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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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若情承续,重重相隔

马车狂肆地在街道上飞驰。

有路人被惊吓到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盘旋,有溅起来的杂物不停地在马车窗外飞转,而车内的空气却像是凝滞了一般,静得让人感觉憋闷。

鱼晚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色青暗,用力咬着的唇微微泛白,映得那双黑亮的眼睛更加明耀;而身旁的男人则眉梢微扬,笑意闲适悠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车窗上。鱼晚正烦,刚想探出头去吆喝,只觉得眼前一暗,于是那飞来的东西,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脸上。

“谁?!”

也知道是砸到了这天底下最不该招惹的人,伴着马车的摇晃,温承晔立刻听到了车外求饶的声音,“申小姐饶命!车子行得太快,小老儿实在是来不及躲闪,这才……”

眼前一掠,温承晔这才看到这个菜农竟是无比狼狈,身旁那用来摆菜的木头摊子横七竖八地歪着,显然是被他们的马车撞翻了。鱼晚气咻咻地拿下刮到自己身上的菜叶子,一拍轿子就要下去,“你……”

“鱼晚,不要了。”温承晔略一叹气,将帘子掀开更大些,“你瞧你,把人家折腾得不轻。”说完便一挥手,朝下递过一个银锭,“老人家,是我们唐突了,这些银子给您,算是鱼晚小姐对您的补偿。”

那人似是看到不敢置信的事,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来。

温承晔挥手,吩咐下人继续前行。

“好了好了,别气了,”眼见着鱼晚仍是气闷,他伸手去抚她的手,“这一路折腾成这样,还不够?”

“承晔,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抬眸迎过去,重重叹气,“你猜不猜的出来,我与这韩廉是怎样的关系?”

“你父亲为你属意的如意眷侣,”他笑容微深,“他看重了韩廉,想引以为婿。”

鱼晚惊讶,“你知道?”

“猜到了一点。不过,”他眉眼微垂,声音却扬了起来,“你不喜欢?”

“不喜欢。”谈及这个,鱼晚面色陡然一沉,呆了呆,又用力攥紧他的袖子,“承晔,你别听我爹胡安排,是我找夫婿,并不是我爹说了算。我如果不愿意,这事是万万成不了的。”

温承晔轻轻一笑,又延伸到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喜欢?”

“韩王爵位世袭,自韩众开始,下延韩廉,如果你与他成婚,你的子嗣便也会是这池国尊敬的王爷。如果这就此不提,韩家还是这朝中第三位的大户,再加之旧朝的影响,甚至有覆手为云的本事,若这个也不提,韩王姿色虽不说清俊,却也极有男子气概,以前在清寂街的时候,便有很多女子做梦都想成为他的梦中客,”说到这里,温承晔微微眨了眨眼,眸中甚至掠过一丝迷茫,“这样的韩王,你为什么会不喜欢?”

如此反问,仿若她不喜欢那个韩廉,便是愚蠢,便是不正常,便是人神共愤。

这样的见解,与她爹申久冲的想法相同,与她周围的那些人相同,仿佛承赖于韩廉对她的钟情,她申鱼晚便应立刻投入他的怀中,要是再能急切些,最好立时就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这样看来,第一富贾与当朝权臣的结合,才能两两共赢,稳固坚定。

“难道我就该喜欢他?”鱼晚反问过去,“承晔,你问这个问题,奇怪得要命呢。”

“坦言之,我对他也不是万分讨厌,他性子虽然阴狠,但对我还是不错的,以前我闯了祸,有时父亲只是用钱打理,而他则在官场处处护我。如果是没有你,也许我便顺从父意,就和他这样待在一起算了,就像你说得那样——成亲,生子,继承那显赫的王位,也算是给申家赚得荣光。可是没有如果,”鱼晚忽而一笑,样子甜美,“我碰到了你,从那一天起,我便没了所有与他在一起的想法。温承晔,我喜欢你。”

她一向善用行动来表示对他的袒护,之前就算说是喜欢,也是笑意盈盈,与其说是告白,不如更像是玩笑话。可是这次不同,她眉目上扬,瞳子明媚得似要生光,就那般执拗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温承晔,我得和你在一起。”

温承晔稍稍一愣,像是惊讶,又再次笑,“我是下贱伶人,你是高贵小姐。你要知道,我们之间,是特别不配的。”

“在我眼里,就没什么不可能。”鱼晚骄傲地扬起头,“拼再大的力气,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除非,你不要我。”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温承晔,你记住,你可亲过我了哦。在大池,如果有了肌肤之亲,就算怎么着也得在一起。你还要记住,你是导致我不能与韩廉在一起的祸首。如果今后我还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便是我今生成为嫁不出去老姑娘的罪魁。”她笑容更深,话语隐隐有了丝俏皮味道,“如此罪孽深重,所以我这辈子赖定你,你敢负我,我便终生缠你,与你为敌,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稳。”

