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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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亚瑟回到波尔拉大街,按那幢大楼的门铃,这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他记得自己曾在大街小巷中来回游荡。但是,在哪一条街道上、为什么到了那儿、游荡了多久,他一概不知。裘丽亚的童仆开了门,打着呵欠,见到一张形容憔悴、毫无表情的面孔,他意味深长地咧嘴笑了起来。小主人从牢里放回家,像个“酒醉糊涂”的乞丐,在他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亚瑟往楼上走,到了二楼的时候碰到了吉朋斯从楼上下来,依然是威风凛凛、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气。亚瑟轻轻哼了一声“晚安”,就想敷衍过去。可是,吉朋斯要是对谁看不顺眼,他是不会轻易让谁溜掉的。

亚瑟衣冠不整,头发蓬乱,吉朋斯以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会儿就说:“先生,主人们都出去了,都跟女主人一起参加一个晚会,不到十二点是回不了家的。”

亚瑟看看手表,才九点。啊,这很好!他将有时间——有很多时间……

“女主人要我问你,要不要吃点晚饭,先生。她希望你等她回来,今天晚上,她非得跟你谈谈不可。”

“谢谢你,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可以告诉她,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亚瑟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他被捕后的这些日子里,房间里的一切都原封未动。蒙泰尼里的肖像还在他先前放的桌子上;壁龛的耶稣蒙难十字架还立在那里。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听动静。显然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了。他轻轻进了房间,把门锁上。

他的人生道路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他没什么可想,也不再有什么来惹他心烦了。现在他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要摆脱这毫无用处、却又不能轻易打发掉的求生意识。可干这样的事说什么也总有点蠢,有点迷茫。

他有过自杀的念头,但并没下定决心,其实他并没有认认真真想过。只是觉得自杀是明摆着的,不可避免。他甚至连采取哪种死法都心中无数。要紧的是快把一切统统结束掉,结束掉了也就万事皆空。房间里没有武器,连一把小刀也没有。不过,这无关紧要——一条毛巾也就行了,或者把床单撕几条下来也行。

就在窗子上面有一颗大铁钉。那钉子就管用,不过钉子一定要很牢,足以承受得了他的体重。他站到椅子上,摸摸钉子,觉得还不太牢靠。他又从椅子上跳下来,从抽屉里拿把铁锤。他锤牢了钉子以后,正要撕床单,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做祷告。一个人临死之前要做祷告,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凡是基督徒都这么做。对于一个行将死亡的灵魂,还要采取特别的祷告方式。

他走进了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全能的大慈大悲的上帝啊……”他开始大声祷告,可是祷告了一句就停了下来,下面欲说无词。说实在的,整个世界变得如此无聊,也没有什么值得祈求或诅咒的了。基督自己从来没有经受过的一种烦恼,那么,他对这样的烦恼又能有多少体会呢?基督像波拉一样,只是自己被别人出卖过[1],可是从来没有因受骗上当而出卖过别人。

亚瑟站起身,照惯例在胸前画十字,然后往桌子那边走,只见桌上有一封信,那是蒙泰尼里写给他的。信是用铅笔写的:

我亲爱的孩子:你释放的这一天,我不能见你,感到非常内疚。因为有人请我去看望一个临死的人,要到深夜才能回家。明天一早你就到我这儿来。匆此。罗·蒙

亚瑟把信放下,叹了口气,看来这件事对神父的打击的确很大。

街道上人们还是那么嬉笑,那么议论纷纷!那一切都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像他这样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死了,可是大街上的日常琐事并不会因此而有一点点改变。一切依然照旧。水池里的水仍飞花四溅;屋檐下的麻雀还会叽叽喳喳地叫,和昨天叫的一样,和明天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他呢,人已死了——完完全全死了。

他坐在床沿,双臂交叉伏在床栏上,头伏在臂上。时间还多得很,他的头却很痛——似乎痛在脑髓里。一切都那么无聊,那么愚蠢……简直是百无聊赖……

大门的门铃急剧响起,把他吓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两只手在护着喉咙。他们赴宴会回来了——而他却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白白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现在,他要看他们的嘴脸,听他们的恶言——冷嘲热讽,评头论足——要是有把小刀就好了……

他在屋里拼命乱找。母亲的针线篮子就放在小碗橱里,那里面一定有剪刀,可以用来剪断动脉。不行,要是时间来得及,还是用床单和铁钉妥当些。

他从床上拉起床单,像发了疯似的急忙撕下一条。这时,楼梯上已传来了脚步声。不行啊,撕下的床单布条太阔,系人不牢靠,还得要扣一个活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急。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耳朵里像是雷电轰鸣。快一点——再快一点!上帝啊,再给我五分钟吧!

