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亚瑟被关进的牢房,是港口那个中古时代的巨大堡垒。对于监狱的生活他还可以忍受。虽然那里面潮湿阴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他是在波尔拉街道上古老的住宅里长大的,因而牢房里空气不流通,老鼠乱跑,气味难闻等,他也不觉得奇怪。牢房的食物不仅质量很差,而且分量又不足。但是詹姆斯很快就获得许可,从家里送给他生活上的一切必需用品。牢房里孤单单的就他一人,看守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原来估计的那么严,可是,谁也没有向他解释:他为什么会被捕。尽管如此,他进了牢房以来,一直都保持着思想上的平静。由于不准在牢里看书,他就祈祷,虔诚默念,以此来打发时光,不急不躁地等候事态的发展。
有一天,一个士兵打开牢门,对他喊:“请这边走!”亚瑟一连问了两三个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只是:“不准讲话!”亚瑟只好听天由命,跟着那个士兵走过一座座院落、一条条过道、一道道楼梯,像走迷宫一般。这些地方都有点霉气。然后,他们来到一间又大又亮的房间。那里有一张铺着绿呢、堆满公文的长桌,旁边坐着三个穿军服的人,正在无精打采地闲聊。他们看到亚瑟进了房间,立刻都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样子很阔气,留着灰色络腮胡子,身穿上校制服。他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接着就开始初步审问。
亚瑟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要受到恫吓、凌辱和咒骂,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耐心地和他们周旋。可是,事实并不是那样,他倒感到有点失望,只是这失望之中还有点快慰。那位上校样子严肃,态度冷淡,说话打着官腔,但是非常有礼貌。他按照惯例问了姓名、年龄、国籍以及社会地位等方面的问题,并且把亚瑟的回答一一记录下来。亚瑟对这些问题已感到有点厌烦了,忽听上校问道:“勃尔顿先生,现在问你:你说说,青年意大利党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团体,在马赛办了一种报纸,在意大利境内发行,其目的是要引导人民起义,把奥地利的军队从意大利驱赶出去。”
“你大概看过这种报纸吧?”
“看过。报纸上讨论的问题我很感兴趣。”
“你在读这种报纸的时候,可曾意识到:这是一种违法行为?”
“当然知道。”
“我们在你房间里查到的几份报纸,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我不能告诉你。”
“勃尔顿先生,在这儿不允许说‘我不能告诉’这样的话。我提的问题,你有义务回答。”
“如果你不允许说‘不能告诉’,那么,我可以改成‘我不愿意’。”
“你要是再用这一类的字眼,你会后悔的。”上校向他指出以后,亚瑟仍然没有回答。
上校接着说:“我不妨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你不仅读了禁止阅读的报纸,而且还和那个团体有更密切的关系。如能坦白承认,对你会有好处。无论如何,真相终会大白。你要明白,以抹杀事实、否认事实来掩饰自己,是徒劳的。”
“我不想掩饰自己。你想了解什么?”
“首先,你是个外国人,怎么会和这一类的事纠缠在一起?”
“因为报纸上讨论的问题,我也曾考虑过,凡与此有关的书报,我能搜集到的也都阅读,从而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谁劝你加入这个团体的?”
“谁也没劝我。我自愿加入的。”
“你是在和我磨时间。”上校言辞尖利,显然开始不耐烦了。
“哪有自己就能加入一个团体的事!你要加入团体的愿望是向谁透露的?”
沉默。
“你是否愿意回答我?”
“如果你问这一类的问题,我无意回答。”
亚瑟已闷闷不乐,心里渐渐滋长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恼怒,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里窝那和比萨两地许多人遭到逮捕。他虽然不清楚这场灾难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这足以使他对琼玛和其他朋友的安全感到牵肠挂肚。军官们虚假的礼貌,彼此令人厌倦的回避和搪塞对方问题的把戏,明枪暗箭的阴险,让他不仅担心,还感到愤慨。门外哨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听起来也那么刺耳,使他难以忍受。
在稍稍顶嘴争论以后,上校调换了话题,问道:“啊,顺便问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乔万尼·波拉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在就要离开比萨的时候?”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乔万尼·波拉?你肯定认识。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脸修得很整洁。对了,他还是你的同学嘛。”
“学校里好多同学我都不认识。”
“啊,波拉你肯定认识,一定认识的。你看,这是他的手迹,他是很了解你的呀。”
上校挺随便地把一份文件递给他。文件的标题是“供词记录”,下面有“乔万尼·波拉”的签名。亚瑟再往下扫了一眼,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亚瑟很惊讶,抬头问道:“要我看一看吗?”
