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做针线活的赫丝特
赫丝特·普林的拘禁期现在业已结束。监狱大门猛然打开了,她走进阳光里。那普照一切的阳光,在她混乱的和病态的心中,仿佛只意味着显露出她胸脯上的红字。她第一次无人跟随走出监狱大门,对她而言,这也许比已经描述过的那些人群和景象更是一番真正的折磨。她在那儿被示众,所有的人都被吸引过来,对她指手画脚。那时候,一种反常的神经紧张和全部好斗的性格力量支撑着她,使她把这一场面转变为惊险的胜利。况且,那是她一生中只发生过一次的单独的事件。因此,她可以不顾一切地调动足以满足许多平静岁月的需要的生命力来面对它。正是判她有罪的法律——一位脸孔严厉,但他的铁臂里既有支持的力量,又有消灭的力量的巨人——支撑着她通过这一可怕的耻辱折磨。可是如今,她一个人走出监狱大门,开始她的日常生活。她要么以她普通的体力资源支撑着继续生活,要么支持不住而倒下。她再也无法借用未来,来帮助她渡过眼前的忧伤。明天有明天的苦难,后天亦然,大后天亦然。每一次的苦难都不同,然而,却都是与现在完全相同的、令人不堪忍受的苦难。在遥远的、将来的日子里,她将会继续艰难地生活下去,仍然有同样的负担等待着她去处理、承受,她却从不能将其卸下,因为日积月累的岁月将会在那堆耻辱上堆积它们的痛苦。在所有这些岁月里,她要放弃自己的个性,成为说教者或道德家指手画脚的对象,同时也将成为他们具体、生动地表现的女人品德上的过失和充满罪恶的情欲形象的象征。这样,他们将教育纯洁的年轻人看她胸前那闪闪发亮的红字,看她这个有着体面的双亲的女儿,看她这个之后成了成年妇女的婴儿的母亲,看曾经清白、单纯的她成了罪恶的形象、躯体和现实。而且,在她的坟墓上,她必须带到那里的臭名将是她唯一的墓碑。
这个女人竟会把这个地方称为自己的家,这看来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在这儿,并且只有在这儿,她不得不成为羞耻的象征。整个世界展现在她的眼前,在这么遥远、这么偏僻的清教徒殖民地的范围内,她的定罪并没有任何条款规定她必须待在这儿——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或者到任何其他欧洲国家去,在那儿,她可以以新的面目,隐姓埋名,隐瞒身份,完全进入另一种状态。而且,隐秘的、不可测知的森林的一切关口都对她敞开着,在那儿,她天性中的狂野会渐渐地与另一个其习俗和生活方式同判她刑的法律大相径庭的民族同化。然而,世上存在着一种命运,一种如此不可抗拒而又不可避免的具有毁灭的力量的情感,几乎总是迫使人类像鬼魂一样,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发生的某个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使这里的人一生都增色生辉。而且,那个事件的色彩愈惨淡,此种情感就愈不可抗拒。她的罪过、她的耻辱,是她已经扎入土壤中的根。仿佛这是一种新生——比她第一次的诞生具有更强烈的同化作用——把对其他所有居民和流浪汉而言如此格格不入的林地,转变成赫丝特·普林的荒凉的和阴郁的,然而却是毕生的家。相比之下,地球上的其他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是毫不相干的,甚至连英格兰的那个乡村对她而言也是陌生的。在那里,幸福的幼年时期和纯洁的处女时代,都像很久以前脱掉的衣服一样,似乎还由她的母亲保管着。将她束缚在这儿的锁链是铁制的,它伤害了她最深处的灵魂,然而却永远断不了。
也可能是另一种情感促使她将自己局限于这个致命的地点和小径的范围内。无疑事实正是如此。尽管她对自己掩饰这个秘密,但每当这种情感像一条毒蛇出洞似的从她心里挣脱出来时,她便脸色煞白。这里住着和行走着一个她认为与其有某种婚姻关系的人。由于在这世上未被承认,这种关系将把他们一起带到最后审判的法庭,并为了他们共同的要承担无穷无尽的报应的未来,而把法庭变成他们婚姻的圣坛。灵魂的诱惑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个想法强行推入赫丝特的沉思之中,并嘲笑盘踞在她心头的那热情洋溢的和不顾一切的欢乐,然后竭力让她摆脱这一想法。她几乎不能正视这种想法,赶忙将它关在它的地牢里。迫使她自己相信这种想法的——最后,她对自己继续当一名新英格兰的居民的动机所做的解释——一半是事实,一半是自欺。她心里想,这儿是她犯罪的地点,因此,这里也应该是她受尘世惩罚的地点。也许,她日常遭受的羞辱的折磨终将净化她的灵魂,产生另一种纯洁,由于这是她殉难的结果,所以比她所失去的纯洁更为神圣。
