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川军鼻祖尹昌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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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域将星,今晨陨落

夜寒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赵尔丰病了,病得很扎实。虽然请了太医,服了药,高烧退了些,但头还是针扎一般疼。夜色朦胧时,他赶走了所有的人,说他要清静。今夜,寒风瑟瑟,万籁俱寂,竹梢风动,倍感凄清。他的思绪进入梦境,随着静夜,潜得很深很深。

云烟袅袅中,亮出金碧辉煌、经幡招展的冷谷寺。寺后,陡峭的山壁上挂下飞瀑泻银的长流水。寺前,茵茵绿草铺向天际。刚从寒冷的雪原走来,初升的太阳温存地抚摸着他的脸。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哦!”一串打着响亮鸽哨的庙鸽,在冷谷寺金光灿灿的庙顶上空盘旋,好像是一群生着金翅的神雀。

“大帅不宜东行!”披着红袈裟的冷谷寺活佛趺坐红地毯上,打卦后,喃喃有词。

“这就是说,我从成都来,不宜再回成都去?”语气是不以为然并带有讪笑的意味。

“是!”活佛如老僧入定。

“笑话了!成都是我的发祥地,怎么就不能回去!”藏僧打卦痴说妄语,他实实就没有放进心里去。

御驾临风,独自骑追风雄骏,来在一处开满了格桑花的绝美之地。正流连忘返间,忽有一令人闻之丧胆的泣血沙哑声传进耳鼓:“赵尔丰还命来!”惊恐间抬起头,见已毙命的乡城桑披寺枭首披头散发,形如恶鬼,手拿一对铜锤,骑一匹怪兽,风驰电掣而来。于是,他落荒而逃。骏马飞驰。耳边风声呼呼。雄骏忽然立起,扬鬓嘶鸣!枭首已经追近,而面前是万丈悬崖。眼一闭,牙一咬,勒紧马缰,狠扬一鞭——雄骏扬起四蹄,向崖对面飞去。可是,崖太宽,只叩上了马的前蹄。一声绝命的惊呼中,雄骏驮着自己向万丈悬崖下摔去。

竟落到故乡山东蓬莱的海滩上。在蓬莱仙阁下,绵长的海岸线起伏着丰满的曲线,黄沙如金屑铺展开去,一望无边。平静的大海,像一匹横无际涯的绿绸,在天边微微起伏。海上有点点白帆滑行,湛蓝的天上有海鸥翔集。

怦然心动,翻身下马,跪在海滩上,双手掬起一捧黄沙,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禁潸然泪下。忽然,歌声起,甜蜜、宽厚、缠绵,富有磁性,却不见人,分明是海妖的歌声。调子是他从小听熟了的沂蒙山小调,文辞实实在在却又诡谲陌生,听来句句让人醍醐灌顶:

你从蓬莱阁上走出去

你从雪山草原走回来

紫蟒袍徒变枷锁

居玉宇忽坠地狱

哎嗨儿哟——只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百感交集,欲分辩,却说不出话来。正着急间,突有人问:“三弟,你为何在这里?”抬头一看,竟是二哥尔巽。打扮殊异,羽扇纶巾,俨然一鸿儒。便惊问:“二哥,你不是在东北为官吗?何至于此?”二哥长叹:“名利是枷锁……我已急流勇退,专心做学问……三弟别来可好?”

“不好,头都快掉了!”正哀叹间,缥缥缈缈中有人催,“次珊,快走,慢了吾师发怒!”

二哥慌了,抽身要走。情急之中,他一把拉住尔巽衣襟,哭道:“二哥救我!”

“‘赵’字少‘乂’——‘走’!”二哥说完,扬长而去。

“二哥、二哥,你不能丢下我!”

“季帅、季帅!”

“季和、季和!”赵尔丰猛然惊醒,冷汗涔涔。摇曳的烛光下,只见发妻李氏、妾卓玛在面前哭得泪人一般。儿子老四、老九兄弟在一边,像受了惊吓的一对小兔。

“出了什么事?”赵尔丰情知不好,一下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强打精神。

“落黑以后,”发妻抽抽泣泣,“军政府调大兵将督署围得水泄不通,并撒进大批传单,人心惶惶。”

“传单何在?”