“是的,这和你有关,不妨看一看。”
亚瑟开始看文件,审问官们默默地坐在一旁,注意亚瑟的表情。文件记载的似乎是回答一长串问题的供词。很明显,波拉一定也遭到了逮捕。供词的开头部分照例是一套成规的文字,接下来简要记载了:波拉和团体的关系,他在里窝那散发违禁的书报,还有学生集会的情况。后面记载的是:“加入我们团体的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叫亚瑟·勃尔顿,家里开轮船公司,很富裕。”
亚瑟的脸涨得通红。波拉把他出卖了!这个波拉,他曾以“启发者”的神圣职责为己任;这个波拉,他曾改变了琼玛的信仰并且爱上了她!亚瑟放下了文件,两眼对着地上发愣。
上校彬彬有礼,暗示说:“我想,这份小小的文件使你回想起来了吧?”
亚瑟摇头否认,说:“我想不起来有这样的名字。”他重复着,口气很硬,很顽固:“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差错?啊,胡说!别这样了,勃尔顿先生,骑士风度和堂吉诃德主义就其本身来说是好事,但是,不能做得太过分。你们年轻人,干什么事儿一开始就容易有过分的毛病。仔细想一想吧!别人已经出卖了你,而你还在这种小节上斤斤计较,把自己牵连进去,毁掉一生的前途,这有什么好处?你亲眼所见,他在供词上提到了你,对你可没有特别关照啊。”
上校话中不免有点冷嘲热讽,亚瑟心里一惊,抬起了头。他突然领悟过来。
他放声大喊:“这是谎言!这是捏造!从你的表情我能识别出来,你卑鄙——你已存心要陷害某个犯人,要么是设好圈套,拖我下水。你伪造文件,谎话连篇,你这恶棍……”
“住口!”上校气得纵身一跳,咆哮着。他那两个同事也站起了身。他对其中一个同事说:“托玛赛上尉,快按铃叫卫兵来,把这位年轻的先生带到惩罚牢房里,关他几天。我看,他需要被教训一番才会变得理智一点。”
惩罚牢房设在地下,里面阴暗潮湿,污秽不堪。亚瑟在这里不但没有变得“理智”一点,反而更加怒不可遏。亚瑟本来在奢华的家庭里生活,很讲究个人的清洁卫生。而牢房里墙壁滑腻腻的,毒虫到处爬;地上到处堆了垃圾,生了青苔,还有污水、烂木板散发着臭气。那位受到顶撞的上校见到亚瑟在这儿受到刺激所产生的强烈反应,他一定够满意的。亚瑟一被推进牢房,门就锁上了。他把手伸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三步。可是,当手一碰到那滑腻腻的墙壁,他心里就生了厌恶感,浑身战栗。他在漆黑中到处摸索,想找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来。
漫漫长日在牢不可破的黑暗和寂寞中过去了,夜晚也是如此。他好像待在真空里,与外界完全隔绝,渐渐地,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第二天早上,有人在开门,响声惊动了老鼠,吓得它们吱吱叫着从他身旁乱跑过去,把他吓了一跳,惊醒过来。他的心七上八下地乱跳,耳朵里像有惊雷轰鸣。仿佛他隔绝了光明和响声不是几个时辰,而是好几个月。
门打开了,一线微弱的灯光照射进了牢房。在亚瑟看来,那微弱的灯光犹如光的洪流,使他眼花缭乱。那个看守长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走了进去。亚瑟跨步向前,满以为是要领他出去。没想到,他还未张口,就见看守长把面包和杯子递到他手里,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牢门又锁上了。
亚瑟直跺脚,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那么怒气冲天。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越来越淡漠。黑暗似乎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生命对他来说好像已经停止了。第三天傍晚,牢门再次打开,看守长和一名士兵出现在门口。亚瑟一抬头,就觉得头晕目眩,赶忙用手遮挡住眼睛,以避免那不习惯的亮光。他恍恍惚惚,不知道在这座坟墓里究竟待了多少钟头还是多少礼拜。
“出来,往这儿走。”看守长公事公办,说话冷冰冰的。亚瑟站起来,机械地往前移动,可是怪得很,身子东倒西歪,像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向上的台阶又陡又窄,看守长想搀扶他走,他拒绝了。可是一踏上顶高那一级台阶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踉踉跄跄支持不住了。如果不是看守长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一定会栽跟头跌回牢房里。
“你们看,他一会儿就没事了,”有人高兴地说,“从里面一出来,他们大都要像这样晕倒的。”
一捧水泼到了亚瑟的脸上。他拼命在呼吸,眼前的黑暗仿佛呼啦啦地一片一片地消失了。他突然醒了过来,完全有了清醒的意识。他推开了看守的胳膊,沿着过道往前走,上了楼梯,步子走得稳稳当当。他们站在一个门口,停了一会儿门就开了。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究竟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可是人已经进了灯光明亮的审问室。他心神不定,惊疑地看看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文件,还看看那几个军官,他们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上校先开了口:“啊,是勃尔顿先生!希望我们这一次交谈大家能心情更愉快一点。怎么样,黑洞洞的牢房滋味还不错吧?不过,比你哥哥那豪华的客厅要差些吧,啊?”
