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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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情路深陷,欲罢不能

遣散容思又杖打骆云间,一时间,园子里的下人们都变了脸色,个个惊惶不已。这一来受打的曾是他们心中最不会落下埋怨的那两个人——容思和骆云间。这一文一武,都是这府中极为荣宠的主子,都是平时随着鱼晚吃香喝辣的人,都是他们给别人脸色看,哪轮的着别人来作弄他们?这二来,这两人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而受到惩处,而这个人却极受主子青睐,这就像是园子里突然来了个恶魔,时不时地便会张开罪恶大口——关键问题是你却不知道,这个平时习惯从容微笑的人,下一步会把矛头指向谁。

明明才看见上午他还与骆云间浅笑话语,下午便成为他的杖下之敌。

无从把握的事情,往往最为可怕。

这事看似就这么过去——鱼晚伤口被包好了,容思也被顺利处理掉了,至于骆云间,也挨了杖打。鱼晚也以为事情可以就此而止,却没有料到事情还是闹大了……

鱼晚正在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如冷水般浇醒她的困意,“什么?”鱼晚从榻子上猛地坐起来,“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们谁的舌头长了?”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见她目光如炬,奴才们都低下头来,“真的不是我们说的。”

“那能是谁?那消息还能长了腿儿自己跑到我爹那去?”

奴才们百口莫辩,“真的不……”

“我可以做证,不是他们说的,”正当焦头烂额,门外响起清朗的声音,鱼晚抬头看去,正是衣丛走了过来——他的唇角正微扬着,隐隐带了丝赞赏,“我之前还觉得这温承晔不过一贪生怕死的伶客,顶多会唱唱曲子卖弄风情,其他并没有什么用处。没想到这次还真做了件有气节的事……”

“哥哥,你别多那么多话,到底怎么了?”

“是温承晔主动请罪,”衣丛眉角扬了扬,笑道,“这不,现在还在咱们家书房跪着呢。”

听完这话,鱼晚立时觉得气血攻心,那一瞬间几乎是要憋过气去,她飞快地穿上自己的外装,因为动作太急,又牵动了伤口惹得她哎哎哟哟地叫唤:“你这么急干什么?”

申衣丛不满地扯住鱼晚的胳膊,“爹既然已经同意他在你这儿待着,那怎么还能下手再除了他?”

他这话说得虽然轻浅,却很有道理。“万一爹再生气呢?”鱼晚挣开他的手,“如果再丢些什么重话伤了他。那怎么办?”

鱼晚闯进书房的时候,申久冲突然想起了儿子说的话,“爹,您最好别对这温承晔怎么样。如果是逼得紧了,鱼晚真会发疯。”

他当时还以为是玩笑话,再怎样的情人,又怎么能比上数十年的父女?

可那门被打开的瞬间,他便知道了这题的答案。自己的女儿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一旁的温承晔,竟完全没有看他。

“你没事吧?”鱼晚紧张地上下打量着温承晔,“怎么样?”

“小姐别急,”温承晔摇摇头,“我又能有什么事情?”

忍无可忍——申久冲轻咳了两声。

鱼晚这才想起父亲,连忙回头,眼眸正对上——父亲眸色微暗,脸色铁灰,显然是相当不高兴,“爹啊爹,”鱼晚连忙笑着贴过去,“我刚才只是……”

“只是没看见我?”申久冲轻哼,“只是怕我害了你的温承晔?”

“……”

“鱼晚小姐,申老爷很宽宏大量,”温承晔笑了笑,“并没发生什么事情。”

听到承晔这样说,鱼晚更加尴尬,刚要与父亲认个不是,手却被申久冲执起,“你如此大大咧咧,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手……”申久冲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让爹怎么说你?”

鱼晚扬脸笑道:“爹,我知道。”她一副乖巧的样子,紧紧腻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晃着,“您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还……”

“手上的工夫,我只是喜欢鞭子,再说,鞭子是用右手,而且以我的习惯,这鞭子估计也喜欢不了多长时间,”鱼晚歪着头,甜笑着宽慰着父亲的心,“我又不和其他人家的女孩儿似的,琴棋书画什么都会,所以啊……爹你不用担心,根本就不碍我什么事情。”

申久冲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叹气:“你啊——”

女儿虽然大了,看起来心思通透,但想事还很简单……因为左手筋络有损伤,从此再也不能提重物,不仅如此,拿东西时还会颤抖哆嗦——原以为一次损伤便够,没想到再经容思一事,又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申久冲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眼前的男人。

为这样的人使自己连连受伤——值得吗?

仿佛察觉到申久冲目光里的质询,一直微垂着眼睑的温承晔抬起头来,“请老爷放心,”眸子端然凝澈,他的语气平静却暗藏力度,“我会想法补偿鱼晚小姐。”

其实话说出的那一刹那,温承晔便已经后悔——这话一说出来,必然会遭到眼前人的嘲笑。果真,申久冲轻嗤:“哈,补偿?”他唇边苍老皱纹一点点揪起来,整个人用商贾特有的世故与轻鄙看他,“你一介伶人,活着还需要我女儿庇护呢,以后又怎么保护我女儿?又凭什么说出这样轻狂的话?”

这话让鱼晚倍感心疼,回园子的路上,她一直在啰嗦:“你怎可以不听我的话?我告诉过你,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过去就行了,又怎么用的着让你难堪,白白被我爹训一顿?”

为鱼晚整理一下伤口包扎的绸带,承晔抬头轻问:“小姐认为,这事可以瞒得住吗?”

“……”鱼晚一时语塞,“瞒不住也是后来的事,总之,能拖一时是一时。还有,挨训是我的事,你也不用替我挨刀。”

“有些事拖了不好,坦白交待,这才是解决之道。”温承晔眉目清明,徐徐道,“您送走了容思,我力主您惩罚骆云间,这所有的事却是因我而起,如果不主动承揽,未免让人不服,有失公道。到时候,受委屈的还是您。”

“我管他公不公道!”想起刚才父亲对温承晔的讥讽,鱼晚眼眶一红,“别的不提,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是我的人,爱宠爱杀是我的事情,别人一句话也别想说。”

真像是孩子的傻话——温承晔轻轻一笑。

“再说,你下次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个清楚。不准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么着急?”

