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元帅陆荣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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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绿林三杰

石屋所在的大山,森林茂密,茅草丰盛。每天,太阳驱散浓雾之后,入眼便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波涛,林木边缘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盘绕着从山口通往边界,山风吹来,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马帮铃声,一队队的马帮驮着丝绸、旱烟叶、烟土、盐等各式各样的货物从这里出入边境。说起来这三兄弟也是因祸得福,没想到被“逼上了梁山”,而这“梁山”竟成了他们的生财之处。

越南与大清国是依存关系,早在汉武帝时,依照秦代旧例被明确纳为地方郡县,后来唐高宗又正式赐名为“安南”,到五代十国时它一直是中国的地方行政区,明、清两朝才成为宗藩关系。两侧边民亲如一家,人员走动,随意往来,物品运输,自由流通。出入边界有水路、陆路两条。近来,水路上出现了一伙江洋大盗,心狠手辣,无论贫富,都要雁过拔毛,更要叫你吃“云吞”(即“馄饨”),把人捆上手脚,装入麻袋,投入水中,令人闻风丧胆,所以很少有人光顾水路。尽管陆路也不太平,但大都只拦路劫财,却不伤人。这样,那些陆路通道格外繁忙起来,一队队马帮驮着物资你来我去,互通有无,其中临近石屋的小路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马帮经过。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山峦苍劲,阮氏雄骑着马来了。当初第一个兵营被劫了的时候,法国人曾怀疑阮氏雄与此有关联,因此便将他囚禁起来。后来兵营接二连三被劫,证明与阮氏雄毫无相干,阮氏雄才得以自由。

看到阮氏雄的到来,南虎高兴地迎上前:“阮大哥,你还好吧,前些日子我们都一直为你担心呢。”

“咳,我没事。”

南虎穿着一件齐腰的对襟坎肩,敞胸,打绑腿,脚上一双草鞋,腰间插着两杆法国手枪,精神利索。他从“石桌”上拿起一节装着泉水的竹筒,把水倒在一个木碗里递过去:“来来来,先坐下歇歇,喝口水。这山路可是不好走啊。”

阮氏雄接过水,一口气喝了,用手背擦了擦嘴,四处望去,山洞里里外外都是人,有放哨的,有烧火做饭的,有练刀练枪的,他笑着说:“南虎,这一个多月没上山,就大不一样了,你真有本事啊。”

马七拳、逸曲看到阮氏雄来了,也都围拢过来。他们兄弟仨在这条山路上做了数起“生意”,始终抱定“不抢贫苦人,不抢本国人,不抢越南穷人,专抢番鬼佬和越南富户”。他们的“三不抢”宗旨深得人心,被称为“义盗”,又被冠以“绿林三杰”的美称。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士慕名前来投奔,这样,队伍在短时间壮大了起来,又成为周围百里之内实力较为雄厚的绿林武装。

“我有什么本事?没有你和我弟兄的支持,我什么也干不了。”南虎把手一摊说。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嘛。”马七拳笑盈盈地说。

“没听说过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我们就是。”逸曲一屁股坐在一个石礅上,“阮兄,你今天是无事不登石屋这三宝殿吧。”

“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一桩大生意。前些日子我们这边山洪暴发,泥路都给冲垮了,从河内来的货物送不过来,而驻扎凉山边境的一个兵营的给养全部中断,要修好那些泥路怎么也得个把月,情况紧急,法国人只有从广西就近把粮食送过边境。”阮氏雄说。

“他们从广西哪里买粮食?”南虎问。

“听说是南宁一家大米行,叫‘恒隆’米行的,货已上了龙州码头。”阮氏雄回答。

“那么说这批货是要走旱路了。”逸曲说。

“是。还听他们派人到龙州一家叫‘好运镖局’的,要请他们做镖呢。”阮氏雄说。

“我知道那家镖局,老板姓陈。”马七拳说。

“法国人的粮食,我们要不拿就白不拿了。”南虎笑嘻嘻地说,“大哥,你在镖局有眼线吗?”

