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万事皆备,人却远去
大喜的红色如火海一般几乎蔓延了整座长宁城,将整个天边都染成了微红的颜色。
申女出嫁,凡申家所属铺号都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像,凡与申家铺号有来往的商贩亦要张挂喜帖,以示同庆。
申家铺号遍及全国,因此申家女儿出嫁原本是一家之事,如此一来,便如瘟疫一般,成了全民庆典。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喜事沦为祸事。
往日大名鼎鼎的申家,迅速成为全城的话柄与笑话。
那天事情揭穿之后,申鱼晚便急冲冲地回了晚园。她原本也是担心爹,可是一想到爹虽然气倒了,旁边还有哥哥申衣丛看着,再不济,还有丫鬟仆人跟着呢,无非就是气急攻心而已,再顶多晕倒,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再说,申久冲生她的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百经历练,现在也应该锻炼了出来。只不过这次闹出的事情稍微大一些而已。
想到这些,鱼晚的步子更轻快了,她没来得及解下嫁衣就往晚园窜,闹了那么一场,自然非议者无数。她权当没听见,只顾疯子似的往前跑。
可没想到待申鱼晚回到晚园之后却不想扑了个空,“什么?”鱼晚大叫,“什么叫人没了?”
骆云间目光平静,“今天早上你走后他便不见了。我派人去找了,可是这城中大小翻了个遍也没找着。”
“怎么会不见呢?怎么会不见呢?”鱼晚急地来回踱着步,“我不是让他等着我吗?他怎么又能不见呢?”说到这里,鱼晚突然回身抓住云间胳膊,“骆云间,你不会没把事情都给他说吧?”
“我是把事情说了之后他才不见的……”
“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把咱们的计划都和他说?所以他那天以为我真去成亲了,这才离家出走?”
“小姐,我说了,一句也没落的,全都说了个清楚。”目光看向别处,骆云间微微眯起眼睛,“我不仅说了您的安排,还带他去了您给他的杞遥园。所有的事情,您交代的,我都说了。”
“说了啊——”鱼晚眼中掠过一丝失望,连神情也有些许迷茫,她仰起头问骆云间,“云间,你说他会不会又被韩廉给捉去了?或者是韩廉早就识破了我的计划,又把云间偷偷藏了起来?”
骆云间摇头,“不可能。”
“听了您的话,我始终跟着他,连睡觉时也都在他隔壁,如果是韩家有人潜入,就算是再高的功夫,我也不可能完全没发现。”
“哦,”鱼晚眼里刚燃起的光芒又熄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咬着唇,似是想说什么话,但又不好说出口,“云间,我不是不信你的功夫,”她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就算不是韩廉的人带走了他,你说会不会是我爹派的人把他带走了?因为都是自家人,来往都是熟客,所以你放松了警惕,就没听见……”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面前的男人断然否决道:“不可能。”
那三个字落定的瞬间,鱼晚像是傻了一样,瞬间怔在那里,也只是眨眼的工夫,她便“嗷”的一声,蹲下身子,抱头大哭。
她哭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骆云间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手只是划了个半弧,还是无力地在半空中停下,“小姐,算了吧,”想起那个人,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沉静地令人心灰,“我说过,他和你,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云间的心中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给鱼晚听,可是他知道,以他的身份,话只能停在这里,实在是不能再多……
任是骆云间也不知道,临近傍晚,鱼晚便去了申宅。
鱼晚一向相信骆云间的话——那个人行事冷静,思维缜密,是她在晚园中的军师和智囊,平日里如果有什么纠葛不清的问题,那个人只要一点拨,经常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她的危机。可是今日这事,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都已经那样做了,温承晔怎么又能无故失踪?
她心乱如麻,更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理由。
人是不可能在韩廉那里的——他忙着办亲事,应该顾不了这么多。难道是爹爹?爹爹察觉到她昨天回了晚园,这才把温承晔给捉回去了?
鱼晚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正确,脚下的步子更快,翻身上马扬鞭向申宅跑去。
可想而知,经历这事以后,申宅此时有多么乱。
到处都有人在慌忙地穿梭着——有端着水向卧房跑的,有拿着筐向宅外蹿的,众人忙乱得甚至到她这个申家大小姐进家门都没有人发现问一句话。这也倒正合鱼晚的心思,她低着头朝里走,耳边却听到有人长吁短叹,她抬头一看,正是几个抱着药匣的大夫们慢慢走过来,“真是造孽啊……申老爷子那么精明的人,竟办了这么一件糊涂事……”
“要我说还是一物降一物,他平时就是太精明了,这长宁城不是没人治的了他吗?这下可好,人闺女不和他一条心的!”