温承晔眼芒微烁,有极快光束自里面划过,却只是一瞬,连他自己都辨不分明。

毫无疑问,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申久冲是知道自己女儿要去韩府的,不仅知道,而且还大力支持,因为他感觉高兴,感觉有了盼头——过去的几个月里,每次提及去韩府的事,女儿都是百般推脱,编出一万个理由来搪塞自己,几乎身上所有地方都疼了个遍,目的就是不想随他去。而今突然自觉了,这岂不让他有种事情终于走向正轨的欢欣?

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昏厥过去,硬撑着才到了女儿的园子里,“你……”瞄了一眼旁边表情温淡的温承晔,申久冲怒焰更盛,“你说,你这不胡闹吗?”

“胡闹?”鱼晚笑意盈盈,“我没有啊。”

“你……”

“你安插海贵在我府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想让这韩廉早早了解我的脾性,便于之后好好相处,”鱼晚侧头轻笑,“别人传言毕竟隔了一层,肯定不那么实际。如今我亲自把自己送上门儿去,不便于让他更好了解我是个什么货色?真是奇怪,”她顿了顿,“我记得当初我去告诉爹要去韩府时,爹爹明明还是很高兴的。”

“你……可你没说要带着他!”

“可我也没说不带着承晔啊,”鱼晚站起来,紧紧靠向父亲,“爹,我就是想让那韩王知道,我就是市井中所传说那般骄傲狂肆的人,我就是喜欢上了伶人,而且无法自拔,非他不嫁。而且,那人看似与咱们交好,看似心地纯厚,其实也不简单呐,”到了这个时候,鱼晚还想就韩廉的人品问题来为自己大做文章,“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事?明明知道承晔是我带过去的,自当也是他请的客人,可他还羞辱承晔让他吟曲伴舞……到底是他瞧不起承晔,还是瞧不起我申鱼晚?”

“他原本就是戏子,”申久冲轻讥,“戏子原本便上不得台面,自身低贱,跳舞也不是多为难的事。你还指望人家作揖恭求?这世上,”他冷哼一声,不屑道,“也就你把他当个神仙供着。”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犀利毒辣,鱼晚飞快地看一眼承晔,生怕他再听了去心里不舒服,又生起离开她的想法。最近这温承晔也不知道怎么了,经常私自出去,或者是去竞春楼在那儿待上大半天,或者是去其他地方,总之不好好待在宅子里。鱼晚想,毕竟他也经历了被人囚禁的时光,她知道被监视滋味,此刻,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愿意派人去束缚他的自由。但每天一颗心从他出去开始便吊着,战战兢兢的,自他回来之时才能稳稳安下来。

这样忽悬忽落的心情,实在太难受了。

幸好,温承晔始终眼看远处,神色从容飘然,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无关于他。

鱼晚舒了口气,重新看向父亲,“这是我的事情,你别把矛头指向别人那边,就算是没有承晔,我也不会和韩廉成亲。我讨厌那样自我自大的人,只觉得自己万般好,却看其他人都是狗屎都不是东西,”说到这里,鱼晚笑了笑,“何况,我这般与他一闹,他定也会觉得我骄傲跋扈,必是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又何谈之前的娶我?”

“恰恰相反,”申久冲叹气,自袖子掏出一张纸封,“这是早上送来的,你自个儿看看。”

鱼晚看了半天,脸色黯淡——这是一张求亲贴。

上面用火热的文字谈及对她的眷念,又用几乎铿锵的语气说出了要娶她的想法。看似是在“求”,可那强硬的语气就是威胁逼迫。“这算是什么?”仿佛有火从脑子里腾地一下烧起来,鱼晚奋力一甩,那纸飘飘荡荡地拂到了温承晔那里。眼见着他已经将目光扫过来,鱼晚心中一急,又赶紧将纸张拾起,胡乱地在手中一团,“承晔,”她烦躁地摆摆手,“你先回避一下。”

承晔应了一声,又朝申久冲微微躬身,这才转身向内室走。

还没等温承晔彻底走离她的视线,鱼晚便喊了起来:“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我以为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说完又展开那张纸,甩得哗啦哗啦作响,“什么叫情深不寿,非我不娶?什么叫无我宁死,白首到头?”

“他想要娶你,”看见女儿这样,申久冲反而很平静,“说得很清楚,甚至还要去算日子,你……”

“胡闹!”一把将纸张扔至地上,鱼晚又像是看到韩廉的脸那般,奋力地踩了两脚,“爹,你明白我的是不是?他这不是胡闹吗?”

