雷家伢子打的。”
儿子还是听母亲的话的,奔出门就说,别打人啦!
喜宝后来又说,二黄本来就有点儿瘸,不是他们打的。
谭七少爷不满意了,说,滚回屋里去!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你妈教的!
谭家老太阴阳怪气说,怎么又不掌嘴了?我听着哪!
一听老太太发了话,家丁又扬起了手掌。就在两个孩子再一次嘶哑哭喊的时候,雷一嫂冲进了大门。
她脸上的黑锅灰还没有洗净,她是听到有人大呼小叫说两个伢子被狗咬了又被拖进谭家大院之后才奔出家门的,雷明亮吐着血说快去快去别管我了。现在雷一嫂发疯一样张大双臂,母鸡护小鸡似的护住两个流鼻血的儿子。“连细伢子都打,老爷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那么,我们家的狗,是被哪个有良心的人打坏了腿呢?”谭七少爷平心静气地说。他仔细地看着雷一嫂那张好看的脸。
谭四滚子腆着大肚子说:“告诉你,雷一嫂,这条二黄,是我七伢子从长沙买的名犬,五十大洋一条,这条打坏的狗腿你说赔多少钱吧!”
五十大洋,真是吓死人的数字。
“妈妈,”再伢子哭着告诉母亲,“我打的,狗咬庚伢子,咬腿上,都咬出血了!”
雷一嫂说这不公平啊,我儿子脚上伤了哪个赔啊?五十大洋,不要我命啊?
谭七少爷嘿嘿笑,笑完了说,雷一嫂啊,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事好商量嘛。去那边屋子,我们聊个话,谈个价,怎么样啊?
一俟雷一嫂走进空屋,跟着进门的谭七少爷便回身插上了雕花木门的门闩。
“嘿嘿嘿,”七少爷眼睛里发出绿光,“脸上锅灰还没洗尽,就这么白净,洗尽了,还不知白净成啥样呢!”
七少爷,有话直说。
雕花木窗上,悄悄爬上了喜宝的眼睛,是他母亲特地叫他来观察的。他母亲心里不踏实。
雷一嫂啊,你的刺绣远近闻名。我看,就这屋吧,你就住这屋十天,给我绣一件出门穿的绣花褂子,就算赔了狗钱了。当然啰,这十天里,我要是进这屋子来坐坐、歇歇,雷一嫂你也该好好陪陪我!
七少爷这话,说得不正经!
我这可就是正正经经谈条件!你要肯这么做,不仅不赔狗钱,我另外再给你三斗白米。知道你家断粮了,作为东家,该有点儿慈悲心嘛!
你说的都不是正经话。我走,你让开!
谭七少爷拦住对方说,这是件好事嘛!两利嘛!是好事不是好事,莫慌,你我再谈谈!
这时候窗外传来女人尖厉的喊声,紧接着门就如擂鼓般咚咚响,雕花窗飞起灰尘。谭七少爷一开门,他老婆就眼泪鼻涕撞上来:“不要脸的,干脆把我休了吧!我带喜宝走!我早不想在你谭家受气啦!”
谭七少爷拼命推开老婆:“你嚷嚷什么?你疯了?”
雷一嫂趁机闪出门去,奔到两个孩子身边,拉起他们就走。家丁上前来,雷一嫂一声怒吼:“滚开!”
谁也不敢再拦她。
雷明亮求生的欲望很强,他一碗接一碗地喝着1944年冬天的野菜汤,病病歪歪地熬过了年关,但是始终下不了床。
他心里很苦。他是男人,却不能养家,而且脸上还张着一张要人伺候的嘴巴。
春天快到了,血是不吐了,但是心里却更堵。
他每一次用嘴接着妻子舀给他的热热的野菜汤的时候,胸口就闷得厉害。
伢子呢?他每一次都这么问妻子。
妻子肚子滚圆,但眼神里总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他很感激妻子。妻子是童养媳,从小就到了雷家,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这个四面漏风的家。妻子说,都有吃的,你放心。
我心里悬着。
明亮哥,我心里也发悬,不踏实呢。
我知道,你心里悬的,是日脚难过。两个伢子两张嘴巴,肚里又要出来一个,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只要存着志气,这日子就熬得下去。张圆满说,开春了,那几亩田,我会耕起来的。再伢子十三了,也会拉犁了。庚伢子也会满山拾柴火摘野菜了。你就安心躺着,你是内伤,内伤不容易好,只有慢慢养,你不要为家里的事心口添堵。你好了,大家都会好。
你心里,为么子悬呢?
眼睛。发绿。山里的狼一样。
鬼子?
鬼子躲长沙城里头了,也不来了。是村里人。
谭家七少爷?
你猜着了。
他对你怎么了?
谅他也不敢。这几天管家又来诱我,要我进谭家刺绣。你说我会上当吗?只是我心里一直发悬,我不晓得谭家还会使出么子阴招。
“圆满,我晓得你,你有法子扛。”丈夫深深叹气,“你到我们雷家做童养媳,一直到嫁给我,从来没有舒坦日子,一直这么受苦啊!”
