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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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莞尔一笑,倾城倾国

冰火两重天。

池国帝都长宁。

京东晚园内,偌大的外厅跪了一地男客,一眼看去,约有十七八个人,比起外面的冰冷刺骨,此时房内的人们虽都穿着极薄的蝉翼纱,但却个个背脊透湿。他们身体伏得极低,脸色苍白,全身紧绷僵硬,所有人注意都集中到幔帐内那女子的动静——

轻巧、放肆的笑声一遍遍在这空旷外室内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像是刀子划过他们的耳朵,每一声都是折磨。

“小姐,人我都带来了。”,一个老头数了数跪着的人,转身走到幔帐旁,“您再怎么吩咐?”

仿佛里面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毫无预兆的,轻笑上升到清脆的大笑,把在场的人都吓得一哆嗦,“哎呀,我悔棋行不行?你让让我,我走这边嘛,你让我走这边,”许是对弈的男子说了什么,只听女子又不满地娇嗔几句。这时,外面的老头终于忍不住提醒,“小姐,人都到了,您怎么吩咐?”

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女人懒懒地开口,“全到齐了?十九个?”

“八……十八。”

“缺了谁?”

“容思。”

“他又怎么了?”

“他说他是这园里跟着小姐最长的一个,从晋西一路随过来,跟着小姐足有三年。他说小姐平时最喜欢他,今天肯定是不会让他走的。”

这话刚落,门外便冲来一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冲进去,便被四周的佣仆用力按到了地上,“你们不能按我,我要见小姐,我要见小姐……”他用力挣扎着,“我把一颗心都给了小姐,我就不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会舍得赶我走!”

“哦,一颗心都给了我?”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良久,幔帐里才溢出一声轻笑,“那么说,这颗心,现在就是我的咯?”

“是!是!”男人头磕得砰砰直响,“自从搬来这园里,我这颗心便一直是您的!”

“那这事就好办了,人留下可以,”她眼睛瞄着细长的指甲,语气微微一顿,“那罗叔,烦你把云间找来,把他的心给去了。”

话毕,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利剑挥出的清脆响声,金光一闪,待众人睁眼时,骆云间已然抽剑指向男人细白的脖颈。

“小姐饶命,饶命!”颈间只崩落一枚银扣,容思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门口,“我走,我走!”

“很好,”女人轻轻吹了下指甲,笑道,“云间,你下去吧。”

底下跪着的那些人本来就心惊胆战,这样的突发事件让所有人更害怕,大家都趴得得更低,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有愿意留下的可以,你们舍不得我,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非要用什么办法逼你们回去,”幔帐内不时传出棋子落下清脆的声音,显得女人的话语越发慵懒轻慢,“都口口声声说拿心爱我,那么,心留下就是了,你们回……”

话还未落,耳边便响起齐齐的声音,“贱伶愿意就此还乡,谢恩主赏赐。”

“很好,早这样不就妥了吗?”她拍拍手,心满意足,“那罗叔,按照我先前的吩咐,把东西都给他们。”

“鱼晚小姐赐云洲紫绫三匹……景砂壶四只……上好宫廷白乳露九罐……白橙房特制银首饰一匣……”唱喝声声久远,简直如同皇家恩赐时内官们饶有神气的吟唱。等到外面清净,幔帐这才被掀起一角,“承晔,”女子向半卧在软榻上的男人努了努嘴,甜甜地微笑道,“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可都办到了。至于你那边,是不是也得抓紧点?”

那男人生就一双极晶亮眼睛,只是微绽,便如黑曜石般粲耀夺目,“鱼晚小姐何必这样?”他唇角微挑起弧度,仿佛在微笑,可表情却又有些漫不经心,“为承晔这样不值得。何况您也知道,我的事情,向来不由得我自己做主。”

“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鱼晚腻到男人旁边,孩子气地盯着他的眼,“承晔,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漂亮?”

“那容思如果今日不走,”温承晔伸手遮住她看他的眼睛,“您真的会杀了他?”