“这下申家可丢大人了……”
“可不是?要我说申老头不如死了算了,偏偏只是气血攻心,一口气又找了回来。”有人连连摇头,一副感慨的样子,“这哪儿如直接死了的好?死了一了百了,这就算活着,你们说那韩王能饶了他?”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众人的心思,众人边走边小心议论着申家的事情,竟丝毫没发现站在他们旁边的就是他们嘴里的孽种主角申鱼晚。如果说之前还对申久冲有点担心,那看现在的情况,鱼晚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些话虽然难听,但是说明,他爹已经醒过来,没出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她干脆折了个方向,转身朝后院跑。
申宅是这长宁城不多的大户,宅子也是申久冲当年从落魄的向王爷手里买下来的古宅,外表看起来古朴简单,深入进去却别有洞天。很小的时候,申鱼晚便随着父亲如探险般地探过了这宅子的所有院落——大概之前的向王爷有私惩下人的癖好,整个宅院有几处极为隐秘的屋子,隔音效果极好,之前府中有老人说,就算是里面的人被剥皮抽筋再大喊大叫的求救,外面都幽然若谷,不会有人发现。
鱼晚凭着记忆,首先冲去了这样的地方,她一间一间地寻找着,希望能寻到温承晔的踪迹。
可眼瞧着整个园子都逛干净了,却依然没有半分痕迹。
鱼晚心里越来越烦,只能一遍遍劝着自己——也许找不到才是好事,依照父亲的手段,处理人不会这么快,或许是她错估了形势呢?人家骆云间也说了,温承晔也不在这里,或许他是去哪里玩耍走丢了……或许他……
“申鱼晚。”
鱼晚倏然抬头,完全被这突然而来声音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前面。
看着她这样子申衣丛更加来气,他一把抓着她的胳膊,“你还好意思回家?”
她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哥,温承晔丢了……”
这三个字像是火星,瞬间就把申衣丛刚刚稍稍平息下的心又点燃起来,“你还要提那个贱货?”申衣丛到极致,他牙咬的吱吱响,“是啊,你去找你家温承晔就好了,你干吗又到这里来?你干吗又回家来?”
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你们是不是把他抓起来了?我来找……”
“你到现在还惦记着她对不对?你怎么这么贱,这么贱呢!”申衣丛抓着鱼晚的身子疯了似的摇晃着,他瞪着她道,“你还有心思管那个男人?你怎么不怕爹因为你死了?”
“爹……”
“你给我见爹去!”衣丛拖着鱼晚的胳膊,也顾不得她痛与不痛,扯着便向前走。直到到了卧房门口,衣丛这才发现鱼晚的手腕已被自己握出了一片淤青,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也已经骂了一路,看着她魂不所属的样子,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发生了,再骂你也没有办法,你也不用害怕,要实在收拾不了了,哥哥帮你求情,”衣丛把鱼晚朝前面一推,又不放心的地叮嘱道,“多向咱爹说几句好话,他真是气急了,今天这事不是丢人现眼能形容的,咱申家什么时候这样没脸过……”
衣丛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房间内一声低呵——短短的四个字却像是蕴含了无数怒气,“让她进来!”
两人都被惊得一颤,鱼晚见衣丛朝自己使眼色,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毫无疑问,申久冲很生气。
气到极点,似乎便不能用怒来形容。四周有丫鬟贴心服侍着,申久冲半躺在床上,连看都不想看鱼晚一眼,只是闭着眼睛发号施令,“你们都给我出去!”
立即有窸窸窣窣退下的声音响起,不过一会儿,房间里就剩下父子三人。
“衣丛,你也给我出去!”
“爹……”
“出去,听到没有!”又是一声厉喝传来,申衣丛身子一凛,向鱼晚丢过去一记目光,鱼晚知道,这是他在警告她要言辞慎重,自求多福。而门被关紧的刹那,房间里也同时响起了申久冲的声音,“你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一遍,”申久冲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似乎都耗尽了他最大的力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爹,我……”
“你敢做还没胆子说?”
“我说就是了,”鱼晚深吸气,“有句话我说了千万遍,我一直不愿意嫁给韩廉,可是您不信,您非要往死里逼我。”
申久冲额头根根青筋暴起。
“再到后来我说也没用,没人听我的,反抗一次没有效果,反而害了温承晔,他被韩廉捉去,打得半死不活才回来。爹,事到如今,您不要说您不知道这件事,我知道您那时候在我的晚园内外都安排了人手看着我,不光我园子里发生的事情您知道,而且我还无意中知道了另一件事情,温承晔被韩廉捉去,也有您的一份儿功劳。”
除了想像告诉自己告诉温承晔为他做的所有事时的情境,其实鱼晚也无数次想过事情大白时如何面对申久冲的场景。鱼晚早就知道这会是一场硬战,她知道她这么做,申久冲心里估计恨不得剥了她皮的心都有了——是到了现在,那些想像中的恐惧害怕竟都尽数褪去,连她都佩服自己可以将整件事情可以如此平静地叙述出来,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娓娓道来”。
“那是第一次知道您和韩廉一起对付我,其实那只是无意中发现,并不是刻意追究。我不敢相信,我始终觉得您就算是再盼我出嫁,也是顺着我的,可没想到您没有……”她居然笑了笑,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在韩廉说拒绝公主的亲事之后,您开始制造流言,用缜密的谎言上蒙皇上,下欺百姓,逼我必须嫁出去。”
“爹,如果说问我是什么时候有了反抗的想法,那我告诉您,从那时,我便开始有了。”
“温承晔那天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回来,口里却半句对您,对韩廉的怨言都没有,只是口口声声劝我出嫁,说他配不上我。我那天便知道,如果我再这么死扛下去,我倒是没事,可是他不行,再这么下去,他受打受骂是轻的,但我怕他甚至会不明不白的消失掉。爹,我说了多少次您都不信,我是真喜欢他,只一天没看到他,便做什么事都没力气的那种喜欢,他如果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用处。”
“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行最下下的一策——我假装同意成亲让您和韩王放心,起码为他博得一时的安全,我怕您不信,甚至又在清寂巷买了几个倡优充入府里,假装喜新厌旧,对他毫无兴趣。我知道您最怕我对他心有余情,如果这点让您放心了,您自然可以放过我。”
“所有人甚至都相信了我移情别恋,他们都觉得申鱼晚又开始胡闹,又开始不是东西,可是我低估了您的能力,您是我爹,是最知道我的人,您用更狠的一招将我打死。您把我关进了韩王府,为了逼我和他成亲,为怕我再徒生波折不顺您的意,您甚至都打算用生米煮成熟饭这招,直到成亲那天,为了堵住大家的眼,才又把我给放回来……”
“爹,我知道这整件事是我的不对,我从没否认过这一点。可是您知不知道,当我想出是您把我关进那个男人的笼子里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我被卖了,被申家卖了,被最疼爱我的爹卖了,我原本还想着事情不做那么绝,可是这一点让我对整件事的最后一点信心都消磨掉。我更加打定主意不嫁给韩廉,除非我死了,怎么都不会嫁。所以,这后来的事情您便知道了,我……”
“我”字还没说完,鱼晚只觉得眼前突然升起金星无数,她捂着发痛的脸颊,看着父亲的脸在眼前像是不停晃动,可声音却是无比清楚,“你那意思,这还都是我的错了?”