老九上前,双手捧上一张。来龙赶紧举起烛台。赵尔丰接过,就着微弱的烛光,哆嗦着手看下去:“军政府今夜集合数万精兵捉拿赵尔丰。所取只赵逆一人,与诸君无关。你们如深明大义,将赵尔丰捉出来献者,官升三级,并有重赏。如因是旧长官,不愿叛他,可在大炮响时由下莲池撤退,听候军政府整编。”

赵尔丰看完传单,两把撕得粉碎。一张胡子把叉、因发烧而绯红的瘦脸上豹眼环张,他喝道:“叫田总兵来!”声音嘶哑。

“田征葵已经脚板上抹油——溜了!”儿子老四小声说。赵尔丰听了这一句,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仰在床挡头喘气。这时,大炮响了。

“轰——轰!”一道道金蛇似的炮弹,犁开夜幕,带着可怕的啸声,“呼、呼”地掠过院子。顿时,只听院中人声嘈杂,脚步声杂沓,如决堤洪水般向下莲池方向跑去。显然,署中三千边军争相逃命去了。

“我命休矣!”赵尔丰长叹一声,气喘吁吁。

“爹爹,我们扶着你撤吧!”老四趋步上前,赵尔丰连连摇手制止。他喘过气,头靠床头,忽闪闪的烛光下,直勾勾地看着两个儿子,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专注。但是,这种伤时感怀的柔情,随即为一种决绝之情所代替。

“来!”他向老四招了招手,声音悲戚,“我给你说!”

“爹爹,你说!”老四“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赶快带上他们!”赵尔丰吃力地用手指着小儿子、老妻和妾:“带上他们快去东北,投靠你二伯……”

“我们不能丢下你走!”屋内至亲失声痛哭。

“再不走,就都完了!”赵尔丰说着猛然掀被,一骨碌而起,气得在地上跺脚。老妻和卓玛都坚决不走。赵尔丰这会儿定定地看了看跟了他一辈子的老妻李氏,发妻年轻时的音容笑貌,这会儿在赵尔丰眼前烟云般地流逝,心中自有无限感慨。

赵尔丰不再勉强发妻和卓玛。但逼着老四、老九兄弟快走。

最后的时候来到了。

赵尔丰由卓玛扶着,坚持把老四、老九兄弟送到后门。情知这是诀别,两个儿子双双向他们跪下作别。他们兄弟一声“保重!”出口,老妻失声痛哭。还是卓玛沉着有序,她手脚利索,已为他们弟兄打好了包袱、装了足够的盘缠。漆黑的夜幕中,赵尔丰哆嗦着,伸出一双热得烫人的手,上前一一扶起两个儿子,紧紧拉着他们的手,贴近看了看他们的面容。然后,猛然丢手,手一挥,大喝:“快走!”两个儿子相跟着快步出了后门,随即,双双融进了黑夜。

赵尔丰心上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又像浑身被抽了筋。卓玛未扶稳,他踉跄一下,退后一步,靠在一棵桂花树上。这才发现督署内,他赖守干城的三千精兵,从上至下,跑得一个不剩。侧耳静听,炮声早已止息,偌大的督署里,静得吓人。富有作战经验的他当然知道,一张死亡的网正在向他收拢来!他留恋地再次环视自己辉煌过的督署。此时,黑夜深沉,寒风呼啸,落叶敲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凄惨萧索。

他让老妻和卓玛扶着,回到卧室。他坚持要老妻和卓玛躲到一边去,说军政府是冲着他来的,不关她们的事。在这,就会祸及她们。再说,一会儿,那些军人动手,很吓人!他也不忍心她们看。结果,只劝走了老妻。

熄了灯。赵尔丰静静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望着莫测深浅的黑夜。卓玛跪在脚踏板上,依偎在他身边,用年轻姑娘一双青春饱满的手,将他一只滚烫的青筋暴绽的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贴到脸上。她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爱心、温情去安慰、熨帖一个行将走完人生历程、走上绞刑架的年过花甲的老人。

“季帅!”决心以自己年轻生命作赌注的藏族姑娘卓玛,一边悄悄从身上拔出进口德造二十响驳壳枪,张开机头,顶上子弹,一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很朴实、动人、温情:“季帅,我保护你。有我卓玛就有大帅你……”

“卓玛!”赵尔丰这个时候还在坚持,“你走!你还年轻,犯不着同我一起死在这里!”