“是你在胡闹才对。”

“我……可是,您更明白,他是看上了我们家的什么?”

论及外貌,比她漂亮得多的是,他韩王府里有那么多女子艳丽无双,她申鱼晚再怎么与那些柔媚的女人比,都像是一只雏鸟;论及才能,她除了耍鞭子骑马这几项野蛮男人的技艺,其他是一项也不会;唯一比别人能耐的,便是这找事闯祸的本事,可是他韩廉有受虐倾向吗?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得找她这么个祸头子?

鱼晚越想越觉得,他这是别有居心。

“就算是看上了别的又是怎么样?”申久冲竟不否认,“看上你的才貌也好,看上咱申家的财也好,总之他是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对于爹而言,让你找个好靠山,踏踏实实地过舒坦日子是最终目的,其他的事情都是虚话,没什么用途。”

鱼晚没想到自家爹会这样想,一时着急起来,“可……可当时你和我……”

“我和你娘对不对?”申久冲眉毛皱起来,“我和你娘是成了,可有了好结果吗?你娘不还是死了?先是一辈子不能在娘家抬头,后来生了你哥之后连回去都没法回去。你难道也想那样?你难道为了那个贱人,也想和我们划清关系,一辈子不相往来?”

“我……”

“我告诉你鱼晚,如果你喜欢一般的人我也会顺着你,但你喜欢的是个倡优,是个只知道搔首弄姿唱曲的人知不知道?你如果从了他,你让我怎么做人?咱们申家也算是个体面大户,你难道想让咱们家成为上下的笑柄?”

“那您的意思,我如果喜欢的不是倡优,您便会顺着我了?就会不逼着我和那韩廉在一起?”

“对,”申久冲知道女儿的性子——都是他惯的脾气,如果是一味与她做对,只能逼得她越来越远,于是只能退一步,“平常你又不是没胡闹过,如果不是像这次这样离谱,爹什么时候没顺着你过?”

“那好,爹,我听您的话,”鱼晚眼珠转了转,突然现出几分乖巧,“你只要别让我嫁给韩廉,我保证再也不喜欢伶人。”

这一场战争,看似是以鱼晚的屈服而结束。可是申衣丛却感觉,依照自己妹妹的脾性,并不会那么容易说服。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与她共处十五年,别的或许不知道,他却对这个家伙如驴一般的倔脾气深有体会。在父亲那待了一天,申衣丛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头,“爹,你觉不觉得鱼晚昨儿个……脾气太好了?”

“好?”申久冲一掀眉毛,“她都闯出那样的祸来了,还好意思脾气不好?”

“可……可……可她以前也闯了很多祸,哪一次不是顶着黑锅一路走到死?”申衣丛皱眉,“您什么时候见过她半路知错,中间回过头?”

这倒是实话。

可想想那天,海贵绘声绘色地说了韩王府的情形,申久冲强制自己将脑子里最后一丝疑虑打消下去,“这次和之前能一样吗?”即使过了几天,想到那天情景,他还是气得全身发抖,“你也不想想鱼晚那天闹成什么样子了,平常在街上造孽也就罢了,老百姓好抚平,交点钱堵上嘴就没什么事。可那是韩王府,就连这当朝公主驸马什么的都要忌惮几分的韩王府!她可好,为了个倡优就那么胡闹……”

申久冲仍清晰记得海贵描述此事时他的状态,仿佛全身血液都聚于一处,当时屋里明明烧着极暖的地龙,可他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无视贵族王权,羞辱当朝朝廷大员,带着下贱倡优凌驾王族……

这不管哪一条要是论证起来,都会是死罪。

海贵还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韩廉的表情,什么脸色如暗灰,什么紧抿嘴唇,什么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散出慑人的光,总之一句话,就是万般愤怒——大事不好。他申久冲活了这么久,却从没有像那日那般被惊吓过。他是经商出身,见多了人,知晓太多的人情世故。这男女吗,看你好的时候吐口唾沫都是香的,要是不好,估计就轻飘飘一个眼神都能理解成肮脏。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是个劫数,要是搞不好,鱼晚就会栽到这事上,不仅鱼晚栽,估计全家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当即便下了决定,将家里刚收到的宝贝东西拿出来,揣着便和衣丛去了韩府,还和衣丛千方百计的想了一路为鱼晚脱罪的词,什么小了不懂事,什么被娇惯得离谱,甚至连鬼迷心窍都用上了,想要真不行,就说是遭了巫蛊算计,被小鬼附了体才如此反常。可没想到,这琢磨了一路的理由竟都没有派上用场。

韩廉不在。

空荡荡的韩府里,只有侍卫将他们迎入大门,说了几句不恭不敬的话,倒是将礼物收下了。

“爹,”想到昨天的事,衣丛心中又腾起几分不安,“您说这韩王爷,昨日是真的不在?还是就是在生鱼晚的气,明明在,故意不想见我们?”

