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逃难似的迁徙
有巢氏部落举族向东迁移,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离开祖传的故地。由于经验缺乏和条件所限,这次挪窝,大家基本是以血缘对偶关系为基础,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历时七天时间,就像是一小撮溃散的残兵败将一样,遭受了千辛万苦和数次灾难,才找到了一块近水的河岸地带驻扎下来。
他们终于碰到了一条救命的河流。这条河流,后来被称为“沙河”。
确切地说,这次下山不能够叫作“迁徙”。迁徙是动物周期性的较长距离往返于不同栖居地的行为,比如海龟、麋鹿,或者越冬之鸟,等等。它们的离开是定期的、定向的,甚至是已经深入了血液的本能。而有巢氏部落的这次行动,仅仅是为了逃离一次灾难,除了是为满足所需生活环境和条件之外,在意义上很难跟这个词性有吻合之处。
但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又怎么能够确定,这场难得的旱灾与逃避不具备其周期、定向与深入血液的行为?
沙河水质清清、沙石见底,河岸坡地起伏、荒草依依。渔猎队的老少爷们在执事丛滕的指挥下,在河岸的一块台地上忙于砍树平地、开路挖沟、掘室垒墙,以及起架抹顶。有巢氏仿照燧人氏半地穴式的建筑,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每间十几二十个平方米,或方或圆。他们就将这些房屋,搭建在由山脉向平原过渡地带的河边。
村落坐西向东,背山面水。
水,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忧愁的问题。
现在部落的成员如果是渴了,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可以直接从房屋里出来,只要愿意迈步走出百十步路程,就可以像牲口一样放心地趴在河边,“咕嘟咕嘟”喝一肚子饱水。沙河的源头之一,其实就是盘古山山谷流出的泉水。因为有巢氏部落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就是固执且不知所终地沿着这条水系的流向,一直向下慢慢并艰难地走出了高山峡谷。
一走出峡谷,大家都不愿再迈开步子。
似乎是约定好了一样。
表面的理由似乎是,前面有一条迂回弯曲的河流,截断了向东继续的道路。又仿佛是遭到了阻击一样,正在前进的队伍前面就突然一哄而散。这个时间正好是太阳西沉的时候,大家喝水的喝水,坐下的坐下,躺倒的躺倒。在沙河西岸的夕阳之下,黑压压地一长串逃难的队伍,一瞬间就散乱成了人心涣散的、各自为政的一盘散沙。
其实,是他们累了,心身俱惫。
他们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愿意动了。连酋长鸟鹗软绵的“继续前进”的指令,也被他们当作放屁一样听之任之。他们一走出山沟,看到前面是天地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地,就萌发出人类骨子里潜在的惰性,就思量在此固定下来。
后来,他们自己就把这个地方叫作“固”。
固地,从此成了有巢氏部落的第二个家园。
酋长鸟鹗其实在路上,就已经丧失了她发号施令的权威。
举族下山,实际上就是她威信下滑的一个起始。老天做了一件恶事。前所未有的旱灾,迫使她所辖的部落变成了一帮流离失所的“残兵败将”。漫长的干旱过程,犹如铁器被锈蚀一般,在循序渐进地一层一层地剥夺掉成员对她的信任和敬重。大家突然发现:鸟鹗缺乏男人的力量、没有女性的温情、丧失酋长的果敢,同时也丢掉了以前所有的智慧。
很少听说过残兵败将会听从酋长的指挥,这叫作大势所趋,理所当然。
她甚至在尚未出山的森林里就已经病了。
精神上的重量,也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压垮了她雌性的脊梁。
