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化作春泥更护花
边塞有多远,思念便有多长,纵然他渐行渐远,而她却依旧记得初遇他时,内心的欢悦与慌乱。
这般美好,也只能深锁闺房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1]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2]。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3]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注释】
[1]小山:唐朝女子画眉的一种图样,又名“远山眉”。
[2]鬓云:形容鬓发凌乱。香腮雪:形容两腮香白。这里为押韵,将“香雪腮”调整为“香腮雪”。
[3]帖:“花样子”。剪纸后贴于帛上,以此为蓝本刺绣。
生活在晚唐的温庭筠,诗词兼工,其词风婉丽、情致含蕴、辞藻浓艳。虽是男子,却将女子独守空闺的孤寂心情和百无聊赖描写得微妙精准。
春日的清晨,睡梦中的女子眉头紧锁,似有什么解不开的惆怅。阳光透过窗格照射着她的黑发,似有光泽,再与雪白的肌肤相衬,煞是动人。又过几时,女子从睡梦中懒懒地醒来,眉头虽已舒展,却还是显得无精打采,更无心打扮。女子坐在梳妆台前望着自己的容颜,虽是花容月貌,但无梦中人来欣赏,梳妆得再漂亮又有何用?
女子手捧着铜镜,与梳妆台上的镜子前后对照,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发髻。镜中的自己正是青春年华,就像头上佩戴的花一样娇艳欲滴,但这般美好,也只能深锁闺房,孤芳自赏。抚摸着衣袖上成双成对的鹧鸪鸟,不禁轻叹出声,心想着倒不如做了这衣袖上的鹧鸪,到底能够出双入对,不像自己现在这般凄凄惨惨。
在这无尽的等待中,女子只看见镜中自己紧蹙的眉头和发红的眼眶,还有被岁月一点一点变得沧桑的容颜。这份孤寂,这份苦楚,这份伤心,无处诉说,只翻来覆去地折磨着闺中的女子。
若说古代词人中最了解深闺中女子心事的,温庭筠自然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在他的笔下,庭院深深,锁不住春去秋来,却锁住了闺中女子的幸福。一颗对爱充满向往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却得不到回应,只有寂寥心事回荡在闺房里,回荡在庭院中,越是空旷,落寞就越是被放大,徒惹人伤心。
在双飞的大雁身上寄托爱情
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
水精帘里颇黎[1]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2]参差剪。双鬓隔香红[3],玉钗头上风。
【注释】
[1]水精帘:即水晶帘。颇黎:同“玻璃”。
[2]人胜:指彩胜,花胜。
[3]香红:一说代指鲜花,一说代指美貌。
读温庭筠的这首词,像是在欣赏一件经过精心雕琢却又易碎的艺术品,初看它时,只觉五彩缤纷,像是一道虹横亘在了天边。如若用手轻轻触摸,便觉它的每一处雕痕,每一处褶皱,都藏有另一个世界,把它形容为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毫不为过。词中有喧嚣,有静默;有迤逦的梦境,亦有醒时的淡淡哀愁。
