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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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没有人会在意她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亦没有人会懂得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寂寞芳心。只有歌儿伴着她,唯有思念守着她。

唯愿终身相携,不离不弃

王昌龄《闺怨》

闺中少妇不曾[1]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注释

[1]不曾: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注:“不曾”一作“不知”。作“不曾”与凝妆上楼,忽见春光,顿觉孤寂,因而引起懊悔之意,相贯而有力。

古时女子穷极一生也难有踏出闺阁罗帏之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只有日日夜夜企盼一个时时眷顾、时时疼惜的良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她们只是想寻得一心人,仰视他的面容,眺望他的背影,唯愿终身相携,不离不弃。

这就是女人的痴,终其一生也逃不脱的劫。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他们的内心永远有着对外面世界的蠢蠢欲动,又怎会被一张情网轻易网住了脚步?这世间便由此多了无数女子自闺阁中传出的悲声。

王昌龄的《闺怨》不过短短一首七绝,却写尽愁之深、怨之重。

她初为人妇,犹自天真,不知离愁别绪,平静地生活在闺阁中等待丈夫。这日,见春光大好,她便细心打扮,独自登上翠楼,远望见那陌头之上柳色青青,一片大好颜色,她的内心竟无端起了悲伤:唉,当初真不该让夫婿出外觅取封侯。

又过一年,柳枝又绿,丈夫犹未归。难道她今后就要这样独自看着自己生命中的青春流逝吗?她以为,她将自己全部的爱、最好的爱都给了他,洋洋洒洒。而在他看来却也不过尔尔,难以瞩目,不及封官晋爵带给他的荣耀。她一直懂他的心思,故而成全他的野心,正如刘若英唱的那样:“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只是,她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思念得这么痛。

在命运的推动下,我们都会遇到很多人,爱上很多人,但是有些人不过是你的一个喷嚏,而有些人却注定是你生命中的癌症,无论你怨且怒,都逃不脱这病症所带来的痛和末路。

道观深处藏着红尘心

李冶《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唐才子传》记载,李冶六岁时,曾作“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诗。其父见后,认为“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于是便把她送到了玉真观出家。然而有些事情已是命中注定,在她六岁那年,就已一语成谶。

她虽自幼独居山上的清幽之处,但二八佳龄正是女子怀春的年纪,她自然也免不了对道观之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对人间情爱满怀向往。她身处道观,一生却与名士朱放、茶圣陆羽、诗僧皎然有颇多瓜葛。但这位多情的方外人,却以清醒甚至有些冷漠的目光一语道破夫妻关系的尴尬,写下了发人深省的《八至》。

四句诗字字平淡,明白如话,没有一个晦涩的字眼,亦缺乏文学作品惯用的起承转合,深入浅出地把深刻的道理寄托在最常见的事物里,令人初读平淡,再读惊艳。

“至近至远东西”,东、西的方位是相对而言的,相隔万里的两地有东西之别,紧紧挨着的两物也有东西之分,故说东方、西方其实“至近至远”;“至深至浅清溪”,与江河湖海相比,溪流固然是浅的,但正因为清澈见底,再浅的溪水也能映出树木、高山,乃至深邃的天空,从这个角度来看,浅浅的溪流竟然又像是无底的;“至高至明日月”,日月的高不可及和明亮璀璨是最寻常的自然现象。

至此,诗人用了四分之三的笔墨来叙说自然中的寻常事。事实上,这六“至”都是为了引出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此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亦是理趣所在。夫妻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之一,除了肉体上的“至亲”,倘若两个人心灵相契,那么连灵魂都会紧密相连。假如夫妻二人同床异梦,那么即使形体上“至亲”,心灵上却疏远,这便是“至亲至疏”。

唐代才女李冶写下这样的诗行后,人们纷纷推断她一定曾经历尽沧桑,阅尽人生,故而才能于繁华绚烂的背后,抽出这样深刻的思想。她用极平淡的语言道尽了复杂的人性与人生,没有浓墨重彩的熏染,却含义隽永。

