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犯玛丝洛娃的生平历史再平凡也不过了。玛丝洛娃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奴婢的女儿,这女奴婢傍着自己的以农奴身份给地主饲养家畜的母亲住在一个乡村庄园里,这个庄园归两名互为姐妹的地主家的小姐所有。这个未出嫁的女奴婢每年要生孩子,这在当时的农村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人们给新生儿举行洗礼,可然后做母亲的不愿喂养孩子,因为她不希望孩子出生,她不要孩子,孩子会妨碍她做事,因此孩子很快就死于饥饿。
就这样一连死了五个小孩。人们给这些孩子都举行了洗礼,可后来因得不到喂养,他们一个个都死了。第六个孩子是和一个路过的茨冈人姘居而生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偶然发生了一件事,使她能延续悲惨的人生。两个地主家的老小姐中的一位顺路来到养牲口的窝棚,由于送来的奶油留存有母牛的气味,她打算将饲养家畜的女奴们严厉申斥一番。这时,恰巧这个产妇带着美丽、健康的新生女婴躺在养牲口的窝棚里。老小姐来后,大发了一顿脾气,既为了奶油的事,也为了养牲口的窝棚里容留分娩的产妇。临走时,她又看了女婴一眼,顿时萌生了怜爱之心,便自愿担任她的教母。她亲自给这个女婴举行洗礼,接着,出于对自己的教女的怜爱,她给产妇留下了一些牛奶和钱,这女孩得以存活下来。因此,人们称老小姐是女孩的“救命恩人”。
孩子长到三岁时,她的母亲得病死了。忙于饲养家畜的外婆认为这个外甥女是个累赘。老小姐们便把女孩领到身边抚养。黑眼睛的女孩长成为一个特别活泼、格外可爱的小姑娘,老小姐们在教养她时,也因此而缓解了寂寞。
老小姐有两个:年轻的那个心肠比较慈善,名叫索菲亚·伊万诺芙娜,她就是给小姑娘施洗的小姐;年老的那个比较严苛,名叫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索菲亚·伊万诺芙娜给小姑娘穿漂亮衣服,教会她读书写字,打算将她培养成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学生。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主张说,这个小姑娘应当培养成为一个女工和善听使唤的女仆,所以她对小姑娘要求严格,常常惩罚她,遇上她心情不好,还会鞭打小姑娘。小姑娘始终处于两种权威之间,等她长大之后,她成了一个半女仆、半女学生的中间类型的人。人们用折中的名字称呼她,既不叫卡季卡,也不叫卡捷尼卡,而是称她为喀秋莎。她缝补衣服,打扫房间,用白粉擦净圣像,煎烤食物,磨粉,端咖啡,洗小件衣服,有时还陪小姐们闲坐,读书给她们听。
有人向她求婚,但是她谁也不愿嫁。那些求婚者都是靠劳动为生的人,她觉得,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是不能忍受的,老爷生活的甘甜已经把她娇养坏了。
就这样她长到了十六岁,当她满十六岁时,她陪伴的小姐们的一个侄儿远道前来看望她们,那是个富有的公爵,又是大学生。喀秋莎爱上了他,她既不敢向他承认自己的爱情,也不敢让自己承认这一点。过了两年之后,又是这个侄儿,在从军上前线的中途,顺道前来看望姑母们,在那儿住了四天,在离去的前夜,他诱奸了喀秋莎,最后一天分手时,他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就走了。他离去五个月之后,她明确地体验到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以后,一切事物都令她感到厌恶。她心中想的只是怎样逃避在前面等待着她的羞耻,她不仅心不在焉地、十分草率地服侍着两位小姐,而且,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有一天一切压抑着的感情一股脑儿爆发了。她用极粗鲁的言辞数说了两位小姐一通,将心中埋藏多年的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接着,自己又向她们婉言赔罪,同时请求辞去。
而两位小姐早已对她很不满了,见她主动请辞,就不挽留,打发她走了。离开老小姐后,她在一个区警察局长家里做女仆,但是在那儿仅仅待了三个月,区警察局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开始纠缠她,有一次,他欲火上升,强行非礼,她勃然大怒,骂她是坏蛋和老色鬼,猛力推开他的胸膛,将他击倒。这家人因她的这一粗暴行为将她赶了出来。再找做事的地方已不必要,马上就要分娩了。她在乡下一个卖酒的寡妇接生婆家里落脚。小孩轻易生下来了。但是这个接生婆曾在村里一个患病的妇人家中出诊,就将产褥热传染给了喀秋莎,重病的产妇只好暂时将婴孩送到育婴堂抚养,真不幸,据那位护送孩子的老太婆说,婴儿刚运送到该地,就夭折死亡了。
