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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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绷紧的丛滕

自从接任氏族酋长的位子以后,丛滕有时会不知不觉爬上村后的山包之巅,独自鸟瞰着山野村落一声不吭。就像所有履新的长官一样,他必须心怀全局高屋建瓴地看一看自己的属地。表面的形象,他是居高临下玉树临风,但实际上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千万不要以为丛滕是幸福的。

因为在远古的氏族社会里,还没有出现那种把权力当作终生追求的职业官僚。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没有人生的目标,也从来不曾觊觎过酋长的位子,所以犹如做梦一样突然被“黄袍加身”,就只能感觉到肩上的沉重。他甚至想到过拒绝,继续让鸟鹗主宰着长方形大屋。但是已经是不可能了,母系的城墙早已坍塌。鸟鹗这头曾经的巨大鱼鹰,就像失事的飞机一样在一片欢呼声里从高空中跌落。

虽然丛滕是勤劳和壮实的,但他骨子里却是温和与忧郁的。

他深知并已经烦恼地意识到,有一大帮饥肠辘辘的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跋涉,有大量的像杂草一样零零碎碎错乱的事情,在前进的路途上等着他去拿起砍刀,起早贪黑,披荆斩棘。就比如整个部落急需的大量食物、增造用以贮藏物品的窖穴、开挖村落排水与防护的壕沟,甚至还有两位老人正奄奄一息,急等着平整规划一块氏族永久的墓地,等等。

氏族里永远做不完的事情,会让有责任心的酋长感觉到泰山压顶,思绪如麻。

秋去冬来,父老乡亲们御寒的问题即将面临。虽然进进出出安全方便了许多,但是固地的半穴居村落,比不得盘古山上天然的洞穴和树杈,凹陷的地面必须赶紧以抹草泥火烧硬化的方式,以隔绝源自脚下的寒湿。在每个房屋的中间还需要砌设取暖的炉灶,以保证室内人体适宜的恒温;还要强行在部落里推广男女对偶与血脉同居的互暖关系,以及亟待抽麻捋丝,以编织裹身的粗布,等等。

琐碎的烂事诸如此类,细想起来就赛过嗡嗡的蚊蝇。当然,解决以上这些问题还只是需要时间和劳力,而让丛滕最担心和焦虑的还在于另一个比较严峻的安稳问题,怎么样应对很有可能面临的野蛮进犯?

这里比不得山高林深的盘古山幽地。

因为,他进一步登上后面更高的山峦举目远眺,就发现眼下荒芜的固地村落,被一条像老藤一样的沙河环抱在大山脚下,但是沙河的东边一望无际、沃野千里,潜伏着许许多多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部族。这些凶险与恐怖,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所耳闻,长辈们曾把魑魅魍魉描绘成高大、红身、尖耳、头上长角,或青面獠牙专吃人肉的妖魔鬼怪。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像老虎一样扑过河流,抢劫有巢氏的财物、占据有巢氏的棚屋、凌辱有巢氏妇女、宰食有巢氏的小孩,或奴役有巢氏族民。

丛滕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心里没底,到时候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而且更令人忧心的是,凭有巢氏部落现有的力量,能不能抵抗得了外来随时的攻击,这是一个致命问题!

惶恐,而又不能形之于表。

就在鸟鹗的身体慢慢恢复的时候,细心的宁封子却又发现,酋长丛滕这一边的状态开始发生了变化。人的外形与内心不一定恰成正比:他似一个肩宽体壮的山头,却在承载森林、水土和岩石的时候感到力不从心。裂隙似乎从精神上产生,泥石流一类的崩坍在等待着暴雨。他渐渐显示出神态的恍惚,经常是食之无味,寝而失眠,独自愁云密布,长吁短叹。

“你看衣松怎么办?他连护村的责任心都没有。”丛滕有一回皱着眉头询问封子。这是他的心病之一。

宁封子跟在他身边。

根据新任酋长丛滕指示,宁封子必须每天到长方形大屋报到。丛滕内心茫然,需要一个有智慧、信得过的年轻人,像谋士一样作为心态和事业上的帮衬。有时候是咨询或商量,有时候是随同与支撑,甚至有时候还要他跟着一起出去处理麻烦事情。宁封子这时候才进一步发觉丛滕的脆弱。久未渔猎的丛滕肌肉开始松弛,面庞开始消瘦,说话再三犹豫,神情也在逐渐低落和抑郁。

当然在新的驻地,部族暴露出来的问题也在不断累积,多如蓬勃的乱草。

例如渔猎队出去的日子为时过久,远远超出了十五天的常规,而回归时带来的猎物却寥若晨星、鸡零狗碎,很难有食用的结余以应付漫长的寒冬;再比如,深秋的固地附近树上的果实十分稀少,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从而迫使采集队的女人们只好冒险去更远的深山;还有室内地面的火烧硬化、石器的打磨、村落壕沟的开挖等工程,都因为人员素质的低下而像蜗牛一般进展缓慢……

最叫人头痛的人,还是那个护村队的执事衣松。

衣松在反复折腾之后,并没有达到他理想的结果。

瘦猴子衣松,因此总是睡眼惺忪懒模懒样,一副事不关己无关紧要的样子东游西荡。他公然地说,他现在做的就是这种“无足轻重的工作”。或者,他就干脆带着手下人躺在河滩上晒太阳。他觉得怀才不遇。结果搞得有一次出了事情,有两条豺狼偷偷地溜进了村子,叼走了好几块晾晒在屋檐下的鱼干。渔猎队的收获本来就少,也幸好是丢失了鱼干。如果是万一有畜生叼走了幼儿,那就成了部落里不可饶恕的重大责任事故。

宁封子只有跟着丛滕到处巡查、协调和指导。

他有时候确实是看不下去了,就干脆留在打磨工地,手把手地教他们便捷省力的打磨技巧;有时候嫌他们笨拙就亲自示范着取火,示范性烧硬一块地面再离开现场;他甚至把身边的昆吾和任僖都支使出去,让他们去那些工作疲沓的团队去临时代替执事。

他暂时只能这样,他就像个酋长身边的救火队员一样,在不停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