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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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现在,母亲经常一边照着镜子一边问何小遇,她最近是不是又发胖了?何小遇每次总是连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说,没有,你没有胖,还是跟从前一样。见何小遇这么说,母亲表面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虽然母亲看起来对自己的身材十分在意,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食欲。到吃饭的时候,依旧会毫无节制地大吃一通。何小遇每次看见母亲那么恶狠狠地吃东西,总是会联想到那是她在和什么人较劲。但是,又会是和谁较劲呢?家里除了母亲,只有何小遇和姐姐两个人,自从母亲发福之后,便不再有男人到家里来过。

自从何小遇记事起,母亲便告诫她,要节制饮食,千万不能多吃。那时何小遇刚上初中一年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整天处于半饥饿状态。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老师画在黑板上的圆周也有些像是刚出炉的烧饼。上面细碎的粉笔屑,就是一颗颗焦黄的芝麻粒。这样的联想让她越发觉得饿了。

何小遇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中午吃饭时间快些到来。但是等到何小遇急火火地赶回家时,却发现母亲刚把米淘好放进锅里,要吃上饭起码还要等半个多小时。何小遇便忍不住在厨房里转圈子,说妈,我饿了。

母亲继续慢条斯理地在水龙头下洗菜,并不搭理她。于是何小遇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但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母亲喜欢吃,家里原本是少不了各式各样零食的。但母亲在何小遇放学之前早已把零食、点心之类的偷偷藏了起来。何小遇不甘心,停住手,说妈,我饿了。

母亲抬起头,两根湿淋淋的手指从远处伸过来,差点触到她的鼻子上。母亲说,你不能吃那么多东西,不然肯定会发胖的。说完,甩了甩手上的水,径直走开了。

因为饿过了头,等到终于可以吃饭的时候,何小遇却发觉自己并不怎么饿了。刚吃完一小碗米饭,便不想吃了。母亲在一旁很尖锐地看了她一眼,说,这就对了!记住了,千万不要多吃!要不然你会变得像我一样难看。

偶尔生病的时候,何小遇常常会因为发烧难受而没有食欲。这样的时候,母亲从不坚持让她吃东西。何小遇独自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和姐姐正在吃饭。外面的房间里传来筷子与碗和盘子碰撞的声音,钢筋锅里的热气裹着饭香,一蓬蓬地飘过来。何小遇觉得自己有些饿了,很想吃饭。

要是母亲这时候过来叫她,她肯定会起来与她们一起吃饭的。但是,母亲一直没有来。何小遇因为早就说过自己不想吃饭,所以总是咽着口水坚持着,心里却忍不住生出几分怨恨。

后来,等到长大成人之后,一到吃东西的时候,何小遇便会想起母亲臃肿难看的身体。即便是遇到好吃的东西忍不住多吃了,也无法抑制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倒像是凭空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因为对肥胖的恐惧和长期节制饮食,显然影响了何小遇的身体发育。即便是到了青春期,何小遇看起来也有点像是个孩子。身板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样子,眉眼长得有些淡,腰身也显得过于单薄了些。皮肤是那种象牙白的黄,就像还没有长开的月季似的,上面有一层光滑的釉质,紧绷绷的。由于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何小遇几乎时刻能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缺憾。比如,身材不够高挑,脸庞显得过于宽大了些,还有手指、脚踝处那些细细碎碎不如意的地方,都是让她耿耿于怀的。

何小遇从小就属于那种很乖的女孩,虽然聪明却不外露。站在众人中间,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种。成绩虽然不错,却也没有到出类拔萃、众星捧月的地步。因为被人冷落惯了,考大学的时候反倒没有多少心理负担。等到班上那几个大家公认的学习尖子在高考时马失前蹄时,何小遇却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让周围认识的人吃惊不已。就连她自己也觉着有些意外,凭空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成了大学生的何小遇依旧显得十分沉闷,不怎么爱说话。不像别的同学,因为没有了中学时的升学压力,一下子解放了似的放肆起来。班上的同学很快便成双成对地谈起了恋爱,何小遇却一直像个局外人似的。何小遇的反应似乎天生就比别人慢半拍,当别人已经如鱼得水的时候,她还沉浸在对周围环境的陌生与新奇中。除了跟大家一起上课,何小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沉思默想上。但是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经常一片空白,懵懵懂懂的处于混沌状态。