亚瑟抬起头,目光盯在上校喜笑颜开的脸上。面对这个蓄着灰胡子的花花公子,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扑过去,狠狠咬对方几口。他这种愤怒大概已经外露了,因此上校立即以迥然不同的口气对他说:“勃尔顿先生,坐下来吧。喝点儿水,你太激动了。”
亚瑟把端给他的那杯水推到一边,双臂撑在桌上,一只手托着额头,竭力让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上校在注视着他。他目光犀利,富有经验,见亚瑟的手和嘴都在颤抖,头发还在滴水,目光蒙眬,这一切都表明他体力虚弱和思想紊乱。
过了几分钟以后,上校说:“勃尔顿先生,现在我们要从中止的地方谈起。由于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点不愉快,我不妨向你表明一下我的意图。我除了对你宽容以外绝没有其他用意。如果你采取正确的态度,表现得理智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们绝不会对你采取不必要的粗暴手段。”
“你要我干什么?”
亚瑟语气强硬,而且饱含怒气,这和他本来的语调大相径庭。
“我只希望你能把这个团体及其成员以直截了当的坦白态度告诉我们。首先,你要回答的是:你和波拉相识已有多久?”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关于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真是这样吗?那好,我们过一会儿再谈。我想,有个卡洛·毕尼的年轻人你认识吧?”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简直奇怪透了。那么,弗兰西斯科·奈里你总该认识吧?”
“从未听说过。”
“可是,这里有你写给他的一封信,是你亲笔写的。你看看!”
亚瑟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就放下了信。
“这封信你可认得出来?”
“认不出。”
“你能否认这是你的亲笔信吗?”
“我什么也不否认,只是我记不得。”
“那么这一封你大概还记得吧?”
第二封信交给他以后,他看看,那是去年秋天他给一个同学写的信。
“不记得。”
“连收信的人也不记得?”
“不记得。”
“你的记忆力也差得出了奇。”
“这是我的缺陷,我一直为此而苦恼。”
“不见得吧!有一次,我听到一位大学教授说,你什么缺陷也没有。事实上你很聪明。”
“你大概是以密探的标准来判断聪明的含义,而大学教授所指的聪明是另一码事。”
从亚瑟的话里明显听得出来,他的火气越来越旺。他饥饿少眠,呼吸的是污浊空气,早已心力交瘁,身子像散了架一样。上校的声音使他已经愤怒的神经火上加油。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就像石笔在石板上咯咯摩擦一样。
上校靠在椅子上,口气严肃地说:“勃尔顿先生,你又忘了自己的处境。我再次向你提出警告,你这么谈下去没有好处。黑洞洞牢房的滋味,你当然饱尝了,至少你不想马上再尝一回。我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你对我们采取的温和手段加以拒绝,那我就要采取激烈的手段了。注意,我已掌握了证据,而且是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人参与把违禁的书报偷运进了本港口,而且你和这些人有来往。现在,我们并不想对你施加压力,你是否打算把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
亚瑟的头更加低垂下去,他的心里渐渐充塞的那股火气,仿佛活蹦乱跳的野兽,在盲目地、随意地跃动。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自控能力,不免惶恐起来。因为一旦失控,那可比任何外部威胁要更危险。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上流社会的人无论修养多么好,基督徒的信仰无论多么虔诚,但是他们内心里都存在着一种潜在势力。此刻,他就有一种恐怖感,这种感觉强烈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我在等你答复呢。”上校提醒他。
“我没有什么可答复的。”
“你断然拒绝回答?”