有人在敲门。他手中那根撕下来的布条落到了地上,他坐在那儿一点不动弹,屏住气,仔细倾听动静。有人在试着扭动门把,接着就听到裘丽亚在大声嚷叫:“亚瑟!”

他站起来,气喘喘的。

“亚瑟,请你开门,我们等你开门呀!”

他拾起了布条,把它塞到了抽屉里,又赶紧整理了一下床铺。

“亚瑟!”这一次是詹姆斯在喊,门把晃动得更急了。“你睡了吗?”

亚瑟把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见房里一切都收拾停当,这才开了门。

“亚瑟,我事先就对你打了招呼,叫你等我们回来,我想,这么点儿要求你还是可以服从的吧,”裘丽亚边说边气势汹汹地进了门,“你好像以为,要我们在你门口等候半个小时是应该的……”

“只等了四分钟,亲爱的。”詹姆斯很温和地纠正说,随即进了门,跟在他太太粉红色的绸缎长裙后面,“亚瑟,我看,如果……那就更……合适些……”

“你们有什么事?”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那儿,手紧紧按在门上,好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动物,偷偷对他们一个一个地打量着。可是,由于詹姆斯反应迟钝,裘丽亚又在火头上,都没有注意到亚瑟的神态。

勃尔顿先生给他太太端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笔挺挺的新裤裤管卷至膝上,开始说话了:“我和裘丽亚都认为,我们有义务同你认真谈谈关于……”

“今天晚上我听不进去,我——我有点不舒服,头疼——你们必须等等。”

亚瑟不仅声音奇怪,而且含含糊糊,神态恍惚不定,语无伦次。詹姆斯很惊讶,朝四周看了一看。

“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他很急切地问,但突然想了起来:亚瑟是刚刚从疾病的温床那里放出来的,“我想你不是在生什么病吧?你那样子像是在发烧。”

“胡扯!”裘丽亚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一向就是那么装腔作势,这是因为他没有脸见我们。亚瑟,你过来,坐下。”

亚瑟行动缓慢,穿过房间到床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问:“啊?”

勃尔顿先生干咳了几声,清清嗓门,理了理那本来就很整洁的胡须,这才把精心准备好的一番话诉说出来:

“我觉得,我有义务——这是痛苦的义务——就你的那种极端行为向你严肃指出:你结交的那些人是……呃……违法乱纪、杀人放火的匪徒……还有……一批臭名昭著的乌合之众。我相信,你大概是有点愚蠢,恐怕还不至于堕落……”

他停了下来。

“啊?”亚瑟又“啊”了一声。

“现在,我并不想多么为难你,”詹姆斯接着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语气,因为他见亚瑟疲惫不堪,一副可怜的样子,“我非常愿意相信,你是让那些坏朋友引向歧途的,而且也能原谅你年轻无知,没有经验,你还……生就一种……行为鲁莽,又……呃……感情好冲动的个性……这恐怕都是因为你母亲的遗传关系。”

亚瑟的目光渐渐转到了母亲的画像上,但很快又回到原处,仍然一声不响。

詹姆斯接着说:“像我们这样一个大户人家,在外很有声望,备受尊重,如今有人公然玷污家门,这样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我相信,这个道理你一定很明白。”

“啊?”亚瑟还是这么重复说。

“得了吧,”裘丽亚说得很尖刻,一面把手中的扇子呼啦一声收拢起来,横放在膝上,“亚瑟,你除了‘啊’‘啊’以外,是否能麻烦你开开尊口说话呢?”

亚瑟一点没有动弹,只是慢腾腾地回了话:“你们认为怎么好,当然就怎么办。无论是走还是留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詹姆斯大惊失色地重复了一句。他太太却一声大笑,站了起来。

“啊,没有关系,不是吗?那好,詹姆斯,现在我想你清楚了吧,你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报!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好心会得到什么好报,你用好心对待天主教的投机女人,和她们的……”

“嘘,嘘!亲爱的,别计较那个!”

