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列颠(公元前55年秋季)
此时已是夏末,尽管作战季节行将结束,恺撒还是决定向不列颠进军,正如他所言:
因为他发现差不多在所有的高卢战争中间,都有从那边来给我们的敌人的支援。他认为,即使这一年留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够从事征战,但只要能够登上那个岛,观察一下那边的居民,了解一下他们的地区、口岸和登陆地点,对他也有莫大的用处,而这些却是高卢人几乎全不知道的。
这种解释看起来像是事后诸葛亮。不列颠人(Britons)向高卢人提供援助的说法并不能站住脚,而且此说几乎完全建立在这一说辞和另一种说辞的基础上,即在狄维契阿古斯的统治下,苏威西翁内斯人已经将其统治范围扩大到了不列颠。
除了勃勃野心之外,恺撒可能还具有很多旅行者的本能,他渴望了解这个岛屿及其人民、港口、资源和交通。普鲁塔克和狄奥·卡西乌斯一致认为,对罗马而言,远征不列颠毫无用处。苏维托尼乌斯说恺撒在寻找珍珠,这是一个相当站不住脚的动机。当恺撒打算入侵一个国家的时候,无论入侵理由是好是坏,只要能合理加以利用,找到一个开战借口就足够了,入侵不列颠就是如此。7月,他返回海岸,将所能找到的商人都召集来盘问,查明他们只对正对着高卢的那一段不列颠海岸有所了解,因为他们从未深入不列颠内陆,只在一两个地方做过生意。
恺撒对不列颠的描述模糊不清,但是考虑到获取信息的难度,这已经算写得不错了。他认为不列颠的气候比高卢更加温和,知道同样的土壤会出产同样的作物,但成熟得更慢。不列颠人口众多,东、南海岸的居民都是比尔吉人,他们横渡英吉利海峡掠夺财物,最终定居在不列颠。就这样,肯几姆(Cantium)有了居民。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国王。恺撒提到,生活在今天的埃塞克斯(Essex)和米德尔塞克斯(Middlesex)的德里诺旁得斯人(Trinobantes)的原始城镇(oppidum)无疑就是伦敦(London);钦尼马依人(Cenimagni)居住在萨福克(Suffolk);塞恭几亚契人(Segontiaci)居住在汉普郡(Hampshire)和波克郡(Berkshire);别布洛契人(Bibroci)居住在萨塞克斯(Sussex)和萨里(Surrey);安卡利得斯人(Ancalites)和卡西人(Cassii)生活在更遥远的北方。总体而言,不列颠人的文明程度低于高卢人。他们的住所是木屋和粗糙的茅草棚。他们将粮食埋在地窖里面。他们的城镇只是森林中的居民点,用壕沟和工事保护起来。他们的身材与高卢人一样,但是不列颠人更高大勇猛,长着金色长发而非红发。他们身着兽皮,靠肉和奶维生,几乎不吃蔬菜。他们用靛蓝将身体涂抹成蓝色。一夫一妻制很普遍。他们在远古就把锡卖给腓尼基人(Phoenicians),靠进口获得青铜。他们没有船只。他们信仰德鲁伊教(Druidical)。他们用长剑和小盾牌作战,通常进行小规模散兵战,而非像高卢人那样进行大规模战斗。他们的战车数量众多且颇为有效。
鉴于对不列颠所知甚少,恺撒派遣盖乌斯·沃卢森纳斯(Caius Volusenus)乘坐一艘战舰对海岸进行了一次快速侦察,以确定哪个港口能驻泊一支庞大舰队,获取关于那些民族及其战争体系和风俗习惯的情报。他命令舰队在莫里尼人的一个港口完成集结,继而前往依久乌斯港(Portus Itius),此地不大可能是后世的布洛涅(Boulogne),尽管这里还不能算作居民点。恺撒则从莱茵河出发,通过井井有条的行军来休整他的人马,同时他下令各地送来大量船只,包括那些他曾用来攻打文内几人的船只。在这些工作正在推进的时候,有几个来自不列颠的部落就遣使称臣了,他们无疑是通过商人听说了恺撒的胜利,以及准备入侵他们的土地的消息。这些使节得到了恺撒的殷勤接待,恺撒还派高卢酋长康缪斯(Commius)与他们一同返回不列颠报聘。恺撒让康缪斯当上了阿德来巴得斯人的国王,并对他寄予厚望。恺撒说,康缪斯在不列颠上层人士中颇有威信。康缪斯的任务是尽可能造访不列颠部落,让他们熟知恺撒的丰功伟绩,告诉他们罗马人是什么样的人,使他们相信这些新来者不是敌人而是朋友,还说恺撒本人很快就会前往不列颠。