在被迫离开盘古山以后,一路上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不算,她不仅要与大家一样,整天饥寒交迫担惊受怕,还要寝食不安地瞻前顾后,跑来跑去地协调队伍。特别是队伍在路途中遭受山体滑坡,以及被猛虎袭击之后,酋长鸟鹗在精神上就开始分裂、流失、坍塌和崩溃。她感到浑身作冷、孤独无助、手足乏力、连连咳嗽,一下子连原先说话铿锵的中气也消失殆尽。
具体到模样的惨状就是:她散乱的长发都顾不上洗了,乱糟糟臭烘烘犹如一簇经冬的枯草;劳累致使她憔悴得颧骨猛凸、两眼深陷、眼圈乌黑;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迈不动沉重的双腿。几天的时间,她就变得像上了一个年纪的人一样,行动迟缓,老态龙钟。
鸟鹗一路上的起居和行进,因此就由次子封子率领着妹妹任僖、奴仆昆吾以及奴婢垱月搀扶和照顾。而鸟鹗逐渐暗淡与微弱的指示,也开始由宁封子耳语般传达到执事丛滕那里,再由声望逐渐走高的丛滕去贯彻落实。宁封子在这段关键的时期,无形中担负起部落酋长“侍卫长官”的责任。
在定居固地以后,有一天在村子中心最大的长方形房屋里面,宁封子当众拿出若干根起了毛的记事藤条,帮助部落理了理现有的人数。大家这才发现,在迁移的过程中,有巢氏一共发病和伤残了一十三个,失踪和死掉了三十九人,部落严重减员。这些具体的数据,都被藤条上每一个结巴所记录证实,也让幸存的人长吁短叹,黯然神伤。
这个时候部落里最大的房屋,仍然归属于鸟鹗。
这座长方形大屋,就相当于当初盘古山上的议事洞厅,面积是一般民居小屋的五倍。建好以后,丛滕就安排鸟鹗搬进去居住和主事。善良忠诚的丛滕并没有乘人之危,而是忙上忙下替酋长分忧。尽管在氏族内一线的事情,大部分实际上都已经是由他在具体“操刀”,然而至少因为封子这根血缘纽带,在没有婚姻的氏族社会里,他们俩其实就是最为密切的性情伴侣,有着丰厚的繁衍后代的感情基础。
鸟鹗的巢床,就铺设在紧靠南墙一个略高的台面之上。这幢长方形大屋在族人散尽的夜晚,仅仅只有任僖和垱月两个女性留下来陪伴,高大宽敞的架空显得室内异常寂寥、阴凉,以及缺乏阳刚之气。如果丛滕与封子不来串门,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像是有阴魂一样,里面经常有一股又一股的寒气在围绕着立柱盘旋穿梭。
白天处事的时候,由任僖和垱月一边一个伺候,中间就安坐着像是浑身作冷的鸟鹗。这时的酋长鸟鹗就像一尾拔光了羽毛的家禽,披着两三层毛茸茸的兽皮,依靠着墙面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样,闭着眼睛偎缩在厚厚的巢床之中。
宁封子就开始忙了。宁封子坐在鸟鹗的身边,向大家做具体的说明与分析:疾病的高发,是源自出发后的缺衣少食、翻山时的劳顿煎熬、涉水时的冷水浸泡、沿途里的风餐露宿,以及阴沟里虫毒霉菌的侵蚀,等等。而意外的伤亡缘故,除了冷死、累死、饿死和病死之外,就是在迁移之后第二天清晨,遇到的那次山体滑坡的灾害,以及行进中被老虎攻击的结果。
除了宁封子上述的分析,事实也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作为一个把握部族船舵的酋长,按理本不应该轻易怨天尤人、拂逆民意和感情用事。特别是在困惑艰难的特殊时期,哪怕是无意间出现的一丁点闪失,都会在群体中形成焦点,并叫人刻骨铭心。所有的这些,也当然同时成了鸟鹗被族人更加怠慢和轻视的根由。
那一回,鸟鹗不仅仅触怒了祖鹰显灵,而且把部落里的渔猎队男士们全部得罪。
那一次恶性事件的具体经过是:
在迁徙的第一夜之前,有巢氏部落队伍已经在沟谷里行走了整整一个白昼。因为队伍体力和精神尚未疲惫,所以凭渔猎队的经验判断,大家已基本上走出了盘古山山区的范畴。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天的半夜时分,山里面竟然像是唱对台戏一样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下得并不是很大,但它是甘霖。
“哦,哦……你怎么才来?怎么会、才来?”