“什么混账话!詹姆斯。我们这样苦口婆心已经够受的了!一个小杂种,却偏要冒充是家里的人——是时候了,该让他知道他母亲是个什么货色!一个天主教教士因纵情而生的私生子,凭什么该我们来负担?好吧,在这儿——去看看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团,向桌子那边的亚瑟扔了过去。

亚瑟把纸团展开,原来是他母亲的笔迹,日期是在他出生前四个月。这是她向丈夫写的一份忏悔书,有两个人在上面签了名。

亚瑟慢慢地往下看,在看过母亲颤抖的签名以后,下面就是他熟悉的刚劲字迹“罗伦梭·蒙泰尼里”。他对这个签名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纸折叠好,放在桌上。詹姆斯站了起来,拉起他太太的胳膊。

“喂,裘丽亚,这就行了。你现在下楼去吧。夜已深,我还想同亚瑟谈点儿小事情,你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裘丽亚抬头看看丈夫,又回过头看看亚瑟,只见后者哑口无言,两眼对着地上发愣。

“他好像发呆了呢。”她轻声说。

在她撩起裙子、离开房间以后,詹姆斯小心地关上门,回到桌旁原来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亚瑟仍然坐在那里,丝毫不动,也不作声。

由于裘丽亚不在,詹姆斯说话的口气温和多了:“亚瑟,这件事传开了,我感到很抱歉。本来这事无须让你知道,不过,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又感到很高兴,因为你对此事态度很镇定。裘丽亚是有点……有点激动。女人嘛,总是——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太使你为难的。”

他停下不说了,想看看这些好言好语在对方听来反应如何。可是,亚瑟仍然丝毫不动。

停了一会儿,詹姆斯接着说:“我的小兄弟,这事当然使大家都不愉快。目前我们只能守口如瓶,这是唯一的上策。你母亲当初向我父亲忏悔自己的堕落,我父亲很宽宏大量,没有和你母亲离婚,只有一个要求:要那个把她引向堕落的男人立即离开国境。你知道,那个男人因此而去中国传教。当他回国以后,我是坚决反对你和他有任何来往的。可是,我父亲在临终的时候却答应让他教你读书,条件是他绝不要再和你母亲见面。平心而论,我完全相信:他们俩一直是恪守这一条规矩的。这件事本来很令人伤心,可是……”

这时候,亚瑟抬起了头,那脸上毫无表情、毫无生气,像是戴上了涂着蜡的面具。

“你……你觉得,”亚瑟说得很轻,吞吞吐吐,而且莫名其妙地口吃,“这一切……一切……不都是很……很……滑稽吗?”

“滑稽?”詹姆斯把椅子挪动一下,稍稍偏离了桌子。他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他,完全吓呆了,连脾气也发不出来,“滑稽?亚瑟,你发疯啦?”

亚瑟突然仰起头,发出一阵狂笑。

“亚瑟!”轮船公司老板站了起来,端起了架子,大声叫着,“我万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轻狂。”

对方没有回答,只有一阵阵狂笑。笑得那么肆无忌惮,使詹姆斯心里犯了疑:这里面是否还有比轻狂更严重的事。

“简直像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喃喃自语,转过身,轻蔑地耸了耸肩,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亚瑟,你真比裘丽亚还要荒唐,快别笑了!我不能这么整夜地陪着你。”

他要求别笑,这就好比要求耶稣受难像从底座上自己走下来一样。他无论怎么规劝或训诫,亚瑟始终无动于衷,只是笑,笑,没完没了地笑。

詹姆斯终于停止了踱步,说:“简直是荒唐。你今天晚上这么激动,看来已谈不上什么理智了。如果这样下去,我无法同你谈正经事。明天吃过早饭以后,你到我那儿去。现在你最好上床睡觉吧。晚安。”

他走出房间,随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现在我还得对付楼下那个发神经的人,”他一面自语,一面咚咚地下楼,“看来,楼下在淌眼泪了。”

亚瑟收住了狂笑,抓起桌上的那把铁锤,向耶稣蒙难十字架猛扑过去。

十字架呼啦啦被砸碎,这一响声使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站在空洞洞的底座前面,手里仍然握着铁锤。十字架的碎片撒了满地。

他扔下铁锤。“这也太容易了!”他自语一声就转过身,“我多傻啊!”