千古离思,都不过是一束月光

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1]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注释

[1]鄜(fū)州:今陕西省富县。当时杜甫正在长安,其家眷在鄜州羌村。

相思成诗,忧伤亦美。杜甫伫立风中,抬头望月,忍不住泪湿衣襟。啼哭无声,便让月光流淌成肺腑之言。孤身一人,思家急切,便触发了郁勃真切的离情别绪。他是性情中人,诗便也能渗彻人心,撩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月夜》便是佐证。此诗,杜甫没有写自己困在长安的情景,而是穿越时空,想到此时正在鄜州的妻子。明月皎皎,她独自坐在闺中,想必也是在思念自己吧。可惜的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儿女们,天真烂漫,根本不懂得惦记远在长安的父亲。夜深不能寐,只有妻子一个人孤独地望月。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王嗣奭《杜臆》认为此联“语丽情悲”,实为中肯。缓缓弥散的雾气渐渐打湿了她的云鬟,月亮的冷光也凉凉地撒在她的臂膀上。一轮月,两地情,何时能团聚,双双依偎在薄帐前,共赏天上的明月呢?到彼时便再也不用对月垂泪了。

诗作起笔,悄焉动容,神驰千里,只提被忆的一方,抒写角度的转换,使得辞旨婉切,更显出诗人对妻子的一往情深。全诗含蓄委婉,章法严密,语淡情深,甚是流畅清丽。

读懂全诗,更明了战乱的年代,唯有亲情最难释怀。

李白在《把酒问月》中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今天的人已经看不到古时候的明月,而今天的月亮却曾经照耀过古人。古人和今人逝者如斯,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曾对月感伤,望月怀远。千古离思,都不过是一束皎洁的月光。虽然历史的背景不断变换,但留在人们心中的情意相通无阻。

捧一杯浊酒,祭奠爱情

李益《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世人总爱在窗前月下感怀自己的心情,追忆自己的过往。李益亦是如此。

千年之前的一个深夜,他静静地躺在细纹竹席之上,透过小窗,望向那深深的庭院。凤尾竹下的一湾碧水在盈盈的月光下荡漾,就像他对她的思念,从未平静。还记得离去的那天,互相许下的誓言,可如今千里相隔,那昔日的约定瞬间化作了泡影,在时光的微风中飘散,无踪无影,真可谓是“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他夜夜梦,所思所想尽是佳人的背影。当年与她相遇相知的一幕幕,犹如底片显影般,渐次清晰起来。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李益与霍小玉的爱情发生得也是那样偶然。他们初次相遇是在长安城中的一个教坊之中,小玉的一曲《江南曲》如同天籁一般吹进了李益心底,在他内心深处的一泓清泉上荡起点点涟漪。才子佳人,花好月圆,这一段缘分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上天的刻意安排。

世事无常,甜蜜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不久之后,李益就被派遣到外地为官。他答应小玉,只要一切安排妥当,便回来迎娶她。久居教坊的小玉看惯了人情无常,自李益离开便再也没有展开过笑颜。直到李益将一段写有“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的素绫交到她手上之时,她那颗忐忑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然而,这只是一个终究会醒来的美梦而已。李益最终还是输给了世事,负了她。小玉在相思中形影消瘦,香消玉殒。失去后方知当初有多爱,如今有多痛。正是因为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感受,他才会有“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感叹吧。

时光荏苒,往事难追,再深刻的事情终有一天也会云淡风轻。听惯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倒不如在这个寂寞微凉的深夜,看着那一轮明月静静地沉落在那池边西楼柳梢之上,捧一杯浊酒,祭奠世间那些无果而终的爱情。

泪落沾裳,竟连梦也做不成

白居易《后宫词》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她不过是宫中众多女子中的一个,一心企盼君王的到来,奈何这偌大的宫内还有三千颗同样的心在做同样的企盼。如若那位君王从未注意过她倒也好,她依然是那个天真不知愁的少女,虽然会寂寞到白头,却也自有属于自己的安然和自得。

