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待起诉书宣读结束,审判长和法官们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审卡尔津金。当审判长面朝卡尔津金的时候,脸上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这种神气仿佛在说:现在我们已经查明了你们犯罪的全部过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案情无论巨细,都逃不过我们的侦查。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俯身向着左边,开口说道。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挺直身子,垂手而立,身子向前探,双颊的肌肉依然无声地不停地微动着。
“您被控犯了下列罪行:188年1月17日,您和叶甫菲米雅·包奇科娃、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结成一帮,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里窃取了本来属于他的钱财,然后您拿来了砷制剂,劝说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在酒中掺和这种毒物,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因此造成了斯梅里科夫的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他说着,俯身向着右面。
“这怎么可能,因为我的职责是为客人服务……”
“这些话您留着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无论怎样都不会有这样的事,老爷。我仅仅……”
“多余的话请您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审判长心平气和地,但坚定地重复说。
“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因为那样做……”
民事执行吏再次跃向西蒙·卡尔津金,用悲剧性的耳语制止他说下去。
审判长脸上带着一种神情,表示对这个人的审问就此结束。他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纸,他移动这只手的胳膊肘,使它支在另一个地方,面朝叶甫菲米雅·包奇科娃说:
“叶甫菲米雅·包奇科娃,您被控犯了下列罪行:188年1月17日,您和西蒙·卡尔津金、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一道,在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间里,从他的皮箱里窃取了他的钱财和戒指,将赃物在你们之间瓜分,为了掩饰你们的罪行,你们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物,由于中毒,造成了他的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犯任何罪,”这个被指控的女人泼辣而顽强地说道,“我根本没有进入房间……走进房间去的是这个娼妇,在那儿做出事情来的也是这名娼妇。”
“这些话您留着以后再说,”审判长仍旧那样柔和而坚定地说道,“那么您不承认自己有罪了?”
“我没有拿钱,也没有给谁喝酒,我压根儿没有在那个房间里。如果我在那儿,我会赶她走。”
“您不承认自己有罪?”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承认。”
“很好。”
“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审判长开始转向第三名被告,“您被控犯了下列罪行:您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馆坐车来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内的一个房间的时候,从这只箱子里偷窃了钱财和戒指。”他说着,好像在呆板地讲课,同时侧身将耳朵挨近左边的一位法官,该法官告诉他说,在物证登记表上还少一个酒瓶。“您从箱子里偷窃了钱财和戒指,”他重复说着,“并且与同伙瓜分了赃物,后来再度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道坐车来到‘毛里塔尼亚’旅馆,您让斯梅里科夫喝下掺有毒药的酒,从而导致他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犯罪,”她急速地说着,“我最初是这样说的,现在也这样说:当时我没有拿,没有拿,真没有拿,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那戒指是他本人给我的……”
“您不承认自己有偷窃两千五百卢布的罪行吗?”审判长说。
“我说,除了那四十卢布外,我什么也没有拿。”
“好,那么在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掺有药粉的酒这件事上,您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承认有这回事。我当时只以为,正如别人告知我的,这药粉是催眠药,服用它没有任何危害。我没有想到会出事,也不希望出事。我当着上帝说——我不希望出事。”她说道。
“这样一来,您不承认自己有偷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的钱财和戒指的罪行,”审判长说,“但是,您承认你们让他服用了药粉?”
“是这样的,我承认,我仅仅认为这是催眠药。我让他喝,只是为了让他睡熟,——我不希望出事,也没料到会出事。”
“很好。”审判长说,显然他对取得的口供结果感到满意。“那么请您说说,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说,将胳膊肘支在椅背上,一双手则平放在桌子上,“请您将事情的经过全部说出来。您可以通过坦白的供认以减轻自己的处境。”
玛丝洛娃依然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审判长,但没有开口。
“请您说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怎样发生的?”玛丝洛娃突然流利地说起来,“我坐车来到旅馆,他们引领我进入那个房间,他住在那儿,并且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她说“他”这个词的时候,面呈十分惊恐之色,圆睁着双眼。“我想坐车离开,他不让我走。”
她不作声了,仿佛突然迷失了谈话的线索,或者记起了另外的事。
“就算是这样的吧,可以后呢?”