申久冲苦笑,“这个还用问吗?”

“爹……”

“肯定是在,只是不见我们罢了。”

见父亲神色笃定,衣丛大惊,“爹是怎么知道的?”

很多时候申久冲都质疑着儿子的“天分”,世人都知道他疼爱女儿要甚于儿子只是因为老来得女,其实很大程度上,他也秉持着一种公准之心——在对事情的判断上,申衣丛虽然年长鱼晚好多岁,但却要显得木讷多了。说得中听一些,或许可以将这理解成“老实”。

但是商人,靠得便是“奸猾”积累财富。若是太过老实,只能称其为“愚钝”。

在这一点上,不是他申久冲偏袒女儿,鱼晚虽平常胡闹闯祸,但却胜在机灵古怪,几乎从不循规蹈矩行事,每次他以为她了解她心中所想了,能防得住她的坏事。可多数还是被她“出奇制胜”一招毙掉。

“衣丛,你是真的没看出来?”想到这里,申久冲只觉得对儿子失望,原本打算不点透,但是看儿子那不解的眸光,只能悠悠开口,“衣丛啊,不是我说你,很多事情,要动动脑子……”

“你仔细想想,这韩廉如果真的不在,那侍卫敢那么爽快地收我们的礼吗?”他冷哼一声,“自古做官的最怕被人扣上脏名,一盆脏水泼下来,别说是有事,就算是没事都能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还只是说是一般的官——若是位至极品,压力更是可想而知,平日必当行事谨慎仔细,如果是交易,只会在暗地进行。所以说,高官不仅自个儿谨慎,随从侍卫也必定是极为谨慎的。你再想想昨天咱们去的时候,那韩王府的那侍卫那佣仆,都是什么姿态?”

衣丛眼睛眨了眨。

“先不说咱们是因为什么事情去的,就看咱们递的东西,不说万两银子,也得值五千两吧?这么高的价,那侍卫二话不说,居然就顺妥地接了过去。”申久冲说到这,顿了一顿,褐色的眼瞳划过一抹精光,“若不是韩廉授意,他们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是这样!”听父亲一分析,衣丛恍然大悟,“可若是这样,爹为什么如此镇定,说鱼晚与韩王并没结梁子?”

“你……你就不会动脑子想一想?”申久冲气急,又是重重地叹气,“他要是气到与我们一刀两断,还会收我们的礼?如果只给我们那个求亲的信帖,我或许还有几分放不下。可是连那礼都收下了,分明就是让我们安心。可是偏偏又气不过,便故意不见来给我们个震慑,自己寻个台阶下。”

说得再白一些,便是给个巴掌再给块糖,恩威并施,不至于自己太没脸面。

申衣丛“哦”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又感慨了半天官家的心机,自叹不如。

其实要论这世上行事,看似断然拒绝倒并不凶险,怕就怕对方连话都不和你说,连送礼的机会都不给你,这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越想昨日的情境,申久冲越觉得心有余悸,不由声声苦笑,“不幸中的大幸啊,幸好他顺妥地收了礼……”

这话刚落,便听院外突然一声高禀,“老爷,老爷……”

“什么事……”申衣丛不耐地皱了皱眉,大踏步向门外迈去,却在踏出门槛的瞬间傻了眼,“你……”

“衣丛,来得什么人?”

“爹,”像是洞察什么可怕的事情,过了一会儿,衣丛才转头,面色青灰,“爹,是……”

不用是被告知是“谁”了,因为来者何人,申久冲已经自己看了个清楚。

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来人竟是韩王韩廉。

若说韩廉平常也不是没来过申宅,只是今日不同,他一身玄色长衫,显得那凌厉的眉目更有几分恶意,唇角虽是微扬,但配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好事。关键是——他手上抱着的,分明就是昨日申家父子送去的红椟木礼盒。

目光触到那盒子的一瞬间,申久冲立即感觉喘不过气。他看着那个男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申久冲想了又想,终于在韩廉距离自己一尺之遥的时候,膝盖一屈猛地跪地,“韩王饶命,”饶是经世已久,面对这种眼神,他还是禁不住哆嗦,“鱼晚不懂事,若是韩王还生气,有什么事情就先向我来……”

“申伯伯,说什么呢?”

申久冲倏然抬头,只见韩廉墨一般的眸子生出异样的光,正轻描淡写道:“伯伯这是怎么了?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都是老相识,以后没准还是亲戚人家,怎么还这么行见外的大礼?”

