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悍然的旱灾
次年自夏以后,五行山南部地区一直无雨。这种反常的天气现象,让以穴居为主的有巢氏部落开始陷入了经久的磨难。
罪魁祸首在当时都以为是太阳。没有气象学知识,我们盲人瞎马至今也会跟他们一样地肤浅和愚昧。骄阳就像是一个明显的敌人,在感觉上如同天天唱对台戏似的压迫在头顶,俨然为明火执仗、怒火中烧的挑衅。当它将远古的人类晒得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的时候,抬头的草民便稀里糊涂就误以为天上又增加了九个太阳。
在民间传说中,当时曾有一个力大无比善于奔跑的巨人氏族。这个氏族里有一位叫作夸父的英雄,就曾经试图“逐日”捉阳,掌控热量。《山海经·大荒北经》有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后来这个巨人,归附了实力雄厚的神农氏炎帝,成为了炎帝手下一员忠心耿耿的得力大将。
还有后期《后羿射日》的故事,编撰出“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以及羿弯弓搭箭,“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之类的叙述,也是因酷热难耐,才编排出太阳的恶毒,并产生了极端的仇恨。
像这样的极端天气,就难杀了有巢氏部落的酋长。
犹如每每面临灾难,在天气最热的那段时间,每天的清晨鸟鹗总是和年长的成员一起,愁眉苦脸地站在洞穴门口仰望苍天,并凭着经验叽里咕噜地探讨着形势与商量着对策。在巫师这个职业尚未产生之前,这还是一个凭借经历经验吃饭的时代。没有人去征询封子的意见,封子脑海里也在纠结着若干个抗旱的方式。
我以为很可能就是遇上了“百年一遇”。这一年的日复一日,仰头依然是晴空万里,金光万丈,无风无雾,甚至非常之奇怪,连一向在头顶庇护与盘旋的苍鹰都不见了踪影。
在整整一个干旱的季节里,人们初始的感觉是悬崖上的泉源在渐渐萎缩,并逐步萎缩到涓涓细流“滴滴答答”近似于孩童的尾尿。随后人们又惊奇地发现,周边的小鸟小兽都在忙忙碌碌放弃巢穴,陆续往山下湿润的地方迁移。接下来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在草木慢慢萎靡不振软不拉叽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天流经台地的那一丝丝泉水都没有了,封子和佶好开挖的那口水塘底部也露出了起粉的石块。
这一下子,让素来镇静而聪明的酋长鸟鹗都心慌意乱,束手无策。她一起床就像是一个催命鬼一样,连声吆喝着渔猎队的人去沟底下取水。精神上压力山大,焦躁、苦恼和担忧,使得她情绪上开始变得有些波动与异常,这就是部落里不祥的征兆。她会一个人像老太婆似的叽叽咕咕,埋怨打磨队将盛水的竹筒准备少了。而过了一段时间,她又不停地责怪取水的男士,“饮水量一个个赛过了羚牛”。到后来她黔驴技穷,想了想干脆就蛮横地下令“严禁部落的所有人擅自生火”。
道理上这也是对的。
火是水的克星。自我检点中不断有疑虑产生,是不是燧人氏带来的火种冲撞了当地的水神?或者,是今春萌芽之时对图腾祖鹰的祭拜仪式,短缺了鱼供而显得过于草率?还是燧人氏的贸然离开,意味着有巢氏潜在的晦气抵消掉了福祉……但是所有的这些思虑终归都有些好笑。于是她就坐卧不安爬上爬下,饮食乏味苦思冥想,大脸盘子只几天的工夫就慢慢消瘦而使得颧骨凹凸。
她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有多长时间了?”鸟鹗无精打采地询问身后的封子。
“除了树发芽时下了一点点毛毛细雨,都有一百三十多天了。”封子拿来一根记载晴雨的藤结。它就像是一条奇怪的辫子,无数的结巴上都勒紧着一片片细小的枯叶。
虽然封子早已经离开了孩童的团伙,但是他这时候没有闲着,他也心急如焚。他在借助和调遣着这支少年的力量,悄悄地瞒着大人在储水方面做一些尝试性的事情,比如凿挖储水的岩坑和烧制盛水的泥瓢。
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鸟鹗心血来潮就采取了具体的实际行动。
封子在那一天的一大清早,一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丁零当啷”的声音。他跑出巢穴低头一看,才发现酋长鸟鹗正带领部落的男人,于崖壁表面平整的岩石上,在用石斧石钻一点一点地雕刻。男人们有的站在台地上,有的垒起石块垫高,有的甚至搭一两个人的人梯。
自作聪明的衣松领会着鸟鹗的旨意,一边看着酋长的脸色,一边讨好似的用木炭画好一个像鸡骨架似的、有两个人那么大的展翅雄鹰。大家就依照着他画的线条,用石器在敲啊敲啊,轮番上阵。敲击的力量震得每一个雄性的生殖器,像秋风中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干瘪野果。
封子赶紧就拉母亲进洞,并附着鸟鹗的耳朵,轻声制止她这种“拍脑袋决策”的工程。封子说:“你不能这么蛮干,我前不久已经偷偷地做过这样的尝试,我想叫小伙伴们在岩石上挖一口水臼。”
“是不是前几天,你们在台地石面上叽叽咯咯砸坑?”
“就是,我准备砸出一个储水石臼,但是我失败了。”封子说,“我奉劝你们也不要做这种无用功的事情,因为用石器敲打同样的石头,会吃力不讨好的。”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个办法?”鸟鹗一把抓紧儿子的肩膀,说:“石头上挖坑储水不容易渗漏,如果有一个大石坑,或者有很多很多小石坑,我们就不怕干旱了!”