门窗上挂着玲珑剔透赛似水晶的珠帘,床上放着滑润细腻如玻璃般的枕头,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被已被香炉熏过,既暖且香,她睡于其中,正做着温柔旖旎的美梦。梦境中,迷蒙似烟的柳枝轻轻扫过江面,划下一条又一条弧线。侵晓时分,月亮渐渐隐入黑暗,只剩下半面妆照着这偌大的夜空。大雁双双飞往北方,偶有几声悲鸣划过寂寂的天空。“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不禁让人想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许,后者便由词句脱胎而来。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飞卿佳句也。好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悟此方许为词。”此评确为实至名归。
又是正月七日,又是怀人之时。只见画楼外一个女子,身穿淡紫的藕荷色裙衫袅娜着走来,装饰双鬓的彩胜参差错落,长长短短,明艳动人。头上插着的玉钗随着她的款款碎步,随着拂颊而过的轻风,微微发颤。
词至此戛然而止,但女子因雁归人不归的满腹心事,已在对她美丽容颜及频剪春胜的姿态的渲染中,化作了一个幽幽淡淡的梦境,氤氲在我们周身。温庭筠就是以这般繁缛的笔端,描绘一个女子细腻的惆怅,在双飞的大雁身上寄托不可企及的爱情梦想。
边塞有多远,思念便有多长
温庭筠《菩萨蛮·翠翘金缕双<溪鸟><勅鸟>》
翠翘金缕双<溪鸟><勅鸟>[1],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2],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3]对芳菲,玉关[4]音信稀。
【注释】
[1]<溪鸟><勅鸟>(xī chì):水鸟名,因其形大于鸳鸯而色彩多为紫色,故又称“紫鸳鸯”。
[2]海棠梨:即海棠花。
[3]青琐:古代华贵之家门上的雕花装饰。
[4]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唐时西部重地。
花事绕心头时,花间词人温庭筠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小词,海棠在词中亭亭玉立,像是等待夫婿的女子。
温庭筠《菩萨蛮》凡十四首,首首皆是经典之作,得到后人好评,此首亦不例外,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评论此词云:“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陈匪石于《旧时月色斋词谭》中云:“语语是景,语语即是情。”
那一日春光似要溢出来一般,明媚至极,她从有着美丽流苏的窗帷中见到了这一幕,便起身走出闺房,来至门前的池塘边。池水中鸳鸯成双成对沐浴在这溶溶春光中,它们身披烂漫的金色花纹,翠绿的尾巴高高翘起,池水荡着绵密的粼粼水纹。
一阵绵绵细雨之后,天色更加澄净透亮,岸边海棠花开,红花满枝,阳光匀在其上,像是女子半遮半露的笑靥。钱泳在《履园谭诗》中云:“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温庭筠这句“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正是这样。满树的海棠峭立枝头,如海中的浪花一般,闯进眼帘时,只觉满目烂漫。
在她深深为这片明媚的春光沉醉时,一个心有所悦但陌生的男子倏然闯入她的眼帘,欢愉中不禁语笑嫣然,却又因羞赧,因慌乱,忙不迭地用袖衫遮住笑靥,却无法掩饰掀起层层涟漪的心。深情总是关合着美景,她对男子的情意,恰似飞蝶对烟草的依恋。
芳菲景物依旧,却独独不见了当日春游之人,又怎不让人伤怀?
边塞有多远,思念便有多长,纵然他渐行渐远,而她却依旧记得初遇他时,内心的欢悦与慌乱。
只觉世事两茫茫
温庭筠《菩萨蛮·雨晴夜合玲珑日》
雨晴夜合[1]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2]长。