◎ 高卢到不列颠
五天后,沃卢森纳斯就回来汇报工作了。他甚至没有登陆,只是观察了一些情况,而能汇报的情况又不多。这次侦察历时甚短,又明显缺乏动力,他只能在海岸走马观花。
幸好此时莫里尼人前来称臣,献出了许多人质,他们以需要了解罗马人为由,请恺撒原谅他们从前的抵抗行为。渡海远征是在恺撒预计没有进一步的战役的情况下发动的,现在没有敌人可以袭扰他的后方。8月,他拥有80艘渡船,足够2个军团——他将亲率的第7、10军团渡海,运输船队由适量的战舰护送。这2个军团大概分别由盖尔巴和拉频弩斯指挥,总兵力肯定不会超过1万人。骑兵由450名精兵组成,在距离这片海岸的12千米处的另一个港口登上了18艘渡船,恺撒称这个港口为“较远的那个港口”(Portus Ulterior)。在这里,除了有所延误之外,骑兵们还遇到了逆风。财务官、副将和主管官员们分散下去指挥部队,这样每支部队都有一名指挥官。恺撒将留守部队交给提多留斯·萨宾努斯和奥龙古来犹斯·科塔去对付那些还没有明确表示臣服的门奈比人和莫里尼人中的海岸部落,这样他才有信心在渡海远征期间没有后顾之忧。苏尔皮基乌斯·鲁孚(Sulpicius Rufus)受命率领部队驻守这个出发港。
公元前55年8月末,恺撒在第一阵顺风下扬帆起航,几个小时之后(1至10时),抵达了正对着多佛尔(Dover)的白垩悬崖的不列颠海岸。在恺撒的时代,大海距离悬崖很近,从崖顶投掷出的标枪足以落入涨潮的海滩。约公元950年,这个古老的港口完全被淤泥堰塞。由于这看起来不是个适于登陆的好地方,恺撒在提醒他的军官们按照命令迅速行动之后,大约于下午3时,他航行到这片海岸上方约10.5千米的地方,按照狄奥·卡西乌斯的说法则是21千米,这里是个高耸入云的海岬,无疑就是南福尔兰角(South Foreland),舰队在迪尔(Deal)抛锚停泊。
大量不列颠人已经集结完毕,正对着恺撒的登陆海岸,不列颠人猜到了恺撒的意图,以骑兵和战车为前锋,追踪恺撒的动向。不列颠人抵抗罗马人登陆的意志非常强烈。罗马军团试图登陆时,不列颠人深入到海水之中,向罗马军团投掷标枪。鉴于这些船吃水太深无法靠岸,罗马人也背负着沉重的武器和扎营设备,他们发现自己很难从船里出来。为了摆脱这个困境,恺撒派遣一些战舰前往附近的一个海岸,他们可以在那里从侧翼用投石、箭矢和攻城器械打击不列颠人。这次分兵令敌人大吃一惊,迫使他们向内陆稍稍退却。看到士兵们的登陆进展依然缓慢,第10军团的旗手手执军团鹰帜(legionary eagle)跳进波涛,号召战士们跟着他前进——如果不想看到神圣的军团标帜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落入敌手的话。第10军团的士兵们立刻涌上海岸,这个榜样行为鼓舞了罗马全军,大家迅速跳入海中,赶走了敌人。
双方战斗得都很激烈。但我军士兵因为不能保持阵列,站又站不稳,也无法紧跟着自己所属的连队,随便哪只船上跳下来的人,都只能凑巧碰上哪一个连队的标帜,便跟了上去,因此十分混乱。但敌人是熟知所有暗滩的,他们在岸上一看到成群兵士从战舰上一个一个跳下来时,就驱马迎上去,乘我军还没摆脱困难时加以攻击,有的以多围少,有的又用矢矛攻击已集中了的我军暴露着的侧翼。恺撒注意到这点,就命令战舰上的舢板,同样还有那些巡逻艇,都装满士兵,看到哪部分遇到困难,就派去支援他们。我军一到完全站定在干燥的地面上,所有同伙也都在身后跟上来时,就开始攻击敌人,并击溃了他们,但却不能追得很远,因为骑兵没有能掌握航向,未能及时赶到该岛。就缺了这一点,恺撒才没获得惯常得到的全胜。
像这样的小事件能够让人们比较古代和现代士兵。今天的军队在枪林弹雨之下以轻松惬意的方式登陆,每个人似乎都按自己的谨慎或勇气,而非按照军官的命令行事,是一种荒谬的体验。古代的军纪严明,但即使是恺撒的军队,军纪的严明程度似乎也达不到今天的高度,也就是说,他们的所谓军纪与我们今天的军纪大相径庭。
