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法考

六爻皆不变者，不止屯蛊二卦也。鄢陵之战，晋侯遇复初爻变者。不止毕万遇屯之比也，卫孔成子筮立絷，亦遇屯之比也。叔孙庄叔筮叔孙豹，遇明夷之谦，二爻变者无考。蔡墨论龙，而及乾之同人非遇也。四爻变者，不止观之否。又有崔抒筮取棠姜，遇困之大过。五爻变者，不止坤之比。又有桓公筮季友，遇大有之乾；阳虎筮赵鞅救郑，遇泰之需。卦有三爻变者，不止贞屯悔豫皆八也。又有晋筮立成公，遇乾之否；董因筮晋文公，遇泰之八，卫灵公名元，而屯曰元亨，此卦辞之巧合者也。又有康叔名之之梦，又有利建侯之辞，且有孟絷再遇屯之比，皆有“利建侯”之文，则元宜建，孟宜居也必矣。辞已明，故不必复论其体象。后世签诗，亦有巧合姓名者。成季将生，而知其名友，此见于卜，则不可知。若竖牛知其名牛，恐出于傅会矣。陆羽不知其姓，筮得渐之上九，因姓陆名羽，字鸿渐，然陆是讹字，字既讹，占亦应也。

秦伯伐晋，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晋楚遇于鄢陵，晋筮遇复，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杜注谓盅为卜筮书杂辞，因卜徒父以卜人而用筮，不能通三易之占，故据其所见杂占而言之。又谓复为卜者之辞，皆非也。此二辞正是古易之辞，非《连山》即《归藏》。其辞皆用韵，正如卜繇之辞，且连卦名为韵，是古体，至文王彖辞始变其体耳。古之卜者兼通三易，如卜楚丘、卜偃是也。战是大事，秦岂无筮史，乃使卜人不能通三易者，以杂占之辞苟且决事乎？盖古人之筮，或专用《周易》，或兼用夏、商，兼用者，视其辞与事最切合者用之。千乘三去而获雄狐，于战事最切，犹之卜追寇而得兆。有夫出征而丧其雄，知为御寇之利也。胜败既决，《周易》虽有“元亨，利涉大川”之辞，不必用也。韩原之战为壬戌，所谓“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者，未必有合，亦勿用也。且以贞风悔山，落实取材，兼体象时令以决之，而果获狐蛊之君矣。晋与楚战，而有国败王伤之辞，亦于事最切者也。《周易》所谓“复亨，出人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者，皆不必用，而果射王中目矣。若公子重耳筮得国，屯豫皆有利建侯之辞，而筮史不知取，乃泥于夏、商之易，谓其皆闭而无为，此不善用三易者也。

屯之比，毕万与卫絷皆遇之，而占大异。毕万，毕公高之后，筮仕于晋，得此卦，卦与爻皆有“利建侯”之文，而辛廖故隐之不言，惟以二卦名卦象，合为六体四义，而曰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则建侯在其中矣，此一占法也。孟絷跛足而年长，先筮立元得屯，又筮立絷得屯之比，史朝遂兼梦与二卦断之，分一爻之辞为两，絷利居，元利建，此又一占法也。占已明，故不必论其体象。然以象观之，震为足，变坤正是足弱之象，磐桓亦象难行之状，则象与辞亦有时而巧合。

庄叔筮子豹，遇明夷之谦，卜楚丘曰是将行，而归为子祀，以谗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馁死。爻辞有“三日不食”，而叔孙豹果以三日不食馁死，此筮之奇中者也。卜人之辞多强解，其云纯离为牛，世乱谗胜，胜将适离，故曰其名曰牛，尤无义理，似后人附会。今观叔孙之所以馁死，由竖牛。牛之所以生，由宿于庚宗之妇人。试以卦象推之，明夷者，明入地中也。自三至五互震，震为动、为车、为足，行之象也。日入地中，是止宿之时也。下卦为离，为中女，二至四互坎，为中男，是止宿而淫媾之象也。离变艮，艮为少男，妇人生子之象也。艮为背，又为鼠，为黔喙之属。而牛之貌，黑而上偻，深目而豭喙，上偻象背高，深目象鼠，豭喙象黔喙之属。艮为门阙，为阍寺，而牛掌内竖，正为门阙阍寺之职也。《洪范》以言为火，离变艮，火焚山，有谗言交乱之象。杜注谓艮为言，非也。互卦有坎，坎在艮上，为艮所止，有绝其饮食之象。卦象未尝不可推也。叔孙、穆子以名卿而不克令终，其祸始于庚宗一宿，是自折其翼也。虽曰生时即有此象，然离变为艮，艮者止也，纵其如焚之欲，不能如山之止，是以妖梦即生，牛祸遂来。因卜人止能知祸由于谗，而不能推祸始于淫，故补论之。