何小遇独自走在校园里。午后的阳光明亮而炫目,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远处音乐系教学楼里传出的钢琴声和男生宿舍里一阵阵的哄笑声,听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狭窄的柏油路上总是浮着一层薄薄的土,人走得快时,便会在身后腾起一小片尘埃,雾似的。何小遇经常忍不住停下脚步去看,因此常常会被灰尘迷住了眼。于是,何小遇便站在那里伸出手揉眼睛,大半天一动不动。

也有男生追求何小遇,早早地到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帮她占位子,偷偷在书里夹上张纸条,或是在周末的时候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何小遇似乎也并不怎么拒绝,但却总是对他们笨拙的暗示视而不见。也不知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有意装的。下次再见到那个男生的时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客气。男生们摸不透她的心思,却多少觉得有些羞愧。何小遇的冷漠就像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倨傲与嘲讽,让他们有些恼羞成怒。这样几次下来,便没有人再敢打她的主意了。

傍晚的时候,何小遇独自在校园里散步,看见那个给她写纸条的男生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何小遇原以为那个男生会主动过来与她打招呼,没想到却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何小遇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想弄明白那个男生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但是,想了半天,还是觉得那个男生似乎没有必要生她的气。于是,又继续往前走。

其实,何小遇在内心里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冷漠,也不是真的想让谁生气,她只是一点也不喜欢他们。看着那些脸上挂着青春痘的小男生,何小遇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的青涩。这青涩,自然是与爱情无缘的。

何小遇其实早就对爱情充满向往了。

自从十四岁初潮来临之后,便开始期待爱情了。何小遇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是中学里高中二年级的体育委员。每天上午,体育委员都要站在高高的水泥台上,带着大家做课间操。体育委员应该是属于那种比较早熟的学生。当大多数男生还像根豆芽菜似的没有长开的时候,他早已经度过了变声期,身体也像一株正在生长的小树,柔韧而健康地生长着,看起来甚至比一般的成年人还要高一些。体育委员声音低沉,肌肉粗壮。因为家庭条件好,穿着也比一般的学生要体面得多。何小遇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忽然发觉自己的肌肤一下子变成了一群躁动不安的骏马,渴望被人驾驭、抚摸。

何小遇觉得,自己的性意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动的。每次做课间操的时候,何小遇总是站在第一排。音乐从那只扎了块红绸布的喇叭里传出来,夹杂着咝咝啦啦的电流声,听起来虽然微微有些失真,却有一种莫名的激昂隐藏在里头。里面有一个男人伴随着音乐喊口令,何小遇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忍不住会有些兴奋。

那时何小遇常常会屏住呼吸,把广播操的动作做得十分规范标准,希望能引起体育委员的注意。何小遇站的位置在正方形方队的拐角处,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了。为了吸引体育委员的目光,何小遇颇花费了些心思。在课间操结束之后仍然故意磨蹭着不走,或者有意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但是,那个体育委员似乎从没有注意过她。

何小遇几乎有些绝望了。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体育委员都不会看她一眼的。这个念头让她变得十分颓丧。那天,何小遇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做课间操的时候,一想到自己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白费的,何小遇忍不住悲从中来。做操的动作也乱了套,怎么也跟不上节奏,看起来就像是个有意捣乱的差生。

然而就在课间操快要结束的时候,体育委员忽然转身把音乐关掉,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远远地指着何小遇,说,你捣什么乱?