我本来就是育婴堂出来的苦伢子,我惯了。明亮哥,我觉得嫁给你是我张圆满的福气,你不要以为我苦,我福气得很!
雷明亮是在妻子“我福气得很”的安慰声中闭上眼睛的。他在妻子说过这句话的一个半月之后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气绝,头歪在打过三层补丁的蓝花布枕头旁边。他在咽气前的一刻钟还在心里默念着妻子的这句话,尽可能想象着妻子的乐观和满足,想象着妻子也许为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又一个伢子心怀激动。尽管他心底里明白这些想象可能都不是事实,但他还是要这么想,不然他撒手不下。
去世的前一天,他还把两个伢子叫到床前,用最后的气力跟他们说话。他知道他的气力已经见底了。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叫我一声。
再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庚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你们,听爸爸话吗?他喘着大气问。
听!两个儿子都说。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大了,会做农活儿了,再伢子会拉犁了,庚伢子会打柴草了,都是男人了,爸爸高兴,所以爸爸要跟你们讲实话。”雷明亮喘了一阵,说,“爸爸熬不了多久了,命苦,爸爸没法子。爸爸不在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最后一句话他连着说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说得慢。
丈夫撒手人寰使张圆满悲痛欲绝,九斤大妈一边帮着她为死者穿上纸做的鞋底画有荷花的鞋子,一边劝她说不要过于悲痛,太伤心劳累了会伤及快要出生的伢子。回过头想想,雷一哥也算是一种解脱,他捂着胸口常年卧床也够遭罪的了。
张圆满一心想置一口好棺木让丈夫上路,她觉得她的明亮哥这一辈子太惨,不能一张芦席卷走了事。可是一口棺木不容易办到,眼下青黄不接,秧田刚插下去,家里没吃的,活钱更是一个子儿没有。
她思来想去,让两个儿子守着死者脚后的那盏长明灯,自己上了六叔公家门。
一脸愁容的六叔公一边修理着皮影戏的戏幕,一边对堂侄媳妇说,侄媳妇啊,你想为我侄子置一口棺材入土,也是至理啊!可是这年头谁家拿得出铜子儿啊,我去四乡唱皮影:小日本屁滚尿流举白旗啊,好日子如花似锦小阳春!我这唱的是假戏啊,说啥日子好比小阳春,假的呀,没小阳春啊!小日本倒是缩回长沙了,日子仍旧惨啊,家家揭不开锅啊。侄媳妇你要借钱,我心里一百个情愿,可是衣兜里没铜子儿响啊!
六叔公的儿子雷明义灰着脸,一边搓着草绳一边说:“我堂哥命里没福就没福了吧,睡一张芦席去西天也不折煞人。我外公、外婆谁不是芦席卷着棉被走的?嫂子,你的情义我堂哥他心里明白,但就是这年头世道不对,穷日子不出头,大家都没法子想,我堂哥他不会怨你。”
雷一嫂揩泪,听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泪流不止。
雷明义的老婆一边追打伢子,喊“叫你调皮!叫你调皮”,一边回头对雷一嫂说:“嫂子啊,明义说得不错啊,就是这个理啊!”
六叔奶奶像雷一嫂一样一直垂泪,听到这里,她推一推老伴说:“下面村庄不是又请你唱戏啊,兴许哪个老爷能多赏几文大钱呢!”然后她把一小篮谷糠递给雷一嫂说:“拿去吧,知道再伢子、庚伢子这两天都饿了。”
雷一嫂接了谷糠,抹着泪,腆着大肚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往院门外走。
“等等!”雷明义喊住她,“真的要筹棺材钱,只有一个法子。村头有人要租田种,你手里不是有九亩租田吗,你让出七八亩转给人家,这棺木钱就有着落了,而且还能置一副好棺!”
六叔公一听就怒:“这算么子主意?那人家吃啥?人家有俩儿子,肚里还有一个,就指望着这九亩田!——我唱戏去!我拉场子连唱三天,管他有没有人听!”
六叔公的嗓音略带沙哑,但是韵味儿好,中气足,一会儿男腔,一会儿女腔,声腔转换自如。说起他的皮影功夫,四邻八乡都有名气,迷得人不行。怨的只是年景不好,村坊想听但包不起,六叔公只有走村打散锣,想办法现场收些铜子儿。
这一回雷六叔在下游几个村庄唱的都是《穆桂英挂帅》,六叔轮番表演着杨文广和杨金花。戏幕前蹲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里伢子和老人居多。
杨金花唱:姐弟在门前仔细瞻望,天波府果然是威武堂皇。
杨文广唱:飞虎旗插在百尺楼上,画阁上一排排上阵刀枪。
杨金花唱:杨金花虽女儿豪情倜傥,执霜矛舞雪剑驰骋沙场。
杨文广唱:我杨家上三代是保国上将,小文广定做个四代的栋梁。(念白)姐姐,有朝一日,要是出兵打仗,我要做了元帅,就点你为先行。
杨金花白:什么?你挂帅,我的先行?