因此,赫丝特·普林没有逃走。在这个城镇的郊外,仍属半岛的范围之内,有一座不紧挨其他住宅的小茅屋。它是早些时候的移民建的,但被丢弃了,因为它周围的土壤太贫瘠,不宜耕种,又因为它相对偏僻,而被排除在明显地具有移民风俗习惯的社交活动的范围之外。茅屋位于海岸上,越过一个小海湾朝西望去,可以见到一座森林覆盖的小山。孤零零地生长在半岛上的矮树丛,与其说遮住了从茅屋向外看的视线,不如说这儿似乎是个乐意被隐藏或至少该被隐藏的地方。在这个凄凉的小屋里,带着她拥有的微薄的资产,经地方行政官许可——他们还十分好奇地、密切地注视着她——赫丝特和她的婴儿就在这里安了家。于是,这地方便立即投下了神秘的、令人怀疑的暗影。一些孩子因为年纪太小,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被排除在人类的慈善范围之外,常常悄悄地爬近茅屋,看她在窗前做针线活,或者看她站在门口,或者看她在她的小菜圃里干活,或者看她沿着进城的小道走出来。他们一看见她胸襟上的红字,便怀着一种奇怪的、传染性的恐惧,争相夺路而逃了。
虽然赫丝特很寂寞——世上没有一个朋友敢露面,然而,她并没有缺衣少食的危险。她拥有一门足以供正在健康发育的婴孩和自己糊口的手艺,尽管这门手艺在这个国家里几乎没有多少用武之地,这就是做针线活。当时,现在亦然,它几乎是一门女人唯一能掌握的手艺。她在胸襟上佩戴着一个绣得很奇特的字母,那是她精美的、富于想象力的手艺的样品。宫廷里的贵妇人们也许会乐意利用这种手艺,来为她们的丝织品和金线织品添上人类设计方面的更为华丽、更为脱俗的装饰。在这里,确实,清教徒的服装式样的特征一般是黑色和朴素,人们对她的精美的手工制品的需求不大。但是,因为时代的鉴赏力需要这类精致的东西,所以这一定会扩大其对我们的严厉的祖先的影响。这些祖先曾经把许多似乎难以废除的式样都摈弃了。公共仪式,例如圣职任命仪式、地方行政官就职仪式,以及其他那些一个新政府能够向人民显示自己的威严的仪式,都像被当作一个固定的规章制度,以堂皇、端庄、阴沉但有意义的隆重方式来庆祝。高皱领、精心织成的镶边、精美的绣花手套等,都被认为是执掌权力的官员必不可少的。尽管节约法令禁止平民阶层有上述这些或类似的铺张,但对于地位显赫、财力过人的人,这些倒是被欣然允许的。在葬礼的服装方面也是如此——不管是遗体的服饰,还是黑布和雪白的上等细布上的种种象征性的花样——象征活人的悲哀——都对赫丝特·普林能够提供的活计有着经常的和独特的需求。婴儿服装又为她提供了另外一些劳作和获得报酬的机会,因为当时的婴儿都穿华丽的罩衫。
渐渐地,但并不很缓慢地,她的手工成了现在可称为时髦的东西了。不知是出于对命运如此悲惨的女人的同情呢,抑或出于病态的好奇心——它甚至对普普通通的、毫无用处的东西都给予了虚假的价值;或者由于某种不可捉摸的情况,当时与现在一样,对一些人而言是俯首可拾的,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枉费心机也难求的;或者赫丝特真的填补了一项空白,要不然,这项工作就永远是空白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有现成的和报酬相当不错的工作,这是无疑的。只要她认为合适,她愿意干多少小时的针线活,就能获得多少小时的报酬。也许,虚荣心想通过在壮观和隆重的仪式上,穿上由她那双有罪之手精心缝制的衣服来抑制自己。在总督的高皱领上可以见到她的刺绣活,在军人的绶带、牧师的镶边上也可以见到。她的刺绣活装饰着婴孩的小帽,同时也被放进死者的棺木里,在那儿发霉、腐烂。可是,记录上一次都不曾记载有人用她的手艺来为新娘刺绣遮羞的白面纱。这一例外表明社会对她的罪过一直耿耿于怀,不留情面。
赫丝特并不为自己寻求任何好过最朴素、最苦行的那类生计,但对她的孩子就稍微宽容一点。她自己的衣服用的是最粗的布料、最暗淡的颜色,那个她命该佩戴的红字,是她唯一的装饰品。另一方面,那小孩的衣着却具有花样奇特甚至可以说异想天开的设计,它确实有助于增强小女孩活泼的魅力,这种魅力很早就在小珀尔身上显露出来了。然而,它看来还有一层较深的意义,对此我们以后再进一步探讨。除了用于她的婴儿的装饰的小额开销外,赫丝特将自己的一切多余的收入都用来施舍给并不比她更悲惨的可怜人,也施舍给常常侮辱她的人。有许多时间,她本来可以用来提高手艺,以取得更好的艺术成就,可是她却用来替穷人缝制粗布衫。也许,在这种职业方式中存在着忏悔的念头。她在这些粗糙的手工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确实牺牲了自己的乐趣。她天生具有一种风趣的、妖娆的、东方人特有的特征——喜欢华丽的事物。除了这些精致的针绣产品外,她发现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让自己发挥才能。女人从做针线活那艰难而精巧的辛劳中,获得了异性无法理解的乐趣。对赫丝特·普林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表达生活热情的方式,同时也是平息这种热情的方式。像她对待其他所有的欢乐一样,她把它作为罪过来抵制。良心对非物质问题的这种病态的干预,恐怕不是意味着真正的、坚定不移的忏悔,而是有某种令人疑惑的、有重大毛病的东西。