晋文公欲纳襄王，筮之遇大有之睽。此因先卜得黄帝战于阪泉之兆，疑不敢当，故复筮之。其辞曰“公用享于天子”，卜偃曰“战克而王飨，吉孰大焉”，此卜筮合占之法也。又曰“且是卦也，天为泽以当日，天子降心逆公，不亦可乎”，此二卦体象合占之法也。又曰“大有去睽而复，亦其所也”，谓去睽卦，还论大有，乾在离下，亦有天子降心之象，此又专论本卦体象之法也。可知占法在人变通。

周史筮陈敬仲遇观之否，爻辞与二卦之体象，及变卦之互象皆具，最为详悉。可为占筮之法。

崔抒筮取棠姜，遇困之大过，其辞之凶甚明。陈文子犹必以体象言之，曰夫从风，风陨妻，不可取也。然后引繇辞而释之。可知占法重体象也。筮娶妻，得入宫不见妻之辞，可谓巧合。其后果不见妻，无所归而缢，可谓奇中。犹之卫庄公卜繇，阖门塞窦，乃自后逾，其后亦奇中也。

筮辞有反其吉凶以告者，南蒯筮得“黄裳元吉”是也。子服惠伯曰：“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因言黄裳元吉之理，且曰“《易》不可以占险”，其于《易》也深矣。南蒯方以为大吉，宜其不黄不裳不元而致败。然则《易》误南蒯乎，非也。《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今之为小人谋者已至，彼自误之耳。深思浅谋之人，迩身而远志，家臣而君图，其欲生杞于圃也久矣，即正告以危厉凶灾，其肯翻然戢志乎！崔抒之繇何如也，彼犹曰嫠也，何害，先夫当之矣。

季友将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闻于两社为公室辅。季氏亡，则鲁不昌，又筮之遇大有之乾，法当占六五“厥孚交如，威如吉”，因占卜已明，但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谓乾为君父，离变为乾，故曰同复于父，见敬与君同。此详于《卜略》，于筮又是一占法。若以爻辞占，鲁信任季氏最专，交最固，季世秉政最有威，亦与爻辞应也。

赵鞅卜救郑，救郑则当代宋，卜兆已知不吉。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泰六五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曰：“宋方吉，不可与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宋郑甥舅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我安得吉，乃止。此爻辞已明，故不必复论体象。若以体象占泰之悔，坤变坎水在天上，宋子姓，子是水位，亦为宋吉。

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嫁女而得归妹，卦与事协矣。归妹之睽，是婚姻而变为寇仇也。爻辞不过曰“女承筐无实，士刦羊无血。无攸利”而已，卦象则有丧师之事，故史苏略述爻辞，详言体象，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赢败姬，车说其 ，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且云“归妹睽孤，寇张之弧”，此又别一占法。并变卦之爻辞亦占之，归重在睽卦也。若姪其从姑以下，当非卜人之辞耳。晋侯既获，犹得归晋者，实由伯姬登台履薪之请，则先张弧，后说弧，其辞亦应矣，然则嫁伯姬未为不吉也。惠公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韩简为言象数之理，明吉凶由人，即不嫁伯姬亦有此祸。卜筮能知吉凶，不能变吉凶也。

晋公子重耳遇屯之豫，筮史皆曰不吉，谓震动遇坎，险阻闭塞不通，此误也。司空季子占之，二卦皆利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晋国，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国之务，吉孰大焉。此以其辞之显者占之，而筮不止占辞也，有卦名焉，有贞悔之体象焉，有互卦之体象焉，象有本象又有他象焉，辞有轻重宾主焉。屯，厚也。豫，乐也。震为雷，亦为车，为威武，为长子。坎为水，亦为劳。坤为土，亦为母，为顺，为众，为文。屯之辞“利建侯”，主也，次则“元亨利贞”也。其曰“勿用有攸往”，谓小事不济，一夫之行，其轻者也。豫之辞“利建侯”，主也，次则“行师”，谓居乐而出威也。占法虽无一定，在占者随时变通，以求合于所占之事，而事亦应之。《易》曰“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内外传诸占辞，亦有极变通鼓舞之妙者矣。