“我是想和您说来着,”承晔眸子一亮,突然绽出别样光彩,微有些打趣,却更似别有深意,“我找您的时候,您可正在骆大侠的房间。”

“我……”

“他们说要去通报,可我没让。”他又继续,“那样的情况下,我觉得有些不合适。”

“有……”

“于是想,等您回来,再告诉您也不迟。”

她说一句他便堵上一句,再加上他那样温淡的笑容——她跟云间本明明是正常主仆关系,却仿佛让他说得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鱼晚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脸涨得通红,“我当时是在给云间送药,他那么个人,平日也是眼高于顶,如果是我不给他送药,估计他就是死在园子里也没人知道。我也又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他以后再落下个症状。他毕竟是习武之人,靠的就是这副身板。”

“您做得很好。”温承晔微笑点头,“您不用解释。”

“不是,承晔,你别误会我和他的关系,”见温承晔这么副神色,鱼晚更着急起来,“真的真的,只是去送药,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一向对我特别好,我不也得厚待着他不是?再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再说”之后话题突转,“对了,承晔,你今天为什么要拿云间做文章?”

他唇间笑意点点敛去,“您认为我是故意针对骆云间?”

“其实云间这人特别好,”鱼晚想摇头,但是行动却预先给了她答案,看到温承晔脸色稍暗,她只能费劲解释,“你别看晚园人这么多,其实我只和他亲,有时候哥哥和爹爹都比不上云间的位置。还有,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呐……按道理这是他的秘密,不应该和你说的,可你也不是外人。”鱼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塑造云间在他心中的好形象,“他是云蔚堂的二当家,被底下的人给陷害了,中毒留在了云蔚山。恰巧那时候我哥哥在那里运货,便凑巧把他救了回来。别看他样子冷酷,其实内心最是耿直,平时自己苦死累死都行,就舍不得我受一点难为。”

“哦?”温承晔眯起眼睛,“他这么好?”

“当然……”鱼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可是在抬头看到温承晔眼里流出一抹异样的光色,便更加着急,“承晔,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他是过去我最亲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俩有芥蒂。”

鱼晚的表情如此认真,仿佛是在说一件堪比天下的大事。

“那好啊,”温承晔笑起来,“既然鱼晚小姐已经有了想法,我再说其他也没什么用。”说完,他便别过头去,掀开轿帘一角,仿佛是在欣赏窗外美好景色。

“不行不行,”鱼晚一把扯下帘子,“你只要说,我便信。”

他眼睛微眨,“真的?”

“当然。”

“关于骆云间,我和他近处无怨,远了无仇。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迎向鱼晚的眼睛,“感觉心疼。”

鱼晚不解。

“身为一个武士,空有一身本领,却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只能看着她再次受伤,白白经受剑刃之苦。”温承晔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光亮,那一刹那竟如此魅惑夺目,而他的声音微低,却如天籁般悠悠作响,“我只是为您心疼。”

没有人知道鱼晚那刻的感受,仿佛心里那片长久荒芜的沙漠突然在刹那间迎来了百花绽开,连呼吸间,都充斥着让人心动的芳香。

他的话太动听,动听到让她的心悸动,连声音都忍不住丝丝颤抖,“可他们说,”她忍不住浅笑,“他们说你是心机深沉,先除容思,再撬劲敌。到后来……”

到后来,一家独大,阴险地做园子里的独宠。

“再到后来,我要顶了你的位置?”挑起眉毛,他的声音轻软,“你信?”

“我不信……”鱼晚眼睛一眨,一把抱住他的手,“承晔,承晔,他们胡言乱语我都不信,我是相信你的,我只信你!”

说完,便抬起下巴,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唇猛地贴了上去。

虽然已经有了几次亲密,可她的吻技依然学的不好,大概是由于激动,撞的他牙齿又开始疼。她的舌生涩大胆地在他唇间游来荡去,由于不得章法,不一会儿,便有血液腥甜的感觉自齿间弥漫开来。

鱼晚这才觉得不对,她抬头,略微尴尬道:“我……”

“你不教我之过,总是也有几次了,怎么学得还这样不好?”温承晔伸手轻轻地拭去鱼晚唇角的血迹,微笑道,“看来,要多多学习才是。”

刚才还急于寻求信任的女人眼里突然绽出光亮,“那你得多多教我!”

温承晔轻声一笑,闭着眼睛,慢慢地又贴了上去。

等回到晚园里,鱼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房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不仅有她平时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很多男人的衣服,搭过来一看,件件都是用现市最好的面料做成,样子也算是正当流行。

如果只是给她送东西也就罢了,可这些男人的东西算是怎么回事?爹不是视温承晔如眼中钉的吗?

鱼晚抬头看向温承晔,只见他眉头微蹙,似是也在思忖这些东西送来的目的。但只是瞬间的工夫,便眉目舒缓,眼底一片清明,“还请鱼晚小姐替我谢老爷,如此盛情厚待,承晔愧不当受。”

“愧个屁!”瞟见门口还站着的人,鱼晚突然明白过来,她一脚踢翻那些东西,“你是爹派来的人?”

“小的海贵,”那人连忙跪到她身前,“正是申老爷派来伺候小姐的。老爷说这园子里人手少……”

“伺候你个大头!”鱼晚伸腿,一脚将那人猛踹出去好远,“你收拾收拾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给我滚回到哪里去。对了,告诉我爹,我这里有的是人手,够用得很,不用他多费心!”

“这……”

“这什么这?”她又要踢过去,“还不快滚!”

大家都知道鱼晚小姐脾气,如果得罪了这个主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见她反应这么大,海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便往外跑,跑了两步,却听温承晔一声轻喝,“慢!”