现如今,因为那位君王的偶然兴起,她的世界全然被颠覆,她的心再也回不去当初的轻眉淡眼、无绪无波,然而她又没有足够的姿色或手腕让君王专宠她一人,最终只能够夜夜泪湿罗巾,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于最好的年龄,却得不到最好的爱情,依熏笼独坐,望到天色微露初光也看不到等的人来。不论是妃嫔,还是寻常女子,身为女人的悲哀就是她总认定她的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却始终看不清,男人的世界不只有她。

此诗细腻地剖析了一个等待中的嫔妃的内心世界。夜来不寐,等候君王的到来。泪落沾裳,竟连梦也做不成。隐隐听到前殿的歌声,知晓君王与其他妃嫔寻欢作乐,更添烦忧。红颜命薄,容颜未老,君恩竟然已断,女人何其悲哀。决心要斜倚熏笼等天明,倾尽痴想等待君王,却仍不见君垂怜。全诗以自然浑成之语,传层层深入之情,语言明快而感情深沉。

想来,又何必入那深宫里、高墙内?若嫁与平凡男子,又岂会日日夜夜与这愁绪相对?一个帝王之于一个妃嫔,不过是偶尔分配过后的温暖,再甚者,就是永不再临的皇恩,这中间并没有一个男人之于一个女人的爱情。

倒不如那些寻常巷陌的寻常夫妻,平凡得连幸福也轻易。荆钗布裙,粗茶淡饭,纵使生活困顿无助,小儿顽劣不堪,至少他们有一起吃苦的幸福,她始终知道她的身后有一双手、一个肩膀给她扶持和鼓励,与她并肩遥望生活中的同一个远方。

嗒嗒的马蹄,终究是个错误

崔郊《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唐末范摅所撰笔记《云溪友议》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元和年间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生得姿容秀丽,与崔郊互相爱恋,后却被卖给显贵于頔,崔郊念念不忘。一次寒食,婢女偶尔外出与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赠婢》。后来于頔读到此诗,便让崔郊把婢女领去,传为诗坛佳话。

阳光明媚的时日,崔郊也禁不住美景的诱惑,信步游走。繁花渐落,绿荫浓重,崔郊遇见了让自己呼吸瞬间急促的女子。她不倾国亦不倾城,但是在桃花树下轻嗅花香而后莞尔一笑,已经波动了他的心弦。

“公子王孙逐后尘”,足见这位入住她心房的女子是怎样美丽动人。然而,尘世太过短暂,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就已经过了大半的时间,这让相爱的人如何不焦急。

像“绿珠”这样“美而艳,善吹笛”的女子,往往因容貌姣好,获得“公子王孙”的青睐,却也落得被劫夺的命运。宿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崔郊心中的婢女,已然成为被侯门紧紧关住的囚徒。“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嗒嗒的马蹄,终究是个错误。如若知是这般凄怆,遇见,则不如不见。

《魂断蓝桥》中玛拉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永远不会变。”但也许,等待时光苍老后,这样至爱的誓言,也会被岁月无情收回。

走得最快的总是好时光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1]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注释

[1]窅(yǎo)冥:幽暗的样子。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韦丛一人周全,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般,两人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二十七岁时,韦丛便香消玉殒。她下葬时,元稹正因御史留东台而没能亲自送葬,这于他,怕是至深的遗憾。在元稹心中,韦丛独占最广阔的一角,让他深切思念却又无尽悲伤。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空下来时,难免想到你,同时也想到我自己,世人所谓的人生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你我携手七年,于我而言竟似一瞬,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永嘉时人邓攸清和平简,贞正寡欲,逃避贼人时,为保全亡弟之子,而将自己的儿子抛弃,以至于自己终身无子。晋人潘岳的诗作在钟嵘的《诗品》中被列为上品,他那三首《悼亡诗》写得尤其好,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人注定是听不到了。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面对这尘世的满目疮痍,纵使步履维艰也要走下去。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你走后我方知晓,人间为何会有良辰美景不再的惆怅。唯有寄希望于死后与你同睡一个墓穴,待到来生也不会分开,你依然做我的妻子。而我曾许你的一世欢颜,从未兑现,然而,今生抓不住的,又如何能期待来生?我在今生也只能“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以你不知的方式静静偿还对你所有的亏欠。