“会啊,”依然是笑,她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不过一个奴才,谁让他坏了规矩,想要气我?再说,他要是不闹这一出,单凭我给的那些东西,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我最讨厌的,便是不知分寸,得寸进尺……”

“可他陪了您三年之久……”

“可他想要的太多……”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愣了愣,鱼晚扑哧一声笑出来,“承晔啊承晔,”她晃着他的胳膊,圆亮的眼睛追着他漆黑的眸瞳,越看却越觉得看不透,“你放心,我是不会对你这样的。我对你是喜欢,是真的喜欢……”仿佛怕他不信,她一遍一遍絮絮叨叨,完全像个孩子。

温承晔只是笑。

“你这样笑,是不是还不信我的心?”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到他眸子犹如星子般闪亮,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飞快地在他颊边亲了一口,“这样呢?这样你还信不信了?”

实在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温湛迟伸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不由失笑,“女儿家这么不害臊,您到底跟谁学的?”

“什么女儿家男儿家的,我申鱼晚只知道,遇到喜欢的就要上!”她非但没有半点害羞之意,反而扬起下巴笑了起来,“谁让你老不信我。”

“好了好了,我信你,”承晔微微低下头,“就凭你刚才这动作和今天那举动,恐怕又会有人说鱼晚小姐行为出格,只知胡闹。”

“让他们说去啊,”鱼晚一把扯下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心贴上去,她旋身一转,舒舒坦坦地靠在他的胸前,长长吁了口气,“在他们的眼中,申鱼晚哪天是规规矩矩的?”

就这样和温承晔安静地待在一起,是申鱼晚最渴望的时光。如果不是此时园子里突然闹起来,她几乎就能在他旁边睡过去。“外边这是怎么了?”鱼晚拧紧眉头,抬了抬头,身子却仍赖在男人胸前不起,问道:“罗叔,怎么吵得这么厉害?”

罗升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一个身着红衫绿褂的女人扭着腰肢走过来,“呦,这便是传说中的晚园啊,”女人用力摇了摇扇子,轻佻地环顾四周,“啧啧,果真气派。”

温承晔对上女人的视线,只一刹那,原本歪在榻上的他立即站了起来,整衣,低头,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刻意低卑的恭敬。他太急于站起身表示恭顺,猛起之下,甚至还差点将鱼晚挤撞到一旁柱上去,“你坐下,”看着他这副样子,鱼晚直了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有我。”

说完,申鱼晩便走下台阶,满面微笑道:“成妈妈啊,您可是我们家的大稀客。今儿个怎么会来?”

成红香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承晔,冷哼道:“家里孩子玩的忘家了,我不来,谁领他回去?”

“成妈妈您可真是会说笑,”鱼晚朝一旁的佣仆笑着摆摆手,笑声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清脆明亮,“罗叔,先给咱成妈妈沏一壶西流国给咱们的飘酒,成妈妈,您不知道这茶的妙处,看着像茶,闻起来却是酒香。至于那什么孩子,咱喝完了再说。”

“哟,那这茶我可不敢喝,这市井上不都传么,进得鱼晚园,入得鬼衙门,”成红香轻声一笑,“所以,趁咱现在还清醒明白,赶紧把事办妥才是,温承晔!”她突然大叫,“现在还死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回去?”

一声低低的“是”字之后,原本站在鱼晩背后的温承晔走下台阶。眼看着他将从自己身旁擦过,鱼晚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成红香,”定定地看着女人,鱼晩的笑意一点点敛去,“开个价吧。”

“鱼晚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鱼晩抓着承晔的手,“我要他。”

“哟,我刚进来的时候才看到您这府邸遣散了所有的伶客,怎么今天又想要我们这位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鱼晚话说得极慢,“按照你之前说的,园子里的男客我都遣走了,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你先开个价格。”

“价再高,我也舍不得。”成红香飞快地看了温承晔一眼,那眼睛仿佛在油里浸过,目光是再赤裸不过的刁滑,“他是伶人,是凭着面相和嗓子唱歌的人,和我们竞春楼以皮囊乐人的姑娘们可不同,不单靠色相取悦宾客。再说,自古伶人唱到不能唱为止,哪儿有中途倒卖的道理?”

鱼晚眼睛眯了眯,虽然成红香没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人不是不可以赎,关键是钱,看钱到底能出的了多少。

这世间,就怕你什么都不要,何况要的是钱,再大也有个数目。想到这里,申鱼晚心情大好,“多少?”