鱼晚回头看他。

只见他看着她,笑意脉脉温柔,“留下他吧,申老爷也是好意。”

“你……”

“你先替我们回了老爷,就说鱼晚小姐很高兴,谢谢老爷照顾。”他转头,“然后再回来园子里住下,以后,还烦请多多照顾。”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下人,温承晔说得极为礼貌。鱼晚抓住他的袖子,“这人不能留,你……”

“鱼晚小姐说的话不作数吗?”承晔扬眉,“这园子里,您说我也说了算的。”

“你……”鱼晚顿时语塞,只能猛一跺脚,冲着海贵撒脾气,“你先滚到一边去,”然后一把握住温承晔胳膊,“承晔,你给我过来!”

“你就知道留啊留,”等到了内室,鱼晚心烦气躁地转着圈,“你知不知道我爹这是要留他在我这里做什么?”

“一是为我们好,”见到鱼晚眼睛又瞪大,温承晔缓缓一笑,“也是个探视吧。一旦我们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禀到那里去。”

“你知道?”鱼晚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你还留着他?”

“我们又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其一,”温承晔唇间的弧度加深,“何况,父母都是为孩子好的,你也是一贯让他不放心惯了,这次必定又是怕你惹出什么祸端来,才找了个人过来。”

“我不管,我讨厌被看着。”

“你讨厌又能怎样?难道还真把他赶回去?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他们总是为你好的,凡事要想到初衷。”温承晔循循善诱,“闹得太僵了,总是不好。如果你总一味的地拒绝,一是让你父亲伤心,二是也激起他的怒意,不但这次不撤掉海贵,反而用更加隐秘的方式来监视你。你要知道,这明面上的事情,总比暗地里防范要容易多了。”

温承晔这一番话说得极有道理,可迎向他幽深的眼眸,鱼晚还是觉得有些头疼:如果直接是监视也就好了——怕是父亲今夜此举还有了些别的含义……

鱼晚虽不经常回申家,可这申宅仆从的样子还是大概认得的——申宅虽然大,但因申久冲不喜热闹,仆从还不及她晚园的人多。可这海贵,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海贵极为陌生。

忽的,鱼晚眼前突然一亮——海贵海贵,她终于知道他应是哪里的人了。

据说,韩府府邸的仆从名字十分奇特,女仆的名字均是枚字开头,而男从则是海字。

比如枚青,枚兰。比如海承,海梨。

比如还有眼前的这个——海贵。

韩王虽名为王爷,其实并不是池国真正的皇亲国戚,原本是烟国的人。池烟大战,池国吞烟,这烟国将军韩众见烟国反抗无望,便带着一干精兵投靠了池国,使岳烟之役提早大结。此后封功论赏,赵奕感恩韩众情谊,便封他做第一外姓亲王,名为韩王。

而这韩王因生于烟国一个名叫枚海的小镇,故为仆从起名均为枚、海。

申家与烟国之前便有贸易通商来往,再加上韩众喜欢江南郡茶庄的“烟茶”,而且购买得特别多,慢慢的,申久冲便让人带最新的茶叶亲自送与府上,这一来二去的,因为两人性格差不多,韩众便与申久冲成了极好的朋友,所以有时跟在申久冲后面的申鱼晚便成为他们最佳的话题对像,韩众似乎很欣赏鱼晚的飒爽大方、敢作敢当毫不扭捏。申久冲也有“联姻”的念头——别的不提,但在这个重农的国度里,商贾虽然钱多,却是最下等的民众。因此,要想提高自己位置,与官联姻,是最好最快捷的方法。

说得再明白些,这似乎就叫做“高攀。”

这事在鱼晚十一岁时就提起很多次,从此每一次去韩府,鱼晚都是战战兢兢,能逃一次是一次。她不喜欢两家父亲为她属意的夫婿——那个名字叫做韩廉的家伙。或许是因自幼习武的缘故,那人眼色极为狠厉,每次鱼晚与他视线相接,她都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时都有被他剁了的危险。

不过或是上天有眼,在惴惴不安中,韩王韩众居然暴病死了。

为体现对这个外姓王的重视,鱼晚记得,当时赵奕还下令全国宵禁三日,是按皇亲要员死的规矩来办的。看着韩府到处飘荡的白色绸带,鱼晚表面做出哀痛的模样,其实心里乐得要开花。她想,这回老东西去了,终于逃过一劫,不用再和这韩廉结亲了。

却没想到,她高兴得实在太早。

十三岁鱼晚生辰那天,韩廉居然带礼上门提亲。言谈之间,把她夸成了花一样的人物,尽显对鱼晚的爱慕。说之前两家大人便有意结亲,而他也很喜欢鱼晚。此次父亲归天,他怕两家亲事耽搁了,这才冒昧前来。

一副心急万分的求爱样子——那表情,仿佛恨不得当时就把鱼晚给扛到韩府。

这简直就是与申久冲一拍即合——韩众死了,他正怕亲事搁置,再高攀不了韩家,白白失了个好亲事。没想到韩廉自己也有美意,如果鱼晚再答应,这简直就是佳偶天成,美事一桩。

可是,这问题就出在自己女儿身上。

鱼晚每次都是推迟,说自己还小,担不起成亲的事。她日日胡闹其实也有这个原因,想韩家也属大户,应该不喜欢这么跋扈骄纵的姑娘。她想把自己搞得臭名远扬,不让韩家再看她一分。

可是没想到,她似乎越闹,韩家似乎越欣赏她独特的个性。

韩廉来得越来越勤,不仅如此,她如果在外面闯了祸,他还暗地里出手帮扶。这么多日子来,也是因为韩家的庇护,她才能次次胡闹后却还安然无恙的。鱼晚简直无奈,这日子也一天天渐进,她由十三岁长到了十五,现在再说年龄不够之类的话推托,这不明摆着就是不想答应各种应付了事吗?