“可……”申久冲目光定在那盒子上,“可韩……”

“哦,伯伯是看到这个了啊,”韩廉轻声一笑,便将礼盒递到一旁的衣丛手里,衣丛还没接到,只听砰的一声,盒子里那放着的夜明观音竟滚了出来,眨眼的工夫,近万两的宝贝就这么碎了一地,在场的每人都是面如土色,只有韩廉轻声叹息,“真是可惜,”他摇头啧啧,“本来是打算还给你们的,那些贱蹄子们不懂规矩,居然还收了申伯伯的礼物,没想到……”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申久冲一声厉喝,“申衣丛,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申衣丛惊魂未定,愣住。

“连个东西都接不住,你到底还有什么用途?白白惊了韩王一场,还不赶紧道歉?”

“爹,我……”

只听一声惨叫,申久冲突然伸出脚去,重重地踹向申衣丛膝盖,又是一声极闷钝的响声,衣丛扑通一声便趴到了前面,耳边是申久的怒骂,“你个兔崽子,还不快向韩王磕头赔罪?”

“韩……”

“算了算了,申伯伯何必如此?”韩廉伸手,“东西碎了便碎了吧,只是可惜,不能再还给你们……”

“韩王,鱼晚的事……”

“我今天来也是为着鱼晚的事,”韩廉往后瞅了瞅,“怎么?她不在家里吗?”

“王爷,鱼晚一向不在家里住,”申久冲有些尴尬地低头,“她自己有个园子,您……”

“哦,对,”韩廉勾了勾唇角,“晚园。”

按道理商人最善于洞察人心事,可是任申久冲来来回回想了八遍,仍是这猜不透“准女婿”今天的来意。如果今天来是追究鱼晚大罪的,可他一直在笑着说东说西,根本没谈到正题上去。可如果是……想到这儿,申久冲小心翼翼地抬眉,这一不小心,就捕捉到韩廉眸底的深色——阴冷戏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申久冲慌了神,迎合的笑容瞬时僵持在脸上,“韩王,您……”

“申伯伯,那信帖您应该收到了吧?”韩廉稍稍颔首,微蹙起眉头,“怎样?鱼晚知道了吗?”

“信帖收到了。”想起鱼晚的反应,申久冲神态不自然,“鱼晚也……也知道。”

“那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能说抵死不从,非得要和个男戏子在一起?申久冲想要说些好听地遮掩下去,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眸光太过毒辣通透,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韩王也知道鱼晩的脾气,”申久冲换了个说法,“不过韩王放心,假以时日,我一定劝……”

“假日时日?”韩廉突然笑了起来,“你可知道,我今儿个上朝得知了什么消息?”

“什么?”

“陛下有意将他的四皇妹公主云蔓下嫁于我,”韩廉从茶罐捻出一枚茶叶,仿佛心不在焉地抬眸,目光斜斜着刺向两人,“给我五天时间考虑。”

申久冲一惊。

“你也知道,我身为王爷,虽不是正统皇室宗族,但多少和皇家沾点边,婚事也由不得个人做主。”韩廉浅浅地呼出一口气,“陛下说,四公主已到适嫁年纪,纵观全朝,也就我韩廉与她年纪相仿,不管身份地位,也都能做得夫妻。”

“其实这事也不算突然,陛下前前后后也暗示过很多回,只是我有意没有理会。我的意思伯伯您应当清楚……自父亲透露出韩申两家联姻的想法,我这心思就再也没朝别的女人那里放过。这么多年,我韩廉对鱼晚做过些什么您心里也是敞亮的。只是这次不同……”说到这,韩廉蓦然抬眉,瞳光凌厉,“我就是有心与鱼晚成就日后,等得来您的‘来日方长,’陛下那边也未必能等。今天他已经把话给说到明处了,如果我再和之前似的不答应,皇家的面子朝哪儿搁去?”

申久冲终于听明白了。

韩廉这意思就是说,申老头子,你如果再定不了你闺女与我的亲事,我可没耐心等你,我要做皇家的乘龙快婿,飞黄腾达去了。

“我以为那信帖传过来没准会有别的消息。”韩廉轻瞄了申衣丛一眼,微一叹气,“看来是我多想了。申伯伯,既然鱼晚执意不和我走在一起,今天就权当我没有来过。”

说罢,他转身就走。

申久冲情急之下抓他的袖子,“王爷稍等!”

“申伯伯,”韩廉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来,我等鱼晚等得还不够多吗?”