绣帘垂(㓁录)(㓁欶)[3],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注释】
[1]夜合:合欢花的别称,俗称“马缨花”。
[2]萱草:又作“谖草”。《毛传》:“谖草令人忘忧。”
[3](㓁录)(㓁欶)(lù sù):下垂貌。此处指帘子下垂的穗。
合欢,合欢,念之名字便觉有一种唇齿相依、参差错落的美感。雨后天晴,到处是一股澄清之气。夜合花在明丽阳光的铺展中,尽情绽放,似要在这雨后的清新中沉醉不醒。千万条枝藤上粉红色的细丝袅袅拂动,花朵低垂之时,恰似娇羞美人的脸上氤氲的红晕。清风吹来时,空气中便充盈着浓而不腻的香气。
那个茕茕一人的女子,面对着满树的合欢,小小的身体中又涨满了思念,这思念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将她硬生生吸了进去。不知不觉中,她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她辗转进入了一个华丽的宫室,于那里映入她眼帘的是延绵不绝的萱草。
绣帘的流苏在悄悄渗进屋内的风中轻轻荡漾。透过闪烁不定的垂有流苏的绣帘,女子不浓不淡的哀愁在眉间若隐若现,恰似远处只看清轮廓的青山。心事无处安放,她便撩开帘帷走出闺房,绕过院落,便来至门前的小桥边。她站立于桥上,看见潺潺溪水蜿蜒着流淌至远方,心怀又被莫名的情绪击中。犹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也是这样的一座流水绵延的小桥,她与郎君在此分别,而今又回到当初离散的地方,只觉世事两茫茫。
此是梦中之景,“萱草”“帘垂”“凭栏”皆是梦中情事。然而这何尝不与雨后纷繁尽开的合欢有关呢?看见合欢,便泫然入梦,而后似乎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女子似乎是为爱而欢又为爱而痛的。
温词含蓄温婉,用词雍容典丽、浓艳绮靡,多半写闺情离愁,而此词又以“夜合”与“萱草”为主要意象,故而此词在艳丽之上又添一层美艳,像是女子的一帘幽梦,缱绻深情浓得化不开。
渐渐凋零,无人怜惜
温庭筠《更漏子·星斗稀》
星斗稀,钟鼓歇[1],帘外晓莺残月。兰露[2]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注释】
[1]钟鼓:古代报更次、时间的更漏声。歇:停止。
[2]兰露:凝结在兰花上的露珠。
暮春之时,思念总会幽幽怨怨地袭来。他从春天走来,在桃花盛开的时节,留下一段脉脉温情。然而花期一过,他便说要分开,温情过了蜜月,也就簌簌地凋零。剩下的时光中,她只得用回忆取暖,靠思念度日。
一夜辗转反侧后,星光变得疏疏落落,钟鼓之声也逐渐停歇,天地间归于寂静时,思念的滴答声便更清晰。窗外由晦暗转为微亮,既然无法入睡,她索性起身披了一件纱衣,走至窗边掀起帷帘,只见黎明中一弯残月悬挂于天际,晓莺清脆却又稀疏的啼鸣在空中徘徊。罢了,罢了,心是寂寞的,一切便染上了凄清落寞的颜色。
来到庭院,兰露打湿了裙衫。一个“重”字实把女子的愁怨写尽,兰露本是轻盈、亮丽的,而女子却感觉它们打在身上时,沉重、暗淡,原来思念到极处,连一滴水的重量也承担不起。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扫过她的面颊时,更让她感知什么是孤独的滋味。况且落红满地,人何以堪?
黎明之时,星辰渐稀,钟鼓已歇,天地间与她相伴的唯有凉露、寒风、落花。登上层楼,倚栏而望,猛地想起去年也是这般惆怅。年复一年中,空把时光付予无尽的等待,空把芳华虚度。年华正好时,无人来赏,而今渐渐凋零,更是无人怜惜。旧日的欢愉好似一场大梦,却偏偏在梦中她认了真,醒来后又幻想何时再一次入梦。一切终究逝去,而唯有她的思念不止。
想必温庭筠也是尝过思念这苦涩的味道的,要不如何能将女子这浓烈的惆怅和哀伤,这缠绵婉转的相思,写得密丽浓艳、百转千回?