“直接走镖的没有,倒是有一个在镖局打杂的,跟我学过两天拳术,用得上吗?”马七拳说。

“当然,问他米货何时上路,走哪条路。”南虎说。

“三弟,”逸曲说,“我们如果劫镖,就会跟镖局结下梁子了啊。”

阮氏雄知道“结梁子”就是结仇的意思,可是,不劫镖又如何能劫到那批粮食?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三兄弟一时无语。

“依我看,给镖局来个先礼后兵,给他们一个暗示,要镖局不和法国人做生意,如果镖局硬是要接这桩生意,也怪不得我们了。”南虎说。

“这样也好。”逸曲同意。

押运这批粮食可是一笔大生意,法国人财大气粗,走镖的钱不在乎多少,只要货物能够安全到达就行。这样一来,使得龙州另两家镖局眼红了,也都使出暗劲来争这桩买卖。结果,还是陈老板的镖局得到了这桩买卖。

这天,大山还在沉睡,南虎三兄弟带领着一班弟兄下山了。他们穿山过水,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在马帮必经之路打下埋伏。根据马七拳从镖局得到的准确情报,南虎决定把队伍埋伏在松林坡上,当马帮下到山凹地时,打它一个出其不意。众人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了松树林。淡淡的清晨山雾把林子笼罩起来,一片朦胧。往坡下看去,在东边第一道曙光下,一条白色的羊肠小路从山坡上伸延下来,经过凹地,又弯弯曲曲地爬上山头,过了两座山坳便是越南境地了。

南虎示意身后的弟兄们止步,他自己领着大哥、二哥走上前,用手指着下方对面的山坡说:“看那边,我和大哥带领二十人埋伏在对面的山坡上,二哥的人马埋伏在这边的山坡,等马帮下到山凹时,听我的枪声为号,一齐开枪、呐喊,大造声势。告诉手下的人,对走镖的人手下留情。马一听到枪声定会受惊,四处逃走。”

“在这山坳里,马跑不远。”逸曲说。

“正是。”南虎说,“趁这时候,我骑马冲到凹地,把马群引走,为慎重起见,不能把马群直接领回石屋,我先绕个弯子,顺着山坳往下冻村的方向撤,你们截后。”

“知道了。”马七拳点头说。

“好,我们分头行动吧。”逸曲说。

三兄弟牵着马,领着众人正往坡下走去,突然,一群野鸟在林子的不远处“扑扑”地惊飞起来,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的响亮。三兄弟不由得一惊,循声望去。

“奇怪,怎么这么早鸟群会惊着?”马七拳轻声说。

“大概是其他的绿林帮赶在我们的前面,要抢‘生意’了。”逸曲说。

“别说话……”南虎悄悄地说,把马缰绳交给大哥,屏着呼吸往声音传来的林子走去,边走边侧着头用心地倾听。在寂静中听到那小心翼翼的“沙沙”声音,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踩在茅草上,是草鞋?不像,草鞋很软,不会有这样的声音。是皮靴?!南虎脸色突然大惊,高声喊道,“不好!撤,快撤!快撤!”话未落音,枪声四起,密集的子弹从昏暗的林子里射出。众弟兄赶紧卧倒在地。

南虎说:“我们中埋伏了。二哥,你带领弟兄往后撤,我和大哥做掩护。”说完,南虎和马七拳领着二十来个伙伴,猫腰向前跑去,藏在大树后面,一阵枪声压过去,在这当口,逸曲领着众人迅速后撤。

法国士兵一看“土匪”要逃,立即会集到一起,排成一排。前排士兵跪下开枪,后排的士兵迈上前,跪下、开枪,轮番射击,一边打枪一边逼上来。南虎这可看清楚了,他一枪打出,把敌人撂倒一个,又赶紧换一个地方,又是一枪一个。法国人气极了,大骂这中国人是胆小鬼,躲在树后开枪,而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把法国士兵一个一个地撂倒在地。当法国人看到“土匪”不多,士兵们便拉开网阵,包抄过来。

“撤!三弟,全部撤退!”马七拳高声喊着,领着弟兄边打边退。

突然,南虎身边的一个伙伴胸口上中了一枪,“哎哟”一声喊,便栽倒在地上,南虎赶紧一把拉起他,突然,南虎感到大腿一热,一阵钻心疼,他知道腿部中弹了。情况紧急,也没时间包扎,便搀着他受伤的伙伴,边打边退,鲜血流了一身,好不容易才冲出了埋伏圈。

法国人看到“土匪”消失在密林里,也不敢远追,便吹号收兵。

看到法国人退去,逸曲立即转身,赶过来和大哥、三弟会合。只见南虎一身的血坐在地上,逸曲大惊:“三弟,你伤哪儿了?”