鱼晚赎回承晔那天,申久冲又提起这事,她满心不满,干脆说不喜欢韩廉。

没想到申久冲怒气横生,那样子狠厉,就差直接把耳光扇在她身上,“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

按照鱼晚的性子,她真想直截了当回过去,说她就喜欢温承晔一个,除他之外,谁都不嫁。

可那会儿事情刚定,她知道父亲同意她赎回温承晔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此时如果再顶撞,无异于找打。

于是,事情又被这样搁置下来。

鱼晚倒是情愿自己多想——是因自己这几天被这么多事给缠怕了,所以才有这么多念头。

鱼晚抬眸看向温承晔——他正看向远处,目光廖远空旷,仿佛也是满有心事。似乎是因为察觉到她的目光,温承晔别过头,“怎么了?”

鱼晚把那些心事都压在心里,只是微笑道:“没事。”说着,又孩子气地腻到他旁边,晃晃他的胳膊,“承晔,还是你想事周到。”

温承晔浅浅一笑。

“承晔……”她又叹气,“过几天,我带你见个朋友好不好?”

“朋友?”

“是……”鱼晚簇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却仍是想不到可以形容韩廉的精准词汇,“算是……”

“小姐直说便是,无妨忌讳承晔的感觉。”

他这样一说,反倒像是她与韩廉是什么特别的关系,“你想哪儿去了?明明是朋友,”她拧眉,怕他不相信似的,仔细分辩,“真的,其实是爹的朋友,有的时候,帮我们忙比较多。”

“小姐要约什么人不必和我商量,”温承晔似笑非笑,“这是小姐的家啊,如果是有承晔做事的时候,尽管吩咐一声便是。商议却是不必的。”

鱼晚突然暴怒,“温承晔!”

“嗯?”

“你……”她又现出这几日常有的状态,似乎话被噎到了喉间,却是怎么努力都说不了口。她咬牙跺脚,脸颊涨红,“罢了罢了,我走!”

鱼晚一扭身,猛地掀动珠帘——因为动作太厉,坠子劈里啪啦地敲击着砸出清脆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身上。

而这样的情况在园子里其他人看来,温承晔与自家小姐的关系十分微妙的。

看见自己小姐颇为愤懑地掀帘出来,没有人不会暗自揣思——作为院子里的“老人”,他们见惯了一批又一批的伶客在府里来了又去。之前的日子——即使是容思,他虽在表面上盛宠一时,私下里却也没被他们瞧得起。在他们心里,他们虽是卖劳力的下人,却不管如何,心理上觉得自己也总比那些卖身的男人们要尊贵得多。

可是,温承晔似乎是打破了这一“惯例”。

他与小姐之间的关系,似乎超乎寻常的亲密,又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打破了这园子里原有的不少规矩。

先不说鱼晚小姐为这个男人做出这些荒诞事——如果一掷千金是鱼晚常用的戏码,那自残逃生,烧铺强夺,舍己护人便是这次最新的突破。从没人想到这总让别人生不如死的鱼晚小姐会为一个人做到这地步——他们原以为如果是得手了也便不稀罕了。倒没想到这温承晔到了园子里,又是一段匪夷所思的传奇——

他有自己的别院,并不和以前的伶宠们一样,挤闹的住在一个地方;他可以与小姐一桌吃饭,因他无意中看了丫鬟翠枝的一眼,鱼晚一怒之下遣散所有女仆,只留下最丑最笨的蓝萍侍候;她为他在这园子里树立威信,如果是谁不恭敬地看了他一眼,便立即会被眼尖的鱼晚发现——毫不客气地棍棒驱赶。

可是如今,鱼晚已经与温承晔两天没有说话了,而他似乎也十分识趣,成日不出自家院门。

众人猜测,鱼晚怕是又喜欢上了什么新的东西,或者是“人”,总之这两天她又开始了奔波:早晨便出,傍晚才回。连回来时也是一副异常疲惫的样子,谁都不搭理,沐浴之后便去睡觉。见到鱼晚这般状态,园子里人几乎都要胜利高歌了——看来“盛极必宠,宠极必衰”的法则在晚园还是最常规的定律。

却没想到……

这日晚餐时候,小姐鱼晚破天荒地早早归来,还没进门便大声吆喝着:“承晔,承晔!”

那样的神态,仿若这几天从没发生过什么不快的事情。

温承晔仍是之前温煦淡然的样子,听到鱼晚正大呼小叫地唤着他的名字,眸光微亮,慢慢地走了出来。

“我这几天忙,你怎么也不来找我呀?”鱼晚嘟着嘴,孩子气地抱怨着,“我那天也不是故意发火,其实是……”

小姐过来竟是解释与道歉,旁人一听,下巴几乎都要跌落下来。

“我没有,”温承晔温和地笑道,“小姐有事便忙自己的,不用顾着我。”

“我还担心你是生气了,其实我那天只是……只是……”鱼晚想了一会,还是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便恬然一笑道,“承晔,你别小姐来小姐去的好不好?听起来别扭死了,就像我唤你那样,你称我鱼晚,可不可以?”

温承晔夹甜点的筷子一停,眉峰微微挑起,“可以?”

“当然。”鱼晚用力地点头。

“好,鱼晚。”温承晔微微一笑,“那这两天,你都忙些什么了?”

“我忙……”提起这事,鱼晚猛地扔下匙子,连饭也没吃,只顾把温承晔往自己卧房里拽去,“承晔,承晔!我给你置办了好东西!”

那样欢跃激动的模样就仿佛急于求赏的孩童。

能让鱼晚小姐感觉是“好”的东西,必然是不一般的“好”东西。

鱼晚虽未生在皇家宫廷,但作为富商之女,她也自幼习惯了见太多的新奇的物件——甚至很多在宫廷中颇显华贵的东西,在晚园却不足以被主人猎奇。温承晔也见识过鱼晚的大手笔,也在心里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这个骄奢小姐都激动成这样。

却不想在见到时,他会真的愣住……

“爹爹今日进了一批货,是上好的锦微绒,很新鲜的名字是不是?据说,每产这么半尺,便同时需要四千只蜜蜂与蚕工作八十一天。蜜蜂用来保持这锦微树的甜腻与新意,而这蚕丝则要保证这料子的滑润与质感。所以啊,这料子看起来近乎于天蓝色的颜色,实则根本不是染得,正是天然而就。我告诉你啊,这衣料最神奇的便闻起来也不会像其他布料那般难闻,它有一种清淡的叶香味道……要不,你闻闻?”