耳边又响起“砰”的一声,她侧头看去,是申衣丛跑了过来,上来便抱着申久冲不撒手,“爹,爹,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消些气。鱼晚是不懂事,您别再……”
“你给我出去!”
“爹,我不出去!”衣丛依然抱着他的腿不撒手,“爹,您冷静一点,您已经打了她一巴掌,您就算是再生气,这事也已经发生了,您……”
“哈,连你也不听话了对不对?连你也要气死我对不对?”申久冲重叹一声,“好,你既然硬要待在这里,就听你这妹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申衣丛你听到没有?”他指着她,指头一个劲的哆嗦,“你听到没有啊?她说她做的这么多,都是我的错,我这个做老人的错!我有错吗?我只不过是想让她嫁给一个好男人,我只不过是想让她一生无忧,从此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我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设身处地都是为她考虑,这也有错吗?”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不会幸福!”
“你这么个猫大的年纪,知道什么是幸福?”见女儿反驳,申衣丛更加气不打一处,他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转圈,声音连连提高,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你知道什么叫幸福?高高在上就是幸福,一辈子吃穿无忧不受人挤轧就是幸福!让人高看一眼,觉得你有本事有能你风光场面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原来爹是这么认为,”申鱼晚垂着头,苦涩一笑,随即又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讥讽道,“可这事也并不是全为了我申鱼晚一个人的体面吧?爹难道真是这么设身处地的为我想吗?爹难道就能问心无愧的说,把女儿就这样嫁出去,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点为自己想的私念?”
“你……”
“其实中间韩王是断了娶我的念头的吧?尤其是在我去清寂巷胡闹之后,他觉得我不是个东西,已经没了那些想法,可爹你非要把我往上面赶,而且把我送到他府里去,您是我爹啊!”鱼晚声音升高,可眸光却暗了下来,“爹,我终于知道您从小教育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您说商家要想行得长远,必然要和官家有来往,要有个坚实的背景。所以您就想把女儿给供上去作为申家长兴的铺路石对吗?别人要与我们申家抢生意,谈到最后稍有不顺,您便会搬出韩王,暗示人家申家有背景,识相的就要知难而退;别人一旦与我们家生意有摩擦,您都要说出您女儿和韩王的关系,争来争去到了最后,哪次不是人家惧了韩廉的威名,让我们才在长宁一家独大?”
“你竟是这么想?”她话说得狠厉,申久冲气到极处反而笑出来,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句句咄咄相逼,“我为了申家发展又有什么不对?你难道不是申家的女儿?我把申家的家业给做大做好了,还不是为的你?”
“既然爹爹这样想,觉得家业发展是顶顶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个,一切都可以牺牲,那么,”鱼晚抬头,缓缓抬起眼睛迎向父亲的愤怒,“当年,您又为什么要娶我的母亲?”
最后一句话落定的刹那,申久冲像是被触到了心底最深藏的忌讳,他的眼睛倏然瞪大——
“你给我滚!”
就算申久冲不说那话,鱼晚也想滚。
与父亲谈到这,她已是心乱如麻,两人都激动成这样,再谈下去恐怕她这个老爹要与她兵戎相戈,情况只能愈来愈坏。
成亲的时候,鱼晚的脸先是左边被打了一下,现在又右边遭受了一下。这下左右开工,两边都一样痛。倒是平衡了。
可仿佛是上天故意安排,鱼晚刚打开申久冲房间的门欲要离开,抬眸却看到骆云间,他神情略显急迫,似是有话要说。她快走几步踏出门,果真见骆云间凑前过来几句耳语,鱼晚不由惊呼出声:“真的?”
“小姐,小声!”骆云间示意她注意,却没想到提醒得晚了些,身后传来申久冲阴冷的声音,“骆云间,你鬼鬼祟祟的又和小姐说些什么?”
骆云间略一迟疑,飞快地看了鱼晚一眼,“回老爷的话,没说什么。”
申久冲一声怒喝:“说!”
“不用他说了,我来告诉您,”鱼晚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温承晔找到了。”
“什么叫找到了?”这三个字无疑是申久冲心尖的刺,瞬时便把他刚刚掩下的怒意挑拨得更高,“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他。”
“我不准!”