他坐在桌子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撑住额头。突然间,他又站起来,走到洗脸架旁,用一壶冷水浇了头和脸,头脑安宁得多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在沉思。

正是因为世上有这么一些奴才,有不能张口、没有灵魂的众神,他才遭到凌辱,蒙受耻辱,身陷绝望的境地。他之所以想要用一根绳索了结自己的生命,那是因为有那么一个说谎的教士存在,仿佛别的教士就不说谎一样。好了,这一切已经过去,现在他聪明起来了。他只想要摆脱这些害人虫,开始新的生活。

码头那儿停泊了许多货船。偷偷乘船逃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漂洋过海,到加拿大去,到澳大利亚去,到好望角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行。随便到什么国家都没关系,只是要走得远远的。至于到了那儿的生活,他可以视情况而定,如果不合适,他还可以再换个地方。

他掏出了钱包,里面只有三十三个波利[2]。但是,他的手表很值钱,可以派上一点用场。无论怎么样都无妨,他总会排除万难。可是,他们那帮家伙会找他。他们肯定会到码头上查问。不能简单行事,他必须让他们顺着错误的线索去找——让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自由——完全自由自在。想到勃尔顿一家四处寻找他尸体的情景,他轻声笑了出来。这一切多么滑稽可笑啊!

他取出一张纸,把先前想到的话写到纸上:

我信任你犹如信任上帝一样。上帝是泥土制造的东西,我一铁锤就可以把它砸烂;而你却以谎言欺骗了我。

他把纸折叠起来,写上了蒙泰尼里的名字,又取了另外一张纸,在中间横写着:“去达森纳港口找我的尸体吧。”然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在走过母亲肖像那儿时,他抬头看看,大笑一声,耸耸肩。她也曾欺骗了他。

他轻轻溜过走廊,小心地打开门,走到了大理石的楼梯上。那楼梯又高又黑,走在上面还有回声。他往下走,楼梯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洞,向他大张着洞口。

他走过院子,举步小心谨慎,生怕惊醒了吉安·巴第士达,因为他就睡在底楼。后面堆放木柴的地窖那里,有一扇朝河开的铁栏小窗,离地面还不到四英尺。他记得,窗户的铁栏已经生了锈,一侧已经破烂,稍微一推就洞口大开,他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实际上,铁栏很牢固,刺破了他的手,还划破了他的袖子。不过,这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向街道打量了一番,街上空无一人,只见到漆黑而沉静的河,还有污秽的壕沟,躺在笔直而湿滑的两岸之间。他即将闯荡的世界也可能是阴郁的洞穴,但是绝不会比他正要逃脱的角落更加卑劣、更加龌龊。他没有什么后悔,也没有什么值得回顾。他这儿的小天地,毒气熏天,死水一潭,到处充斥着卑鄙的谎言和笨拙的欺骗,处处都像臭气弥漫的小阴沟,可是这种阴沟又很浅,连一个人也淹不死。

他沿着河岸向前走,来到了梅狄契宫[3]附近的小广场。前不久,琼玛正是在这儿活蹦乱跳、伸开双臂迎接了他;那潮湿的石阶正是从这儿通向河沟。就在这条污沟那边,正是那座虎视眈眈如堡垒一样的牢房。往日,他从来没在意过:这儿是如此丑陋,如此卑劣。

他走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到了达森纳港口。他摘下帽子,把它扔到了水里,心里盘算着:他们用拖网来打捞他的尸体时,自然会发现那顶帽子。然后,他沿着岸边走,苦苦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一定要想办法躲到一条船上去,可这事儿困难很大。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到那条古老的梅狄契大堤,一直走到尽头。在防波堤顶头那儿有一家下等酒馆,买通一个水手大概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但是,港口的所有大门都是紧闭着的。他怎么能穿过去?又怎么能混过海关官员的检查呢?他没有护照,在这深更半夜想买通这些人,他那么点钱无论如何也不够。另外,他们说不定会把他认出来。

他在经过四个摩尔人铜像[4]那儿时,忽然看见从港口对面一幢老房子那儿闪出一个人影,正往大桥那里走。他立刻溜到铜像后面,潜伏在暗处,密切注意周围的动静。

这是春天的一个夜晚,柔风轻拂,天气温和,星光灿烂。海水拍击着海湾的石壁。石阶旁边,微波荡漾,像是在轻声笑语。附近什么地方,一条铁缆在悠悠地来回晃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昏暗中,有一台庞大的起重机升起,耸得那么高,样子很凄凉。在黑沉沉的海面上,天空繁星密布,珍珠色的云朵中有几朵像是戴着锁链的奴隶形象,他们在挣扎,像是为自己悲惨的命运提出激烈然而却是徒劳的抗议。

有人沿着堤岸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路上还哼着英国的下流小调,显然是刚在酒店里喝得醉醺醺的水手。这时候,四周并没有其他的人。等那人走近时,亚瑟就站起来,跨到路中央。那个水手停住了小调,骂了一声,突然停下了脚步。

亚瑟用意大利语对他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摇头。“跟我说这种黑话没有用的。”他说着就虎起了脸,改用蹩脚的法语说话,问道,“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挡住我的路?”