“这个可得好好算一算,”成红香掰起手指,像模像样算起来,“先不说这温承晔杞国皇孙的名贵身份,就凭着他这面相皮囊,也是我们竞春楼最上等的。而您作为‘玩家’,自然也知道别说这竞春楼上上下下,就连整个清寂胡同,也没有谁能比得了他这口唱嗓。您是不知道,我当初在琴乐房那里挖他费了多大工夫……”

看似在漫不经心,鱼晚却是在仔细听着,她的眉头在一分分缩紧,心里却不停点头。

成红香说的,虽句句刻薄,却都是实话。

鱼晩第一次见温承晔便是在这清寂巷,早就听说这杞国有一双极佳的人物:皇帝温叶南,被俘之后居于池国皇宫;九王爷之子皇长孙温承晔,被掳来之后关在这最下等的烟花柳巷。据说,池国皇帝赵奕大胜杞国之日便在沙场以剑指两人喉咙,温叶南作为国君,一副凛冽气概,慷慨陈词半天只求得与国同死。而那皇孙温承晔则在剑锋下不停磕头求饶,什么丢人的话都说尽了,只想留得一命。

大义者与懦弱者的区别,一看便知分晓。

没人喜欢懦弱怕死的小人——班师回朝那天,赵奕把两人同带回池国。原以为都是俘虏,没想到两人的待遇却大相径庭,一路颠簸,温叶南坐的是池国王爷的豪车,而温承晔则一直被困在囚车里供人展览——这路走了多久,他便被人指点骂了多久。好不容易到了池国,大家都想这噩梦总该结束了,没想到更惨的还在后头。温叶南被留在皇宫好吃好喝的伺候服侍,美其名曰志气之人,该赞其大志。而怕死的温承晔则被流放于最低等的妓院青楼,赵奕笑言,他只愿意活着,便让他活得更好。天天有女人陪伴,软香温玉,这样的日子,岂不美妙?

可是谁都能看的出来,让往日高高在上的皇孙被流放到这样的地方,这般恩赐活的待遇,比死了更惨。

不过温承晔还是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而且活得相当传奇和精彩。

温承晔成为这巷中远近闻名的“红人,”以贱下的伶人之姿,迅速成为这京都望族贵属争先恐后捧场的对象。据说,京都五大艳馆还因他一反平日和睦生荣的局面,明斗暗斗无数,甚至彻底反目成仇。几番争斗纠葛,这背景颇大的竞春楼成为最后的赢家,当然,赢是赢了,却也成为这行的公敌与耻辱。

多少人想听他吟唱一曲,多少想观他摇曳身柔,砸钱的数额越来越高,直到出现有的人为这个家伙家破人亡的大丑闻,鱼晚这才对他起了兴趣——以前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政治游戏,就是那赵奕看这温承晔不顺眼,所以才百般折磨。但如果是玩儿……怎么可以缺了申家大小姐鱼晚?

如果将这帝都,乃至这池国爱玩之人来个排名,她鱼晚应该算是毫无愧名的第一人,玩的出格,玩的场面之大,都是他人无法望之的对象。

可是,在鱼晚见到温承晔的那一瞬间,她真是惊呆了。

当时,鱼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那个高歌的男子,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往那十五年,那真是白过了。

温承晔身穿微蓝色长衫,衣袂微飘,空晃的袖子轻轻一甩,似是包纳了天上轻灵的仙气,芬芳着向台下的她袭来;他的声音不高亢,句尾处甚至有些微涩的沙哑,仿佛经过碎砾打磨的玉块,每一个字符,都摩擦着坠入她的心,沿途溅起一阵细麻的痒痛;他的眉角勾起,明明是在唱一曲帝王间极繁华轻快的段子,却总让人感觉莫名凄楚,让人不自觉感到心疼。

从那之后,鱼晚又添了个罪名——一掷千金,成为竞春楼的常客。

温承晔是这竞春楼最红的伶人,红的堪比这京都最漂亮的名妓头牌,再加之成红香这老妈子刁钻管得厉害,起初还凑合,但后来要见一面实在是太不容易的事。但风月之地拼的多是财力,她作为这池国第一大富贾的女儿,大手大脚原本就是个人习惯,自然有的是银子与他们折腾。

随着申鱼晩出入竞春楼的次数越来越多,京都渐有流言弥散开来,“你们瞧,这申家小姐又开始胡闹了……”