“我只是请您想一想,如果不是我们两家关系交好,申家何以在商界做到一家独大?申鱼晚又怎能屡次闯祸后又安然无恙?您若是觉得她平时闯下的祸事只用您那些钱就能摆平那可错了,如果不是我韩廉暗中费心相护回旋,她又怎么能走到今天?”

申久冲一时噎住。

“你们也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她。”

申久冲看着韩廉渐行渐远的身影,浑身像是被抽去气力般跌坐在椅子上。

“爹,”申衣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疑惑地问道,“韩王这次来到底是什么意思?逼婚还是要抢亲?”

“或许吧……”申久冲眉头一分分缩紧,他重重叹气,“早知道这样……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爹,你现在是不是不想把鱼晚嫁出去了?”申衣丛在旁边坐定,“我也后悔了,瞧他韩廉是什么态度啊,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这天下这么大,我们家鱼晚非得嫁给他一个人?当时他老子也……”

“住嘴!”

“爹……”

“你给我闭嘴!”

申久冲厉声一喝,吓得衣丛身子一颤,垂头耷脑地站在了一边,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经历过韩王来访的事件后,申宅是乌云笼罩,硝烟弥漫。而晚园此时,也像是遭遇了大劫——园内的下人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而站在前面正来回踱着步的,正是无比烦躁焦虑的鱼晚。

鱼晩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便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温承晔从早上出去到现在,竟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过。

“你们这些废物,”鱼晚气得来回踱步,“他去了哪里?你们当真不知道?”

“小的们确实不知。”

“你们这些笨东西!怎么没跟着一个啊!”

“小的们不敢,”蓝萍抬头,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小姐说过,温公子是这晚园仅次于您的人物,他又不让我们跟着,所以我们只有伺候的份儿,是断然不敢多嘴探问的。”

“你……”鱼晚“你”了半天,手还是无力垂下来。蓝萍这话虽然说得噎人,却是再真不过的话——是她亲口确认温承晔在这晚园的地位,是她说他来去自由,别人只需好好伺候,管不得他。

可是现在,他去了哪里?

鱼晩在椅子无力地坐下——明明还没发生什么,她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小姐,”见鱼晩魂不守舍,罗升凑过来,“其实小姐不需要这么担心,温公子或许只是在路上碰到什么事情,耽搁了些时间。”

他想表达的其实是这这个意思——一个大男人出去走走,能碰到个什么事情?

可是鱼晚却深吸了口气,“罗叔,你觉得他会因为什么事情耽搁?”她来回踱了两步,又转过头,“罗叔,您也是跟着我的老人了。从小护着我长大,在我心底,您几乎就是我半个爹。我再问您一句,您是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姐,我又怎么能知道?”

“很好,如果你不知道,那我爹呢?”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我爹也不知道?”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叔“啊”的一声,“你这是在怀疑老爷……”

“我也不想怀疑,但是你告诉我不怀疑的理由。”鱼晚站起身,烦躁地揉了揉额前的刘海,“如果说迷路,可这几日他不是没出去过,但每次都是很早回来。他之前在竞春楼虽然风光,就算得罪过不少看客,但这长宁都知道他是我申鱼晚的人,看在我面上也会有所顾忌。可是我爹就不一样了,他讨厌温承晔讨厌得要命,正咬牙切齿、恨不得他立刻在我面前消失……你怎么能保证他现在没回来不是因为被我爹捉去?甚至如同之前的翠枝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解决掉了?”

明明只是猜测,她这一番话却说得有模有样,仿佛真的有事情在发生,引得罗升也不由惊骇,“小姐,不会的……”虽然是想劝解,可话却也说得磕磕巴巴,“我相信……”

“你怎么去相信!你忘了翠枝的事情了?”鱼晚攥紧拳头,眸光一点点变暗,“本来我爹就不喜欢他,如果不是我护着,只怕早已经处心积虑地将他弄走了。再加上我上次在韩府闹出的事情……”,眼前仿佛出现了温承晔躺在血泊中的情境,鱼晚越想越觉得可怕,她一把抓起鞭子套进袖口,“不行,我得去我爹那看看!”

“小姐,你……”

罗升话刚说了一半,便听园子里传来惊喜的喊叫声,“小姐,小姐!”只见蓝萍急急地跑了过来,“温公子回来了!”

果真……鱼晩抬头看去,一眼便能看见那个人——凉薄月色的阴影之下,温承晔的脸色被遮盖了大部分,却能看到他身上血迹斑驳。

坏了,鱼晚心里狠狠地一惊,她连忙迎着温承晔跑了过去。

此时的温承晔除了那张脸还完好无损,那密密麻麻的伤痕从他的胳膊蔓延到脚面,让他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张千疮百孔的纸,只要在某处再用力一划,便会完全得支离破碎。

鱼晚不知道温承晔是怎样回来的,遍体鳞伤的他就像是一个满布碎纹的脆弱瓷器,再稍一碰触,便不可挽救粉身碎骨。

“鱼晚小姐,你看尽兴没有?”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鱼晚抬头,这才发现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迎上他漆黑的眼瞳。

“好在你也是女儿家,这样的情况下,按规矩总应该回避吧?”