鱼晚干脆扭头,丝毫不理会父亲的暴怒,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向前走。
谁知刚刚走两步,鱼晚却感觉胳膊突然间疼痛,她扭头去看,竟是申久冲正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她疼得身子一颤,“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申久冲紧紧地盯着鱼晚,像是要钻到她心里去,“你当时说你已是他的人——那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鱼晚微微一怔。
在她怔愣的工夫,申久冲手下的力气又加大了,鱼晚疼得又是一抽,“当然是真的,”她扯开自己襟领的扣子,刹那间,斑斑吻痕在他面前暴露出来,红的紫的,显得触目惊心,而鱼晚则轻勾唇角,“您见过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吗?”
如遭雷击,申衣丛的手颓然垂下。
再次抬头的时候,女儿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申衣丛悄悄地凑上来,“爹,你如果真的不放心,要不,我派人去追?”
申衣丛微微摇头,无力地转身折回房内,只觉得悲从中来。
无理也好,强逼也罢,早前他做的那么多努力都无法左右她的心思,眼前大错已然铸成,申鱼晚已经为了那个男人失魂落魄,可是这样一个疯子,追回来又有什么意思?
马车飞快地奔向公主府,溅起一地狼藉。
“确定是在那儿吗?”一路上,鱼晚已经不知道掀了几次轿帘,她的眼神焦切,恨不得立即就飞到他那儿去,却又觉得纳闷,“可他为什么去了云蔓公主那里?”
成亲那天她左脸颊就被狠狠打了一下,现在刚刚消下去一点肿,右脸却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现在看起来肿得竟有些透明。骆云间侧头,突然不忍触到她的眸光,“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她屏住呼吸才能听的清楚,“只是下人来报,说发现他在公主府里。”
“怎么会去那里呢?怎么会去……他又和那里没有关系,”鱼晚心中狐疑,孩子似的一遍遍重复着,正当骆云间抬头,却又逢到她绽开的眸光,无比夺目晶亮,“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找到他就好!我一颗心可算是放心来了,骆云间,你说是不是?”
云间勉力一笑,微微点头。
即便申家再有钱,那也是位列最下等的商贾之家,平日与其他人耀武扬威也就罢了,与那些皇家王侯公主,实在是做不得比较的。
所以距离公主府约有二十丈距离的时候,鱼晚和云间便从轿子慢步走下来,“这儿守卫森严,似乎不好进去。”
“别担心,跟着我来,”鱼晚回头看着骆云间,眸仁抹过一丝狡黠。果真,只是单单靠近那府门,立时便有护卫伸着大刀冷面相对,“哥哥哥哥们下午好,”鱼晚摆摆手,忽然嫣然一笑,“大家都辛苦了,我这儿有这个,”她从头上取下珠簪,慢慢递过去,“这簪子可换一些钱,哥哥们大可以去置办一些田地和房产。”
那些人略一犹疑,利索地收了东西,可目光却依旧锐利,“你们要干什么?这公主府可不能随便进。”
“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个消息,”鱼晚招招手,立时有一个护卫悄步过来,“我想问,这府里有没有个叫做温承晔的人?”
“你是谁?”
鱼晚定了定,答道:“我姓申。”
“申鱼晚?”
“是。”
那人却突然笑起来,是那种极诡异的笑,自下而上地仔细打量她一遍,目光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确实在这里。”
“那大哥知不知道他怎么来的公主府?”
“这个嘛……”他尾音拉长,“主子的事情,咱做下人的怎么好说?”
鱼晚讪讪地笑了笑——看来再打听也不会有什么消息,鱼晚假装和骆云间一起离开,其实却是在距离公主府不远的地儿找了个茶楼坐了下来。“小姐,您今日出手有些太阔绰了,”骆云间微微叹气,“只为打听这点消息便搭上那个珠簪,实在是不值得。我还以为,您打算是要混进去的。”
那个珠簪是鱼晚原本成亲时的陪嫁之物,是用韩地最地道纯正的蛇莲玉精心打造,上面还缀着质地上乘的程泽明珠,价值虽不堪无价,但也足可保证一家不劳不作安然享过终生。
可鱼晚摇头,“我原本也没打算进去。这公主府不比其他,通融一下便能如咱们的愿。”她歪头看他,竟高兴的像一个孩子,“不过这这也值得,只要能有他的消息,别说一个珠簪,就是十个我也舍得。”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儿安静地等着。”鱼晚侧头看向窗外,“等着他出来,第一时间便接他回家。”
骆云间低下头,窗外暗色的日光投射过来,在他微垂的长睫上又描染出圆润的阴影,周围似乎在刹那间静止,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此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一紧。
“云间,你说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吧?”方才还万般欣喜的激动完全挥散干净,此时的鱼晚看着云间的眼睛,“不会再有什么事情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小姐,您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突然有些不对,仿佛有根绳在心里吊着,上上不去,下又下不来,”鱼晚垂下头,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不过一会儿又抓住他的衣服,“你说不会发生事情的,对不对?对不对啊,骆云间?”
骆云间微微苦笑,点头,那声“对”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鱼晚腾地起身,扒着窗户向外看去。
鱼晚的视线对上那人身影的刹那,她只觉得心里一紧,什么也没想,便像是孩子似的大叫出声,“温承晔,承晔!”