黑暗之中相思汹涌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1]。惊塞雁,起城乌[2],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3]。红烛背[4],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注释】
[1]漏声:更漏的声音。还有一种解释为雨声,主人公朦胧中将雨声误听为更漏的声音。迢递:遥远的样子。
[2]城乌:栖息在城头上的乌鸦。
[3]谢家池阁:谢灵运有《登池上楼》一诗,作于久病初愈,登楼之时,诗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名句,后常常以此作为咏楼阁园池的典实。
[4]背:指灯烛等亮光熄灭。
《更漏子》为词调名。古时使用滴漏计时,夜间视漏以报更,故称更漏。初期的漏壶只是一个壶,古人于壶中装一支刻有刻度的木箭,当水从壶底的小孔漏出时,壶中水位下降,木箭便随之下沉,观测刻箭上水位,便会知晓时辰。故而,于古时,它是丈量时间与生命的尺度,而用于词牌名,则始于温庭筠。
这首《更漏子》正是一位深闺女子在无眠之夜闻晓更漏声而起的相思。春夜,霏霏细雨如牛毛一般绵绸,轻风细雨中,柳丝悠然飘拂。女子的惆怅好似细长袅娜的柳丝和迷蒙霏微的春雨笼罩在女子头上。本来已是难以成眠的夜晚,偏偏“花外漏声迢递”,点点滴滴的漏声更令他心烦意乱。夜深人静,相思无寐,在常人听来的小小滴漏声在思妇听来却如同惊雷,不仅惊起“塞雁”和“城乌”,也惊起了房中画屏上的金鹧鸪。越是热闹,人越寂寥,夜漏声、大雁声、城乌声,正衬出她的凄清和不宁。
香雾虽薄,但丝丝雾气仍然能透过重重的帘幕,这挥散不去的香雾就像烦人的惆怅怎么也摆脱不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是离愁,他离去,她的眉间便攒了忧愁千度。夜深露重,她也只好回到闺房睡觉。而她却偏偏不愿熄灯,害怕黑暗之中相思之情汹涌泛滥,只好任由红烛燃烧。她垂下帐帷,本以为睡着以后可以不再被思念、愁情所困扰,谁知在梦中,所念之人又出现了,而他却从不知晓在销魂蚀骨的相思中,长夜漫漫,多么难挨。
在思念里越陷越深
温庭筠《南歌子·懒拂鸳鸯枕》
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1]。罗帐罢炉熏[2]。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注释】
[1]翡翠裙:绘有翡翠鸟图案的裙子。
[2]罢:停止。炉熏:在熏炉内燃烧香料,取暖并闻香。
《南歌子》是温庭筠以重笔写闺阁情的代表作,语重工妙,保留了其他温词的绮艳,却摒弃了堆砌的弊病,如天机云锦,工丽非凡。笔法技巧之妙固然难得,但更惹人动情的,无疑是字里行间那扑面而来的浓郁相思。
“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每一句中各有一件典型意象,将闺中少妇的思念之苦铺陈纸上。玲珑精致的鸳鸯枕上积满了灰尘,她却再不像从前精心地擦拭。“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悦己者”已不在身边,纵使打扮得再妩媚鲜妍也无人欣赏,索性懒作妆容,哪里还有心情去缝裙绣衫呢?
昔日闺中蜜意柔情,都如眼下虚掩的罗帐、冷去的熏炉,空空荡荡又冷冷清清。一日复一日的好光阴,在寂寞的等待中无聊耗去。离人迟迟不归,她自是牵肠挂肚,少不了苦闷,更难免心酸,但终究不知不觉地在思念这方泥淖里越陷越深,自甘沉沦。
至于这一腔愁苦的缘由,原来是“近来心更切,为思君”,从之前铺排开的典型生活场景里,已能感受到她对夫君的思念,而近来相思,“更切”更甚,竟不知会蔓延到何种境地了。
韶光本就匆匆,年华易逝的沉重已让人难以背负,苦闷的相思更加令人断肠。“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诗人北岛如是说。纵使人未归来,偏还有人即使断肠也守望,这便是爱情的意义。
鸳鸯,不经意间便成了世人的爱情梦想,它们交颈而游,相依相伴,让人在艳羡之余,更多领悟到爱情的希冀与真谛。温庭筠自是痴情之人,鸳鸯不仅在他的词中,更在他的心底。
无论多旖旎,终究要醒来
皇甫松《梦江南·楼上寝》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1]。梦见秣陵[2]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注释】