“请到暗处去一会儿,我有话想同你说。”

“啊,你想得倒美,竟然到暗处去!你身上藏着刀子吧?”

“别误会,别误会,朋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只想求你帮忙吗?我会给你报酬的。”

“哟,什么?穿得倒很时髦……”水手又改用英语说话了。他已经走进暗处,靠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接着,他又改用糟透了的法语说:“好吧,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儿……”

“哈哈,想要偷渡!要我把你藏起来?你怕是做了什么案子吧?是不是就像那些外国人一样,拿刀杀了人,呃?你想跑到哪儿去呢?我想你不至于要跑到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哈哈大笑,还向亚瑟挤挤眼。

“你是哪一条船上的?”

“‘卡洛塔号’——从里窝那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从这儿运油去,从那儿运皮革回来。船就停靠在那边,”他用手指着堤岸那一头,“是条老掉牙的旧船!”

“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太好了!让我上船,随便藏在什么地方,可以吗?”

“你能出多少钱?”

“不太多,我只有几个波利。”

“那不行。少于五十就不干。五十还算是便宜的……像你这样,穿得这么时髦……”

“你老说我穿得时髦是什么意思?要是你喜欢我身上的衣服,我就跟你换。但是钱只有这么多,再多就没有了。”

“你还有一只表呢,给我。”

亚瑟取出一只女用的金表。这只表装饰秀丽,珐琅精致,表的背面刻有“G.B”大写字母[5]。这本是他母亲的。可是,眼下还顾得到这个吗!

水手迅速扫了一眼就说:“哟,一定是偷来的吧!快让我看看!”

亚瑟把手缩回去,说:“不行!等上了船以后再给你,现在不能给。”

“看你样子老实,其实倒很有心计: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是吧?”

“这与你无关。啊,查夜的来了!”

他们蹲在铜像后面,等查夜的走过去以后,水手站了起来,叫亚瑟跟在他后面。他一面向前走,一面自个儿傻乎乎地笑个不停。亚瑟跟在后面,一声不响。

水手把他带回到梅狄契宫附近的那个小广场,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怕别人听到他说话,所以声音很小,听起来很含糊:

“在这儿等等。再往前走,那些当兵的家伙就看到你了。”

“你要干什么?”

“给你弄衣服来。你的袖子上血迹斑斑的,哪能就这样带你上船?”

亚瑟看看自己的衣袖。在爬铁窗时,袖子被铁栏杆划破了,手擦破时流下的血还沾到了袖子上。那个水手显然把他当成了杀人犯。不管他了,随便人家把他当成什么都没关系。

过了一会儿,那个水手得意扬扬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包东西。

他小声吩咐:“换衣服,动作要快点。我一定要赶快回到船上。那个犹太老家伙跟我讨价还价,折腾了半个小时。”

亚瑟听他的话换衣服。可是,他一接触到这种旧衣服,心里不禁产生了厌恶的感觉,穿起来有点缩手缩脚。不过,衣服虽然料子很粗,但还干净。他换好了衣服来到亮处,水手醉眼蒙眬地打量着他,一本正经地点头认可。

他说:“这样行了。这边走,别出响声。”亚瑟把换下的衣服抱在怀里,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条条沟渠和幽静狭窄的小弄。自中世纪以来,这一带就是贫民区,里窝那居民把它叫作“新威尼斯”。这里房屋破旧,庭院污秽,偶尔也见到一座旧宫殿,夹在两条污水沟之间,那样子孤寂而阴森,仿佛明明知道无能为力却还要挣扎着保持它往日的尊严。亚瑟知道,有的里弄不仅盗贼歹徒成群,而且走私贩毒猖獗;有的里弄居民穷困潦倒,生活岌岌可危。