这样的情形他还有心思打趣……鱼晩的目光再次掠过他的伤口,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正一阵阵地被揪着,她刚要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却见温承晔目光晃了晃,“鱼晚小姐,您先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收起脸上方才一闪而过的恍惚表情,定定地看着她,“别再追究。”

鱼晚跳起来大叫,“为什么?”

“就算是为我好,”似是想起什么事情,温承晔看着自己缠绕着纱布的伤口缓缓地笑开,“我从杞国皇长孙落到今日地步已成众人笑柄。为保生路才无奈沦为倡优伶伎,鱼晚小姐请手下留情——被人称作卖国贼已经足够让人难受的了,请别让人再说我不识好歹,被人们当作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这话刚落,只见鱼晚看了他一眼,忽然眯了眯眼睛,“是韩廉?”

温承晔一怔。

“是韩廉做的对不对?”

鱼晩的瞳仁里有熠熠生灿的光,犹如火焰一般流窜到他的眼底。惊讶于她敏锐的洞察力,温承晔稍稍迟疑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鱼晚恨恨地咬着牙——从温承晔伤痕累累地回来开始,她就预料到可能会是韩廉做的。

这次不可能是父亲申久冲做的,她爹虽然狠辣,但这次他只是盼着温承晔消失,最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杀了才利索,绝对不会这么明着折磨。毕竟,多一天折磨,便多一天被她洞察的危险。都知道她的脾气,闹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下场。

如果是陈昊庭,他倒是有吃了她的心,却未必有那个胆。

一个个人排除下去,想来想去,便只有韩廉了——有足够的胆子,有崇高的身份,因为她而看温承晔不顺眼,一刀下去杀掉又怕她更加抗拒与他的亲事,只能折磨他到遍体鳞伤,暗示她申鱼晚要好好听话,别看她在外面是大王,但是他韩王却可以能让她的温承晔这样一身伤的回来。若惹毛了他,下一步便会让温承晔死。

而他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成亲一事,我已经给了你面子,所以别再招惹我,必须遂我的心意。

想到这里,鱼晚只觉得心里簇起一团火,烤得她口干舌燥的。

鱼晩抓起鞭子就朝外跑。

“你干什么?”温承晔一声厉喝,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回来!”

“你放开!”即使全身伤口,温承晔的手还是能紧紧锢住鱼晩。鱼晚不敢挣脱,只怕挣扎之下又牵连他遍体的伤痕,于是扭头大吼,“我偏不管,他打了我的人,倒还有理了?”

“那你说,他打我这一次有什么不对?”

鱼晚瞬时怔住。

“他打我这一次没什么不对,上一次我们那样去韩府,看似是做客,其实更像是挑衅吧?”顿了一顿,温承晔突然自嘲,“以韩王的身份地位,留我命已经是给了面子……是我没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冒犯了他。这一次皮肉之苦,权当是教训罢。”

他说得那样轻,犹如在说一件最平常的小事,鱼晚却觉得耳边一片轰然,“你在说什么?”

“假设您现在喜欢的我,带了一个女人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挑衅,您以为您会吃得下去这口气?”

“可我……”

“今天这个事,全是人之常情。”他侧头,唇角仍是含笑,可眼底却一片幽深,深不见底,“韩王心系于你,眼里容不得下第二个男人近你。他身处那样的身份地位,却能如此痴情专一,实在是鱼晚小姐的造化。”

“什么造化不造化?”鱼晚想不到温承晔会说出这样的话,讶然道,“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嫁他。”

“嫁了吧,鱼晚小姐。”温承晔目光沉静,“事到如今,您怎么能不嫁?韩王英武,身份不凡,连当今皇上都异常倚重他,将来必是大展拳脚的人物。如果抛去这点不谈,这几年来,他对申家的生意十分照顾,对您鱼晚小姐亦是礼数周到,爱慕您的心思天下皆知,除非您自己刻意蒙住您的眼睛。女儿家一辈子,无非就是求得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对自己好,这才……”

“他喜欢我,那你呢?”打断温承晔的话,鱼晚定定地盯着他,“那你呢?你对我又能怎样?”