[1]帘旌:帘子上端所缀的装饰品。
[2]秣陵:金陵。
梦境好似一件唯美精致却又冰凉易碎的青花瓷,完整时它承载着澄碧的初恋、迤逦的时光、痴绝的誓言,然而一旦破碎,它便晕染上蚀骨的相思、晦暗的等待以及无尽的忧伤。没有谁能一直醉在梦中,也没有谁能预防醒来时这突如其来的哀愁。
岁月如水不能倒流,过去也只是光阴故事中的一个插曲,然而初醒的人,总是频频回首,欲要在梦中寻觅些许安慰与温情,殊不知往昔已然成为一座海市蜃楼,茫茫沧海打捞起的也只是徒惹悲伤的回忆。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艳遇氤氲的江南。那里繁华依旧,穿过柳烟画桥、撩开风帘翠幕,金陵的柔媚风致便若隐若现。青嘉秀丽的秦淮河中,昼夜皆有画舫驶过,载去一船动听的羌音管乐,船尾摇曳的白色浪尾,正是那美妙的音符。婉转清丽的旋律已让人动情,又正值桃花满枝盛开,柳絮飞飞扬扬,实在是一幅美妙的江南图卷。
在这样一个醉人心的春天里,如若再遇上一段两心相悦的爱情,便是人间至幸了。词人正痴痴想着,眼前便划过来一艘小船,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子坐于舟上,吹奏着悠扬的笙乐。所谓景如画,人娇美,便是这般情景吧。
然而,这不过是睡梦中的“一晌贪欢”罢了,无论多旖旎,终究是要醒来的。醒来时,西沉的残月已经落到帘额之下,收起余晖,夜色更浓,夜晚更加寂静,而他也更落寞。读罢这首小令,委实令人心酸。
陈廷焯在《词则·大雅集》赞这首词曰:“梦境画境,婉转凄清,亦飞卿之流亚也。”
倚栏而望,形单影只
韦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有一美姬,生得清丽素雅。她擅文辞,又有一番端凝之姿。韦庄亦是舞文弄墨之人,二人谈诗论词,煮酒品茶,生活虽清淡倒也快乐。然而她太夺目了,入了韦庄的眼,亦入了蜀王王建的眼。王建假借教宫女作词之由,将她从韦庄的怀中拢了过来。自此王建躺在了美人的温柔乡中,而爱情被生生剥夺的韦庄,痛苦不已,便作下一组悼亡词,这首《浣溪沙》便是其中之一。
漏尽人未成眠,只因相思无处安放,日日夜夜都是这般。自从韦庄与她分别之后,怀念便如藤蔓缠绕住他,在反反复复的纠缠中,他挣脱不得,亦不愿挣脱。夜与昨日也无甚分别,月仍旧是那样深沉、凄清,而他们终究是被生生隔开了。还曾记得,他们在花前月下执手相约,共诉衷肠,相约要看遍这世间的细水长流。如今,风景依旧,而她已不在身旁。心中感慨万千,唯有在月下独自凭栏。
思念到极致,便设想她此刻的一举一动。词人想着,此时或许她是独处一室,在相思中挨过一寸又一寸时光;或许她也倚栏而望,惦念自己形单影只、枕冷衾寒。“想君思我锦衾寒”,替对方相思,实为爱得深沉。正如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评曰:“一句叠用两个动词,代对方想到自己,透过一层,曲而能达。句法亦新。”
相爱之人的距离,总无法用直尺的刻度来丈量。画堂虽只有咫尺大小,于韦庄而言,却深如海洋。思念汹涌难以抑制时,他也只能翻开她的点滴墨迹,寻找些温暖,找寻些安慰。
如若知晓相遇后必要分离,又何必开始,纳兰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一种悲戚的幻想。白昼过后,黑夜终要袭来,他的思念也会随着月亮袅袅升起。
只不过日复一日地伤怀
韦庄《谒金门·空相忆》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思念和等待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他虽然不在身边,但在等待的人眼里,他处处都在。
手捧一封已经被翻阅了千百遍的书信,信纸都已磨损,字字句句也早已刻在她的心上,可是她仍然反复看着,仿佛读着他的字句,就能听到从千里外传来的绵绵情话。可是,这短暂的自我安慰,不过是一场空欢喜罢了。相思的痛苦不会减少一分,等待的日子也不会早一天终结。这书信已是很久前寄来,如今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她都不知道,想要寄一封书信表达别后相思情意,竟然不知寄到何处。
夜不成眠,她在清冷的月光中慢慢踱步,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禁想拜托天上的嫦娥帮她传递书信,把自己满心的焦虑与相思寄予情人。可是,想那嫦娥终年困守清冷的广寒宫中,必定已自顾无暇,又怎会替世上不能相守的凡人传情达意呢?