那一声实在是融入太多感慨,太多惊喜,太多委屈,鱼晚着急地朝那晃着手,四目相触间,她已经发疯一般地向楼下跑去。
鱼晚一直想着处理完那件事情后,她与温承晔会在晚园如何情意绵绵的相依相偎,他听到她的所有安排,他会如何的感激和惊喜,却唯独没料到他们相遇会是这样的场景。在微微惊诧之后,那人的眼睫迅速垂了下去,黄昏凉弱的光线笼罩住他的身体,他人虽近在咫尺,却像是隔着那么远,连表情都是模糊的。
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她,他的身子轻轻一转,居然就要登上轿子。
鱼晚更加着急,一边跑一边招手,“承晔,承晔,我在这边!”
鱼晚眼看着就快跑到那里,四周突然涌来很多人,她的耳边立时响起兵器撞击的清脆声。鱼晚感觉自己的颈间皮肤刺痛,她低头看去,竟是有一把剑抵到她的脖颈下面——那剑身锋利明亮,恰好折射出身侧骆云间欲要刺出的锋芒。
“云间,退下!”
骆云间讪讪地退到了一旁,可唇却抿得很紧,身体绷直,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攻击的猛兽。
“大胆刁民,见了公主也不跪下?”刺耳的声音乍然响起,鱼晚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只顾着看温承晔,竟没发现云蔓公主的轿子就停在旁边,伴随着剑在喉间的步步逼近,那人声音再响起来,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见了公主的轿子竟还敢拔剑,你们是要造反吗?”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鱼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祈求道,“小民申鱼晚,今天无意冲撞公主的车子,只是想……只是想要回我的人。”
“笑话,来公主府要你的人?”那公公抬脚狠狠对她腰间一蹬,“你当公主府是什么人?你……”
“尚容,不得胡闹。”远远的从轿子里传来细弱的女声,慵懒的,却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这事倒是有点意思,让她过来吧。”
那些钳制住鱼晚的人立即后退,一前一后提防着,把她送到轿子面前。
“你刚才吆喝些什么?”云蔓悠悠笑了笑,“什么叫你的人在我这里?”
鱼晚心里一急,梗着脖子坚决道:“公主息怒,事情确实这样。”
“那谁是你的人?”
“是……温承晔……”她又跪下,“我刚才看到他登入到您轿子里的。”
“哈,是他啊——温承晔,你这事情可办得不利索,”云蔓一声冷嗤,“不过本公主大发善心。今儿个就准你下去看看。”
“回公主的话,”那熟悉的声音放得极低,却让人感觉无比淡漠,“承晔不认识她。”
鱼晚全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间僵凝,她呆呆地愣住了。
短暂的静谧之后,四周突然响起各种抑扬顿挫的笑声,时大时小,可声声却像是挖在她的心上,“咳……”只听到轿子里云蔓公主一声浅咳,那些笑容这才慢慢收下来,“那个申什么鱼晚,你该听到了吧?你要的人,我这可没有。我有的人,也和你没关系。”
闻言,鱼晚发疯般靠向轿子,“温承晔,温承晔,我是鱼晚,”鱼晚想掀开轿子看他,身后却有侍卫冲过来,一把将她掀倒,死死束着她的手臂。
“温承晔,你下来看看我啊——”她被按得动都不能动,只能挺着脖子哭,“我是鱼晚!我是申鱼晚啊!”
这下周围的讥笑声更大了,像是在看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
此时,鱼晚趴在地上嚎哭。一阵尘烟猛呛,她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云蔓公主的车队已经离开,此时如果没有那呛人的尘土气息钻入鼻翼,鱼晚甚至都会觉得自己在做梦。她仍傻傻地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就那样尴尬地半趴着,鱼晚突然感觉膝盖痛得厉害,她低头看过去,原来她的膝盖正磕在一块石头上,那上面用锋利的角,从膝盖的骨头开始,就那样残忍的一直戳到心里头去。
“小姐,起来吧——”
鱼晚呆呆地转头。
骆云间慢慢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肩,抬眸迎上她的眼,“小姐,您起来……”
鱼晚一动不动。
“小姐,”云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他们已经走了。”
鱼晚怔怔地看向前面,仿佛已经傻了,漆黑的眸仁氤氲起迷蒙的雾气,“云间,你掐我一下,你狠狠地掐我一下,”她忽然抓着云间的手就按向自己,接着,又嗷的一声哭起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做梦。”
骆云间摇了摇头,“小姐,”他的声音慢而清晰,“都是真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鱼晚紧紧揪着他的衣服,疯也似的摇头,“云间,我们之前那么好,我们之前那么好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之前那么好!我还和他……和他……”
像是有石头堵在胸口,她的话说到这里,竟再也说不下去。
云间就那样任她抓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慢慢的,鱼晚的泪水开始顺着她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她好像渐渐已经没了力气,起初的控诉逐渐变成现时的喃喃重复,“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我!”鱼晚仿佛进入了梦境,闭上眼睛的时候,只是梦呓般的重复着那个人的名字。
“温承晔……承晔……”
云间只觉得胳膊一沉,他低头一看——鱼晚竟然晕了过去。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刚把大夫送走,骆云间便让人撞了个正着,他站稳之后却发现正是申衣丛。骆云间的目光立时瞥向站在一旁的蓝萍,却见她连连摆手,目光示意她并非是她把事情说出去。
就算是晚园有申久冲的人在守着,但消息能这么快传到他们耳朵里,除非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有先知。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一切。
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云间是习武之人,身强力壮自然耐得冲撞,申衣丛在小厮的拽拉下艰难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刚过来便看到隔壁季善堂的大夫,怎么?这园子里出什么事了?”
