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逼鸟鹗
崖壁上的浮雕轮廓,勉勉强强基本就绪。
祈祷祭祀活动,就由殷勤主动自作聪明的衣松主持:他燃烧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将圈养的禽兽和金贵的干鱼捆绑在崖壁之下,有巢氏部落的全体成员面对着祖鹰浮雕,齐刷刷赤膊埋头跪下,背对着骄阳一动不动。前面的火苗在烧烤供品,禽兽在挣扎后死亡,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牺牲的油香。
他们的祖鹰,应该可以享受到这种油香和虔诚。
这时带头的鸟鹗领辞道:“有巢氏拜,祖鹰在天。”
大家跟着说:“有巢氏拜,祖鹰在天。”
鸟鹗说:“盘古遇旱,请佑子民。”大家说,“盘古遇旱,请佑子民。”
鸟鹗呼吁:“天旱求雨,救我重生!”大家祈求:“天旱求雨。救我重生!”
鸟鹗说……
仪式一般都历时半个时辰左右,每天的上午下午各一趟。祖鹰在天之灵,绝对可以俯瞰并感受得到子孙后代的心愿,因此谁都没有质疑这种自以为是的祭拜规矩。
大家虔诚地按规矩整整跪了三天,三天里晒晕了三个孱弱的妇孺。然而,所有的付出却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天,依然是青天白日;地,照旧也干裂起尘。无动于衷的浮雕祖鹰像是睡着了一样,理都懒得理自己的子民。
族人们嗷嗷待饮,男人只好像机器一样爬上爬下取水不停。沟谷里的流水,上来的人也说越来越浅了。石头缝里细细的清水几近干涸。因为部落食品库存的日渐稀少,大家也只有勒紧裤带计划着节衣缩食。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男男女女身上的激素少了,大腿间的臊气没有早先的浓重、荤荤素素的玩笑都不愿意开了、盯看乳房与胯裆的眼光缺少了欲望……更不见,有火急火燎的雄雌偷偷往丛林深处躲避。
有的人上上下下早就精疲力竭,坐在道路边上软皮耷拉都不愿意动弹。
在人们歇脚的时候,就止不住会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议论。他们开始在议论“部落应该效仿禽兽,集体向下面迁移”的话题。
酋长鸟鹗愁得眼睛都凹陷下去。
有巢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有什么办法?等待,还是迁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宁封子他实际上从来都没有关闭过自己复杂的思考机器。他曾替部落酋长想过两个节省运力的方式:第一个办法是因人而异,在沿途险要或平坦地段分配恰当的人选,以接力的方式传运水筒;后来在接力运水的基础上又做了一次改进,就是在十分陡峭难行的路段,采取后来滑轮力学的原理,借助树杈的中介用藤绳拉吊竹筒的办法,省去了大量上下搬运的人力。
每次在技术革新的时候,酋长鸟鹗都站在边上亲自督阵,放手让封子在现场指挥人马、部署方略。很自然的事情,每一次运输方式的改变,都因为突然减轻了包袱,能暂时激起氏族劳力的兴奋。盘古山上的运力已经不成为问题,效率突飞猛进,饮用水得到了满足,“啧啧”的称赞声也此起彼伏。
但是,宁封子奈何不了老天。他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不仅没有雨水,而且空气中都干巴巴地飘浮着灰尘。每天繁重的工作依然是下山取水。而且面临更为严峻的问题是,库存的食物也即将告罄,近处又早已经没有了浆果和鼠兔。
“不得了了,山洞里只剩下三个麂子了!”这时候衣松在奔走相告。
心怀叵测的衣松像是在故意制造恐慌,他在不断传播着一个本该保密的库存量秘密。原因是之前他在鸟鹗那里碰了次钉子。这个基因异常的瘦猴衣松依然朝气蓬勃。终于在忍耐不住的这天,他轻手轻脚壮着胆子趁别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他是真心实意想去陪伴与安慰鸟鹗。但是他去得真不是时候,鸟鹗一个人正憋在洞穴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在这最困难的时期,衣松坐下来挪了挪靠近鸟鹗。他心思痒痒地看着鸟鹗胸前那一对颤动的乳房。近到都可以闻到女人胳膊上的肉香,磨磨蹭蹭“嗯嗯嗯”的他清了清嗓门,但是由于胆怯或激动,衣松已经挨到肌肤却始终哑口无言。鸟鹗她当然是打心眼里不待见这个瘦猴,所以她连正眼都没有给过他一个。鸟鹗心正烦着呢,于是转过头将一双锐利的鹰眼放射出厌烦的光芒。
“你还有这么个闲心?我们都只剩下三个麂子了!”