晋公子黑臀自周归于晋，晋筮立之，遇乾之否，下三爻皆变，曰“配而不终，君三出焉”，乾变坤，上乾不变，如君有臣以为配也。乾变否，天地不交，三世后子孙不终为君也。三爻有变，故君三出于周。此止论二卦之体象，不引二卦之彖辞，又一占法也。

董因筮晋文公，得泰之八，曰：“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今其时矣。”

按，泰之八，犹云艮之八，谓上三阴爻不变，是谓泰之坤也。旧说谓泰无动爻，果无动爻当云遇泰，如遇屯、遇蛊、遇复之例矣，何云泰之八乎？三爻变者当合二卦彖辞占之，此所变者皆内卦，故但以本卦彖辞占之。且乾变坤，变得为天地配也。小往大来，应子圉去而文公来也。今以卦象推之，泰变纯坤，得土有众之象。且坤《彖》亦与文公事合，“利牝马之贞”，以柔顺为利。如蒲城不校，怀嬴怒，降服而囚是也。“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如在齐而欲怀安，后始去之是也。“东北丧朋”如曹卫郑不礼，“西南得朋”如秦、楚、狄皆籍其力也。“安贞吉”则将入国而为君，所谓“乃终有庆”者也。

《易》虽占九六不占七八，至五爻皆变，惟一爻不动，似留一以待用，亦有可占七八之理，易道尚其变也。今掷钱之卦，遇五爻变者，或应于独静之爻，或亦不尽然。蓍卦难以例定，当视其爻辞与事合者用之。如不合，占二卦体象，或互卦与之卦彖辞可也。占爻辞者，亦可兼体象与互卦也。穆姜将往东宫，筮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姜自引随之《彖》辞以占，知其无元亨利贞之德，自取恶，何能无咎，必死于此弗得出。《启蒙》谓法当占随之六二，史妄引随之《彖》辞以对为非。今考《传》史以随之卦名，阿穆姜耳。《彖》辞则穆姜自引，盖六二“系小子，失丈夫”，似与通侨如事暗合，故史讳之，穆姜亦不欲引此，聊引《彖》辞释之，以解惭耳。然弃位而姣，妇人而与于乱，亦不能自讳矣。然则“元亨利贞，无咎”，其犹南蒯之“黄裳元吉”，反辞以告乎？非也。南蒯之恶未成，改图犹可以趋吉，穆姜之恶已著，补过亦何能免凶！当不以此反告也。然穆姜废居东宫，所以筮者冀其犹得出耳。六二之辞，未终其事，仍当以卦之体象断之。雷藏泽中，休息之象也。东宫为震地，雷似可复发声。二至四互艮，从重艮变来，复有艮以止之，虽欲动而不能，所以终不得出也。若四爻变之卦，无留一待用之义，不当以二不变爻占，惟当占体象兼卦名互卦耳。

二爻变，胡氏引陈抟为宋太祖筮，盖遇明夷之离也。此卦与宋事甚有验，宋以火德而遇明夷，明体有伤矣。四爻、上爻变，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似言心腹门庭间有内变。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似言太祖初登极后不合终，其应太宗传位之际乎？坤变离，坤为土，离为流离，四上爻变，其应徽、钦失中原而北迁，举族皆流离乎？变重离，似应高宗有建炎之号。离之三至五互兑，兑为金，徽宗所谓“日射晚霞金世界”者也。二至四互巽，巽东南，其应迁都临安乎？火有木而薪传，巽为木，高宗讳构亦有木，临安所以犹能延祚也。金在重离中，宋何以不能灭金？金不畏火而畏水，火铄而金精，水沉而金没，奇渥温氏来，兑金与泽俱沉矣。然重离互大过，有泽灭木之象，木灭而火熄，宋之大忧也，末主所以有崖山溺海之应乎？火之数，二七合为九，重离有二九，北宋、南宋皆九主，正符之。火之象末锐而成烟，故北有徽、钦，南有瀛国公、益王、卫王。陈图南之筮，岂偶然哉！

注：毛奇龄撰有《春秋占筮书》，四库馆臣提要曰：“其曰春秋者，摭春秋传所载占筮以明古人之易学，实为易作，不为春秋作也……春秋内外传所纪虽未必无所附会，而要其占法则固古人之遗轨，譬之史书所载是非褒贬或未尽可凭，至其一代之制度，则固无伪撰者也。奇龄因春秋诸占以推三代之筮法，可谓能探其本而足关诸家之喙者。”民国尚秉和先生所著《周易古筮考》(今见中华书局版《周易尚氏学》附录《左传国语易象释》中亦有十例）及今山东大学刘大钧教授的《周易概论》亦有考证及论述，可资阅读此篇之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