骆云间略一犹疑,暗下思索这事该怎么和他说。
却没想到,这犹疑居然会让申衣丛大感不妙,他抬脚便朝鱼晚房里冲,但是依旧被云间硬生生地拦了下来,“少爷,小姐好不容易睡下了。”
“好不容易?”申衣丛顿感紧张,“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姐晕倒了。”
申衣丛平日觉得骆云间惜字如金是个好习惯,至少不会聒噪,不会闲言碎语地招他烦,可是现在才知道,这样的骆云间也让他有想揍他的冲动,“骆云间,你把事情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我妹妹一向壮得如牛一样,好端端的怎么能晕倒了?”
“在韩府的这几天她日日担心受怕,一直没有休息好,身子自然虚弱,再加上这次又受了刺激……”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温承晔跑了。”
“什么!”
“温承晔跑了,成了云蔓公主的人。”
申衣丛显然是太过惊诧,他张大了嘴巴,似乎是被这个消息梗住了呼吸,连声音都变得难以控制,那一字一句简直像是撕扯着才溢于齿间,“跑了?”
骆云间点头。
说实话,申衣丛的反应倒是出乎云间的预料。
按照往日申家人对温承晔的感觉,如果知道他已经离开,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才正常,毕竟是去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他们之前不是做梦都想着那两个人能分开,而且最好是打死不相往来的那种。那如今这个状况也好,其中一个人已经先行离开,也算如了他们的愿。
可是为什么,他却在眼前这个人眼里看不到任何欢欣的感觉?甚至,仿佛还有一丝难以承受的失望混杂在里头?
后来,骆云间才慢慢知道了他的想法——
“云间,你也是跟着鱼晚的老人了,自从我把你救回来,你便一直跟着她,你也该知道,虽然表面上看你是下人,但我们申家,从来没把你当下人看。而鱼晚更是对你实心实意的好。”
这是实话。
“那既如此,很多事我们便也不瞒着你,”申衣丛看他,忽然苦涩一笑,“你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骆云间摇头。
“是来说亲。”他唇边苦涩又深了些,“是来说合鱼晚和那温承晔的亲事。”
“自古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这一场对决,鱼晚还是赢了。”衣丛悠悠地叹了口气,“今天爹爹来找我,说事情既然闹得这么大,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既然执意要嫁给那个倡优,那好吧,便顺了她的心。其实我爹他真是很生气,恨不得就此父女断绝往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自古女儿家视贞操如命,她已经成了他温承晔的人,自此以后,又有谁肯要她?”
骆云间没有说话。
衣丛远远地看了一眼正躺在床上的鱼晚,他叹气道:“到底是我申家的女儿,我爹就算是再恨,也舍不得她这样,可是现在……她……”申衣丛忽然转头,“这温承晔当真找不回来?”
多么可笑……
过去是恨不得让那个人滚走,甚至不惜诅咒他彻底死掉。现在是巴巴地盼望着,怕他真的是不回来了。
“让他回来?”看着床上的鱼晚,骆云间似笑非笑,“我看着悬。”
云间去送申衣丛,他忽然想起鱼晚那日的痛苦表情,不由得叹息一声,正要折回房间,路走到半截,突然听到了蓝萍惊恐的尖叫:“骆大侠,骆大侠,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
“刚才您送少爷出门,小姐突然醒过来,让我去给她做点莲子羹喝。我便去交代厨房,回来之后就看小姐已经不在房间。大家把这园子到处都找了,后来问了赵四,说小姐是从后门出去了。”
云间心里不自觉一紧,他抓起剑便向园外跑去。
骆云间的目光触及到鱼晚的刹那,他才舒了口气。
果不其然,她在这里。
眼前是威严的公主府,门匾上偌大的三个字烁闪着逼人的金光,在阳光的照耀下下似是能变成刀子,直直地射入到鱼晚的瞳仁里去。而她现在的身子原本便虚弱至极,此时她整个人浸润在这晨光中,脸颊竟也仿佛透明的。
云间轻轻走过去,“小姐……”
“嘘,别说话,”鱼晚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红色的大门,“云间,我在等他。”
“小姐,他不会回来了。”
“不。”
“他真不会回来了,小姐。”
“不!”鱼晚仍是倔强地回答着,她这副脆弱的样子却让云间心中猝然生痛,他猛地一转,揽过她的身子,迫使她对向他的眼睛,“申鱼晚,”云间话说得用力,一字一句仿佛都是咬牙切齿,“他,温承晔,不、可、能、再、回、来!”
鱼晚转过头,“他和你说过什么?”