在衣松灰溜溜下山的路上,他又看到祁貙与圪莒坐在上山的路上默不作声。
“她,怕是扛不住了。”
“不能这样等死,真的不能这样等了!”要求搬迁的声浪越来越大。
越是在这个时候,渔猎队的劳动力就越不能够离开自己的部落。但是就这样继续坚持也不是办法,等下去就等于是让全族人在一起慢慢等死。有一天大家背着一个受伤的妇女,结伴来到酋长的巢穴集体强烈建议,“大家下山吧,再这样拖下去只是在等死!”这位受伤的妇女竟然是封子洞室里的女婢垱月。垱月赶清早独自偷偷下沟为封子取水,被一头恰巧在喝水的棕熊用屁股蹾晕。
“再等等看吧,祖鹰在天上清楚,说不定今晚就赐给我们一场大雨。”
鸟鹗在打气鼓劲时也暗自掉泪。但她不能气馁,她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女性的肩膀有些柔软无力。她实在是舍不得盘古山舒适的巢穴,更不想冒险下这样一个事关部落兴亡的重大赌注。
然而很显然的事情,祖鹰已经远游。这个晚上依然没有下雨。
就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夜晚,渔猎队的执事丛滕因为心怀部族和惦记鸟鹗,在归巢之前依然是七上八下夜不能寐,于是摸着黑来找酋长商量事情。这位被全体人民所公认的,酋长最忠实的伴侣、坚强有力的助手,经常大大方方的像进出自己的巢穴一样出入于鸟鹗的洞穴。
他们也不回避陪伴着母亲的封子。
封子就听到丛滕说:“渔猎队的人已经吃不消了,很多人天还没黑就已经在打呼噜。”
鸟鹗很愿意跟丛滕交流。
丛滕壮实的胸膛可以做最好的依靠。鸟鹗愁容满面,问他:“那你说怎么办?这么大一个部落。”
“只有搬迁。”丛滕轻声说,“到有水的地方去,大家也用不着这么辛苦,又可以腾出人手去渔猎。”
鸟鹗感叹道:“要是有能够盛水的容器就好,我们就可以早早地囤积储存。封子也不早说,挖石臼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已经观察过了,过火后的地面就会很硬,就不知道泥巴还可不可以烧得更硬?”封子接嘴说,“如果硬得能够隔水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用泥巴做很大很大的竹筒子盛水,那样就可以解决我们很多的问题了。”
丛滕说:“哼,你们这是在说一个笑话,什么挖石臼?什么泥巴烧硬?世上除了竹筒,水怎么能够储存?”丛滕不屑地说,“水是无孔不入的东西,你没看见石头缝里也会渗水,而且在外面,水是会被晒干的,你们弄一点水在石头上试试,一下子就会干得一点不剩了。”
……
封子当时坐在在洞穴口子上。他当时就仰头看天,天星繁密。
封子有些想哭。
泥塑,他曾经丢进火里烧过。不要说隔水,就是拿脚使劲踩,都可以踩得像沙粒一样粉碎。就是不清楚是不是用更大的火,能不能烧得如同石头那样更加结实坚硬。那得用多大的火呢?大火,又会不会把山上的茅草树木都烧掉?如果是那样,那就成了一件比干旱更加恐怖的灾难!
那天晚上,宁封子清晰地记得母亲鸟鹗,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连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气的虚话。她说:“都别再想了,等天亮再说吧,天亮前也许就会下雨。”这样的话已经被鸟鹗当众重复过多次。“耐心等待”,谁都清楚这是一句自我安慰的侥幸应付,可是如果不这样等到天亮,哪个又能拿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透明。
母系氏族这时候就像一匹负重远行的骆驼,不要看它表面上还在驼铃叮当,而压死它的重量往往只需要加一根稻草。这根稻草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不期而至,有巢氏部落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惊恐的号叫声所惊醒。几乎所有人都听到在“哇——哇——”的叫声过后,洞穴外就有“呼噜呼噜”的,像是在刮一阵狂风的声音。
有一个奶孩子的妇女,在呼天抢地地叫喊。她的婴儿被一群猿猴抢走。
猿猴是仅次于人类智商的群居高等级动物,行动前都有目标和预谋。
结果拿火光一照,果然就发现洞穴边和崖壁上都有斑斑的血迹。小孩子被猿猴们成功抢劫。一连串血迹证明猿猴们在偷袭以后,是沿着崖壁朝东边峡谷里奔跑的。很可能它们也在大旱之中饥不择食,冒着危险下定狠心,半夜里策划了一次对人类的冒险偷袭。
天还没亮,每一个人都默默地缩回巢穴中打开眼睛睡觉。
大家翻来覆去。
这是一个坍塌的信号。这次不是天在作孽,而是人在抵制。这就不好办了。有巢氏部落的基石开始松动了,人民失去了信任和信心。
在第二天天刚刚蒙蒙放亮的时候,为了保证新的一天的饮用,酋长鸟鹗就跟往常一样沿着崖壁面朝树叉,挨个洞穴催促渔猎队的男人下山取水。
“起来起来,下山取水去啰。”
“起来起来,下山取水去啰。”
“起来起来,大家都取水去啰!”
然而好像是集体商量过了一般,鸟鹗喊破了嗓子。一声接着一声,但是所有的洞穴树巢都无声无息。
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再理睬鸟鹗。
大家在蒙头睡觉。大家在以罢工的形式,在逼迫酋长鸟鹗做出部落迁徙的决定。
宁封子跑出洞穴,看到母亲鸟鹗在痛哭流涕。
鸟鹗趴在崖壁上伤心欲绝。
所有有巢氏部落成员,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母系酋长掉过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