她将锦微绒凑过去给他闻,这才发现他目光迷茫,明明是在看着眼前的布料,神志却明显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承晔……”

承晔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从梦中惊醒,“怎么了?”他怔了一怔,这才又恢复那般清和的笑容,“锦微绒,果真是极好的东西。”

眸子流出一抹晶光,鱼晚惊喜道:“你知道?”

“知道。”承晔吸气,唇角笑意敛了敛,“你可知道,锦微树生于哪里?”

“呃……”

“这树极其稀罕,生于杞国,哦,是现今杞地的凌禹郡。而这凌禹郡,恰恰曾是我的属地。”温承晔眸光廖远,从鱼晚这边看来,仿佛有水光要从他的瞳中流溢出来,缀着点点星光,更显得他的面容温柔清俊,“锦微树生长条件矜贵,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因此护理要特别精心。当日杞国,最茂的锦微树便长在我的府邸。每逢晚春,便开出云雾一般缭绕优美的花,然后,府内的园丁便开始了最忙碌的日子——从国内遍地寻来的优秀蜜蜂与蚕放入其中,经过一番劳作……”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因此,皇孙湛府有时会被雅兴之人称作锦微园。”

“我只是没想到,我还能在有生之年,嗅到这样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偏头看她,用从未现出的温柔眼神,“鱼晚,谢谢你。”

“不过,你这两天,全都忙这个了?”

鱼晚的心里正涩涩地感觉不舒服,听温承晔这样问,那一丝感伤又迅速地剥离,“是啊,”她抬头看他,激动地扬起唇角,“我要爹爹进货,便是要给你这套衣服,平日里做事可能快些,但这次情况特殊,又不能借爹的名让他知道。一切都是我偷摸着监督绣房来进行的。你知道锦微绒,便应该晓得这绒也有个坏处,就是极难雕饰缀纹。单是这些花纹,我便做了好久……而且,一步做不好便要抛却整件,为做这件衣服,我废了至少十段这样的绒纱。”

十段……便是要类似近千两银子。

这样的手笔,虽比他当年逊色得多,但作为市井百姓,却无异于天大的奢华。

鱼晚很兴奋,连连扯着温承晔的胳膊让他先穿来瞧瞧。温承晔原本不想再折腾,但又不忍拂了鱼晚的兴致,只能又去卧房里换上。

温承晔的身材原酒挺阔昂劲,再加之衣裳料子翩然,从卧房里走出来的刹那,饶是见识广多男色的鱼晚,竟也看痴了。

她一向知道他风姿卓越,仿佛是天边走来的人物,虽身于污秽之地,但气质却脱俗高洁,再加上眸子里几分飘忽朦胧的神色,总让人感觉他仿佛一切都漫不经心。可是今天却不一样的味道,明明仍是翩翩的衣料风格,他着在身上,竟有一种威严的气度。

他的身上仿佛天生便有一种贵气,自那袖口纹路,自那颈间襟扣,自那微摇衣摆,自那长发拂肩,终于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那繁复的花纹由袖口开始,摇曳着攀延而上,自那肩头变成凌厉的一勾,映衬着他黑幽的眼眸愈加深邃,仿若有诱人堕入的功力一般,让人竟有些不敢看下去。甚至就连那始终上扬的唇角,都有几分尊贵的意味。

鱼晚像是傻了般那样呆愣在那里。

围绕在四周气流也似乎开始停滞,静谧,空寂。

仿佛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声。

温承晔仍是之前那般的笑容,眉角稍挑,仿若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承晔,”鱼晚看着他,傻傻的连眼睛都不眨,她喃喃道,“你生得真好看。”

“好看得我都要不认识你了。”

温承晔的身上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光华,平日极尽遮掩,只是流露出丁点光辉。可在适当时候,这样的气质便彻底倾泻出来。这时,世间万物,在他面前仿若只是陪衬。

她一向觉得他是伶客,她是他的救星。可是在此刻,却自惭形愧。

又在心底隐隐地骄傲欢跃着——这是她的承晔,她喜欢的男人,她要的一生之爱。

选来选去,选了十月初二这一天,鱼晚特地在出门之前请人算了算风水,人家说那天适宜出行,必有大福之事发生。

天气也不错,阳光温煦,这是一个很难见到的好天。

一大早收拾妥当,鱼晚便带着承晔出门。此次出行,她只是告诉申久冲她会过去,并没说要带着温承晔出行。

如果父亲知道她此行真正的想法,怕只是气得会发疯。

韩众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便是这韩廉,心心念念要娶鱼晚的人;这二儿子名为韩切,在池国对烟国的战役中不幸战死;这最小的儿子名为苏以年——对,并没有说错,确实是姓苏,苏州的苏——苏以年。

苏以年之所以姓苏,是因为他随的母姓。他的母亲并不是韩众的嫡妻,韩廉与韩切的亲生母亲孙然所生,并不是那个户部大臣之女的孩子——不过这苏以年的母亲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女子,不是因为身份问题才不能入驻韩府。恰恰相反的是,他的母亲地位太高,因为太惹人注目,反而耽搁了一段姻缘。

苏以年的母亲正苏静宜,堂堂烟国国主苏舒的女儿,她是名副其实的烟国公主。

而她与韩众在一起有私情时,不仅韩众有了妻子,苏静宜也已有了驸马。当时众人只觉得公主非要让孩子随自己姓奇怪,但因其身份地位太高,虽惊讶却不敢质疑。等到了池烟大战,烟国皇宫被池兵所破之时,苏静宜才匆忙带着自己的儿子去找韩众,说出所有真相——苏以年竟是她与韩众的孩子。