云间一愣,“没有。”
“这就是了,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想法?”鱼晚从骆云间的困束中挣脱出来,看向他的目光单纯执拗,“我觉得他就是能回来,你知道吗骆云间?”鱼晚紧紧地咬住下唇,“他这么做肯定是有不得已的隐情,可能是公主觊觎他的样子,强迫着把他捉了来。他那天那样对我,装着和我不认识,其实是保护我,他怕引起公主妒心再对我不利,所以才不得已那样冷漠。骆云间,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要不然我都和他那样……”她抿着唇,坚定道,“他不可能离开我。”
“小……”
“这事也是怪我,就派你一个人守着他,其实你也是人,也会累的,也许一个不注意坏人就能瞅准你累的工夫,把人给带走了。他没有武功,又那样温和,到别的地方肯定是受人欺负。所以,那天他做出那个样子,是因为不敢得罪那个什么公主——其实这只是他迫不得已、无奈的自保策略。”
这一番推测像是钝钟一般,蓦然将骆云间的心狠狠一敲,“可是你这样能等到吗?”他轻下语气,话说得柔和,却是诱哄,只想劝她回去,“他今天又不一定会出来,你身子还不好,赶紧先回去。”
“他今天一定会出来,”她又抬头笑,“我刚才又递过去二十两银子,那侍卫大哥告诉我,也许他一会儿会出来。”
“小姐,你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鱼晚的脸色苍白,可触到骆云间的手却烫得惊人,骆云间抓着她的手逐渐用力,连拉带拽地要把她捉回车上去,“不如这样,你先随着罗叔回去,我再这儿等着好不好?一旦有了消息,我就……”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鱼晚眼睛突然起了光亮。
“承晔!温承晔!”她激动地喊了起来,边说边要冲到前面去,“我在这里!我是鱼晚,申鱼晚!”
骆云间抬头——公主府原本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儿,果真是他走了出来。
可他只是抬眸向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的意味甚至还不能辨个分明,温承晔便迅速地踏上一辆华美的车,急匆匆地飞驰而去。
鱼晚只跑了几步,便只能呆呆地站在路中间,看着温承晔坐着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
远处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骆云间循声望去,竟有辆车向这跑过来。公主府建在一条极僻静的路上,平时除了几个王公贵族,鲜少有人在这行走,因此车都行的如飞一般。这个时候,那赶车的人显然也发现了鱼晚,咬牙紧勒着马缰,紧急想要车子停下,可已经为时太晚,马儿像是疯了似的像这跑来。看鱼晚仍是动都不动,骆云间一时情急,连忙飞身过去。
抱她闪开的刹那,马车擦肩而过,飞起的尘土呛得人憋不过气,飞灰漫天中传来赶马人不满地叫骂,“有病啊你……好端端的站路上找死……”
骆云间没空去理那人的恶语相击,慌忙之下只顾看怀里的人有没有受伤,“小姐,撞到哪里没有?”他急急的打量她上下,却见她目光迷茫,呆呆地任由他摇来晃去,“申鱼晚!”这样一声大吼终于让她回过神来,她看着他,唇边竟漾起微笑,“骆云间,你说他没看到我对不对?他走的那样快,肯定是没看到我对不对?”
他迫使她面对现实,冷下语气道,“不,他看到你了,”眸光甚至也硬了下来,如刀一般戳入她的眼睛,“我看到他看到你了,只是当作没看见。”
“那他肯定是有什么隐情……”鱼晚垂下头,犹如梦呓般喃喃道,“或许是车里有人监着他,他这才不敢和我说话……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申鱼晚!”
“云间,肯定是这样的。”鱼晚歪过头,眼神茫然无措,“你想啊,他又不是你,又不会武艺,人家一逼他就要屈服对不对?他没别的法子啊,其实他是想见我的,他是想跟咱们回来的,你说对不对?”
话都堵到了嗓子眼,骆云间只能拼命摇头。
她向来不会生病,一旦生病便很严重,真的仿佛病若膏肓。可即便如此,鱼晚仍是坚持天天去公主府门口候着——原本鱼晚在成亲上闹得事便足以成为市井一时的话题,再加之这几天的事情,申家鱼晚更是成为众人笑柄。
众人都说,早以为申家大小姐申鱼晚会成为韩王妃,如今却闹了这么一出,非要跟个什么伶人,现在可好,成了人家的人,却连戏子都不屑要她。
众人都说,申家小姐疯了,原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从此可好,更成为个疯子。
众人都说,这都是报应,谁让申家之前太过荣耀,天下独一份儿的巨贾,向来高高在上,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便是惩罚,让他们连退路都没有。
确实连退路都没有,申家走到现在,已经不能用“一落千丈”来形容,简直像是进入了绝境。
申久冲年事已高,原本便耐不得折腾,鱼晚这事一闹,更是往他老弱的身体上狠狠戳了一刀,鱼晚说得没错,他原本指望靠着韩王再发笔横财,可如今美梦破灭,之前看韩王面子与申家往来的铺子当即便断了关系,无数铺子的掌柜上门要帐要货,仅凭申衣丛从池国各地调来的银两,已然支撑不住。
而此时,他们还要担心韩廉,自家女儿在成亲礼上给了他这么一个大难堪,凭着韩廉以往那睚眦必报的恶狠性子,又怎么能放过申家?
“爹,或许你是多虑了,”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申衣丛慢慢走过去宽慰道,“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日子,如果韩廉有心找茬早就找了,现在都还没动静,风声必然早就过去。”
“未必,”申久冲摇摇头,“事情闹得太大了,如果是你,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申衣丛将心比心最后只得老实地摇了摇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我错了,是我娇惯出鱼晚这般性子,是我将她宠到现在,宠到任性跋扈,无法无天,我一直以为给她好日子便是对她好,没想到她这个性格……”话说到这里,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连温承晔都丢了,她今后可怎么办啊?”
到底是最亲的父女,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申久冲最关心的仍是女儿的未来。
逢此情境,宽慰的话说得再多也是隔靴搔痒,申衣丛看着父亲,无力地垂下头。
“对了衣丛,余家的帐怎样了?”