何小遇茫然地抬起头。体育委员把指头更加用力地指了过来,说,你那是在做操吗?看起来就像是在跟自己做游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了过来,聚集到何小遇的身上,人群中传出一阵轻微的笑声。何小遇的脸顿时腾的一下红了。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乖孩子,被当着众人的面点名批评,这还是第一次。但是,何小遇的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兴奋。因为,那个体育委员终于注意到她了。这让她觉得既高兴又羞耻。下面的几分钟时间,何小遇的动作便做得有板有眼了。

何小遇以为,那个体育委员应该是认识她的,虽然他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何小遇甚至只要一见到他的身影,心跳便一阵阵加速。何小遇当然不会主动上去搭话,但是她总是隐隐地觉得,他应该是懂自己的。她的所有的心思,他都是明白的。偶尔,体育委员的脸会朝她站的位置转过来,他们的目光会有短暂的相遇。何小遇觉得,那个体育委员应该能从她的目光中意识到点什么。虽然连何小遇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让体育委员明白什么呢?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反正他应该懂的。

有时,在路上偶然相遇时,那个体育委员就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两个人擦肩而过时,何小遇总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等到她终于可以顺畅呼吸的时候,发现体育委员早已经吹着口哨无动于衷地走远了。

之后,何小遇便会失望气馁地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何小遇发现自己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虽然她的心早已经成熟了,但身体却像还没有苏醒似的沉睡着。头发青涩而缺少光泽,乳房像两只刚刚挂果的毛桃,坚硬而羞涩。脸上的皮肤一点也不白净,而是那种让人伤心失望的黄;颧骨上有一小团星星点点的红晕,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澈透明的,连眼白里都是淡淡的天蓝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鹿,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瑟缩着,随时准备把自己藏到哪个别人看不见的安全地方。

已经是春天了,何小遇身上穿的还是姐姐穿小了之后留给她的厚棉袄,袖口处露出几根冻肿的青紫色的手指头。棉袄已经变得十分陈旧难看了,而且相对于何小遇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大了,穿在身上就像是披着一条有些奇怪的小棉被。何小遇发现,自己走在路上时,经常会有人好奇地看着她。何小遇以为,他们一定是因为这件难看的厚棉袄,才这么看她的。一想到自己所有的短处都落在那些人的目光里,她便忍不住羞愤交加。

何小遇的头发很多,夏天的时候姐姐曾经为她修剪过,但现在又长长了,变成了那种半长不短的二道毛儿,一簇簇地堆在脖子上。风吹过,头发便会像一群正在奔跑的小动物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忽然站住了,一簇簇地立了起来。这让何小遇的头显得有些大。脖子上的那条白纱巾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洗了,看起来灰突突的有些发污。还有脚上那双难看的棉鞋,指甲缝里没有洗尽的污垢。何小遇忽然有些羞惭起来,她发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嫌弃自己。何小遇相信,那个体育委员一定是因为这些才对她视而不见的。

有一段时间,何小遇还喜欢过中学里的音乐老师。

何小遇并没有多少音乐天赋,甚至连简谱都不认识,却偏偏喜欢上了那个有着苍白皮肤、消瘦的高个子音乐老师。中学里的音乐课是副课,原本就近乎虚设,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常常一两个星期也上不了一次课。因为无课可上,音乐老师总是显得十分轻闲。何小遇常常会在午后看见哈欠连天的音乐老师独自一人在操场上散步。

音乐老师穿一件宽松肥大的白衬衫,衬衫的两只圆下摆一只掖在裤子里,一只耷拉在屁股上,这让他越发显得形销骨立。操场上每天总有许多学生在锻炼身体,音乐老师却像是进入无人之地一样,一边松松垮垮地往前走,一边伸出手捂住嘴长长地打着哈欠。

但是,音乐老师看起来却十分敬业,就是在那一两个星期上一次的音乐课上也坚持要让大家学点东西。沉浸在优美旋律之中的音乐老师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仅要让你们学会识谱,还要让你们懂得音乐的妙处。音乐老师十分认真地教大家视唱、练耳,一边弹着那架既漏气又掉了一只踏板的破风琴,一遍遍地带着大家唱那些枯燥乏味的练习曲。

可是,功课实在是太紧了。大家都知道学这些东西没有用,反正考大学的时候又没有人管你会不会唱歌,所以大多数学生都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花费心思。再说,这么久才上一节音乐课,等到下一次再上课的时候,上节课教的什么内容早已经忘记了,于是只好从头再来。这样反复几次,弄得大家都有点兴味索然。有人干脆在音乐课上偷偷做起了数学作业。剩下的几个学生表面上看起来很热心,实际上只不过是想跟音乐老师学几首流行歌曲,哪里愿意花心思学什么识谱?