“但是你挖不动石头。”封子警告她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应该发动大家做点有益的事情,你如果再不停止这种瞎搞,会搞垮搞死我们整个部落的!”
酋长鸟鹗这次没有听他的。
她出洞组织图腾祖鹰的浮雕去了。她认为小孩子不懂得氏族祖宗的灵性与重要:石壁上雕一只祖鹰又是她由来已久的心愿;这次前所未有的干旱,或许就是祖鹰对部落怠慢的惩罚与提示;这件事是有巢氏迟早都要完成的一宗大事。
结果就可想而知,工程实施了整整两天,两天的雕琢效果微乎其微。
以卵击石是一件蠢事,以石击石未必就不是一次搞笑。有巢氏族的石器,都是取材于盘古山上同样的岩石。没有人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都只知道埋怨盘古山山头的质地是如此坚硬。我前面已经介绍过,泥晶灰岩主要是由颗粒细小的泥晶方解石组成,它具隐晶结构、致密块状的性能。如果都要将翅羽、钩爪、锐目、尖啄和尾毛等逼真地浮雕在这样的石壁之上,对于远古的人类而言,自然是一件勉为其难的艰巨工程。
其次还有一个困惑是,由于崖壁的南向,一整天大多数时间都处在烈日的暴晒之下,从而使劳作的丛滕、圪莒、祁貙和衣松一个个汗流浃背、热不堪言。而且,还由于崖壁敲碎的粉尘过大和施工者消耗的饮水过多,有巢氏里的这么多男士,却突然在这一天发现了劳动力的严重匮乏。
但是,人已经骑上了虎背,下来就会被老虎咬死。
那就只有闭着眼睛刻苦地骑下去。最后就全民动员,男女老少,用最笨拙的人海战术,以至于连最信不过的流民昆吾、最不当劳力的封子,甚至是酋长鸟鹗自己、奴婢垱月、小妹任僖等都倾巢而出,统统加入了下山取水的行列。于是乎在那几天里,从部落驻地崖壁台地下到盘古山最深的沟谷,一路上弯弯曲曲像蚂蚁搬家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爬上爬下,气喘吁吁。
那是一条从盘古山下山并通往山里或者山外的溪沟。这就应了“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的道理。因为千万年水流的涤荡冲刷,扫除了沿途杂草荆棘和岩壁石块的自然障碍,所以顺着稍许平缓的溪沟,野兽和猎人都把它当作来来往往践踏的行径。
但并不是没有了艰难。
路途漫长是一个方面的艰难。打个比方就是像圪莒那样粗腿的壮士,背着水上上下下大概只要来回三趟,也需要废掉他半天的宝贵光阴。而沿途的部分陡峭,则成了“艰难险阻”的另一个方面。这种不成其为路的有巢氏下山之“路”,就避免不了偶尔有人不小心掉下陡坎,失足滑下陡坡,以及头晕眼花摔下悬崖等的悲剧产生。
所以这些天如果路上只要听到了一声尖叫,大家的心脏都会猛地疼痛一下。
恶事接二连三,但又无能为力。
至于宁封子本人的情形肯定也不容乐观。他模仿其他人像抱婴儿一样,笨拙地当胸抱着两个盛水的竹筒。下山时道路陡峭,开始是奴仆昆吾把封子当作老弱病残一样搀扶。但是逞强的宁封子生气地把他推到了一边。然而,叫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上山负重返回的时候会出现麻烦。
因为敞口的竹筒内装满了泉水,上山时抱着它们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孕妇,得挺着肚子顶住竹筒,于是两只手臂很快就感到既酸又累。何况眼睛还不能看到脚下,又难得有平坦的地方换手歇脚。因此,在爬过那段乱石或松土的时候,就会使得竹筒里的水晃晃荡荡,一路上像屙尿那样“滴里嗒啦”荡掉了许多。
第一趟到目的地以后,宁封子不仅没有带回多少泉水,而且还感觉有些身心疲惫,口干舌燥。他也顾不上渔猎队勇壮的嘲笑,一到台地就将里面所剩无几的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之上,身体干脆就像摊尸一样瘫倒下去。
鸟鹗和垱月担心地坐在他身边给他扇风。
“用这样笨的方式,我都不想再下去取水了!”
封子的话音刚落,那边在崖壁下就发出一阵“呵呵呵”的笑声。
“我要重新做取水竹器。”宁封子翻身坐起身来,大声说,“水竹筒不应该是那样做的。我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抱着竹筒子爬山是最费力气的事情吗?”
这一回大家都没有作声。这一回被问到了节骨眼上。这一回连足智多谋的衣松都望着他一动不动。部落里的全体群众都深有感触,也都清楚封子的智慧和能力。
于是也就在这天中午,宁封子坐在台地上,在鸟鹗和昆吾等人的配合下,亲自动手做出了几副让全族人都感到敬佩的肩挂式取水竹器。他的设计道理,其实让现代人看来非常简单。
不过就是将现有的几根竹子隔节锯断,在每一节呈封闭状态的横截面上只在上面开一个细微的小口,盛满水后用草叶塞口,再在这节的上部钻一个眼洞。最后将两个盛水筒用藤条穿眼连接,然后就可以轻便地挂在肩膀上,一前一后靠肩膀的力量取水上山。
但是,要保证整个氏族的解渴用量,仅仅凭借革新过的取水方式,上山和下山来来回回地折腾,仍然还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这样的困惑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很久。在鸟鹗和长辈们看来,这个时候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只有求雨。就是以祭祀图腾的方式,祈求氏族的神明——祖鹰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