赫丝特·普林以这种方式,终于在社会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她以其天生的性格力量和难得的才能,使社会不能全然将她抛弃,尽管它已在她身上打上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比烙在该隐[1]额上的印记更无法为一颗女人的心所忍受。然而,在她与社会的整个交往中,没有一件事能使她觉得自己是社会的一员。那些跟她接触过的人的每一个姿势、每一句话,甚至每次沉默,都暗示着,并常常表明她是被遗弃的人。这种孤独使她觉得自己像居住在另一个天体上似的,或者就像她在以与其他人不同的器官和感官来与世界交流似的。她使自己与人类的利益保持距离,却又紧挨这些利益,犹如幽灵返回熟悉的家中,却不能让人看见它和触摸它,它再也不能分享家庭的乐趣,也不能为亲属分忧,或者,如果它成功地表现出被禁止的同情,那只会唤起恐惧和反感。事实上,这些情感以及最刻薄的轻蔑,似乎是唯一残留在她这颗平凡的心中的部分。这不是一个体谅的时代。虽然她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且丝毫不敢忘记,但是,她常常被迫清清楚楚地察觉这一处境,像一处新的伤痛的最敏感的部位,被最粗暴地触摸到似的。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作为她的施恩对象的穷人,常常辱骂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的她。同样,地位显赫的太太们——她出于自己的职业需要而走进她们的家门——习惯于在她心中注入刻薄的毒汁。有时,她们采取含沙射影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女人可以利用普普通通的生活琐事调配微妙的毒药。有时,她们让一句粗鲁的话,落在受难者的毫无防备的心口上,仿佛在溃烂的伤口上再打上一闷棍。赫丝特长久地、完全地克制着自己,她对这些攻击从未做出过反应,只是不可避免地让她那苍白的脸泛起红晕,随即又平静下来,潜入自己的心中。她是容忍的——她确实是个殉道者,可是她克制住了为她的敌人祈祷,免得虽然她有宽恕那些人的愿望,但祈福的话语会固执地扭曲为诅咒。
赫丝特·普林无时无刻不感到浑身有数不清的抽痛。这种痛苦是由清教徒法庭的那永恒的、具有永久活力的判决,为她巧妙地设计出来的。牧师们在街上停下来对她做劝诫演说,引来了一群人。他们把这个可怜的、有罪的女人团团围住,又是轻蔑地咧嘴而笑,又是不满地皱眉蹙额。她走进教堂,盼望能分享万能的上帝在安息日的笑容,却常常不幸地发觉自己成了讲道的主题。她渐渐地害怕起孩子们来了,因为他们的父母已经向他们灌输了一些有关这一郁郁寡欢的女人的可怕的模糊的观念。她悄悄地穿过市镇,除了一个孩子外,从来没有其他任何同伴。因此,孩子们先让她过去,然后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一边尖声地喊叫,或说出一句在他们自己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清楚的含义,却仍然会使她觉得可怕的话,因为那是被无意识地说出来的。这似乎说明了她的丑事传播得多么广泛,以至于世间万物都知道它。即使树上的叶子悄声地诉说这个秘密的故事,即使夏天的微风低声地说起它,即使冬天的狂风尖声地喊出它,也不会给她带来比这更深的痛苦!另一种奇特的痛苦是她在陌生人的目光的凝视下感觉到的。当陌生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红字时——而且,谁都会这么注视它——他们又重新把红字烙在她的心灵里了。于是,她常常想用手遮住那个字母,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另一方面,熟悉的目光也同样会使她蒙受痛苦。那冷漠的、熟悉的凝视,令人无法忍受。总之,赫丝特·普林自始至终一直有着这种可怕的痛苦:有一双眼睛老是盯着她的红字。那个地方从未长出老茧。相反,随着每日的痛苦折磨,它似乎变得更加敏感了。
可是,有时候,好多天一次,或者,好几个月一次,她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盯着那个耻辱的烙印。这似乎减轻了瞬间的痛苦,仿佛有人分享了她的一半的痛苦似的。过了一会儿,痛苦又会重新涌回来,而抽痛更加猛烈了,因为在那短暂的间歇中,她又重新犯罪了。赫丝特是独自一人犯罪的吗?