“还有什么以后的事啊?后来我待了一会儿,就坐车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耐不住了,他挺不自然地支在一个胳膊肘上,让身体处于半站立的姿势。
“您想要提问吗?”审判长说,在副检察官做出肯定的回答后,他用手势向副检察官示意:他有提问权,但问题必须经由审判长转达。
“我想提一个问题:该女被告人以前是否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长说的时候,眼睛不看玛丝洛娃。
审判长复述了这个问题。玛丝洛娃惊恐地盯着副检察长。
“西蒙·卡尔津金?我认识他。”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该女被告人和西蒙·卡尔津金的结交中有什么样的活动。他们之间常常会面吗?”
“结交中有什么样的活动?他常邀我去见客人,这算什么结交啊。”玛丝洛娃回答,不安地将眼睛从副检察官转向审判长,又转过眼睛看副检察官。
“我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西蒙·卡尔津金格外眷顾玛丝洛娃,老是给她拉客,而不给其他的姑娘。”副检察长说,同时眯缝着眼,但脸上带着轻浮的狡黠的微笑,其表情活像《浮士德》中的恶魔美菲斯托菲尔。
“我不知道,我干吗要知道,”玛丝洛娃回答说,惊恐地环顾四周,在一刹那间她的目光落在聂赫留朵夫身上,“他想要把客人给谁,就邀约谁。”
“难道他认出我来了吗?”聂赫留朵夫惊惶地想道,感到心血直往脸上涌,但是玛丝洛娃没有发现他和其他人有区别,立刻掉转目光,仍旧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副检察长。
“那么,该女被告人否认她和卡尔津金有某种亲昵的关系了?很好,我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副检察长立刻将胳膊肘从斜面高写字台上移下来,动手记下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记下,只是在自己笔记本上将一个个原先写好的字母用笔圈起来,他看见一些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在一次机灵的提问之后,往往在自己的可能置对手于死地的发言提纲上进行圈点。
“随后又怎样呢?”审判长继续问道。
“我坐车回到家中,”玛丝洛娃继续说,已经稍微胆壮地望着同一个审判长,“将钱交给女老板,就躺下睡了。我刚刚入睡,我们一伙的姑娘别尔塔唤醒了我:‘快去接客,你那位商人又来了。’我不想出去,但鸨母之命不可违背。这会儿的‘他’,”她再次用十分害怕的神色说出这个“他”字,“‘他’老是缠着我们的姑娘们,要我们喝酒,后来他想打发人再取一瓶酒来,可他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女老板不答应他赊账。这时他派我到他在旅馆里开的房间里去。并且他说道:那儿有钱,你去取多少钱来。我就奉命坐车去了。”
这当儿,审判长正和左边的法官交头接耳,嘀咕什么,他没有专心听玛丝洛娃的供述,但为了显示他一字不漏全听到了,他重复她最后说的几个词。
“您坐车去了。就算这样吧,可还有呢?”他说。
“我坐车到了那儿,按他的吩咐做好了一切事情:我进入了房间。不是一个人进入的,我叫来了西蒙·卡尔津金和她。”她指着包奇科娃说。
“她说谎,我连门口都没有跨入……”包奇科娃开口申辩,但被制止了。
“当着他们的面,我取了四张红色的十卢布钞票。”她皱着眉头,眼睛不看包奇科娃,说道。
检察长又插嘴问道:“就算这是真情,可当女被告人取四十卢布的时候,她有没有察看箱子里有多少钱?”