而这段丑闻也随池烟大战的落幕而逐渐被世人所知——百姓虽觉这一段感情污秽荒谬,却无人敢再说二话。

一者,烟国已灭,似是对此事最大的惩处,而那静宜公主,也在破国大战中被人割喉而亡,这便是报应。最主要的是,韩众投池后身居要位,除非真的想不要命了,才敢对此事指点。

韩众虽没有亲口承认苏以年就是他的孩子,但将他接入府中的举动,似乎比承认更有力道。

但这苏以年似乎注定便是凄惨的苦命,先是身世恍惚,自个儿身世就是个大丑闻,到后来好日子也没过多长时间,一次高热中不得治愈,居然成了个哑巴。

现在的韩府便是韩廉与苏以年两兄弟共同的住处。据说这韩廉虽然出身武行,却十分关心这个同父异母的残疾弟弟,虽说这苏以年成人之后,按道理已经到了该单独立府的年纪,但为了便于照顾弟弟,两人还是住在一处。

鱼晚也见过这苏以年,一看便十分文弱,眼神却比韩廉温和清澈很多,许是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见人便只会笑,特别羞涩内敛的笑意,像是个受惯保护的孩子。

鱼晚本就很是“欺软怕硬”,她一见到这样的人,便特别想捉弄几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他弱弱地跟在韩廉身后,便掏出弹弓,狠狠地打了他的脑壳。她记得他当时便哭了,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任她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她虽然作恶多端,却是第一次看到男孩子这般肆无忌惮地哭闹,让她实在是没了法子。后来还是韩廉回来劝哄,这才慢慢地没了眼泪。

鱼晚头一次见到男人哄男人的样子,韩廉蹲在地上,说着各式各样的话来哄这苏以年,再后来,甚至还拿出东西来劝后,苏以年这才慢慢破涕为笑。

当时她便想,这哪是个哑巴,这实在是个傻子。

不过从此之后,鱼晚再也不敢招惹这个陶瓷哑巴,惟恐戳得重了,他再哭个没完没了。她本天不怕地不怕,却第一次知道,男人的眼泪竟也是如此骇人。

记忆不知道为何便回到了那天,想到这里,鱼晚不由得微微扯起唇。

马车刚刚在韩府门口停下,便有人迎上前来,“鱼晚小姐来……”一副很重视鱼晚来访的模样,然而那“啦”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却见他脸色微白,又竭力镇定的模样,他朝后扬声道,“去通知大少爷,鱼晚小姐来了!”

鱼晚抿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他们为何脸色巨变。

鱼晚的收下意识地去寻温承晔的手,她攥紧他的手。与之十指交握,就这么在众人面前昂首阔步地踏了进去。

鱼晚在来时便想了一路三人见面时的情境,也认为自己已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来应对,可没想到对上眼前这男人的一双眼睛的时候,还是心生一凛——她是这市井中的女霸王,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便鲜少有惧怕的对像。可唯独面对这韩廉,她便像是老鼠见到猫,每一次都怕他伸爪过来将自己抓死,因为那眼神的温度足够炽热到噬人,仿若有千般火箭在里面铸就,他微一眯眼睛,便散发出刺目锋亮,灼得自己无所遁形。

尤其是今天韩廉着的是玄色便装,上面雕印着那一路路暗纹,更显得那张青脸愈暗,平白地让人感觉更加严肃威冷。

瞬时,鱼晚便有了种“自找死路”的恐慌。

她暗暗吞了口唾沫,努力扯着唇,对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市井谣传多时的“申家未进门女婿”恬淡一笑,却发现他对她这笑容根本无动于衷,只是唇角抿得越紧,一双冷目正看着自己身旁的承晔。鱼晚担心承晔没经过这种阵场,下意识地想抬头用眼神安抚他的情绪,却感觉手上一紧,正是被温承晔牢牢地反握住了。鱼晚抬头看去,温承晔笑容淡煦,丝毫没有不对劲的样子。

鱼晚刚才还有些不安的心,居然因为他这样的表情便安然下去。

直到耳边传来韩廉的声音,话里便带着轻狂,“如今,我该怎么称呼您?杞国湛王爷?还是皇长孙千岁殿下?”

感受到鱼晚的手倏然一抻,温承晔舒然扯唇笑道:“韩王说笑,如今的我,只是温承晔。”他一字一句,慢悠悠道,“池国伶人,温承晔。”

说罢,竟膝盖一屈,跪了下去。

“伶人温承晔拜见韩王,恭祝韩王千岁。”

韩廉冷哼一声,也没叫他起身,自个儿甩袖进入内院。

“你干什么啊承晔?”鱼晚硬扯着把温承晔拉起来,“他……你不用给他行礼的,跪什么跪,干什么要自降气焰?”

“池国规矩,倡优见官员,理当行大礼。”承晔起身,轻拍掉膝上浮土,仿若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鱼晚带我过来,我总不能让人说咱府上没有规矩。”

“你……”鱼晚气急,只能狠狠咬牙,“用不着你那么多规矩,我叫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

说完,便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了韩王内府。

其实比起晚园的女儿风格,韩王府不愧是皇家御赐的地方,看起来要宽敞大气得多。

鱼晚以往都是在韩王府的雪晴轩受到接待,今天,她带着承晔轻车熟路地要转去雪晴回廊时,却见丫鬟的笑脸迎来说道:“鱼晚小姐请这边走,今天王爷待客,并不在这边。”

说完,便领着他们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个竹林茂密的园子。

如果不是身后还有温承晔跟着,单凭鱼晚的勇气,必然是不敢来这个地方。来过韩府也多次,她从不知道外面大气贵气的府邸居然还内藏一个如此清幽雅致之地。

轻风飒飒,茂密的竹叶都随之左右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鸟儿不停地在竹叶枝上叽叽喳喳叫着引吭高歌——总之,如此一幅绝美的山间风景,在鱼晚看来,却怎么看都觉得惊悚骇人。