以“悲”字统贯全诗,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愁,更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清代蘅塘退士云:“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想必这至深的情,配得上这至高的赞。

断肠人在天涯

张祜《宫词二首》(其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宫词》又名《断肠词》,是唐诗中断肠之作的翘楚,亦是一份宫女悲惨生活的实录。张祜的诗作多为宫怨之作,其作品中充满了对身份卑微的宫女的同情与呐喊,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他所吟之物微不足道,然而,他的情怀大过天地。

在此首《宫词》中,张祜纪念的是一位宫女。据《全唐诗话》记载,唐武宗时,宫里有一孟才人,因有感于武宗让其殉情之意,为奄奄一息的武宗唱了一曲《何满子》,唱毕,这位孟才人竟气绝身亡。

一首歌,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力量,能够穿越人的生死,或许是因为它引起了至精至诚的共鸣。就像电影《布达佩斯之恋》中那首闻名世界的钢琴曲《黑色星期天》一样,音符中充斥着浓到化不开的忧郁,像在如泣如诉地讲述一个哀伤的故事。听过的人便沉陷在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最后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这场人生的悲剧,来祭奠那些被掩埋在真相底下的尘封往事。想来,这一首《何满子》也是如此。

《宫词》里,一个“三千里”,一个“二十年”,深刻地勾勒出了诗中宫人的身世。她年轻时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被选入宫禁,至今在深宫中已有数十载。每当她唱一曲《何满子》,就不觉对君王掉下眼泪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此时她眼前浮现的应该是遥遥不可及的故乡,心中所想应是家中两鬓斑白的老父母吧。她的歌,是强颜欢歌,是有声的悲痛;她的泪,是笑中含泪,是无言的倾诉。没有人会在意她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亦没有人会懂得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寂寞芳心。只有歌儿伴着她,唯有思念守着她。

希望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陈陶《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神话》用这首歌曲演绎,真是再恰当不过。电影刻画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现代考古学家总是梦到一个清丽脱俗的白衣女子,每每伸手,却触碰不到,夜夜惊醒,徒增惆怅。时空交错中,他前世原来竟是秦代将军蒙毅。他死在叛军之手后,深爱他的朝鲜公主却并不知情,在地下亡陵中不眠不休苦等千年。

陈陶诗中亦是这样一个等待与守候的故事。

唐军誓死杀敌,奋不顾身。然而,战场上血流成河,将士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军就这样战死沙场,悲壮惨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死去的将士们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战场,离开了硝烟。然而,可曾想过,河边的累累白骨,依然是妻子春闺中深深思念的丈夫。若知道亲人逝去,固然伤心欲绝,但毕竟是一种告慰。而远在战场上的丈夫常年毫无音讯,早已变成无定河边的枯骨,而妻子却还在闺房中日日梳洗打扮,热心期盼着郎君早早归来。或许,不知晓悲剧已成,仍怀希望,才是人间最大的悲剧吧。

诗作从起初的昂扬到转为哀伤,及至最后一句,思念之情如断肠草,令人不忍卒读。无情的战争与硝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梦想。恰如江进之《雪涛小书》所云:“若晚唐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则悲惨之甚,令人一字一泪,几不能读。诗之穷工极变,此亦足以观矣。”

恨此生,从此相逢只梦中。然而梦中是真是假,日日夜夜思念之人是否还在人世,又如何得知呢?原来,在沙场上拼杀是一种痛苦,对于等在家中盼归的至亲的人,更是一种精神灵魂的折磨。