就这样被击败的不列颠部落遣使求和,随同不列颠使节前来的还有康缪斯,恺撒之前派康缪斯与派到高卢的不列颠使者前往不列颠。康缪斯一到不列颠就被抓了起来,身陷囹圄,这一事实似乎否定了《高卢战记》所宣称的康缪斯在不列颠拥有的影响力。现在,不列颠人把康缪斯放了回来,让他向恺撒捎话,将全部过失都推卸到情绪失控的群众身上。这些海岸部落的彻底臣服,迫使恺撒原谅了这种违反万民法的行径。他觉得自己的实力还没强大到不需要采取任何举措的程度。他带走了一些人质,还索要更多。不列颠人接受了这些要求,但没有立即交付人质。因此,在军团登陆的四天后,恺撒就与居住在他登陆的肯特地区的民族达成了和平协议。
那些从另一个港口乘坐18艘渡船起航的骑兵抵达了岸边,但是在海岸附近遇到严重的暴风雨。尽管拼尽全力,他们也未能登陆,只得返回高卢。与此同时,一股非常高的潮水摧毁和破坏了许多之前军团用来渡过海峡的船只。此时正值公元前55年8月底满月和涨潮的时候,罗马人没有将他们的船只拖到岸上足够远的地方。战舰已经拖上了岸,但运输船还系泊在海面上。汹涌而至的海水灌满了战舰,令运输船互相碰撞。那些没有被撞碎的运输船失去了锚、缆绳和船帆。由于无法弥补这一损失,加上罗马人没有足够过冬的粮食,不仅士兵们惶恐不安,还让不列颠人开始重新考虑是否要臣服于恺撒。因此,他们没有送去承诺的人质,反而聚在一起开会,并一致同意进攻恺撒的营盘。他们相信如果自己能够歼灭这支军队,那么其他罗马人就不敢渡海入侵不列颠了。恺撒的营盘不大,军团没带多少行李辎重过来。恺撒只带了三个仆人,这不能让我们了解他携带的辎重的总体状况。蛮族看到他没有骑兵,又失去了许多船只,觉得这是将他赶下海的良机。
尽管不清楚对方的图谋,但是恺撒已经心生疑窦,对每一种可能的意外都做了相应准备,而且在他的亲自督促下,军营中的纪律得到了严格执行。和平还没有破裂,蛮族在罗马营地附近逡巡徘徊。由于远征军中有大批修船工人,船只都得到了及时修理,他们拆下破损船只的陈年木材和青铜去修补其他船只,因船只沉没而失去的材料则从大陆运过来。经过奋力维修,仅有12艘船不适合日后的使用。
不久之后,第7军团像往常一样出营到唯一一块麦子尚未收割的地方附近去筹粮,当士兵们分散开来往口袋里装粮食的时候遭到了敌人的伏击。这个军团被一群骑兵和战车包围,由于驰骋的战车令罗马人感到不适应,不列颠人发出的奇怪叫嚣也使士兵们士气低落,全军濒临崩溃。他们挤作一团,蛮族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投射武器。即使高卢人也从未让他们这么惊惶失措过。
他们使用战车作战的方式大致如下:首先,他们驾着它到处驰突,发射武器,通常情况下战车马群引起的恐慌和车轮的声音,就足以使敌人的阵伍陷入混乱。当他们突入骑兵的行列之后,便跳下战车来进行步战。同时驾车的人驱车退到离战斗不远的地方,把它们安放在那边,以便车上跳下来的战士们因敌人人数众多,陷入困境时,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人这里来。这样,他们在战斗中便表现得跟骑兵一样地灵活,步兵一样地坚定。再由于日常的应用和演习,他们的技术变得十分纯熟,即使从极陡的斜坡上冲下来,也可以把全速奔驰的马突然控制住,使它在一瞬间停止或打转。他们又能在车杠上奔跑,或直立在车轭上,甚至在车子飞奔时,也能从那边一跃上车。
从营寨中就能看到扬起的巨大烟尘,恺撒预感发生了不测,赶紧率领当值的第10军团的几个大队去援助陷入埋伏的军团。他猛烈进攻不列颠人,迫使敌人退却,救出了第7军团,他认为立即退守营盘是明智之举。第7军团伤亡惨重。随后几天淫雨霏霏,恺撒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而是加紧准备工作,他的进一步进攻行动即将就绪;不列颠人则从所有邻近部落中纠集人马,告诉他们现在是重启反抗事业的良机。除了康缪斯带来的30名骑兵之外,恺撒别无骑兵,但是他决心一旦他的部队准备就绪,无论如何也要立即与敌人交锋。他认为,即使只有30名骑兵,依然能做一些事情。几天后,不列颠人在营前耀武扬威。为了接受会战,恺撒在敌人面前展开了军团。尽管不列颠人的进攻打得不错,依然未能顶住训练有素的军团多长时间,被罗马人打得溃不成军,继而惨遭追杀,损失了许多兵丁。罗马人蹂躏了附近地区,随后收兵回营。