这一番畅想,已有几分荒唐意味。可是这荒唐之念,正如那绵里针的相思,看似无力,却扎得人心痛。不知不觉中,女子渐渐入睡,手中还握着那封微微泛黄的书信。醒来之后,只觉浑身无力,困倦不堪。沈际飞的《草堂诗余正集》里把“把伊书迹”四字视为令这首词通体皆活的词眼,赞“四字颇秀”。
“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庭院深深,万籁俱寂,春色渐尽,满院落花飘零,芳草凄碧。她看见这满院的萋萋芳草,更觉时光残忍。又是一年花落时,又是一年草蔓延,然而这于她也无甚分别,她只不过日复一日地伤怀罢了。
韦庄词疏朗秀美,以白描见长,清淡素雅,蕴藉隽永,有较强烈和较真实的抒情成分,读来令人心有戚戚。
春日这般美,却生了悲情
薛昭蕴《小重山·空相忆》
春到长门[1]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2]裙带绕阶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注释】
[1]长门:汉宫殿名,汉武帝陈皇后失宠之后所居。
[2]挼:揉搓,摩弄。
《花间集》中充斥着大量宫怨词,就其思想价值而言,并不甚突出,但仍有少量篇章,因有了鲜活的意象,而从词堆中显现出来,薛昭蕴的《小重山》便是有力的佐证,被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评为:“无新意,笔却流折自如。”
汉武帝曾留下“金屋藏娇”的风流韵事,许诺阿娇三生三世的荣华与宠爱。然而凡事大多以旖旎开始,以凄惶结尾。阿娇最后落得幽禁长门宫的结局。这首词中的“长门”,便是陈后失宠所居之地,用于此即意为失宠宫女或被弃妇女。
又是一年春好日,长门之地又长满了青青碧草,玉石阶上又滴洒着盈盈清露,从湖中打捞起的月亮皓洁有光,如凝结千万年的琥珀一样。东风依依,轻抚着岸边倒垂的柳枝,亦带来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箫声。
这只是无数春日中的寻常一夜,婉转清扬,沁人心脾。然而孤单时,风景愈是完满、丰盈,心情便愈是低落、凄凉。春日这般美,映射到她瞳孔时,却生了悲情,只因夫婿不在身边。最是澄碧清凉的夜,最恼人,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挨到黎明,刚刚有了些许睡意,又被窗帘外的晓莺声提醒,稍稍成型的美梦在此时亦无影无踪。
思愁搅得她难以成眠,红妆粉脸上依旧残凝着昨日的泪影。她的纤纤素手捋着裙带,绕着花丛徘徊,夜夜盼望着与他再一次相逢,希望却一次又一次变为失望,最后成绝望。时时忙着思君,无暇顾及旁物,那些精美的丝罗帷幔已悄然生尘。
他不在,就连春日也是如此潦草。
空空寂寂,没有一丝痕迹
毛文锡《虞美人·宝檀金缕鸳鸯枕》
宝檀[1]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2]。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
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3],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注释】
[1]宝檀:珍贵的檀色。
[2]绶带:古代系帷幕或印纽的带子。宫锦:原指宫中所织的锦绸,此指五彩帷幕。
[3]沉烟:沉香木所燃的香烟。
《虞美人》为唐教坊曲名,用为词调首见于词。《填词名解》云:“项羽有美人名虞,被汉围,饮帐中,歌曰:‘虞兮虞兮奈若何。’虞亦答歌,词名取此。”项羽与虞姬的故事,本就有一种凄绝的幻灭感,那种悲戚的爱情,悠柔婉转却深藏诡谲与刚烈。以此为词牌,词作便也染上了一丝凄凉与绝美。