“还在拖。”
“别再拖了,把钱给他。”申久冲的眸光滞缓地从儿子脸上划了过去,头疼似的揉揉额角,“他们是咱们的老主顾,商人最讲究信用,咱们怎么也不好撕了这个面子。”
“咱们讲旧时情义,他们怎么不讲?”提前这个,这几天忙于应付铺号的申衣丛一派烦躁,“一看到咱们申家稍微有点不好便都赶上门来要钱,这算是什么情义?咱们申家还没亡呢!”
“人之常情,谁家逢到这事都会这样,落到咱们自家身上,指不定比他们跑得还急,”申久冲翻翻帐本,缓缓开口,“没钱了是不是?”
“有倒是还有一点……可是,爹,”申衣丛咬牙道,“这钱不能给,一旦开了余家的口子,全国和咱们申家有关的商户们都会过来拿钱,应付一个两个还行,多了我们肯定要吃不消。”
“那就提鱼晚江南茶庄的钱给他,真不行,”他闭了闭眼睛,“把茶庄给卖了,能应付几天算几天。”
他说完这话,却见申衣丛眼神犹疑,并不应答。
“怎么了?”
“爹……有件事情,不知道该和不和您说,”申衣丛欲言又止,“我……”
“有事就说。”
“您听了可别动怒。”
看儿子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申久冲反而笑了,“说就是了,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情,只要不是你和鱼晚丢了性命,如今我都能受得住。”
“那好,”申衣丛狠狠心,抬头看向自己父亲,“江南茶庄——已经没有了。”
申久冲的拳头猛然攥起,“什么?”
“江南茶庄已经不是我申家的了,鱼晚将他卖给了当地的卢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出手了十多天,连地契都给出去了。”申衣丛吸气,“价格倒是卖得很高,足足六千多白银,这不,听到咱们申家这样,这老卢还觉得不平气,这几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要钱,说咱坑他们呢。”
纵然认为自己已经足以应承再坏的事情,但是听到江南茶庄转手的消息,申久冲的身子还是忍不住一晃,衣丛看父亲这样,忙过去要扶住,却见他摇手,勉力扯了抹笑容出来,“之前要卖茶庄是因为要赎那温承晔,如今她又要卖,到底是要做什么?”
“为他升籍。”申衣丛顿了一顿,“您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说除了倡优,她嫁给什么人都可以。她便动了这个脑筋,非要为这温承晔升籍。”
申久冲微眯起眼睛想了想,好像很久之前,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我也不知道她这些事情是怎么做的,但是她确实做到了,枉我们之前还在晚园安排人手看着她,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让温承晔脱了贱籍身份。”
“即便这样,升籍也用不到这么多钱。”
“可她还……她还……她还在盛郊置了块地,为温承晔建了个杞遥园。”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申衣丛一狠心,干脆把所有的事都吐了出来,“这杞遥园完全是按照温承晔在杞地的府邸所建,别说那些房间厅设,就连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和之前的长孙府完全相仿。她还着人挖了个湖,单那个湖,便要七千两银子。再加上冬日原本就不兴工事,她为了讨温承晔欢喜,特地让这些工匠们加班加时,必定要在成亲那天之前完工。这一来二去的,又得多花不少银两。”
申久冲只感觉儿子的话似是变成了绳子,每说一个字,便好像在自己的心尖打上一个结,他强撑住自己的身体不垮下去,面上仍是维持笑意,“还有么?还有更坏的消息,我不知道的消息没有?”
“还……还有一件事。”申衣丛咬唇,“您还记得决定成亲那天鱼晚的话吗?她提出了条件,说一切事情都要自己置办,只要咱们把钱供上就可以,其余的事不劳咱们费心,其实……”
“其实她用那些钱的一小部分拿出来买了些东西给咱们看看样子,其他的则是都攒起来花了?”
“爹,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难受到极处,申久冲笑声更大,“事情显而易见,还有比这更坏的考虑吗?”
“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情,”申久冲又道,“王爷不要鱼晚没关系,可这温承晔籍也升了,鱼晚连府邸都为他修了,他总得回来……只要他回来,咱们既往不咎,管他什么身份高低贵贱,都忍了……”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走过去拍着父亲的肩膀,申衣丛宽慰道,“父亲不要担心,那温承晔去了公主府也不是一定就不回来,没准公主只是喜欢他的唱腔,留他暂住几日。如果撇去这个再不说,我就不信鱼晚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不管不顾,做个没良心的人。”
申久冲沉沉的点头。
申衣丛话虽这样说,其实只是宽慰老父,自己心里却也没有底。
温承晔刚去云蔓公主府的那几天日子里,他心想怕是那公主知晓他唱嗓极佳,把他喊过去唱几天,唱完了自然就会回来。虽这长宁基本都知道这天下第一名伶温承晔归申家大小姐所宠,但听闻那公主生性骄纵,平日连皇上都要顺从几分,强掳过去赏几天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过不了几日等她厌了便会回来。可没想到随着日子的渐进,申衣丛的心里也没了底。如果只是云蔓公主的“一时兴起”,那温承晔的反应算是怎么回事?看着鱼晚眼巴巴地在门口等他,却装作不认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尽管她说他这样必是有隐情,或许是遭府内的人胁迫,或许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因此才不敢看她。
可直觉却感觉,这事仿佛不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