南虎摇摇头:“不关事,他怕是不行了。”指着躺在地上的弟兄。

逸曲俯身一看,躺在地上的弟兄脸色苍白,因流血过多,死了。再一查看,还有两个弟兄也因中弹丧命。南虎看着死去的同伴,说不出有多么的难过。他向来做事谨慎,怎么就走漏了风声?是谁出卖了我们向法国人告密,以致法国人出动了几百个士兵,打我们的埋伏?

马七拳连夜摸回镇子打听情况,黎明前,却带回一个坏消息:在镖局打杂的那位小徒弟被人打死了,尸体抛在河边上。

“我估计,一定是这个向法国人告密的人杀人灭口,将小徒弟给杀了。可是,这人又是谁?”南虎说。

“这事还不能声张,只能暗地里查访,总有一天会查个明白。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逸曲说。

“对的,我们不能打草惊蛇。大哥,那小徒弟家里还有什么人?”南虎问。

“一个老母亲,六十多岁了,伤心得要死要活的。”马七拳说。

“老母亲无依无靠,这样吧,我们把她奉养起来,直到她去世。”南虎说。

“当然,我们之间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就要奉养她老人家到底。”逸曲说。

第二天,那死去的小徒弟的老母亲独自坐在茅屋里伤心,听到有人敲门,她把门打开,门外并没有人,却有一袋白米和一个小钱褡放在门口,打开钱褡一看,里面装的是几十两银子。老母亲又哭又笑,哭的是儿子死了,笑的是观音娘娘在保佑她呢。后来,每月的这一天,观音娘娘都要给她送来米和钱。

三个月过去了,南虎竟然查不出到底是谁作的孽。

终于有一天,教堂的守门人黎龙州赶到石屋,这才真相大白。黎龙州送来一个重要的消息,杜波牧师向杨癞子转来法军对他的奖赏,因为他的告密,兵营的粮食才得以安全到达。

原来,那天杨癞子无事在街上瞎转,小学徒从他身边经过,没叫他一声“杨老爷”,便急急忙忙地走了。杨癞子老大不高兴,镇子的人对他是又恨又怕,碰到面都恭敬地称呼他一声“杨老爷”,免得招惹了他,这小学徒竟然如此无礼。杨癞子鼠眼一滴溜,不行,非得教训这小子,让他叫我一声“老爷”不可,便尾随那小学徒来到镇外。远远看到他走进了一片玉米地,杨癞子一看,好哇,你这小子来偷玉米来啦,我在树后等着,我要捉贼捉赃。不一会儿,玉米地里走出一个人来,杨癞子一看,咦?奇了,这人可不像是小学徒哇。他手搭起凉棚,再仔细一看,那可不是死对头马七拳吗?他来这里干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小学徒小心翼翼地从玉米地里露脸。待他走近,杨癞子从树后闪出,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抓住小学徒的衣领,恶声地说:“我就知道你做的坏事。”他逼出了小学徒的口供后,便杀人灭口。

南虎一听,气得直咬牙:“原来是这狗东西作的恶,不杀他对不起死去的弟兄。”

黎龙州接着又说:“杨癞子得了一大笔赏钱,高兴得不得了,他说,他以前把家产给败尽了,今天他要把家再‘发’起来。”

“怎么发?”逸曲问。

黎龙州说:“他有了钱,谁都愿意和他做生意。听说他和凉山的一家烟膏商联手做生意,把烟膏运到广东,再从广东贩回洋布、丝绸。”

南虎说:“好,只要这条蛇出洞,我就能打断他的七寸。”

马七拳拍着他的肩说:“黎龙州,谢谢你了。杨癞子不灭,全镇子都不安宁。还有劳你多注意,一有他的消息就想法儿送来,不过,你得特别小心,不要给杨癞子发现了。”

“那是当然的,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得走了。”

把黎龙州送下山后,三人把头聚拢在一起,商量如何报仇。

其实,南虎用不着费心,不久,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事隔一个多月,这天东方未亮,黎龙州便赶到石屋报信:“杨癞子共有四十个镖箱,昨天他的镖箱上了龙州码头,杨癞子得意地对人说,要随同马帮亲自押货送到越南呢。杨癞子并不知‘绿林三杰’就是你们,又听说‘三杰’不抢中国人,他是中国人嘛,所以胆敢走这条石屋近路,今天便会路过这儿了。”

“恶人有恶报,他姓杨的逃不过今天了。”南虎满心欢喜,“雇的是哪家镖局?”