阴森森的,仿佛站在这里就觉得寒气渐升。

她忍不住朝温承晔身旁缩了缩。

却听身旁男人轻声一笑,悠然道:“鱼—晚—阁。”

鱼晚身子一颤,循着温承晔的目光看过去。

那硕大的黑色匾额上,显耀地著着金色光芒的却正是她的名字。

气氛霎时变得诡异。

仿若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聚来一般——有羡慕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等待的,有追究的,那些目光在片刻间都化成一阵阵细刺,让鱼晚简直如芒在背。慌乱之下,她下意识地竟是去抓温承晔的袖子,“承晔,你别……”

她想说“你别多想,”可“多想”这两个字还没吐出,便看到了他低垂下来的眼眸,似笑非笑的,仿佛别有含义。

鱼晚心中一紧,当即便掏出鞭子,用力向匾额抽去。

只听“啪”的一声,鞭子与匾额相触,发动巨大尖利的声响,仿若刀割般划破此时的静谧。她像是看眼中钉一样狠狠地盯着匾额上的鱼晚两字,发狠地挥了两下鞭子。鱼晚连抽几下,却发现这东西还是弄不下来,三番两次之下,加之左手伤重,便渐渐没了气力。

这时便听到前方响起冷厉的笑声,却又似乎泛着烫人的戏谑,“既然知错,鱼晚也不用鞭笞自己名字来惩罚自己。”

“你……”鱼晚吸气,盯着站在亭子上正居高临下的韩廉,“谁让你把我名字放上面的?”

“想你啊,特设了这个地方以慰藉我思念之苦,”好好的一番话,韩廉说起来竟然如此轻佻,加之他眼神阴暗,更有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狠厉,“我早该知道鱼晚小姐性子豪迈,不该喜欢这样腻腻歪歪太过直白的东西,不过这也不怕,现时娇气的女儿家太多了,鱼晚小姐如坦率直白,反倒对我胃口。”

“你……”

鱼晚只说了一个字,手背一暖,抬眸过去,正碰撞到温承晔微扬的笑容,目光微眨,显然是劝她不要生事。

“走,”鱼晚知晓他的含义,想到今天来的意图,再生气也只好作罢。她牵着温承晔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昂首挺胸地跨进了“鱼晚阁。”

或者是韩廉将这次聚宴上升到了更高的含义,鱼晚去到一看,竟还有苏以年在一旁坐着。

韩家二公子苏以年一向是体弱多病,很少出来见人,纵使鱼晚,也只是见过几次。两人目光相接,苏以年看到了旁边的承晔,先是怔了怔,明显很是意外,但是紧接着便唇角一扯,便露出舒心的笑容,与兄长的狠戾对比,显然是温情而阳光。

鱼晚回笑过去,对温承晔低声介绍,“这是韩家二公子苏以年。”

温承晔抿唇一笑,“嗯。”

鱼晚原想可以就这苏以年的“苏”姓来源好好与温承晔说上一说,却不料他眼神清朗,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由纳闷,“你知道他?”

“知道点。”

“怎么知道的?”

“先不说我之前的身份,身在高位,别国的皇宫轶事多少可以知道一点,就是现在,那竞春楼人潮涌动,王公贵族们也来往于其中,确实也是知晓这些事情的好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

鱼晚还想继续追问他了解的“点”究竟能到什么地步,可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承晔公子,请到这边来坐,”身边出现丫鬟的声音,鱼晚抬头,正是要将温承晔介绍到下位去坐。“他和我在一起,”她心里憋着口气,紧握着他的手指指左上边,“加个位置。”

身边男人的手一抽,显然是要退缩,但却被她紧紧扣住,一刻也动弹不得——向来没有伶人上座的道理,丫鬟只能朝韩廉所处的上边看去,希望来个明确指示,“听鱼晚的,加个位置,”主位的韩廉唇角一勾,以手执杯,狠狠喝了一口,“主随客意,鱼晚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提了。”

“没了。”鱼晚摇了摇与身旁男人交握的手,“就只这一个,我要和承晔在一起。”

“早就知道鱼晚对温承晔情意浓厚,那时我还在青北边陲,便听到了鱼晚自残生事,烧火夺铺的故事,当时还以为是流言夸张,没想到竟是真的。”韩廉缓缓嗤道,“在一起就在一起,我韩廉也不是多小气的人,此刻不在乎这个,今后也不在乎这个。”

谈及今后,鱼晚正想说出今天聚宴的来由。却没想到韩廉大手一摆,立刻招来人示意斟酒。一番觥筹交错,所有的话只好都压进嗓子眼里,没能再说下去。

鱼晚想这样也好,好歹人家也招待一次,反正把事情最后给说妥就好了,没必要开始便和韩廉闹得如此僵。

亲事不成,他们也没必要做敌人。

第一口酒下去,鱼晚只觉得齿间留香,从未品过的香味,于舌尖盘旋缠绵。她侧头去看承晔,却发现他轻轻执杯,意识竟像是飘远了,“这酒怎么样?”耳边响起突兀的轻笑声,韩廉紧紧盯着温承晔,“应该很符合温公子的口味罢。”

温承晔抿唇一笑,“谢王爷款待,如此正宗的百花春,承晔以为一辈子不能尝到了。”

“什么?这是百花春?”鱼晚讶异,“这便是百花春?”

“对,百花春,用一百种花朵采酿而成,正是这位温公子的发明。”韩廉轻轻一笑,“传说这温公子当时在杞国虽贵为皇孙,却不善不勤国事,只知道风花雪月研究这些东西,想来温公子也应该感慨得很了——在身着如此华丽的锦微衣的同时,还能喝道自家的酒酿……不知现下,温公子心情如何?”