“我根本就不愿告诉你。”
“既然这样,我只好命令你回到惩罚牢房去,等到你回心转意。如果还有麻烦,我就要让你套上脚镣手铐。”
亚瑟抬起了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慢腾腾地说:“随你的便。不过,你们这样任意摆布一个无辜的英国侨民,英国大使不会无动于衷,他会自有主张的。”
亚瑟最终被关进原来那间牢房。他一下子就扑到了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他没有戴镣铐,也不再被关进黑牢。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审问,他和上校之间的敌对情绪有增无减。在牢房里,他祈求上帝的恩赐,使他能够克服好动怒的罪恶,足足有半夜,他都在沉思基督的耐心和忍让,可是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要他一被带进那空洞洞的长房间,见到绿呢铺面的桌子,看到上校蜡黄的唇须,他立刻就滋长了非基督的精神,想到要以刻毒和轻蔑的言辞来回答对方。在牢里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和上校之间的敌意已经发展到一见面就非发脾气不可的程度。
这种小冲突使他始终处于思想上的紧张状态,并开始严重地影响到他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受到了严密监视,还记得听说过一种可怕的谣传:警方暗暗给犯人服一种可使其神经错乱的颠茄制剂,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他渐渐变得担惊受怕,觉不敢睡,东西也不敢吃,晚上如有老鼠跑动,他会被惊醒,吓得一身冷汗,身子也哆嗦,以为有人躲在屋里,偷听他说的梦话。很显然,宪兵正在设陷阱,诱使他招供,好把波拉牵连进去。因此,他十分担心自己失言,哪怕是一点点疏忽,就会失足中了圈套。由于他神经的弦始终绷得很紧,因而真有谵语的可能性了。无论白天和夜晚,波拉的名字都在他耳畔回荡,甚至在他祈祷时,在数着念珠祈祷时,也会念起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玛利亚的名字。尤其糟糕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宗教信仰犹如外界的事物一样,与他越离越远了。他把宗教信仰作为自己最后的立足点,怀着狂热而执着的精神紧紧抓着不放,每天用好几个小时做祷告和默念。尽管这样,他的思想仍然越来越多地想到波拉,连祷告也做得非常机械。
不过,牢里那个看守长却成了他最大的精神安慰。他是个小个头的老人,生得胖,秃头顶,开始他还竭力装得非常古板。渐渐地,他胖乎乎的脸上的每个酒窝都渗透出他的善良。这种善良征服了他公务在身而应有的种种顾虑,公然为一个一个牢房的犯人传递消息。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长来到了牢房,满脸怒气,心事重重的样子,亚瑟见此十分惊讶。
他叫开了:“怎么回事,安里柯?你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安里柯答得咬牙切齿,同时往草铺那边走,开始收拾亚瑟自己带来的那条垫毯。
“这是干什么?把我送到别的牢房吗?”
“不,就要放你出去了。”
“放我出去?何时——就在今天吗?全部释放吗?安里柯!”
亚瑟激动异常,一下就抓住老人的胳膊,可是老人断然把他推开。
“安里柯!你这是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不是我们大家都被释放了?”
老人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亚瑟再次抓住看守长的胳膊,笑哈哈地说:“你看看你,对我发火有什么用?我是怎么也火不起来。我想知道其他犯人的情况。”
“其他人指谁?”安里柯大发牢骚,突然把正在折叠的衬衣扔下去,“大概不是指波拉吧?”
“当然是指波拉和其他所有同志。安里柯,你究竟是怎么啦?”
“得了吧,波拉好像一时还释放不了。这孩子真倒霉,被一个同志出卖了。哼!”安里柯一腔怨恨,把那件衬衣又拾了起来。
“出卖他?一个同志?天哪,多么令人害怕!”亚瑟吓得眼睛都发直了。安里柯赶忙把身子转到一边。
“怎么,出卖他的不是你吗?”
“我?你发疯啦?你这家伙!我?”
“可是,昨天审问波拉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对他讲的,确实是这么说的呀。如果不是你出卖了他,我真太高兴了。我向来就以为,你是个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往这边走!”安里柯出了牢门,走到过道上,亚瑟跟在他后面,心里的疑团突然冰释了。
“他们对波拉说我出卖了他?他们自然会搞这一套。不是吗,老朋友,他们也对我说过,说波拉出卖了我。波拉不会那么傻,相信他们编的这一套鬼话!”
“这么说,事实并不是那回事了?”安里柯走到楼梯口那里停住脚步,仔细对亚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亚瑟只是耸了耸肩膀而已。
“这一套当然是谎言。”
“孩子,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高兴。我要把你说的话对波拉讲。可是,你听听他们对他说些什么呀,说你指责他是出于——啊,是出于忌妒,因为你们俩都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是谎言!”亚瑟重复了这句话,他说得很快,而且气喘吁吁,声音又很小。他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恐惧,全身好像瘫了下来。“同一个姑娘……忌妒!”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怎么会知道呢?