申鱼晚每每听到这些,都是满不在乎的一笑——反正她在长宁早已以胡闹出了名,再放肆一次,只不过是又为这市井小众添一分新鲜。她也早已不是众人心目中的淑女,鱼晚干脆把事情闹得更大,她开始不满足于在竞春楼那样的香艳之地听他吟唱——那样的污秽之地,衬不起温承晔眸里的清和。而且,别人瞅着他的那眼神实在瘆人,让她实在看不下去。她想来想去,于是便琢磨着将他带入自己家。申鱼晩有单独的园子,名字叫做“晚园”,以往顶多养点漂亮的倡优舞舞唱唱,现在,为独观温承晔的风姿。鱼晩带着他回来多次,一次代价比一次高,起初只需一百两银子,现在却足足需要五百两。不仅如此,成红香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我们的承晔可不比你们园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要召他回去,可不能让那些俗物占了他的灵气。”

其实这理由实在是有些无理胡扯,而那成红香也只是说说,全是一时刁难她。可是这有什么要紧,为了他,她权当又胡闹一回。

当即决定遣散那些伶人,一个不留,只是晌午的工夫,园子里便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气。

可是后来这样都不能让他再多留几次,鱼晚心里便像是生了毒瘾,终于有了不可忍受的念头。她不怕出钱,钱她多的是,总归要花在他的身上,可她担心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发展下去,连钱都换不了他,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占有是唯一的方式,只有这样,才叫保险。

“小姐真的要去赎那温承晔吗?”罗叔看着鱼晚皱起来的眉头,忍不住凑过身来,“不过一个伶人……”

“赎!”鱼晚自齿间用力蹦出这个字,倏然抬头,“罗叔,账上还有多少?”

“不……不足五百两。”

“金子?”

“白银。”

鱼晚叹口气,盯着案上的帐本再一次出神。或许是最近确实太奢侈了,可明明钱花出去无数,回来却还是两手空空,完全没得到什么。刚见承晔回来,她便期待与他下一次见面;刚与他学完这一段戏,她便忍不住在家里练上百遍,只为他能夸她两句。温承晔极少说话,就算她做得再好,也是微挑着眼梢,唇角只扬起个小到不能察觉的弧度,却像是钩子,霸道的掠起她看他的心思。

可一晃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申鱼晩除了想见他的瘾越来越大,似乎什么也没得到。

“小姐,我说一句不怕您生气的话,”罗升见鱼晩又神游天外,小心翼翼地对她道,“那人虽长的漂亮,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看起来这成妈就是算准了我们心切,有意要在我们身上讹一笔,我们这样巴巴地赶着,岂不着了她的道?”

“那又怎么样?”鱼晚叹气,“你以为我不知道成妈的意思?她既然敢要这个价,其实心里就打着咱们付不起的算盘。说得再明白些,她还是舍不得把承晔供出去。”鱼晚突然回过头,漆黑的眼珠转起来,“不过就算是她是讹诈,我也要衬她的意。这次机会丢了,下次还不知道上哪儿寻这么个口子。不论如何,我要定了承晔这个人!”

“可咱们没钱,咱帐头上……”

“江南郡那处茶庄怎么样?”

她这想法变得太快,快到罗升一脸茫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鱼晚眼睛绽出亮光,“你说江南那茶庄怎么样?不是连着俩月报帐来都说入不敷出吗,如果再入不敷出,就赶紧卖了吧。”

“什么?”罗升大惊,“江南那茶庄虽现在势头不好,但那是因为南方雨水多根本不好运过来,不光是咱,全大池如今都是这样。小姐,实在犯不着因为这个原因,便将茶庄给卖了啊……”

“卖!”

“可那家茶庄是申家祖上的基业……”

“还用的着我说几遍?”鱼晚抬头,啪的一拍手,“卖!”

罗升再次看她一眼,知道是改变不了她的决定,终是叹着气躬身退出房门。

茶庄应该能卖五千两,再加之园内还有五百两,如果想要凑齐一万两银子,还差四千五百两。鱼晚绞尽脑汁,如果说平日里四千五百两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收一下各个地方的铺号也就凑齐了,如果再不行,就算是要,这周围人看她面子也不敢不给。可这些都需要时间,现在距离那成红香所说的交金之期后天实在太急,根本耽误不起工夫。

她努力想啊想,当下之际,唯有借。

借谁呢?谁又能一下掏出这么多银子?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哥哥,申衣丛。

这个念头在眼前一亮,鱼晚马上从软榻上跳了起来,三蹦两蹦地去卧房套上马甲,正要简单收拾一下出门,便听门外一声呵斥,“申鱼晚!”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鱼晚探头一看,竟是自家哥哥,申衣丛。

她愣了一下,随即乐不颠儿地迎了出去,笑着便凑到了哥哥旁边,却见哥哥今日竟丝毫不领她情,阴沉着脸看着自己,“怎么?还要出去找那个贱人呢?”他眸子一定,在她还未系上带子的风袍上迅速划过,脸又黑了黑,“申鱼晚,你今儿个敢给我出门一步试试!”