喀秋莎入住接生婆家时,身上所有的钱只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一百卢布是诱奸她的人给她的,二十七卢布是她当女仆挣的工钱。当她离开接生婆家时,身上只剩下六个卢布了。她不会理财,有钱随便花,谁向她伸手,她都愿意给。接生婆向她收取的两个月的住宿费(包括吃饭和饮茶)是四十卢布,二十五卢布用于打发婴孩,接生婆以购买奶牛的名义又从她那儿借去了四十卢布,还有二十个卢布花在购买衣服和小礼品上了,这么一来,喀秋莎身体康复时,身上已一文不名了,急需寻找工作。在一个林管局主任家中,她找到一份当女仆的工作。这个林管局主任是个已婚的男子,但是像那位区警察局长一样,十分好色,从上门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纠缠喀秋莎。他的行为令喀秋莎憎恶,她竭力回避他。但他比她更有经验和更狡黠,主要的是——他是主子,可以随意支使她,派她去那儿她就得去那儿,等到一个机会,他就占有了她。他的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她闯见丈夫和喀秋莎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便扑上去殴打喀秋莎,喀秋莎被迫还手,两个女人打成一团。结果她被驱逐出门,未得到分文工钱。于是喀秋莎坐车进城,投靠她的一个姑母,姑父原是个装订工,以前一家子生活还过得去,而现在他已失去了一切主顾,沦落成为酒鬼,将到手的钱通通喝酒花光。
姑母靠开一家小洗衣店维持生计,以养活孩子们和酒鬼丈夫。姑母接纳玛丝洛娃是想让她在店里当一名洗衣女工,但目睹住在姑母店里的洗衣女工们的艰辛生活,玛丝洛娃感到心寒,便迟迟没有答应姑母的要求,她还是打算到富贵人家做女仆,三番两次跑职业介绍所。总算找到一个工作岗位,一位带着两个中学生儿子的女东家雇请了她。她踏入这个家庭才一个星期,又出麻烦了。女东家的蓄着上髭的大儿子、一个六年级的中学生,把学业抛在一边,不断纠缠玛丝洛娃,不让她得到片刻安宁。做母亲的把一切过错都归到玛丝洛娃身上,立刻付清工钱将她解雇了。新的工作岗位一时难找,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她的生活道路。某天,玛丝洛娃来到女工职务介绍所,遇到一位女财主,此人全身珠光宝气,胖乎乎的裸露的手上戴满镶嵌宝石的金戒指和玉手镯。这女财主获悉了寻找工作的玛丝洛娃的境遇后,便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请她上自己家里做客。玛丝洛娃应邀前往。女财主十分殷勤地接待她,端出馅饼和甜美的葡萄酒请她品尝,并派遣她自己的女仆带一张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傍晚一位头上留着花白的长发、胸前灰白胡须飘拂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房间,这个老头刚来就挨近玛丝洛娃坐下,对着他笑,色眯眯的眼睛往她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还用言语调戏她。女主人将他唤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听见女主人仿佛在和他说:“新鲜货,乡下来的。”然后,女主人将玛丝洛娃也唤到一边,对她说,此人是个作家,手头的钱多得不得了,她如果能令他快活,满足他,他绝不会吝惜金钱。她心动了,竭力迎合他,使他快活。事后,作家给了她二十五个卢布,并答应今后经常和她相会。钱到手很快就花光了,她既要支付在姑母家的住宿费,又得添置衣服、女帽和装饰衣物的绦带。几天后作家派人来邀她作另一次幽会,她去了。事后,作家又给了她二十五个卢布,并建议她今后搬到一套单独的房间里去。
住在作家租赁的住宅里,玛丝洛娃有了新欢,她爱上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喜笑颜开的商店老板。她把自己另有所爱的事亲自向作家表白,并搬到另一套较小的住宅里。可是好景不长,原本答应娶她的商店老板不辞而别,坐车到下诺夫哥罗德去了,看样子,将她抛了。她想单独在这套房间里住,但管事的不允许。警察分局长说,只有出示妓女身份证和时时接受监督才能住在那儿。于是她又投奔姑母家,姑母看见她身上的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惊诧莫名,将她当作上宾相待,再也不敢提起要她当一名洗衣女工的事了,认为她已经跨入了上层社会的生活圈。而对此时此刻的玛丝洛娃来说,做不做一名洗衣女工,已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问题了。她带着哀悼的心情看着这些住在劣等房间里的脸孔苍白、双手干瘦的洗衣女工的苦役般的生活,她们中的一些已经得了肺痨病或其他病症,不管春夏秋冬,她们都待在窗户洞开的房间里,处在三十度的肥皂蒸气中,不停地用肥皂搓洗着衣服,用熨斗熨烫着裤子,一想到自己可能落入如此苦役的境地,她就害怕极了。