她的想象力多少受到她的奇怪的、孤独的和痛苦的生活的影响。倘若她是个品行和理性较软弱的人,那么,她所受的影响将会更为严重。在她与外部相联系的小小圈子里,她以孤寂的脚步来来回回地走动。赫丝特常常觉得——她当时觉得或者想象——这个红字赋予了她某种新的感觉。倘若这完全是想象,那也太强有力了,以至于让人无法抗拒。当她认为,并且不禁要这么认为,上述感觉使她富有同情心地了解到别人心中隐藏的罪过时,她便感到不寒而栗。她被这样引出的新启示吓得魂不附体。它们是什么呢?它们难道不是恶魔阴险的暗示吗?这个恶魔乐于使这个挣扎中的女人——迄今只是他的半个牺牲品——相信,贞洁的外表只是一个谎言,同时,也使她相信,如果人们到处可以见到事实真相的话,那么,红字将不仅仅在赫丝特·普林的胸脯上,而且在许多人的胸脯上闪闪发亮。抑或她必须承认那些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楚的暗示是真相。在她一切痛苦的体验中,再也没有比这一感觉更为可怕和可憎的了。这一感觉,往往是在不该有此想法的场合活跃起来的,这既使她感到震惊,又令她感到困惑不解。有时,当她从一位可敬的牧师或地方行政官身边经过时,她胸前的红字总是使她的心发出同情的悸动。牧师和地方行政官是虔诚和公正的楷模。昔日那个令人敬畏的时代把他们尊为与天使有伙伴关系的道德高尚的人。“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即将来临吗?”赫丝特想道。她勉强地抬起头来,在她的视野之内,除了这位人间圣人的身影外,其他任何有人情味的东西都没有!另一方面,当她遇见某个主妇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皱眉时,一种神秘的姐妹关系便油然而生——根据众人的谣传,这位主妇终生在怀里揣着冰雪。主妇怀里不受日晒的冰雪和赫丝特·普林胸襟上灼烧着的耻辱标志,这两者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或者,那阵过电似的震颤会再一次警告她——“看哪,赫丝特,这里是一个同伴!”于是,她抬起头来,发觉一位少女的眼睛,匆匆地看了她的红字一眼,然后羞涩地转向一边,迅速地转移视线,脸上泛起淡淡的、冷漠的红晕,仿佛她的纯洁有点受到那瞬间一瞥的玷污似的。
哦,魔鬼,你的护身符就是那不祥的符号,难道你不能为这个罪人在年轻人或老年人身上留下任何值得敬畏的东西吗?——信仰如此丧失永远是罪过的一种最可悲的结果。然而,赫丝特·普林仍然竭力相信没有一个同类像她自己那样罪孽深重。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位自己脆弱的情感和人类冷酷的法律的牺牲品,还没有完全道德败坏。
在那些沉闷的旧时代,平民百姓对于使他们的想象感兴趣的东西总是添油加醋,赋予其某种离奇的恐怖,因此他们对这个红字也编造出了一个故事,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将它编成一个可怕的传说。他们断言,这个用在人间的染缸里染制的红布制成的符号因地狱的烈火而灼热。每当赫丝特·普林夜间在户外行走时,人们都可以看到红字闪闪发光。因此,我们不得不指出,红字这么深地烙在赫丝特的胸脯上,以至于也许谣传本身,与我们现代人不愿轻信的事实相比,含有更多的真相。
注释:
[1] 该隐:《圣经》中亚当和夏娃之长子,因忌妒杀死其弟亚伯(Ab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