一待检察长面朝着她,玛丝洛娃就全身颤抖。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她感到他想要害她。
“我没有数钱,我看见其中只有几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女被告人看见了几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我再没有什么要问了。”
“就算您说的是事实,可随后呢,您将钱带到他的手上了吗?”审判长继续问道,同时看了看手表。
“我带到了。”
“好啦,然后呢?”审判长问道。
“然后他又寻我胡缠。”玛丝洛娃说。
“嗯,您是怎样给他喝掺有药粉的酒的?”审判长问道。
“怎样给他喝的?我将药粉撒在酒中,就端给他喝了。”
“为什么您要给他喝这样的酒?”
她没有回答,沉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死活不放开我。”沉默了一阵,她说道,“我拿他烦死了。我走到走廊里,向西蒙·卡尔津金诉苦:‘但愿他能放开我,我困极了。’而西蒙·卡尔津金说:‘他令我们大家都很烦,我们最好让他喝点安眠药粉;他一睡熟,你就可以走了。’我说:‘好吧。’我认为这不是有害的药粉。他就给了我一小包。我走进房去,商人躺在隔壁,立刻呼叫我给他端白兰地酒来。我从桌上取了一瓶上等香槟酒,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喝,一杯给他,往他的杯里掺了粉末,端给他喝了。假如我事先知道这粉末有问题,难道我还会给他喝吗?”
“好吧,而那只戒指怎么会出现在您手上呢?”
“这只戒指是他本人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给您戒指的?”
“那是我和他一起坐车来到他开的房间时候,我想离开,他殴打我,打我的头,打碎了我的梳形首饰。我十分生气,打算立刻坐车走。他婉言赔不是,从手指上取下这枚戒指,赠送给我,挽留我别走。”她说。
这时,副检察长又稍微抬起身子,仍然伪装出纯真的外表,请求允许再提几个问题,在得到许可后,他低下绣花的衣领上的头,问道:
“我想知道的是,女被告人在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
恐惧感再度控制着玛丝洛娃,她用眼睛在检察长和审判长两人身上来回扫射,匆忙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长时间。”
“好吧,但女被告人是否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那里出来后,有没有去过旅馆里的其他地方呢?”
玛丝洛娃想了想。
“我去过并排的一个空房间。”
“您为什么要去那间房呢?”检察长说,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急于得到答案,因而将脸直接朝向她。
“我去那儿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弄整齐点,等待马车来。”
“可卡尔津金是否和女被告人一同待在那间房里,或者他没进去?”
“他也去过那个房间。”
“为什么他也要去那个房间?”
“商人喝的那瓶上等香槟酒还剩下半瓶,我们一起将它喝光。”
“哦,一起喝光那瓶酒。很好。”
“女被告人在那儿和卡尔津金讲了些什么呢?”
玛丝洛娃突然皱起了眉头,脸涨得通红,飞快地说道:
“讲了些什么?我什么话也没有讲。事情的经过我已全盘讲述了,其他的我不知道。您想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总而言之,我没有犯罪。”
“我没有更多的事要提问了。”检察长对审判长说,不自然地耸了耸肩,并在自己的发言提纲上飞笔疾书,记下女被告人本身已承认她曾和卡尔津金待在一间空房间里。
全场静默。
“您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吗?”
“我说完了。”她说道,叹了一口气,坐下了。
接着审判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一面倾听着坐在左边的法官用耳语向他报告什么事情,随即他宣布审判会中断十分钟,便急匆匆地起身从大厅里走出去了。审判长左边的那个法官是个长着一双友善的大眼睛、下巴有胡须的高个子,刚才他向审判长咬耳朵汇报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是他的胃有点不舒服,必须出去请人按摩一下,喝点融雪时采集的水。审判长准其所请,就宣布休会片刻。
跟随着法官们起身离座的还有陪审员、辩护律师、见证人等,他们都愉悦地意识到审判的重要的一部分已经完毕了,便分散到四处活动一下身子骨。
聂赫留朵夫离开大厅,进入陪审员室,在靠窗的一个地方坐下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