“孩子,等一等,”在通向审问室的走廊上,安里柯停下来,轻柔地说,“我很信任你,不过我只要你对我说一件事。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说过些什么……”
“这是谎言!”亚瑟这时候声音哽咽,像是要哭的样子在呼喊。
安里柯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当然你心里最有数。不过,像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伙子,并不仅仅是你一个。最近,比萨城里就为了一个教士而闹得满城风雨。是你的一些朋友揭发了他。他们散发传单,说他是个间谍。”
他打开审问室的门,可是看到亚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两眼茫然若失。他轻轻推他进门。
“下午好,勃尔顿先生,”上校龇牙咧嘴、和颜悦色地笑着说,“我很高兴地向你祝贺,佛罗伦萨方面来了命令,要释放你。请你在文件上签个字好吗?”
亚瑟朝他走过去,木讷讷地说了一句话:“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告发了我。”
上校眉毛一扬,面带笑容。
“猜不出来吗?想想看。”
亚瑟摇了摇头。上校双手一摊,很有礼貌地表示了诧异。
“猜不出来?真的吗?怎么啦,勃尔顿先生,就是你自己呀。谁还能知道你的恋爱私事?”
亚瑟不声不响地把头转过去,只见墙上挂着一个耶稣蒙难的大型木雕的十字架。他的目光渐渐落到耶稣的脸上,那目光并没有祈求,只是流露出隐隐约约的惊异:这个上帝因循姑息、宽厚容人,连出卖忏悔者的教士也不给以雷打电劈。
“把你的笔记本领回去,在收据上签个名字好吗?”上校态度温和地说,“签好字就没有必要久留了。我想,你一定要急着回家,我也要费大量时间去处理那个傻小子波拉的事。你因为基督徒的忍耐性这一回被他坑得好苦。我看,他的罪名恐怕要重多了。再见!”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字,拿了笔记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走了出去,跟着安里柯来到沉重的大门口,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打就下坡来到了河边。那儿一个摆渡的正等着把他渡过河沟。他下了船,踏上通向大街的石级,就见到一位身着布衣、头戴草帽的姑娘伸出双臂朝他迎面跑来。
“亚瑟!真是高兴——太高兴了!”
他把双手缩了回去,浑身战栗。
“琼!”他终于叫了一声,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嘴里叫出来的。“琼!”
“我在这儿等你已等了半个小时。他们说你四点钟就能出来。亚瑟,你怎么这个样子看我啊?出了事吧!亚瑟,你怎么啦?别走!”
他已经转过身,慢慢往街道一边走,仿佛把她给忘了似的。对他的这种举动,她大惊失色,赶忙追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脚步,两眼迷离恍惚地对她看看。她挽起他的手臂,两个人又默默向前走了一会儿。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很温和地先开了口,“这种事是够倒霉的,可是你别把它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不过大家都是很理解你的呀!”
“你指的是什么事?”他还是那么木讷地说话。
“指的是关于波拉那封信的事。”
一听到波拉这个名字,亚瑟的脸就痛苦地抽搐。
琼玛接着说:“我以为你没听说过这件事,但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是疯透了顶,居然想得出干这种事来。”
“这种事?……”
“这么说来,你还不知道啰?他写了一封耸人听闻的信,说你告发了轮船偷运的事,使他遭到逮捕。这不用说有多么荒唐。凡是了解你的人都不会相信,只是对你不了解的那些人才对此感到恼火。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跑来——要告诉你:我们团体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那封信。”
“琼玛!可是,这……这是真的!”
她慢慢地从他身边缩回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惊吓得两眼睁得老大,眼神阴冷,脸色就像丝绸围巾一样白。他们双方都沉默无语,仿佛一阵巨大的冰浪在他们周围冲荡,把他们隔在外面,关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与街上的人和活动完全隔绝。
“是真的,”他终于轻声开了口,“轮船的事——我说了;我还说出了他的名字——啊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可怎么办呀!”
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她就在自己身旁,吓得面如土色。是啊,那是理所当然的,她一定会以为……
“琼玛,你不理解!”他说得很突然,并且向她走近。但是,她尖叫一声就避开了他。
“别碰我!”
亚瑟猛然紧紧抓住她的右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听我说!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我……”
“放开我,放开我的手!放开!”
在这一刹那,她的手挣脱出来,而且用另一只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的眼前像是隔了一层迷雾,一时间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看到琼玛那惨白绝望的脸,看到她的右手在拼命地揉擦衣裙。后来他才意识到迷雾已散,恢复了白天的光亮。他环顾四周,发现琼玛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