他们来到一座小桥旁边,水手停了下来,观察一下动静,见四周无人,就往石阶下面走,来到一个很狭小的船坞。桥下面停泊着一条破烂不堪的小船。水手声色俱厉地叫亚瑟跳进船里躺着,他自己端坐在那里,开始向港口那边划去。船板不仅潮湿,还漏水,亚瑟静静地躺在那里,用水手扔给他的衣服把身子掩藏住,不时窥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和住宅。

不一会儿,小船划过了一座桥,驶进了河道。这个河道也就是堡垒牢房的壕沟的一部分。河道两边,高墙耸立,河底宽阔,若抬头往那阴森森的尖顶看去,河面就越来越窄了。几个小时以前,那些高墙在他看来是多么森严,简直是不可逾越,可是现在……

他躺在船底,不免轻声笑起来。

“别出响声,”水手低声制止他,“把头遮盖好,马上就要过海关了。”

亚瑟把衣服拉过来,把头蒙盖住。小船向前行了几码远,就停在一排排桅杆前面。那些桅杆都用铁链紧紧相系,横在河面,堵住堡垒围墙和海关之间的通道。这时候,一个睡眼惺忪的海关官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手提风灯俯身朝下看看。

“请出示护照。”

水手把正式文件递了过去。亚瑟蒙藏在衣服下面,闷得慌。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你倒回来得巧啊,深更半夜的,到现在才回船!”那官员不无抱怨地说,“怎么样,乐了一阵子吧?船里装的什么呢?”

“旧衣服,捡的便宜货。”水手拿起一件背心让他查看。那官员把灯放低一些,弯下腰,眯着眼朝水手那儿看。

“行了,走吧。”

官员撤除了通道上的障碍,小船慢悠悠地驶进了黑沉沉的、波涛汹涌的海面。待到船驶了一段距离以后,亚瑟把蒙在身上的衣服掀开,坐了起来。

水手默不作声,划了一段时间以后,轻轻地说:“就是那条船,你紧跟着我,别出声。”

水手指的那条船是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他从一侧爬了上去,一路走,一路小声地咒骂这个初次出海的人笨手笨脚。其实,亚瑟秉性就很灵敏,要是别的人处在他这个境地动作会更笨拙。他们安全上了船,小心翼翼地越过一堆堆黑魆魆的铁索,经过一台又一台的机器,终于到了一个舱口,水手轻轻把盖打开。

他低声吩咐说:“快下去,我一会儿就来。”

船舱里,不仅潮湿阴暗,而且污秽难忍,生皮和油脂臭气熏天。一开始,亚瑟感到窒息难受,本能地畏缩不前。但是,他想到惩罚牢房里的情景,不由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下了梯子。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活都很雷同,到处都有丑恶和堕落,有歹徒出没,还有不可告人的诡秘和见不得阳光的阴暗角落。然而,生活毕竟是生活,他应该随遇而安。

几分钟以后,水手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由于光线暗,亚瑟看不清楚。

“好了,现在把表和钱给我,快点!”

就因为暗,亚瑟终于留下几个钱在身边。

他说:“你得给我弄点儿吃的,我饿得很。”

“已经带来了,在这儿。”水手递给他一只水壶、一些硬饼干和一块咸肉。“要注意:明天早上海关来检查时,你一定要藏在这只空桶里,像耗子一样,不得有一点儿声音,一直要等到我们出海。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会告诉你的。若是叫船长看到了你,那你就要吃大苦头……别的没什么了!饮料放妥当了吗?晚安!”

舱口关上了,亚瑟把珍贵的“饮料”放到安全的地方就爬到油桶上吃咸肉和饼干。吃完以后,他蜷缩着身子躺在那脏兮兮的地板上,平生第一次没有做祷告就睡觉了。老鼠在暗中窜来窜去,吵闹不停,轮船在海上颠荡,油脂的臭味令人作呕,明天会出现晕船——这一切他都置之度外,只管睡他的觉。他什么都不管了,犹如昨天还崇拜的偶像,今天他就可以把它们砸个稀巴烂一样,他不管了。

注释:

[1] 据《圣经》记载,耶稣有十二个门徒,其中犹大以三十块银币将耶稣出卖给犹太教当权者。

[2] 波利:意大利当时用的一种银币。

[3] 梅狄契宫:原是15至18世纪佛罗伦萨的统治者梅狄契家族住地。

[4] 四个摩尔人:在塔斯加尼大公爵考斯姆·梅狄契的纪念碑底座上有四个被绑着的摩尔人的铜像。

[5] G.B:这是亚瑟母亲名字Gladys Burton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