这段时间对玛丝洛娃来说,是走霉运的日子,一个可作为靠山的人物也没捕获到,可她自己却被一个专门为妓院物色姑娘的女皮条客捕获了。
玛丝洛娃早就染上了吸烟的习惯,但是在和商店老板同居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以及他抛弃她出走以后,她越来越爱上了杯中物,喝酒成瘾了。美酒吸引她不仅因为她觉得它的味道好,她迷恋杯中物主要是因为喝酒能解千愁,一端起酒杯,她就有可能忘记她遭受的种种苦难,酒能使她得到解脱,轻松自在,酒能使她壮胆,使她对自己的价值和尊严又有了信心,没有酒喝,她心中就十分压抑,十分自卑。不喝酒的时候,她总是露出灰心丧气、没脸见人的样子。
女皮条客定下一桌酒席,邀请姑母领她赴宴,席间,她将玛丝洛娃灌得酩酊大醉,劝她进入一家上等的全城最好的妓院服务,在她面前列举这种职位的各种丰富收益和优越条件。这时玛丝洛娃面临一种选择:或者继续从事地位卑微、不体面的女仆工作,工作中肯定会遭到男主人的追猎和纠缠,被迫偷偷摸摸地和他通奸,或者接受这种有保障的、安定的、合法的职业岗位,进行公开的法律容许的有优厚报酬的连续不断的通奸,她决定选择后者。除了权衡两种职业的利弊外,她这样做是为了对诱奸她的人、商店老板和一切曾作践她危害她的人进行报复。除此之外,诱使她做出最后决定的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女皮条客对她说,一切衣服,只要她想要,她都可以定做——天鹅绒的、绫罗绸缎的、丝织的,还有裸露肩膀和手臂的跳舞衣裳。而当玛丝洛娃想象自己穿着带有黑色天鹅绒绲边装饰的鲜明透亮的淡黄色丝织衣服的情景时,她就飘飘然,耐不住了,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就在当晚,女皮条客雇了马车将她送进了火坑——有名的基塔耶夫妓馆。
从此以后,对玛丝洛娃说来,一种违背上帝和人类的戒律的持久犯罪的生活开始了,有成千上万的妇女过着这样的生活,这种犯罪不仅得到允许,而且是在号称关心自己的公民的福利的政府的庇护之下进行的,其中十分之九的妇女的结局是患上十分痛苦的疾病,提前衰老和死亡。
在整夜的狂欢暴饮之后,早晨和白天都是在床褥上做着令人烦恼的梦。大约下午两点多或三点多钟,疲乏未消的小姐们从肮脏的床上起身了,由于昨夜饮酒过度,得先喝一瓶德国矿泉水或一杯咖啡提神,接着穿上宽大的罩衫、女短衫或长袍,在房里懒洋洋地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隔着窗帘望着窗外出神,或者彼此之间为了小事无精打采地斗嘴争吵;然后洗脸、抹粉,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穿衣服,为衣服的事和鸨母争论,对镜理妆,端详自己的模样,给脸上涂上胭脂,描画眉毛,吃一些甜美的油腻的滋养品;然后穿上裸露身体的光鲜的丝织衣裳;随即踏入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灯火辉煌的客厅,迎接坐车来的客人,伴着音乐声陪客人跳舞、吃糖果点心、喝酒、抽烟,然后与各种各样的客人通奸,不论那人是青年、中年、少年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单身汉或是已婚者,是老板或是学徒,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或是鞑靼人,是富人或穷人,是健康人或病人,是醉汉或滴酒不沾者,是狂暴之徒或温雅君子,是军人或文士,是大学生或中学生,——无论客人属于何种阶层、眼下什么年龄或具有何种性格,只要付钱,都可和她们通奸。既有尖叫声,又有嬉笑声;既有打架斗殴,又有柔和的音乐;吸完烟,又喝酒;喝过酒,又吸烟;音乐声从傍晚起一直到清晨连续不断。只有到早晨,身子才获得自由,才能进入沉重的梦境。天天如此,整个星期都如此。临到周末,要坐车到一个政府机关——警察分局去一趟,那儿的厅堂上端坐着办公务的官员们和医生们,都是些男人,他们见到这些女人,有时板着脸,一本正经,有时也嬉皮笑脸,与她们调笑,他们验明一切,就把可以继续犯罪的特许证发给她们,这么一来,就消除了她们的羞耻心,这种羞耻心是人生下来就有的,唯有具有羞耻心,人才不去从事不仅危害人们而且伤害动物的犯罪活动;同时这么一来,她们就可以和其同谋犯们一起在下周内继续犯罪。每个星期都是这样照章办事,照样犯罪。不管是冬天或夏天,是平常日子或节日,天天如此。
转眼之间,玛丝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这期间,她曾两度跳槽,换了两个妓院,还住了一回医院。她堕入风尘后的第七年,是在一家妓院里度过的,可到第八年、她二十六岁时,她出事了,为了这件事,她进了大牢,在与杀人犯和盗窃犯一起被关了六个月之后,眼下面临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