倾尽所有,只为换一个回头

鱼玄机《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红颜让人爱亦让人怜。她们总是甘愿用以后的光阴,来换倾国倾城的容貌和一段段媚丽绵好的爱情。鱼玄机便是如此,命运许给她清婉的面容,亦赐给她辗转的温情,却以此为据拿去了她此后的生命。

生命枯萎之时,她眼中丝毫没有惧怕,有的只是对过往的留恋和怨恨。在这生与死交接的一瞬间,她似乎终于明白,她这一生之所以被宿孽纠缠,都只为她心中总有一段割舍不断的情愫,如果能有来世,她宁愿为一棵树、一枝花、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心中无情,也就不会再有痛苦,再有羁绊。

曾与李亿花前月下,终究只是南柯一梦。她倾尽所有,只为换一个回头,却始终得不到点点回应。“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这是一个愁绪满怀的春日午后,想起昨夜人静之时,她独自一人在枕上垂泪,就连庭院之中的花草也听到了她断肠的叹息。懒起之后的她根本无心再为自己梳妆,情人早已弃自己而去,打扮得花容月貌又有何人欣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虽说无价之宝难求,可是比起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位对自己有心的男子,却是要容易许多。“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既然你我有倾城之貌,又何愁没有像宋玉这样的风流才子登门造访,何苦为了一个负心人夜夜垂泪,暗自断肠。

鱼玄机提笔写下此诗,算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诀别。自此之后,她便开始放纵自己的人生,过上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放荡生活,不久后便因为嫉妒杀人被处死。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六岁。

多情自古空余恨,有情终被无情伤。鱼玄机一生为情所误,从一位清纯可人的少年才女到一位委曲求全的豪门小妾,最终沦为痛苦绝望的放荡女子。她在爱情的折磨下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如同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虽只留下了刹那间的闪耀,却足以馨香千年。

种种烦恼皆由心生

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1]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2],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释

[1]望帝:相传蜀帝杜宇,号望帝,死后其魂化为子规,即杜鹃鸟。

[2]珠有泪:传说南海外有鲛人,其泪能成珠。

读李商隐的朦胧诗,就像是在霓虹灯影里漫步,不知不觉便会一头扎进其中,步入诗人早已设下的迷局,心甘情愿地沉醉不知归路。他往往不直接着笔描画当下的欢愉或是心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飘摇的笔调像是魔术师在光影绚烂的舞台上玩尽高超的戏法,轻而易举就将目眩神晕的观众引入时光的隧道,引入某一段吊诡的过往。故而有人说:“一篇《锦瑟》解人难。”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填满李商隐深深的埋怨——锦瑟啊,你为何要有那么多弦。弦无法数清,但每一弦、每一柱的抚弄都会引起诗人对往事的追忆。听着锦瑟的繁复琴音,不禁怅然往昔“华年”已逝,却唯有思忆而不可言说。

庄周梦蝶,不知蝶是庄周,还是庄周是蝶。锦瑟一曲惊醒梦境,不堪再入梦,而那蝴蝶如同过往年华依然逝去。望帝死后化作杜鹃,暮春啼哭,至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宛如这锦瑟繁弦,声声哭诉难言的怨愤,终生的潦倒,何其孤独凄凉。

沧海中的珍珠只有在月明疏朗之夜,才能流下晶莹涕泪;蓝田里的美玉只有在旭日回暖之时,才会飘生如梦烟霞。追忆过去,尽管自己以一颗浸满血泪的真诚之心去追求美好的人生理想,但如玉的岁月、如珠的年华等闲而过。寥寥数语中,含情婉曲,表达出内心的愁苦失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此情怀,今朝追忆,迷惘之怀溢于言表。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滚滚红尘和种种烦恼皆由心生,然而这也许就是多情善感之人的宿命。李商隐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站在谜题之外,嘲笑诸君仍然于梦境的“当时”跌跌撞撞,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