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山川河流，全都是思君之念

从想象中跌落现实之后，忠臣贤士只能打开命运的匣子，拿出那根占卜的蓍草，悲叹此生困蹇多难。

这份忧伤，终生难愈屈原《抽思》节选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①独处此异域。既茕②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③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④。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长濑湍流，泝⑤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⑥，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佪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⑦，实沛徂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注释】

①牉（pàn）：分离。

②茕（qióng）：孤独。

③卓（chuō）：同“逴”，远。

④识：辨认。营营：形容来回走动的样子。

⑤泝（sù）：逆流而上。

⑥轸（zhěn）：通“畛”，田间道路。崴嵬（wēi wéi）：形容石头高低不平。

⑦瞀（mào）容：心情烦乱不安。

从《离骚》开始，“长太息以掩涕兮”便成为屈子辞赋的基调。他心底茫茫的悲哀和忧伤，锥心蚀骨的痛楚和孤独，无法言喻的苦闷愤懑，以及贯穿整个生命的憾恨，化身为一首首铺张扬厉、华美浪漫、悱恻哀伤、大气瑰丽的哀歌，与南方的草泽水畔融为一体，唱响楚国的兴亡命运。

写这首《抽思》时，楚怀王尚在，而屈原也不过被贬至都城附近的汉北之地，一切还不至于像后来那般不可挽回。他写秋风起，长夜漫漫，君王背弃约定，又屡屡发怒，百姓混沌糊涂，不明真相，写自己想要剖白衷肠，君王却不肯听取，写小人极尽陷害之能，将他当作祸患——所有的这一切，萧瑟、煎熬、痛苦、惊惧、怅恨、怨愤、无奈、悲愁，最终都化作如水的忧伤。

只是如水的忧伤而已。此时的屈原，还不曾有过黑色的绝望。

忧伤的颜色如水，或透明，或黄浊，或碧绿，或青蓝；忧伤的形状亦如水，随时而变，随物换形，风起时，波浪翻涌，雨落时，水潮高涨，晴日时，是一汪明镜，鞠一捧在手心时，它是手心的形状，东流入海时，是奔腾的浪子，停留在山间内陆时，是沉静的处子。

当屈原哀叹自己既忠贞又有才华，却遭受流放，独居异乡，不能合群，不能为君所用时，忧伤便如浑浊的波浪，日夜在他心底翻涌。这股波浪里，有一种阴暗的悲伤，让他对命运心有不甘，对辜负了他的君王生出怨尤。没有媒人，言路不通，他想向君王陈说心志，却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他的所思所想。他身在僻远之处，即使写下这首辞赋，也不过聊解忧思，抵达不了谁的耳际，而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仍然不知该向谁。

其实哪里是不知向谁，他想要倾诉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只有高高在上的君王。君王不肯倾听，他内心该多无奈。

初夏的漫漫长日里，他望着北山落泪，对着流水叹息，度日如年，黑夜虽然短暂，他却难以入眠。回到国都的路途并不遥远，他却道“唯郢路之辽远”，遥远的不是路程，而是他的心与君王之心的距离。最终，他只能让灵魂翻山越岭，趁着黑夜前往。星辰在天上指认南去的路，路上石头高低不平，沙石滩上流水湍急，灵魂尚且徘徊踟蹰，走得犹疑而艰难。他自己呢？只怕再也不能踏上归去的路，而这份忧伤，只怕也终生不可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