温承晔眼睑微垂,只是将酒盏凑到鼻尖,如此陶醉的吸气,仿若没听到周围人的话。

“温公子难道不纳闷我这百花春是哪里得到的吗?”韩廉笑容加深,更有一种狠厉的意味,“前段日子,你在杞国……不,现今杞地的长孙府被撅了,那些老头们在你后府花园中建个别院,原想挖个井蓄些泉水,没想到几锄头砍下去竟触到酒香。温公子,说别事我真不服你,可在这‘玩’上,却是绝对佩服你的。先是酿了这么好闻的酒,可谓是天下第一。再便是这藏酒的地方,居然能在地下那么深的位置藏那么多,当日抄家的时候还安然无恙,不曾被人发现。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温承晔垂着眼睑,密长的眼睫遮成细密的阴影,映得他的脸色更白。

“只是我还是可惜,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酿的酒,最后就到了那批贱蹄子手里。这还是我的衙役拼命抢才得了这么几壶。按他的说法,当时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得的少毁的多。酒都在罐子里就被敲碎了,淌了一地,听说现在杞阳还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你说,”他举着酒盏,小心的又饮了一口,抬头笑容恶毒而狠酷,“我这也是让你体验了一把故里余味,你是不是该寻个法子,好好谢我?”

温承晔抬头,眸子清润闪亮,“王爷说如何谢,承晔便如何谢就是了。”

“那好,温公子果真爽快。”韩廉突然拍手,眼睛便眯了起来——凭借对他以前的认识,鱼晚立时感到不妙,果真,只见他悠悠地开口,那轻佻的眼神肆意在温承晔身上游移,自头到脚,仿佛在欣赏一个玩具,“之前只听说温公子歌喉舞姿曼妙,却一直不曾见识,今日看在本王把这百花春都献出来的份儿上,展示一段可好?”

鱼晚心中一紧。

那韩廉又不死不活地添了一句,“正好,我今日以为是家宴,这才没招伶人。可温公子作为当今伶人之魁首,艳绝天下,既然初来韩府,自当给个面子对不对?”

明知温承晔与她关系还如此威胁,这根本就是当场对承晔进行侮辱。再加之韩廉之前的话,看似是在说承晔往事,实则句句揭他痛处。

这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鱼晚拳头攥得很紧,她下意识地抓住身旁人的手,攥得如此用力,甚至感觉他清瘦指节的骨头硌疼了她。却见身旁男人慢慢起身,笑容似是敛进周围光度,“不负韩王美意,承晔做就是了。”

“承晔……”

“鱼晚小姐,不就是一曲歌舞么?难得韩王兴致高,我自该助兴才是……”他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拂开她的握牵,径直走向中间空台,“韩王见多识广,都知道百花春与锦微,可见对杞地文化了解很深,今日承晔暂现拙一次,献一曲《承恩赋》可好?”

韩廉大手一摆,唇间现出若有似无几分微笑。很快便有乐者将乐器搬上来,迅速安置摆放。而温承晔始终温若淡笑,袖手看向远处。待一切收拾妥当,他长袖一展,吟吟开唱那曲中唱词。

其实这《承恩赋》鱼晚听了多遍,实在是一曲香艳的词,说的是云雨之后的男女双方怎样刻骨的相思留恋,不管怎么说,此时此景,唱这样的文字,总给人一种“上不了台面”的感觉。温承晔的嗓腔十分漂亮,在这幽然竹林中,更有一种从容的空灵与孤漠。

即使他着得是帝都长宁没几个人能穿得起的锦微绒——宽袖一撒,尽展华丽服装气派;即使他唱得是极缠绵悱恻的曲段——辞藻之间,蕴含男女最欢好倾情;即使他唇角勾勒得是最漂亮弧度——一抿一扬之间,均现独有风情绝姿。可是鱼晚却从他那幽深的眼睛里发现了寂寞,那般嗜骨的寂寞,仿佛不被天下人理解,连那最高亮处的语腔,都带着一种孤零的悲戚。

鱼晚觉得心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想法,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他的旁边——鱼晚曾经费劲心思地和他学了好几个月,现在似乎到了演出的时候。她努力学着他的身法,笨拙地描绘着他特有的清亮腔调,可无奈却像是在嗓口堵着个东西,伴着难捱的哽咽,声音都难以发出来。而一旁温承晔则在刹那间一怔,碰触到她略含水润的眸光,眉眼一弯,立刻微笑起来。

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默契。不用多言多行,便可知道她内心里的私密。

温承晔开始将就她的唱调,附和着她女儿家的身段,一颦一笑间,一举一动时,她如水的眸子在他幽深的眼波里荡漾,她微显哽咽的嗓音在他质感的高亢中融合,这仿佛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表演,完美的,连那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响都成为独特的乐器配音。一曲唱罢,直到耳边出现另一个人的声音,抬头看去,韩廉的眸子狠戾而残忍,可偏偏那暗色的唇线却勾扬起来,“真是见了世面,”他冷冷一笑,“我是不是该说,好般配的表演?”

“是啊,这可不是般配的表演吗?”感觉温承晔在一旁扯自己袖子,鱼晚眯眼一笑,慢吞吞道,“看一个人的表演多无趣,要真的有能耐就冲我来。申鱼晚都为你唱曲伴舞了,敢问韩王,您这曲子欣赏的,可算畅快?”

“你……”韩廉咬牙,“你可是申家大小姐,怎么能这么胡闹?”

“是啊,我没说我不是申家大小姐,”鱼晚微一侧身,眼睛里绽出几分逼人的锋芒,“我正是申家大小姐申鱼晚,喜欢伶人唱词上不了台面的申鱼晚,喜欢伶人温承晔巴不得时时刻刻和他在一处的申鱼晚,看到有人欺负他便恨不得为之拼命的申鱼晚,可是韩王,”鱼晚笑了笑,“这样的申鱼晚,让您瞧不起了对不对?瞧不起正好,别娶我呀。”

眼前阴狠的男人并没有说出半个字,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仿若是要剖出她的心肺,目光毒辣而执著。

鱼晚冷哼一声,紧抓着身旁温承晔的手,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