鱼晚见哥哥生气,心中一紧,脸上堆起更甜的笑容凑过去,“哥,我这哪是要去找他呢?”

“这还是差不多,”申衣丛哼了一声,“那你打扮好了,要去哪里?”

“我是要去找你。”

“找我?”

“嗯,”她重重点头,在哥哥胳膊边蹭来蹭去撒娇,“你是我最好的哥哥,你说,我有难事不找你,又能去求谁?”

申衣丛被这两句腻人的话恭维得很是中用,尽管为同胞兄妹,他有时却也拿不准这个妹妹。“好好说话,”他哼了一声,唇角弧度软了些,却在下一刻又故意板起脸,“一个大姑娘,总在男人身上挤来蹭去的,像是什么样子?”再见鱼晩正瘪嘴哭丧着脸,他只好无奈地软下声来,“说,又要我做什么?”

鱼晚昂着头,揪着哥哥的衣角可怜兮兮地低声道:“借钱。”

“活该,前段时间做孽了吧?要你花钱在那个懦弱鬼上,”一听这话,申衣丛又气不打一处来,“你瞧你前段时间闹成了什么样子?听说是一掷千金,就为看那伶人一面?我也知道这市井上的人传话也许都不靠谱,但你这次即使没掷上千金,但丢下五百两银子总有了吧?如果不是看你因为这伶人遣散了园子里那些小白脸还有些功劳,看我不过来撕裂了你的嘴。”到底是自己的妹妹,申衣丛撒完气,勾了勾唇,“现在没钱吃饭了吧?说吧,要多少?”

“四千五百两。”

“那好,叫老罗去我铺上拿银票,”申衣丛交代完,无意中看了罗升一眼,却见他眼色闪躲,根本不敢正眼瞧他,便又一把抓住鱼晚袖子,狐疑道,“你先别走,说,要钱去做什么?”

“吃……吃饭……”

“你到底是要吃多少饭,吃怎样的好饭,急着要四千五百两?”

“我……”

“快说!”

申鱼晚纵然在江湖上有千般本事,却唯独学不会一样——说谎。只要见她耳朵发红,或是眼神闪躲没有定力,便是没琢磨什么好事。见衣丛脸色青暗,她知道已经露馅,索性心一狠,抬头,“哥,我是急需筹钱去赎人。”

鱼晩深吸一口气,道:“我得去赎承晔,我要他。”

她上前一步,眸光坚定,面色严肃,仿佛是在说惊天动地的大事。而申衣丛却觉得可笑,“你疯了吧?”他像是听不懂她说话,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你这个要,能是什么意思?”

“哥,你别问那么多,你只要给我钱。”鱼晩伸出手,又是那副可怜的模样,“你如果不给,我会疯掉的。”

“申鱼晚,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衣丛的手几乎戳到了妹妹的额头,他被气得一个劲儿地咬牙,“我要给你,我才是疯子!”

局面已经僵持了一个多时辰。

任申衣丛说尽大道理,鱼晚却仍是那一副姿态——紧抿着唇角,就知道摇头。眼见着鱼晩就像是一个没口的葫芦,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说得口干舌燥的衣丛彻底没了主意——与妹妹相争,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好吧,我给。但你必须答应我,”衣丛吞了一大口水,无奈地看着鱼晩,“如果我把钱给你,你将他赎出来之后,就把他当个玩物,平常逗弄一下就行了,到时候真玩厌了就踢开,不能再做什么得寸进尺的事。”

这就好像之前她“要”容思一样,只不过价格高一些,又多交了些钱。

愣了一愣,鱼晚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门外突然有人闯了过来,还没站稳,那人便是激动地表着功,“小姐,小姐,”他猛然跪倒在她跟前,完全没看到鱼晚正眨着眼暗示着,他欢呼地大叫,“大喜大喜的消息,江南茶庄转出去了,不仅转出去了,还多卖了二百两!”