卓玛不依,她说:“临别姆妈,她要我好生服侍大帅。我们藏人说话算话,一片真心可对天!我卓玛生是季帅的人,死是季帅的鬼……”卓玛这一番出自真心的话语掷地有声。少顷,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是谁在哭?啊,是号称“屠户”的赵尔丰大帅在哭,这是卓玛第一次听见大帅的哭声。而且,哭得是如此伤心!侠肝义胆、温柔多情的藏族姑娘大大惊异了。

有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脚步声轻微、警惕,似一张捕鱼的大网在渔夫手里开始收拢,缓缓拉起时带着的水声。卓玛放开大帅的手,转过身来,隐身黑暗中,警惕地执枪在手,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竭力看穿夜幕,寻找着就要出现的敌人。

“咚——”的一声,赵尔丰卧室门被踢开了。熹微的天幕背景上,只见一个黑影一闪,一个手握鬼头大刀的敢死队员一下闯了进来。

“砰!”卓玛手中的枪响了,那个冲进来的黑影应声栽倒在地。

“砰、砰!”红光一闪一闪,外面敢死队员也开枪了,吸引了卓玛的注意力,而这时,卧室后门的一扇窗户无声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像片树叶,轻盈地飘了进来。卓玛闻声刚要转身,一道白光闪过,敢死队队长陶泽昆手起刀落,卓玛姑娘顿时香消玉殒。

一切抵抗都停止了。

敢死队一拥而进。

陶泽昆命队员掌灯。烛光摇曳中,只见赵尔丰躺在宽大的象牙床上,气喘吁吁,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只穿了件青湖绉棉滚身,额头热得烫人。谁能想象,这个躺在床上病病哀哀、一副可怜相的老人,竟是半年前声威赫赫、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赵尔丰赵大帅!

“把他弄起走!”陶泽昆眼都不眨一下,大声下达命令,“抬回军政府受审!”四名彪形大汉应声而上,两人抓手,两人抓脚,一下把赵尔丰从床上提了起来,软抬着去了皇城军政府。

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二日,黎明姗姗来迟。

难得的冬阳冉冉升起。背衬着蓝蓝的天空,飞檐斗拱的皇城像镀了一层金。那红墙黄瓦,那风铃,那城门洞前的“为国求贤”坊……全都凝神屏息,在倾听,在等待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军政府已擒拿了“赵屠户”并要公审的消息像长上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九里三分成都市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

“走啊,去看公审‘赵屠户’那龟儿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报应啊……”大街小巷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人们议论纷纷。雅的、俗的,各种议论归结到一点——强烈要求军政府处决“赵屠户”,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人们潮水似的向皇城坝涌去。

当戎装笔挺的尹都督率领军政府大员们从明远楼里鱼贯而出,站在玉砌栏杆前朝下望,偌大的皇城坝上已是人山人海。

尹都督在明远楼前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正襟危坐,神态严峻。他的身后簇拥着军政府大员们。

身着青湖绉棉滚身的赵尔丰被带出来了。他面朝尹都督,盘腿坐在一块红色的毡子上。聚集了几万人的皇城坝上顿时清风雅静。

“赵尔丰!”突然,响起尹都督那特有的洪钟似的声音,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坝子上都听得清,“你抬起头来!”

一颗低垂着的须发如银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深陷的眼堂内,突然迸发出光芒!那是一双多么仇恨的眼睛!

“尹娃娃!”气息奄奄的赵尔丰突然指着尹昌衡大骂,“你言而无信,竟然设计,装了老子的桶子!”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

“赵尔丰,住嘴!”尹都督勃然震怒,没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尹都督居高临下,历数赵尔丰的罪恶,为升官发财,杀人如麻,用堆积如山的白骨铺成了高升的路;以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他头上那颗“封疆大臣”的顶子,挣得“屠户”骂名。在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中,为讨好清廷,保住自己的“顶子”,竟一手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成都大血案”;为复辟,策划了兵变,让锦绣成都遭受空前浩劫。接着,密令川边总兵、川滇藏代理大臣傅华封带兵回援,图谋颠覆军政府,直至拒绝军政府的最后规劝,恩将仇报;还派卫士何麻子阴谋杀害军政部长……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绝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赵尔丰你硬是用自己的手给自己掘了坟墓。尹都督越说越激动,越气愤。场上万人拍手称赞:“说得好!”

数完罪状,尹都督问:“赵尔丰,以上数罪,历历在案。你是服,还是不服?”

“我既服也不服!”赵尔丰端坐不动,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如何服,如何不服?”

“你刚才所言句句是实。然,论人是非,功过都要计及!焉能以偏概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尔丰雄词抗辩,“纵然你上述件件属实。但我在康藏建下的殊勋,你为何今日只言片语不提?”说着,凄然一笑,“非我言过其实。扪心而问,若不是我赵尔丰在康藏艰苦卓绝奋战七年,今天中国雄鸡版图已缺一角矣!我今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要剐,任随你,我只是不服!”