相思总是在百无聊赖时,幽幽怨怨地袭来。“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那一日午后,闲来无事的她本欲休憩一下,掀开床帏,看见浅檀色的绣枕上绣着金丝鸳鸯,华美的绶带收束着宫锦帷帐,精致至极,像是对她无言的炫耀。刚刚从眉头上下去的惆怅又滔滔而来。
夕阳的余晖星星点点洒在窗棂上,薄薄的纱窗便镶上了一层梦幻的玫瑰色。南园中绿树郁郁葱葱,晓莺的啼叫穿过树荫,传到了小屋中,更让她难以入睡,难以成梦。
无奈之际,索性起身向热香炉中一次次添香,或许香浓了便把相思给遮掩了。窗外的柳絮漫天铺展,洋洋洒洒,像是无处安放的寂寞与忧愁。暮烟沉沉缭绕着漫过低垂的珠帘,迷蒙中更觉得之前的欢愉是梦,而今的萧索亦是梦。她慢慢走出闺房,来至庭前,那秋千在风中自顾自荡漾,恰如她落空的心事。那被夕阳染红的天边,空空寂寂,没有一丝痕迹,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毛文锡词多是供奉内廷之作,以歌舞游冶为主,成就不甚高,但此词一反其空洞之作,被汤显祖在《玉茗堂评〈花间集〉》中评云:“富丽。”
就在这一刻忘却吧
毛文锡《醉花间·深相忆》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
金盘珠露滴,两岸榆花白。风摇玉佩清,今夕为何夕。
毛文锡以《醉花阴》为词牌的词共两首,首句皆是欧阳修所谓开篇破题的“陡健之笔”。“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与另一首中“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一样,突兀至极,逻辑倒换,先果后因。难怪汤显祖会在《玉茗堂评〈花间集〉》中评论说:“创语奇耸,不嫌高调。”
首句不知所忆之事,下一句便有了交代,原是因爱而起。“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中“红墙”指银河,毛文锡与心上人不得相见,犹如中间横亘着银河的牛郎织女。清代诗人黄仲在《绮怀》中云:“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自小与表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因种种隔阂,未能结缘。这正像牛郎与织女一般,迤逦的开始,却结出苦涩的果子。
毛文锡词中的女子在窗边托腮遥看远方,痴痴认为望得再远一点,便能望见心上人的身影。漏断声滴滴答答,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进入梦乡。梦中她登上柏梁台的铜柱,和着玉屑畅饮金盘中的甘露。银河两岸的榆树开出一簇又一簇白色的小花,挂满枝头,像是蒙着纱巾的新娘。在此种清寒宁静、恰似仙境的氛围中,郎君轻轻走来,身上的佩环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女子欣喜万分,不由得发出“今夕为何夕”的感慨。胡兰成曾对张爱玲说“愿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而女子在梦中与郎君相会时,正是岁月静好之时。
“今夕为何夕”,就在这一刻忘却时间吧,且不论它春夏秋冬,清晨、午后、傍晚抑或是子夜,因与日思夜想之人会面,便觉时光慷慨如斯。
看见鸳鸯,总会泪流
欧阳炯《贺明朝·忆昔花间相见后》
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人前不解,巧传心事,别来依旧,辜负春昼。