现在,不列颠人再次求和,恺撒认为在对方交出多一倍的人质之后,接受和平是明智之举。而且,他担心无法强迫对方现在就交割人质,便命令不列颠人在指定时间将人质送达大陆。此时秋分将至,恺撒可不希望在秋分后才渡海回大陆,他登上船只,安然抵达高卢海岸。他在不列颠逗留的时间不到三周。
然而,两艘船被海浪推送到更远的海岸。300名士兵在安全登陆之后,准备开拔与主力会师,这时他们遭到若干属于莫里尼人的武士的包围和攻击,很快这帮武士就得到了6000人的增援。军团士兵们英勇自卫,组成一个圆阵抵抗了将近四个小时,直到恺撒派出搜索他们的骑兵在最后一刻赶到战场救出了他们。莫里尼人被罗马骑兵包围,惨遭屠戮。
针对莫里尼人的这一举动,恺撒迅速给予了回击。拉频弩斯率领刚从不列颠返回的第7、10军团杀向他们的地盘。由于沼泽在这个季节几近干涸,他们能够进抵并俘获所有参与这次袭击的部落。他们无疑立即遭到了清算。
由萨宾努斯和科塔率领,派去攻打门奈比人的几个军团,无法在对手藏身的森林中间找到他们。因此,收割完所有庄稼,焚烧了他们的房屋之后,军团收兵回营。
通过所有称臣的部落中只有两个部落按要求送来人质一事,清楚地体现了恺撒入侵不列颠产生的影响有限,所谓和平与安全完全是一出滑稽戏。
现在,恺撒在比尔吉人中间建造了冬令营,他本人则返回罗马,受命举办了历时20天的庆祝仪式。这个谕令受到以加图为首的政敌们的强烈反对,他们贬低和嘲笑他的表现,就和他的朋友们颂扬和夸大他的表现一样如出一辙。
不能说这一年的战绩是辉煌的。渡过莱茵河和英吉利海峡都无果而终。在前一场战役中已经指明了这一点。入侵不列颠的战役受到同样的批评。恺撒的渡海准备工作明显不够充分。他的船只太少,没有骑兵伴随,何况与拥有众多战车和骑兵的部落作战,骑兵是不可或缺的兵种。可以说,这场远征是以愉快加幸运的方式进行的。
仅仅就通过征服高卢来保护罗马而言,入侵不列颠并非恺撒的军事规划的部分。但是,恺撒关注罗马的利益与自己的利益不相上下。对他来说,自己的胜利就是罗马的胜利。每一块被征服的土地都提振了他的声望,并可能增加他的财富,名誉和财富进一步推动了他的政治抱负。这种雄心壮志是恰如其分的,正是它激励了某些最伟大的人物和军人。这是拿破仑式的雄心,而非古斯塔夫式的。它促成了没有精心策划的过快行动,至于行动的成果,毋宁说是没有失败,基本上源于好运气而已。一位伟大统帅的最基本要素是:对他的计划有着清晰的概念,对执行他要从事的工作的严谨准备,还有执行计划时辅以小心谨慎的魄力。他不应该在没有充分考虑到每一步可能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采取行动。在这一年的日耳曼或不列颠战役中,这些要素难得一见。恺撒前往不列颠的权利基于一个未经证实,或许不太可能的判断,即不列颠人曾在他对高卢人的战争中帮助过高卢人。他没有要证实这个判断的样子。沃卢森纳斯独自沿着海岸航行,充其量只为他带回一点信息,不足以让他的两个军团冒险。他的远征准备和实施都有所欠缺,因为他没有留下一支部队,如果他被赶回去,这支部队的明确职责是接应他返回大陆;他没有携带粮食和辎重;他把骑兵抛在身后,随意行动;他没有备用船只;他对不列颠海岸上的潮汐起落一无所知,或许他根本没考虑过潮汐;他伤害了敌人,却没有为自己获取好处;他对不列颠人表现出了不必要的残暴,就像对待高卢人和日耳曼人一样。一些批评家甚至说这一年的两场战役在构想和执行方面都是拙劣和不充分的,既没有用处,也谈不上光荣。如果亚历山大以这种方式筹划他的行动,那么他永远不会越过波斯帝国的边界;如果汉尼拔在意大利漫不经心地谋划他的事业,那么他就无法在任何一次战役中表现出色。事实上,可以说此役是恺撒生平所有战役中最不尽如人意的。
◎ 高卢短剑
如果从武力侦察的角度来看,能在一片未知的土地上搞清楚未来更强大的远征军将遭遇什么,或许这两场战役不会招致这种批评。没有理由能证明这种说法是站得住脚的,但是,这值得身死即军灭的总司令亲自涉险领导这样的侦察行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