尹都督长叹一声,“赵尔丰,你的功绩,川人岂有不知?可说是点点滴滴在心头。正因如此,我日前是如何劝你?然而,你却阳奉阴违,罪上加罪。时至今日,我纵为川督也救不了你!”看赵尔丰抬起头,满脸的不解,尹昌衡苦笑一声:“你可听说过,我们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并非我与你有何过不去!时至如今,对你如何处置,当以民意为是!”

赵尔丰性格刚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番话,哑声道:“好。”声渐低微,“尔丰以民意为准!”

尹都督霍地站起身来,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问:“我同赵尔丰的话,大家可都听清?”

“听——清——了。”

“怎样处置赵尔丰?大家说!”

“杀!——杀!”台下千人万众异口同声。相同的口号,此起彼伏,像滚过阵阵春雷。

赵尔丰眼中仇恨的火花熄灭了。那须发如银的头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都督转身,问赵尔丰:“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了。”停了一下,复抬起头来,说,“老妻无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竟是热泪淋淋。

“绝不连累!”

“多谢了!动手吧!”赵尔丰闭上眼睛,坐直了身子。他须发如银,串串热泪在那张憔悴、苍老的脸上滚过,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尹都督朝站在一边的陶泽昆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陶泽昆身上,敢死队长好大的块头!几乎有尹都督高,却比都督宽半个膀子。一张长方脸黝黑闪光,两撇眉毛又粗又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又有神,脸上长着络腮胡;身着草黄色的新式军服,脚蹬皮靴,一根锃亮宽大的皮带深深刹进腰里,两只袖子挽起多高,越发显得孔武有力。

“唰”的一声,陶泽昆粗壮的右手扬起了一把镶金嵌玉的窄叶宝刀——那是赵尔丰须臾不离的宝刀,据说是一个朋友送他的。刀叶很窄,犹如柳叶,却异常柔韧,可在手中弯成三匝。虽削铁如泥,可一般人不会用。陶泽昆会用,这宝刀是他昨晚逮捕赵尔丰时缴获的。

陶泽昆上前两步,不声不响地站在赵尔丰身后。突然,伸出左手在赵尔丰颈上猛地一拍。就在赵尔丰受惊,头不禁往上一硬时,只见陶泽昆将手中的柳叶宝剑猛地往上一举,抡圆,再往下狠劲一劈。瞬时间,柳叶钢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阳光下一闪,像道白色闪电,直端端射向了赵尔丰枯瘦的颈子。霎时,那颗须发如银的头,“刷——”地飞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远楼阶下,两目圆睁。随即,一道火焰般的热血,迸溅如雨柱。顿时,场上掌声如雷、欢呼声四起。

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抓起那根雪白如银的发辫,提起赵尔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要副官马忠牵过他的火红雄骏来,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游街示众。他要竭尽张扬之能事。他知道,这颗人头对赵尔丰死党有何等的威慑力!

日上三竿。尹都督所过之处人山人海。他骑在一匹火红雄骏上威风凛凛,由一营卫队簇拥着前进。一个彪壮的骑兵,用竹竿挑起赵尔丰的首级,走在最前列。沿袭战场上惯例,尹都督身边有匹备马,由一个卫士牵着跟进。

马蹄嗒嗒,口号声声。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万人拥戴中,年轻有为的尹都督举起手来,频频向欢呼口号、对他感恩戴德的乡亲们挥手致意。阳光在卫兵们闪闪的枪刺上镀上了一层金。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就在对面高屋顶上,一个黑大汉正举枪对沉浸在喜悦中的尹都督瞄准。黑大汉身材高大,嘴里衔着一根油浸浸的大辫子,缓缓抬起手中的九子钢枪,眯起一只眼睛,一根指头勾动了扳机——“砰!”枪声响时,身手敏捷的尹昌衡应声藏到了马肚子底下,头上戴的那顶大盖帽却被打飞。