碧罗衣上蹙金[1]绣,睹对对鸳鸯,空裛[2]泪痕透。想韶颜非久,终是为伊,只恁偷瘦。
【注释】
[1]蹙金:刺绣的一种方法,即用拈金的金线刺绣,使刺绣品的纹路绉缩起来。又名拈金。
[2]裛(yì):沾湿。
林语堂曾这样诠释爱情:“吾所谓钟情者,是灵魂深处一种爱慕不可得已之情。由爱而慕,慕而达则为美好姻缘,慕而不达,则衷心藏焉,若远若近,若存若亡,而仍不失其为真情。此所谓爱情。”或许爱情之别名,就谓之相思吧。时光如一条静静的河流,轻轻地流淌在有情人身边。纵然相离,只要采撷一把红豆,任凭山河斗转,心中情怀便如晨起朝霞,鲜妍得令人感动。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歌德说得极是。战乱的年代,唯有爱不凋零。欧阳炯许是多情男子,爱而不得时,便生了相思,写入词中,便用到红豆意象。这一首《贺明朝》如是。
词中女子,对花间相见的男子情有独钟,却羞于启齿,便于人烟稀少处,用纤纤素手拈起一枚红豆,偷偷赠给心上人。毫无扭捏做作之态,只觉这浓浓的相思,暗抛红豆的瞬间,有了些许分量。纵然日后她与男子无甚交集,想必他已懂了她对他低到尘埃里的爱,这对她来说,已然足够。
青碧罗衣上,一针一线绣着成双成对的鸳鸯,那密密麻麻的针脚,说中了她情窦初开的缭绕,芳心暗许的情愫。然而时光易逝,在最美的年华不能与心上人携手,容颜也便渐渐消瘦下去,看见这交颈而游的鸳鸯,总会泪流千行。
和时间角力,与宿命肉搏,算来注定是伤痕累累的,但谁也不会放弃生命这场光荣的出征,只要心仍在,纵使泅渡千年,相思仍难绝。
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云:“《贺明朝》诸词,后启柳屯田,上承温飞卿,艳而近于靡矣。”
何苦许诺将人误
欧阳炯《三字令·春欲尽》
春欲尽,日迟迟[1],牡丹时。罗幌[2]卷,翠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
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欹[3]。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
【注释】
[1]日迟迟:形容白日长而温暖。
[2]幌(huǎng):帷幔。
[3]枕函:枕套。欹(qī):形容枕套歪向一边的样子。
整齐短促的句式,明珠走玉盘般的韵律,断而不乱的情思,使得这首常见的闺怨词颇有几分新意。
暮春时节,阳光暖人,花色各异的牡丹开始争奇斗艳。但是大好春光,她不游春,不赏花,却一个人闷在家中。罗绸的帷幔高高卷起,翠绿的绣帘兀自低垂,她手捧远方的来信,混着香粉、胭脂的泪水滴落下来,殷红了白纸红笺。信笺中,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字迹都是心迹。然而,信来,人不来,反而使她徒增幽怨。
冬去春来,南飞的燕子都已经回来了,可是他迟迟未归,昔日许诺的约定,也不过如谎言一般,空让她苦苦守候,无法兑现。早知今日,何苦许诺将人误,香炉中的火已经燃尽,她却懒得去添;床上的枕套斜斜地坠在一旁,她也懒得去扶正。室内清寥的气氛、女子的哀伤形容跃然纸上。
窗外亮白如水的月华洒在娇羞的花上,花朵像是被月光吻过一般,更显娇艳。然而越是热闹的景,便越为相思所困之人添了落寞,既然无从获取慰藉,也只得在这思念的旋涡中兀自沉沦。
有人称赞这首词:“如以线贯珠,粒粒分明,仍一丝萦曳。”民歌体的句式,三字成句,一句一意,而且句与句之间没有明显的过渡衔接。但词人故意设置的这些空白,恰似山水写意画中留白,使人比勘揣摩,想象女子深藏的情感,然后将片段式的画面连缀成凄美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