杨文广白:是啊!
杨金花白:美的你!我挂帅,你的先行,那还差不离。
杨文广白:不成!我挂帅,你的先行。
杨金花白:这是为什么?
杨文广白:因为……我是个男的,你是女的!
听到这里,坪坝上就爆发出一阵哄笑。
六叔公见好就收,从戏幕后头走出,堆起笑容,连连拱手:“诸位乡亲,在下今日就献演到此!”
他捡起一直放置在小戏幕旁的一顶翻转的破礼帽,首先向几个穿得比较光鲜的老者哈腰,递过帽子去。谁知那几个壮年农民互相一使眼色,低头而去。
场子里的人顿时就散了大半。伢子们更是跑得欢快,一边跑一边还嗷嗷叫。
只有一个老伯,站起来,从袖管里摸出两枚铜钱,扔于帽内。
另外一个妇人,也递了一枚铜钱,说:“雷家六叔,过瘾哪!”
六叔奶奶满心巴望着丈夫那顶黑色的破礼帽能多盛点儿东西回来,谁知一连三天下来,背着大藤箱进门的丈夫却是一张闷脸,像是被穆桂英迎头劈了一剑似的。
一家八口人围桌吃饭喝野菜汤的时候,只听雷明义嘟嘟囔囔说:“租田吧,租田吧,船到桥头自会直嘛!”
第二天一早,六叔奶奶到张圆满家,先给破蚊帐里的雷明亮点了一炷香,然后劝泪流满面的张圆满说,若是一定要筹一副好棺,那就动转租的脑筋吧。但是最好别走这条路,田是命根,伢子还小,眼光得长远点。
张圆满心里承受着煎熬,午饭后,一边腆着肚子下在水田里耘田,一边与瘦得像猴一样的大儿子商议这件叫人进退两难的事情。
“再伢子,你是男人呢,妈要你拿主意呢,妈把你当作大男人呢。”她说,“你说,妈能舍得这些田吗?就算妈舍得了,再伢子舍得不舍得?”
儿子说:“再伢子舍得。”
母亲惊讶于儿子的果断,说:“再伢子,你爸爸说过,田是农家命根!”
转租给人家八亩,咱家不是还有一亩吗?妈,现在别的不能想,只能想怎么让爸爸躺上一口棺材!见母亲沉默,大儿子又说,我晓得妈是担心日后我同庚伢子吃不上饭。妈,我们会吃上饭的,我大了,能够帮家了。田少了我可以做工去,六叔公不是说我们雷家有个远房亲戚是开厂子的吗?在津市,开的厂子不小,我可以去他那里做工!
母亲失色,说,津市几百里地,你这么小年纪,怎么做工?
大儿子说,人家十二岁的都有做工的呢,我都十三了!
再伢子当天晚上把弟弟叫出屋子,板着脸对他说,你六岁了,也算是男子汉了,是我们雷家的主心骨了!
穿一身孝服的弟弟捻着自己身上的麻衣线头,说,对,妈妈是女人,我们都是男子汉。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给爸爸买上一口棺材!
庚伢子说,睡在芦席里,会给野狗扒出来吃掉的!秋生哥哥也这么说过的!我们的爸爸不能叫野狗吃掉!
哥哥说,家里实在没有饭吃,哥哥就带你去讨饭,我们讨饭养妈妈!
庚伢子说,见狗,我们就打!
哥哥说,妈妈很苦,我们不能给妈妈添更多的苦,宁可我们吃苦!
庚伢子说,庚伢子不怕吃苦!你一定要跟妈妈说,我们会养活她的。
再伢子当晚把两兄弟的一致意见告诉了母亲。张圆满坐在丈夫脚后的长明灯旁边,抽泣了一个晚上。
转走了八亩水田,筹到了一副红漆棺材。棺材徐徐落入简家塘村西坟坑的时候,哭成泪人儿的张圆满差点儿要跳下去。
“你小心肚里伢子呀!”九斤大妈死死地抱住她。
雷一嫂几乎哭昏在地上:“明亮哥你走吧,你走吧,你就别操心我们啦,我会把伢子生下来,会把三个伢子带大的啊!明亮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谭七少爷在喂鸟食的时候,听金管家颠儿颠儿地跑来报告,说梭镖队长下葬了,那个女人为了一口好棺材,把八亩水田转租了,几乎断了生计。
谭七少爷说:“那个半条命啊,早该见阎王了!水田转租了也是好事嘛!”
金管家说:“听说要让她的大儿子出外做工呢!男人死了,一个儿子要出远门了,这好像不是那女人下的棋,是七少爷您下的棋啊!”
这句话说得谭七少爷眉开眼笑。长沙的“赛华佗”彻底治愈了他的花柳病,现在他的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有虫子爬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