音乐老师原本是从大城市的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正规的科班出身,不知怎么却蜗居在这所偏僻的小镇中学里。音乐老师在心里颇有些瞧不起同学们的目光短浅,却又无法说服他们。中学里代副课的老师本来就有点受歧视,又大都因为担心会影响正课的教学质量,也不敢过于计较。于是,音乐课很快变成了应付。何小遇能明显感觉到音乐老师的痛苦,在这些痛苦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骄傲与无奈。何小遇见了,颇有些不忍,她常常因为周围同学的马虎和不认真而觉着对不起音乐老师。

虽然明明知道大多数同学都在课堂上偷偷做其他科的作业,但音乐老师却并不多加干涉,就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似的。音乐老师用彩色粉笔把简谱抄在黑板上,于是那些五颜六色的音符就变成了黑色河流上漂浮着的一串串寂寞而美丽的花朵。音乐老师伸出手轻轻打着拍子,一遍遍地示范着。因为知道没有几个人认真听课,因此音乐老师常常并不让大家跟着他唱。

何小遇看见音乐老师消瘦而苍白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美丽的兰花,忽然自顾自地唱了起来。音乐老师的眉头高高地耸起来,头顶上仿佛凭空冒出了什么东西,就连那一小片空气也在猛然间恣肆地绽放。于是,那些平平常常的阿拉伯数字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只洁白而优雅的鸽子,呼啦啦地从音乐老师的嘴巴里轻捷而优美地飞了出来。

何小遇上音乐课的时候从不做别的事情,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音乐老师的脸。有时,何小遇甚至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音乐老师就像是在给她一个人上课。这样的感觉,让她颇有些感动。但是,每次音乐老师的目光只是在何小遇的脸上一闪,便滑过去了,甚至根本就没有停留过。

而且,何小遇的嗓音虽然十分纯净,但是音量太小了,偶尔跟大家一起唱歌的时候,听起来就像蚊子在叫,她几乎意识不到自己也是能发出声音的。何小遇忍不住猜想,自己在音乐老师的眼中,大概也是和班上别的同学一样的吧?这样的感觉让她顿时有些颓丧起来。

这段毫无指望的单相思和那个体育委员一样,很快便无疾而终。自从意识到音乐老师不可能喜欢自己之后,何小遇再看音乐老师时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何小遇发现,音乐老师的长相其实很难看,脸上的轮廓就像是什么人用刀粗粗地砍出来似的。每天穿的白衬衫看起来似乎很整洁,其实领子上却腻着厚厚的污垢,长头发里浮着一层灰白色的头皮屑,就像虮子一样,看着几乎让人觉着有些恶心。而且,音乐老师实在太瘦了,就像是受过什么人的虐待。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音乐老师忽然不再来给他们上课了。何小遇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那时候她和班上别的同学一样,正在埋头准备高考,很快便把音乐老师忘到了一边。在那之后,何小遇再也没有见到过音乐老师。

直到中学毕业之后,有一次,何小遇在路上偶然遇见了音乐老师。何小遇忍不住有些激动,于是便热情地走上前去打招呼。但是,音乐老师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何小遇对着他笑了笑,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何小遇呀。

音乐老师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连忙说,记得,记得!我还记得你唱歌时的声音,很洪亮的。

何小遇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音乐老师,并没有纠正他的记忆错误。她知道,音乐老师早已经不记得她了。何小遇原以为自己会难过的,但却发现没有。是的,就是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音乐老师印象中的那些应付差事不认真上课的学生中的一个。而音乐老师呢,只不过是她曾经驻足欣赏过,却最终与她擦肩而过的过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