与此同时,他还大模大样地勾了勾俩指头。

鱼晚心中一揪,当下砍了这孙子指头的心都有了,连忙催他下去领赏的同时,只盼望哥哥没听明白里面的事,却没想到一切已然晚矣,“申鱼晚,到底怎么回事?”衣丛猛然抓起她的胳膊,“江南郡茶庄,你把江南郡的茶庄怎么了?”

“我……”

“你给卖了?”

她想说不是,可是头却点了下来,“没……”

“你!”衣丛只觉得急火攻心,他猛地一甩手,咬牙道,“你这个作孽的东西!”

事情闹得太大了,鱼晚敢做,可他申衣丛却没胆子隐瞒。论及行离经叛道之事,这个妹妹一向比自己有胆识有魄力。果真,申家老爷子申久冲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你居然真敢把茶庄给我卖了?”

鱼晚点头。

“你知不知道茶庄对我申家有什么意义?从我申家经商,那便是最早立起来的一个牌子!”申久冲背着手转圈,突然又反身指着她的额头,那表情简直是要吞了她,“你……你简直是对不起祖宗!”

“凭什么这么训我……”鱼晚低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明明把产业转给了我的,我怎么处置都是我的事情,现在却又来指手画脚……”

“你说什么?”见她丝毫没悔改的意思,申久冲的声音再高起来,“怎么?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我说,您这样不对!”鱼晩被哥哥训了一下午,现在又被父亲这样说,她此时崩溃到极点,干脆腾地起身,痛快地反驳道,“您明明就把那产业给了我的,说以后归我处置,现在却又来横加干涉,您还说我对不起祖宗?像您这样出尔反尔,又对得起祖宗了?”

“你……你还有理了是不是?”申久冲手哆嗦了半天,最后还是气不过,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鱼晚的脸上。刹那间,鱼晚只觉得眼前金星无数,她不由抚上唇角,果真有血流了出来。鱼晩的皮肤本就莹白如玉,此时再加血色映衬,更显得瞳子漆黑无比,眼梢有一种跋扈飞扬的弧度。鱼晚将腰杆挺得更直,声音却放得极轻,“为了几个钱,你就打我?”

“那是几个钱?”申久冲余怒未消,“我看是我把你宠得太离谱了!”

“不就是几个钱吗?”鱼晩随意抹了一下嘴角,支着膝盖慢慢起身,“哪天我赚了钱,再还给你就是了。现在,”她缓缓微笑,突然转身,“我要筹钱,去救承晔去。”

“你……”

鱼晚不听,转身便向大门快走。谁知还没到门口,身后更响起歇斯底里的声音,“把门给我关上,不准她出去!”

鱼晩回头。

只见申久冲正狠狠瞪向她,声音已经声嘶力竭,“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走!”

鱼晚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被软禁了。

鱼晩是申久冲五十八岁才有的女儿,申久冲老来得女,自鱼晩小时候起,父亲便极为宠她。帝都长宁早有歌谣,“生做帝王女,不攀申家妮。”意指就算是贵为公主,平时虽可傲视天下,若是碰到这申家女儿,也是识相不攀,各走各路。

公主当为天子之女。而她申鱼晚,便仿若是为民间女王。

这话听起来虽然狂妄,且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但有时看来确实为实情——申久冲对女儿申鱼晚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众人都说,即使是对儿子申衣丛,申久冲也未必尽了这么多心力。鱼晚十三岁之后,突然兴起个想法要另立府院别住,申久冲二话不说,当下在京都最好的位置置办下房产,里面修缮如江南庭院,专供女儿闲暇停歇,命名为“晚园”。除此之外,还雇佣大批武者仆人入驻,里面等级严明,有幸能进入晚园的人,出来时都说那是堪比当下王族家园的小王府。至于金钱,平日里更是少不了供给。以申鱼晚目前十五佳龄,手下却已有申家居京都的当铺一处,灵溪的陶瓷房一处以及江南郡的茶庄一处。申家商行天下,为当今池国第一富贾,早有人言,依照此形势发展,申家日后当家的未必会是申家独子衣丛,由其女鱼晚继承,更有大大可能。而鱼晚平日的“大逆不道,”也为其特立独行增添一分力道。