黎龙州说道:“广东有名的友兴镖局,押镖的镖头名叫苏玉魁,听说曾在武馆做过武师。”

马七拳忙问:“苏玉魁?是广东肇庆那边的武馆吗?”

“好像是吧?”黎龙州也说不准。

马七拳大笑,向众兄弟述说往事:“当年我在梧州做武馆,曾经去肇庆访过苏玉魁,以武会友,不分胜负。真是一见如故啊,从此引为知己。”

逸曲打断了众人的谈兴:“再过一个多时辰,我们的生意就来了,得马上准备。”

南虎深知杨癞子生性狡猾,防范他声东击西,让货物安全到达越南,南虎不能把所有的人马都集中在这条路口上,在另两个通往越南边关的路口也应设障,如有情况击铜鼓为号。南虎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后,便召集全体弟兄,一一布置,做好了各种应变准备后,便分头行动。

到达小路险段的山口处,大家藏入路旁树林里,南虎派人在路中央摆放了荆棘条子,这是江湖隐语,意思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谁若不识相,杀了没人埋。”在黑道,这叫作“恶虎拦路”,缴了“买路钱”,才可以顺利通过。一切布置妥当,南虎再就大家如何配合动作叮嘱了一番,便等候这块送上嘴边的肥肉了。

渐渐地,太阳升起有三丈高了,有经验的镖头通常是赶早不赶晚的,马帮也应该到了。果然不错,一队马帮出现在远处的山道,在树林里时隐时现,不到一袋烟时间,便传来了马铃声。众弟兄们把火枪装上弹药,马七拳吩咐大家,不得随意行动,要静观事态发展,听取号令行事。

随着马铃声渐渐接近,马帮也清晰可辨。二十匹马整整齐齐列成一行,每匹马驮有两个硬木制作的镖箱,前头的镖箱上插着一面镖旗,写有“友兴镖”三个字,却降至旗杆的一半。表明他们走的是“仁义镖号”,对绿林朋友谦虚示好。不比“威武镖号”那样唯我独尊,自居“老大”,也不像“哑镖号”的窝囊,卷起镖旗,悄无声响。马帮由五位镖师押送着,在队伍最前头,镖头苏玉魁坐在黄骠马上,目光如电,四处扫视。落在马帮的尾部,骑在马背上的那人不像镖师那样身强力壮,浑身是胆,而是瘦干猴似的,浑身上下裹着一身绫罗绸缎,显然是杨癞子。

看到前面山高路窄,异常安静,苏玉魁警觉起来。他站立在马鞍上,居高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凡是做镖头都有这样特别的本领,遇到路况复杂地带,就得不管脚下如何摇摆,都能够稳如泰山,观察敌情。当他确实看到前方山口古树遮天,山路崎岖,这样的地形常是盗匪出没的地方,等候在那里的盗人是友是敌,情况不明,苏玉魁连忙示意手下镖师高声喊叫起来。只听到一声“喝唔——”音调抑扬迂回,拖着长音,在山里回响。

和镖人打了几年的交道,南虎学了不少的黑道行话,这是在报“镖号”,意在请黑道人物关照,则称作“撂牌子”,好听一些的叫“凤凰三点头”。

镖号报出,并无回应。苏玉魁不敢丝毫大意,领着马帮继续前进。到达山口,路中央由荆棘条子摆的“恶虎拦路”赫然跃入苏玉魁眼帘,他明白是收“买路钱”的来了。若挑开这些荆棘条,将表明拒缴买路钱,会导致一场恶斗。当然他会采取温和的做法,与对方谈判。于是,迅速下令“轮子盘头”,就是让所有镖师围住马帮,亮出武器,准备迎敌,同时嘴里依然不停地喊叫“喝唔”,向对方示好。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杨癞子急急扯住一个镖师问,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慌得直打战。

“慌张什么,躲后边就是。”镖师答道。

南虎从藏身在路边的树林里,看到马帮没有挑开拦路的荆棘,知道镖头有谈判的意向。

苏玉魁眼快,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眨眼间便站在路边,一个蒙脸大汉拱手说道:“掌柜的辛苦。”

苏玉魁快步迎上,礼貌地拱手回礼:“当家的辛苦。”

“穿的谁家的衣?”蒙脸大汉问。

“穿的朋友的衣。”苏玉魁答。

“吃的谁家的饭?”