“砰、砰!”紧接着又是两枪。走在尹都督身边的备马和牵马的卫士却被当场打死。训练有素的卫士们循声望去,只见谋杀未遂的黑大汉在房上飞奔,跨墙越屋如履平地。副官马忠赶紧命一队人护着都督。他指挥卫士们从四面围紧刺客。然后搭成人梯子,上房的上房,瞄准的瞄准,很快形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刺客身手不凡,可惜他身踞的高屋与其他的房子是断开的。插翅难飞,很快被拿住了。这不是赵尔丰的贴身卫士张德魁是谁!他被五花大绑,但环眼暴张,脸上的络腮胡根根直立,犹如钢针。他恨眼看着尹都督骂声不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尹都督命令,停止巡行。卫队押着刺客原路返回。

成千上万的人又涌回到了皇城,都来看啊,看尹都督审判阴谋暗杀自己的赵尔丰的贴身卫士张德魁!看今天的第二颗人头落地。

尹都督坐在刚才审判赵尔丰的地方,对着场下的千人百众,五花大绑的张德魁被卫士押上来了。他毫不畏死,骂声不绝,像头暴怒的雄狮。

尹昌衡很冷静。默默地打量一番刺客,吩咐卫士:“把绳子给他解了。”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场上场下,无论军民都惊愕不已。这个身手不凡的大块头不是要置你于死地吗?好容易才将他逮着的嘛!

“听见没有?”尹昌衡有些愠怒,喝令卫士,“将他手上的绳子解了!”

“都督!”候在他身边的副官马忠急了,闪身而出劝阻道,“这个张德魁罪该万死。先是在成都兵变中打主力,今日竟又谋杀都督,放了他怎么行?”

“这样明知必死,却不怕死的人倒是真汉子。”尹都督语气里竟有几分赞赏的意味。断然挥了一下手,喝道,“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卫士们无奈,只得上前解开刺客手上的绳子。顿时,场上千人万众鸦雀无声。只见被解了绑的张德魁在尹都督面前昂起头,毫不领情,桀骜不驯。

“张德魁!”尹都督并不恼怒,问道,“你月前在较场指挥兵变,今天又在街上打我的黑枪,顶风而上,这是何为?”

“你竟敢造反,谋杀主官!”张德魁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我是赵季帅的卫士,自然服膺季帅命令,我先是替季帅效命,继则替季帅报仇。我只是后悔,月前在北东较场和刚才都没有一枪结果了你!”

尹都督看马忠等人在旁恨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就要上前动手,笑着制止。

“你说得有些道理。”尹昌衡看着张德魁,显得有些幽默,“但是,你没有杀到我,我却捉着了你,是你该死。”

“要杀要剐任随你!”大块头张德魁脑壳硬起,“我做这些事就没有想过要活的。少啰唆,快动手。我张德魁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

“这样!”尹都督看了看场上场下,他知道,人群里还有好些赵尔丰余孽。自己能否正确处理好这个人,对瓦解赵尔丰死党至关重要。

“我不拿都督的权势压人。”尹昌衡说,“我们当众讲理。你讲赢了你就杀我,反之我就杀你,如何?”

“对嘛!”张德魁还是那副横撇撇的样子。偌大的皇城上下,人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场别开生面的辩论。

“你先说。”尹都督硬是让得人。

张德魁说来说去还是刚才那几句。

“张德魁,你糊涂透顶!”尹都督猛然发作,指着硬着头皮的大块头呵斥:“不要以为你这样做是侠士行为,其实你是个莽子!”张德魁不由得吃了一惊,调过头来,怔怔地看着盛怒的尹都督。

“……赵尔丰‘赵屠户’罪恶累累!”尹都督一一列举了赵尔丰的罪行后,强调,“巴蜀父老人人欲对其人食其肉、寝其皮。我杀他,非我与他有何私仇,而是他罪有应得!”说着指着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请父老乡亲们回我一句,赵尔丰该不该杀?”

“该杀——!”场下千万人齐应,声震天地。

“张德魁!”尹都督喝问,“你都听见了吗?”赵尔丰贴身卫士气焰萎了些,低着头,嘴还犟:“我是粗人,我说不过你,你杀吧!”

“好,你承认输了!”尹都督说着厉声吩咐,“带下去!”马忠带两名卫士应声而上,就要去拿大块头。

“不要你们拿,好汉做事好汉当!”张德魁扭了扭蛮实的身子说,“我自己走!”说着跟着马忠等人就要走。

“张德魁!”不意尹都督又将他喝着,说,“我敬你是条汉子。况且,原先你是非不明,各为其主,也在情理之中,我免你的罪。”说着要身边的卫官马宝拿来一个用红纸封好的长条子。

“你拿着。”尹都督说,“这是四百块大洋。是军政府送你回山东老家与亲人团聚的路费、安家费!”