池国女多尚贤淑传统美德,即使背地里行“不轨”之事,表面看起来温婉至极,至少要做好表面文章。可是鱼晚不同,她性格骄纵狂肆,一向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把什么规矩放在眼里:因爱听小曲,鱼晩很小的时候便大摇大摆去那些烟花场所观戏,起初在那也就只待一天,到后来却变得更为放肆——她干脆将看好的戏子买下来,彻底豢养家中取悦自己。如果天下佳丽名媛多在皇帝的皇宫,有百姓便说,这帝都长宁只要长得好看的男子,基本都在申家晚园。鱼晚大大方方地和他们待在一起,外人看来极为放浪形骸,荒诞不经。面对周遭人异样眼光,鱼晩偏偏仍是傲人姿态,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如同普通人家吃饭洗碗,实在没什么好惊讶追究的的小事。这时间一长,申久冲也放任着不管,这再出格的事便也成了正常,众人顶多会说“申家小姐又胡闹”之类的废话,其余之的事,倒也懒得说了。

申鱼晚瞪着这窗棱上繁复的纹路发着呆,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饭食已递过来两次,看来这又要过去一天。

饭不吃倒也不觉得饿,只是——

明天……明天便是这与成红香定好的赎人日子啊。

鱼晚想到这里,便起身来,又仔细看了周遭一圈。她心想道:如果云间在这就好了,就凭这房间的布置,打开些窗子,云间肯定就能悄无声息的飞出去。鱼晩围着屋子转了转,目光盯住西边的暗窗。她记得这窗户下正是一长廊,如果从那跳下去,沿着这回廊往南走,应该能直达申院的后门。鱼晩眼看着天色将暗,心里盘算着,此时大家应该都在忙着晚饭,估计没人注意到这里。想到这儿,鱼晚将这屋子里金的银的玉的东西揽在一起,扯下床单一裹,结结实实打了个结,将包袱系在了背上。申久冲虽然将她软禁,但是不幸中也有万幸,关着她的这处房子条件不错——这里是申家的一处久置不用的别院,听说之前是某王爷的宠妾居住的,自从申家买了这院,因这房子位置偏僻,又阴暗潮湿,便放一些杂物,做了库房。

作为当今巨贾,申家的库房也是极不一般,与穷人家的杂物房相比,这儿的废旧物也是金银玉器,只不过是因式样老,才被丢在了这里。

鱼晚想来大概不能指望从哥哥那里得钱了,她一合计,便打算把手里这堆东西搜刮搜刮都卖了,估计也能凑个差不多。

鱼晩一切准备完妥,只差逃跑。她拈起裙摆,刚将窗户打开了个缝儿,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姐怎么样?”

“精神还好,只是两顿没吃一点东西。”

鱼晩小心地探头看去——果真,那朝这边步行而来的,正是父亲申久冲。

跑出去显然是不可能了,鱼晚赶紧回过身,哗啦一声,将包好的东西又倒回地上。而申久冲进屋时见倒的却是这幅景象:他最爱的女儿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一边擦着老旧的烛台,一边哼哼唧唧地哭着。而鱼晩手里拿着的,是她母亲之前最喜欢的烛台。

看到鱼晩这个样子,申久冲原本的一肚子怨气,立即烟消云散。

他叹气,慢慢地在鱼晩身边坐下,“爹是不想让你这样的,”申久冲伸手捞起一对耳环,合在手心,低声道,“爹知道你想你娘,但你想,如果你娘知道你现在犯了这么大的事,会是怎样想?”

申久冲触景生情,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重重叹气。

申鱼晚等了半天,本想等到父亲说下一句,却听着耳旁有一声声的叹气声——自己父亲已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鱼晩低头的时间太长,脖子有些酸,她正忍不住准备抬头,便听到父亲又说道,“江南郡茶庄没被卖出去,爹刚才找了人,又高价从那人手里买了回来。你出了四千五的卖价,你知道人要出多少?”申久冲比划出六的模样,“六千啊,你这么一心急冲动,这左右一千多两银子就这么倒腾没了。”

申鱼晚瞪大眼睛,自己那时候只顾着干着急,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差价。“钱先不提,咱把铺子要回来便是好事,那铺子爹会再给你。”申久冲将女儿的惊讶默认为愧疚,又是一声叹息,“不过今儿个这事你办得确实离谱。鱼晚,爹事到如今也不说什么气话。这个事情,你向爹承认个错误咱就过去。其他事情,爹就再认一次倒霉,和以前一样,爹都替你担着。”

鱼晚想起下午那一巴掌——到现在,她的嘴唇都还疼得不得了,尤其还是当着那么多下人打的她,鱼晩梗起脖子,“我没错。”

“什么?”