“吃的朋友的饭。”

这世上,有盗才有镖,没有强盗哪来的镖人,所以镖人说“穿朋友衣,吃朋友饭”就是这道理。作为南虎,也不愿惹恼了镖师们。凡做镖师这一行的,是吃性命饭的,个个都有一身硬功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真动武的。如果硬是把马帮给抢了,镖师们也会拼出性命,打个你死我活。俗话说和气生财,留下几个“买路钱”,大家都有口饭吃也就可以了。

当镖师的也知道,当盗的大多是为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才上山的,这些人大多是亡命之徒,真打起来,他们是不怕死的。因此,这两路人都是铤而走险,但是,也往往讲黑道义气,这叫“盗亦有道”。

行话对上,苏玉魁吩咐手下的镖师把“买路钱”放在路边,对身后的镖师打手势,给一个继续往前走的信号。镖师们不敢怠慢,赶紧把马牵起,在盗人改变主意之前,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正在这时,马七拳从树后闪出,把蒙脸巾一把扯下,唤道:“玉魁!不认识我了吗?”

苏玉魁定眼一看,“啊!”双眼圆睁,嘴巴大张,惊怔不已,“你,你是七拳?”

多年未见的两个朋友眼睛湿润了,一时无语。

不稍片刻,马七拳感慨:“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后来才听说你的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几名镖师见镖头苏玉魁与山大王们论起了交情,知道彼此是“老合”(江湖同道),绷紧的神经立时松弛了。

杨癞子猫着腰从马帮的后面悄悄地上来,一看,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仇人路窄吗?怎么偏偏就遇上了马七拳和南虎呢?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一头钻进马肚子。上一次告密,一直担心被马七拳报复,过了一段时间,看到平安无事,以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放下心来,没想到在这里仇人相见。他两只贼眼滴溜溜左看右看,趁着镖师们论交情时,赶紧脚下抹油,从马帮的后面朝树林里溜去。

南虎目光如剑,也在寻仇人呢。一眼看正朝林子跑去的杨癞子,他大喊一声:“狗东西,往哪儿跑?”他往下一蹲,“嗖”的一声腾空跃起,正好落在杨癞子身后,他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揪住杨癞子后衣领,骂道:“哼,狗东西,你也有今天。”

杨癞子一不做二不休,抽出防身匕首,正要反身刺去,南虎眼明,一脚踢起,正中他手腕子,他手一麻,匕首掉了下来。南虎吼道:“哼,论功夫也轮不到你!”话音未落,一个劈掌砍在他的后颈椎上,像打蛇的七寸,杨癞子便软塌塌地倒地,就这样结束了狗命。

苏玉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歹这是他的货主啊,赶紧问道:“七拳,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七拳便把杨癞子平日在龙州镇作恶多端,欺压中国同胞,勾结法国人打他们的埋伏,杀死小学徒的事一一道来。

苏玉魁说:“原来如此,他罪有应得。”

“玉魁,让你们为难了,货主死了,回去如何向镖局交代?”马七拳问。

“我们做保镖的也有做镖的规矩,对那些勾结洋人,欺压中国同胞的人是绝不保镖的。对此,你们也不用顾虑。”苏玉魁说。

“事到如此,你们也无法回镖局了。”逸曲说。

“如果愿意,欢迎入伙。”南虎说。

“哦,这是我二弟逸曲,三弟南虎。”

“我早听说这一带的绿林三雄,没想到今天得以相见,幸会幸会!至于入伙嘛,那就多谢了。我有个叔叔在北京做生意,早就要我过去帮忙,我也打算走完这一趟镖,就辞职不干了。既然这样,我就直奔北京便是。”苏玉魁说。

有两位镖师留了下来。其他要走的,南虎给每人一大笔银两,让他们远走高飞。

经清点,杨癞子这四十个镖箱里,全是棉、绸、茶、盐、糖、碱、药材等紧缺货品。

庆祝收获丰厚,石屋的全体兄弟连吃了三天酒宴。留下那些生活用品后,南虎派几位兄弟去出手一批货,换了真金白银,留待日后若有兄弟被官兵捉住,做打点关节的急用。

月缺了又圆,很快又到了十五,每月逢十五帮助购粮、盐和油的农老实连骑带牵,两匹马载满了货物来到石屋,可是,上个月的十五就没见到他的人影,而今天太阳都下山了,还迟迟没有到来,三兄弟开始不安起来,是出什么意外了吗?山里粮食囤得不多,再等下去恐怕要断炊了是小事,只怕走漏了风声农老实被害是大事。逸曲便自告奋勇下山探消息,因为这一带地区认识他的人不多。次日清早,逸曲装扮成樵夫,挑起一担木柴出山了。太阳还未西沉,却见逸曲赶了回来。