大块头闻此言如被雷击。起先,他怔怔地看着和颜悦色的尹都督,始则相信是实。继而趋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尹昌衡面前,哭了。

张德魁说:“德魁愚钝。德魁知道错了。若都督不弃,德魁愿追随都督,知恩报恩。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尹都督这就欣然离座,上前扶起痛哭流涕的大块头张德魁,抚慰道:“知错改了就好。弃暗投明者,军政府一律欢迎。你以后就当我的卫士,这四百块大洋你拿去任意处置……”话未说完,皇城坝上,人们对尹都督的宽宏大量赞叹不已,当场就有好些赵尔丰余孽前去向军政府坦白投诚。

不动刀枪。尹都督在皇城义服张德魁这一幕,顷刻间让赵尔丰苦心结成的死党群体轰然间土崩瓦解,烟飞灰灭。

第二天,晨曦初露。

偌大的尹府还在安睡。在牛乳色的晨雾和淡淡的夜幕笼罩中,府中那茂林修竹、亭台楼阁才刚刚现出朦胧的剪影。一阵急促的皮靴声从府内一路响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军务政务缠身的年轻都督又起了个绝早。他迈着均匀的武步,出家门,下台阶,从等候在那里的副官马忠手上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那匹火红的雄骏。身为都督,他仍然不坐很有派头的八抬大轿,而是动则骑马。

副官马忠率一班卫士赶紧上马跟上。蹄声嗒嗒。尹都督一行骑着马,顶着淡淡的夜幕和牛乳色的晨雾,往皇城军政府而去。长街上寂然无声。今天,戎装笔挺、长身玉立、二十七岁、生性风流洒脱、才高八斗、什么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的尹都督不像往日,没有了同年龄相差无几的卫士们一路说说笑笑的兴致。他剑眉紧锁,沉浸在很深的忧思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啊!马忠暗示卫士们不要打扰都督的沉思。

尹昌衡处于一种紧张的思索中。情况少有的严峻!川局刚刚理出一个眉目,而西藏狼烟再起,边关告急,西南局势剧烈震荡。年前,先是涌向拉萨的川军拥戴钟颖为“平西大将军”,软禁中央驻藏大臣联豫,同藏军在拉萨整日激战。以后,国内局势混乱,十三世达赖趁机采取“赎买政策”,收购了这支进藏川军钟颖部的所有枪支,将他们经印度送回了内地。

捡顺了进藏川军,西藏上层在英国支持下,重新武装、训练了藏军,做好充分准备后,挥师向康区大举进犯。赵尔丰留下的边军六营,兵老械劣,且军力不敷分配,只好且战且退。其骁勇能战的统领凤山,日前被叛军掳去,至今生死不明!而且,叛军正在蚕食经过“改土归流”面貌一新的康区,且有向内地步步逼近之势。

皑皑的雪山,呼啸的枪声,惊心动魄的呐喊,袅袅升腾的狼烟……此时此刻呼啸而来,压在尹昌衡心上,重如千钧磐石。

“都督,军政府到了!”走在身边的副官马忠一声轻唤,将尹昌衡从沉思中唤醒。抬起头来。只见一轮血红的朝阳喷薄而出。缕缕牛乳色的晨雾正在散去,霞光拽着长长的红红的彩笔,正在皇城内外尽情地涂写。

好瑰丽的早晨!明远楼上风铃叮当,红墙内,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木中,一群群白鹤亮开双翅,披着晨光,在绚丽的天幕背景上,排着整齐的队列,正向着无垠的天际升腾、升腾。

他勒住马。目光梭巡过去。当“为国求孝”牌坊闯入眼帘时,蓦然,怔着了。牌坊后面西侧冰冷的地上,躺着赵尔丰的尸体,头朝西北,脚向西南。一颗血迹模糊、须发如银的头放在他的右肋上。牌坊上贴有军政府告示,幅高一尺多,宽二尺余,上写几行大字:“十八之变,赵逆作俑,今已枭首,谢我万众!”

一缕血红的阳光从“为国求孝”牌坊上斜掠过来,端端照在赵尔丰面目如生的首级上。于是,他的脸半边在明里,半边在暗里。光线正好从他棱棱的鼻梁上分开。看得分明,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很横,圆睁着。一丛银白的胡须下,是桀骜不驯的下巴、桀骜不驯的嘴唇……赵尔丰虽然死了,仍透出一种逼人的气势!年轻的都督不由得暗暗惊叹了。想着赵尔丰的一生,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