鸟鹗摊开手仰望云天,巴掌和脸颊都在接受甘霖的冲洗。她的泪水混杂着雨水。她在喋喋不休地诅咒。
错就错在鸟鹗竟控制不了自己对苍天仇恨的情绪。她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那样,当时就突然搭错了神经似的,不顾一切地开始了她的唠唠叨叨。她怨天尤人指桑骂槐,乃至于将怨恨的矛头直接对准渔猎队的男人和有巢氏族的祖鹰。她神情偏激与愤懑,一直嘚吧嘚吧,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扬言一定要在天亮后,率部重返盘古山的巢穴。
“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骗子啊!”鸟鹗跪在地上仰头诅咒。
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酋长的身份!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的魔咒。
结果大家就听由她的指挥,于第二天清晨原路返回。
但是,就在冒雨返回的路上,谁都没有料到会在某段沟谷里面,侧面山体上滚滚而来的竟然是像一群猛兽一样奔腾而下的一小股泥石。“轰隆轰隆”像是从天而降,干旱透顶而突然又被雨水松软的泥石,一瞬间就淹没了山脚下的小路。
灾难的现场,惊恐的哭喊求救声乱成一片。有泥巴邋遢的人,吐着血从滑坡底下挣扎出头颅,还有小孩的手在土石泥水上,挣扎地伸出来一摇一晃。泥石流一下子就掩埋了贴在右边山体行进的部分成员。
但是在那次事情之后,谁都没有吭声。
大家在现场草草地掩埋了尸体,擦干了血迹,抹净了身体之后,然后搀扶和背起伤者。仿佛鸟鹗就是个祸害灾星,部族里没有一个人拿眼睛正面看她。大家默默地跟随着丛滕,在渔猎队男人的帮助下,毅然决然地掉转头,回过身,继续沿着沟谷水流的方向,背井离乡。
这就是迁移中发生的第一次重大灾难。
第二次是在将要出山的最后两天头上,遭遇了猛虎袭击的事件。
虎袭,使得这位有巢氏“女神”的形象雪上加霜。
虎豹是独来独往的猛兽。实际上那一回遭遇老虎袭击,平心而论真不应该责怪鸟鹗。鸟鹗已经病得连走路都东倒西歪,由宁封子和昆吾他们在两边搀扶着胳膊。这时,恰巧有一头老虎在附近的小山头上号叫。乡亲们都可以看见老虎蹲坐在那里的身躯了,因此大家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停止了行进的脚步。就连一个才半岁的婴儿,都被他母亲的奶头堵住了哭声。
队伍停顿在那里,静悄悄的仿佛是集体冻僵。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也该是有巢氏族命里该有那么一劫。风寒在身的鸟鹗,“呃嘿呃嘿,呃嘿呃嘿”,突然禁不住发出强烈的咳嗽声音。
老虎是多么机警的动物。老虎当时就发飙,顺着声音飞一般冲下来闯进山沟。也许它就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饿虎。因为连渔猎队那么多壮士都吼压不住它一意孤行的进攻。起先,是它不顾一切地咬到了队伍最后一个妇女的咽喉。在返身拖走时,老虎被边上的人一棍子打到了脑壳。松掉了妇女,又转身去扑那个拿棍子的男人。结果渔猎队的人吼叫着包抄上去,那只老虎才慌里慌张地在逃跑时,顺带叼走了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然后“呼”的一声,钻进了茅草丛中销声匿迹。
但是,那越来越远的孩童哀号声,让有巢氏所有人一直都揪心裂肺,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