此时已近傍晚,窗外投来的昏黄光影铺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从鱼晩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光影团团斑驳,而温承晔明明近在自己眼前,映入眸底的身影却是一片模糊。而他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低沉的声音仍是缓慢而平静,“鱼晚小姐也应该听说过了,现在街上传言纷纷,都说申家小姐和韩王随早有婚约在先,但如果申家这边不予否认,韩王那处必然也是万分欢喜。而事实是,如果您的亲事即便是能够推脱,那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只想知道,韩王如果是非我不娶,那你呢?你又怎么办?”

“现在看来,如果您一味使性子,再和之前那般执意不嫁,死命抗拒,伤害的不仅是您个人,更会殃及申家。”温承晔抬头看着鱼晩,眸光温柔,“申家能成为全国第一商贾,虽然申老爷的经营有方占得头功,但不可否认,韩王府的庇护也是居功至伟。如果您坚持不嫁,当下的韩王府必然会与申家产生嫌隙,如此一来,申家必会有颓败之势,到时就算……”

“那你呢?”申鱼晚向前两步,突然用力抓住他的肩,眸子里水光盈盈,瞳孔深处却像是簇起了火苗,灼灼地盯着他,“那是申家,是别人的问题。温承晔,”她一字一句,话说得用力而缓慢,“我问的是,那你呢?我如果是嫁了韩廉,你会怎么办?”

“鱼晚,”眼中敛进她的难过,他居然笑了出来,轻声道,“我配不上你啊。”

六个字落定,却像是在说“你有没有吃饭”一样,语气是再自然不过的轻描淡写。戳在鱼晚的心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有一种硬生生的疼痛。

鱼晩像是刹那间被抽去了气力,抓着温承晔肩膀的手无力地放开,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温承晔眼看着鱼晩身后就是烟玉屏风,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

“你滚!”鱼晩重重地推开他,终于撞上后面,只听乒乒乓乓的几声,似是遭遇狂风席卷,在鱼晩的身后已是狼藉一片。而瓷具玉器坠地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杂乱,映衬得鱼晩咆哮的声音更加刺耳尖利,“温承晔,你不愧是杞国皇孙啊!我是不是该感谢你为申家着想,为我着想,思事周到办事周全?”

“你这个自大的家伙,你以为你是申家什么人?申家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申家就是从此败在了我申鱼晚的手里又何以用得着你担什么心?你有什么资格一口一个申家?”鱼晩虽然用力咬着唇,眼泪却还是坠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你……今天看不着你,我怕我爹害你,甚至打算去找我爹要人。我还想了,如果你死了,大不了我也随着死了,让我爹后悔一辈子去。我还想,如果你还活着我爹却不放你,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看他能不能下的了这个狠心。温承晔,我为了你什么都打算不要了,可你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回来就赶着我嫁给别人?”

“你知不知道,”鱼晩蹲下去埋头痛哭,“我今天出去为你做了什么?”

一天的焦虑在这个时候终于崩溃,她蹲在地上,像是个孩子般抱头痛哭。那样的委屈铺天盖地侵袭过来,就像十五年来攒着的委屈突然爆发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用力地击拍着她的胸口,摔得她心都生痛。

她哭得这样难受,可那个罪魁祸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床头,眸光一如往常的温润淡泊。目光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在越了过她,想着另外一些事情。他的唇线抿成一线,掠过来的眼神都是飘忽的。大概是觉察到鱼晩地悄然窥视,恍惚之中,温承晔突然看过来,眸光如针一般的犀利明亮。鱼晚心里一抽,又迅速把头埋到膝盖里,刚淡下去的哭声再用力放大,又嘹亮地悲号起来。

温承晔一声沉沉地叹着气,终于朝这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待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鱼晩低着头,能清楚地听到温承晔微粗的呼吸声,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隐约药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上。

可他却没有动作——距离那样近,他却没有弯腰去搀她起来,也没有亲热的说一句“没事了,别哭”之类的话,甚至连句捎带安抚性的动作也没有。鱼晚心中一紧,只觉得莫大的失望,刚要起身。却听头顶又是轻然一叹,紧接着药香扑入鼻孔,是他蹲了下来。

“鱼晚啊……”他欲言又止,还是没将话说下去,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看过来,让鱼晚一时间愣住,连哭都忘了,只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清澈,就像是当初她看到他时那样,像是一个深幽的黑潭,只是一眼她便无可救赎地陷落了下去。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无比残忍,“别闹了,鱼晚,”他握起她的手,像是在拉一个无理耍闹的孩子,“听他们的话,嫁过去吧。”

仿佛不敢置信,鱼晚用力地瞪大了眼睛。

趁鱼晩怔愣的空,温承晔起身去拉开房间的门,“罗叔,劳烦您将小姐送回去。”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大力一推,他再次睁开眼睛,只看到房门剧烈摇晃,已经没了鱼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