“爹,我没错。”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父亲,“您说,我错在哪里了?”

“怎么?”申久冲刚压下去的火又被提上来,“都到这关口了,你还有脸问我你犯了什么错?”

“如果您是心疼那些钱,可以前哪次您不是这样?”鱼晚扬起下巴,轻笑,“去年我在唤春院听戏开擂台,看中了一个沉州来的戏子便天天到那儿听他唱曲。您还不是主动掏了银子?就算我不是特别想要,也是您非要把他买下来放我园子里养着?好,如果这事不算的话,那容思的事情呢?我为了夺当日的容思,召集仆人与庞家那少爷大打出手,还不是您花钱买通了官兵,摆平了这件事?那当天里不小心打死的那个人,不也是您花钱买了人质,轻易栽赃就抹过去了吗?”说到这里,她干脆把烛台扔到一边,竭力劝父亲,“我实在不明白,那些事那么麻烦您都不提一句,怎么就为了今日的一件事,啰嗦起来没完没了。”

“是我啰嗦?”申久冲本来还指望女儿被关之后能反思一下自己的错,听她这么一说,又大声起来,“今天这事情能与当时一概并论?你以为我愿意给你买下那什么青鸟儿?不还是你日日去那里听戏,让这城中城外都说我申家小姐沉迷声色,所以,我这才干脆买下,来堵住人嘴巴。还有那什么容思,你也好意思再提?你那时候都闹成什么样了,为了一个伶人闹出人命……如果不是爹和韩王承揽着,你今天还能在外面胡闹?没准现在连全尸都找不着了!”

这样闹下去肯定还是之前那结果。鱼晚弯了弯唇,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干脆不再搭腔。

“你该知道,爹平日是不喜欢多管你的,只要别太离谱,只要能爹能收的了场面的,只要你开心,爹都装着没看见。”感觉女儿像是着了魔,申久冲只能苦口婆心,“可你这次呢?爹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走出了这步!”

“我走出哪步了?那时候是为了夺容思还闹出人命。今儿个为了承晔,我只是要钱,还没怎么闹腾呢。”

“你……”申久冲强忍住自己再甩女儿一巴掌的冲动,“你如今为了一个伶人卖了祖宗留下来的铺子,这可比杀个戏子要厉害!以后呢?是不是还要为他们卖掉祖宗?”

“我不!”

“你不?”他冷笑,“当时你夺容思,也说那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不。可这才几个月,你便看上了新的男人?”

这可是原则问题,鱼晚腾地站了起来,“爹,你要是不信我,我给你发誓好不好?”还没等申久冲回话,她便攥起拳头放在胸口,“我申鱼晚在此向我娘文修鱼发誓,除了温承晔,我别的男人谁也不要!”

“你!”申久冲气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说怎样的话了?”鱼晚发完誓,又坐回来,小手巴巴地缠上申久冲的胳膊,“爹我告诉你,我真是喜欢温承晔。我第一眼看到便喜欢他,他就像……对,”她拽过一旁放着的木凳,“他就像是紧紧镶入这木凳子里的钉子,而我就是这木板,一见到他,他已经牢牢的印入了我的眼里。而没了他,我便仍不成这用途大的板凳,仍是几块松散的废木板散在那里,懒懒散散的一堆,半点用处也没有。我之前或许是胡闹,可我知道,这次他对于我而言,是真的不一样的。”

“你真是疯了,原本爹还以为你懂事了。看来你还是病得不轻。”申久冲甩开鱼晩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他是最下等的伶人,你是我申家……”

“怎么能不可能?”申久冲正准备迈步离开,便被鱼晩拉扯住袖子,“爹,你是商人的孩子,可娘却是硕王爷的闺女呢,官商天地之别,你们不还是结为了夫妻?”

申久冲瞪大眼睛看向自己女儿,仿佛是见了鬼一般,“你……关、关门!”他猛地甩下门,愤怒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小姐疯了,你们给我好好看着,再关上几天。她什么时候耐不住了求饶了,你们再过来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