“二哥,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南虎问,递上一碗水。

“快什么,我根本就进不了村子,官兵把路口都堵住了,不准任何人来往进出。”逸曲接过水,又撩起前襟擦了一把汗。

“为什么?”南虎和马七拳异口同声地问道。

逸曲喝了一口水,说:“说是闹鸡瘟了,边境上好几个村寨病死了不少人呢。一路上看到不少埋死人的人群。过去也闹过鸡瘟,都没这次来势凶猛,今天是这村死了不少人,明天是那个寨又病倒了一片,郎中都束手无策。陈大人没了法子,只好把这地区戒严起来,不让鸡瘟扩散。”

“那也不是个办法,把这地方戒严起来,那些得了鸡瘟的村寨不就等死了吗?”马七拳说。

“大哥说得是,二哥,你走江湖多见识比我们都广,难道就没有药可救了吗?”南虎问。

逸曲想了想,说:“早先我卖艺时曾认识一位老壮医,人称‘草药王’,住金龙峒,能治百病。不过,所有道路都封了,如何进得了金龙峒?”

“进不了也得进,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只要能冲过关卡,官兵就是想追也不敢追,因为他们也害怕得病。”南虎说。

“这倒不用担心。我知道山后有一条羚羊走的道,以我们的功夫,此道不在话下,羚羊能登得上去,我们也能。”马七拳说。

说走就走,三兄弟带上家伙,骑上快马,踏着月光上路了。月亮渐渐地升到高空,洒下淡淡的月色,山林的上空仿佛笼起一层轻纱,夜色幽密,是那样的神秘,林子深处传来长长的野狼的嚎叫,更增添了夜的不安。不过,这三兄弟业已习以为常了,心里所想的是,时间不能耽误,不少人生命垂危,再拖延下去,被殃及的村寨可能都毁灭了。

绕过大路的官兵,翻过几个山坳,此时月已西沉,天边泛起了一缕玫红色。三人来到两座峭壁之间,中间夹着一条长窄的涧道,每当春汛或是夏天,洪水从“天”而降,发怒地从涧道暴降。如今是旱季,这涧道便成了山羚羊走的山道。这涧道又高又陡,道上的山岩被洪水冲得光滑,如何爬得上去?好在峭壁上长有野藤蔓,用力扯了扯,牢固得很,三人不禁大喜,便像山猴似的攀藤而上。

在晨曦中,金龙峒坐落在重重叠叠的大山之中,这里是进入云南境地的要道,又有古道之称。三兄弟进入峒寨,这里也很安静,看不到竹楼上飘起的炊烟,想来这里的情况也不妙。“草药王”的竹楼孤零零地在一片芭蕉林之中,远离寨子,紧挨着山脚,也许是为了上山采药方便的缘故吧。三人走进芭蕉林的小路,走着走着,听到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在林子里喊起。

“如果是来治病的就请离开这里,我这里没药可治。”

“王叔,我是逸曲,来看您来了。”

“逸曲?”随着声音,一个高瘦的老人从林子里走出,肩头扛着一串芭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圆领对襟衣齐腰,宽腿裤,头裹黑头巾。金龙峒是黑衣壮人聚集的地方,不管男女老少都穿黑色的壮衣。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来来,上竹楼坐。”王叔热情地说,领头往竹楼走。

壮族人的竹楼大同小异,上得楼梯是凉台,门边放着一个大水缸,进了门是堂屋,一张竹床靠着窗子,堂屋中间有一个用山石建起的火塘,火塘里的火长年不息,在山里,就是在夏天,夜里也是凉飕飕的,火塘不单是烧饭,也是取暖用的。而“草药王”与众不同的是,竹楼到处挂满堆满了草药,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

“来、来,坐火塘边暖暖手,走了一夜的山路,吹了一夜的山风不是?”王叔把几个矮凳子移到火塘边,又从墙上取下一串黄澄澄的芭蕉,“想来你们也饿了,吃芭蕉垫垫饥吧。”看到逸曲到来,王叔抑制不住满心的高兴,布满皱纹的脸经长年日晒,显得格外的黝黑,皮肤粗糙得跟山里的岩石似的。

“王叔,这是我的大哥和三弟。”逸曲介绍道。

“以前怎没听你提起过他们?年轻人,难得你们来看我这孤老头。”王叔笑着说。

“我二哥说你是神医,能治百病,我们就等不及地来看你了。”南虎说,咬了一口芭蕉。

“是啊,王叔,我们有麻烦,想得到你的帮助。”马七拳说。

“活在这世上谁没有麻烦?没有麻烦的只有鬼魂,是吧。”王叔爽朗地笑了。

南虎喜欢上了王叔的开朗的性格,说:“王叔,近来边界附近的村寨染上了鸡瘟,有办法治吗?”

王叔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沉重地摇摇头,说:“不瞒你们说,我都试过了,用尽所有的办法都没有效果,得了鸡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活着的人只要不给染上,就算万幸的啦。”

“那么,得了病的就只有等死了?”逸曲问。

“这样的鸡瘟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呢,听说是那些越南的番鬼佬带过来的。你看奇不奇吧,我们村寨一个接一个地患上病,可就没听说番鬼佬的军营里有事,他们有番鬼药呢。”

三兄弟互相交换眼色,这么说,应该在越南那边想办法。

南虎说:“王叔,谢谢你,这些情况很重要。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就此告辞吧。”

王叔问:“你们这是到哪儿去啊?”

“找番鬼佬要药去。”三兄弟异口同声,拱手告辞,下竹楼。

王叔追出来,在楼梯口上喊着:“番鬼药是那么好拿的吗?别把你们的性命给搭上了啊。”看着这三个年轻人跃上马背,奔驰而去。良久,赞许地说:“他们是吃豹子胆了。”

当阮氏雄得到南虎兄弟三人要见他的消息,傍晚时分便悄悄地溜出来,来到镇子外的野地里。

“阮大哥,越南的村民们染上鸡瘟的多吗?”南虎劈头就问。

“早先有不少,后来吃了法国人的药很管用,不少人得救,死的人没你们那里的多。”阮氏雄说。

“听谣言说,这病是番鬼佬传来的,是吗?”马七拳问。

“谣言只是谣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据我所知西欧的国家好些年前就发生过大瘟疫,死了很多人,后来他们就研制出治瘟疫的药了。民间说是鸡瘟,实际上与鸡没有关系。”阮氏雄说。

“阮兄,我们这里不少村寨都染上了瘟疫,死了不少人,你看有什么办法才能买到番鬼佬的药?”逸曲问。

阮氏雄想了片刻,说:“我认识一位和法国人做生意的越南人,他是做药材生意的,托他买准行,只是此人很贪财。”

“贪财好啊,我们正可以利用他,”南虎说,“不过有一点我最担心,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你在为我们办事,一旦有事,他就会把你给卖了。”

“三弟说得极是,依我之见我们不要直接出面,让别人出面交涉好了。”逸曲说。

“二弟说得有理,可是各村寨有这么多人病了,不是一些药就可以解决的,而是一大批药。这么大一笔生意交给别人,能放心吗?”马七拳说。

听这么一说,众人无言,一时也没了主意。

少顷,南虎说:“豁出去了,救人要紧。我倒有一个主意,龙州府的陈大人是父母官,他对瘟疫没有办法,只好封寨子、封路。我们可以请他出面,由官府出面买药,我们来付钱,这个办法你们看可行吗?”

马七拳一听,高兴得一拍大腿,说:“我看可行。我在龙州住了这么多年,我清楚陈大人是个清官,把生意给他做我放心。”

“既是这样,我同意。”逸曲说。

“阮大哥,你先回去,等我们与陈大人谈妥后,立即与你联系。”南虎说。

主意已定,三兄弟又马不停蹄地朝龙州镇赶去。实话说,陈大人也正为瘟疫的事大伤脑筋,他原先与法国人打交道买药,可是索价太高,他一个小小的县衙门哪来这么多钱,也就不敢再提了,想不到三个被通缉的“游匪”竟给他解了难,陈大人真是喜出望外。钱,不成问题,三兄弟把家底都抖干净了,交给了阮氏雄。两天后,阮氏雄和他做药材的朋友,把药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龙州府,陈大人又派官兵把药一村一寨地分送。就这样,民众得以逃过这场劫难。

后来,事情的真相也不知怎么地被传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义盗”“绿林三杰”的好名声在中越边界更为大众所传颂。